一
“致我的朋友徐志摩,感谢在他的帮助下,得以把我介绍给伟大的中国人民。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这是印度诗人泰戈尔写在一张明信片上的一段文字。这张明信片在徐志摩纪念馆大量馆藏文物中并不显眼,但我却一眼认了出来。
对于泰戈尔这样有国际影响的大人物访华,徐志摩作为主要接待者,其实不少人是心存疑惑的,这与当年的大背景有密切关系。在泰戈尔访华的1924年,中国文化界正开展一场“新文化阵营同封建复古派、资产阶级右翼文人”的复杂争论,参与者包括“新文化阵营”“学衡派”“甲寅派”“玄学派”“现代评论派”等不同立场的文人和知识分子。泰戈尔一方面受到梁启超、徐志摩等人的接待,并会见了辜鸿铭等旧势力的代表,另一方面成了左翼文人攻击的对象,瞿秋白、郭沫若、茅盾、冯乃超等人都曾著文委婉批评泰戈尔的思想和作品。于是,泰戈尔访华成为当时中国各种文化势力表明自己立场和态度的一个导火索。
泰戈尔第一次来华访问的前一年,郑振铎主编的《小说月报》已连续出版了两期“太戈尔专号”,徐志摩写了许多文章,介绍泰戈尔的作品,撰文宣布“太戈尔来华的确期”。1924年4月中,泰戈尔到达上海,他先后在上海、杭州、南京和北京等地,举行了近二十次讲学,悉数由徐志摩任翻译。5月底,泰戈尔离沪去日本,又是徐志摩陪他同行,《志摩的诗》中最脍炙人口的那五行小诗《沙扬娜拉》,就是写于其间。
《小说月报》“太戈尔专号”在徐志摩纪念馆也有收藏,在馆藏文物中,还能见到泰戈尔在华讲学的印度版合集,书名是《在中国的演讲集》,这些珍贵的馆藏都是纪念馆创办人罗烈弘花重金购买的。徐志摩曾就读于杭州府中学堂,鲁迅、陈望道、李叔同、俞秀松、施存统等近现代史上的大家都曾在此执教。这所中学后来成为杭州高级中学。徐志摩在府中的同学中有后来成为著名作家的郁达夫和有“中国的圣雄甘地”之誉的厉麟似。
1929年3月19日,泰戈尔专程自印度来上海徐志摩家做客。当时他们住在福煦路613号,即现在延安中路四明村沿马路的一幢普通住房中。这也是泰戈尔第二次来华。据说泰戈尔在徐志摩家中大约待了两天,随即去美国、日本讲学。不料在美国受到一部分人的排斥,心绪不佳,旅途中又染上重病。他先给徐志摩来了封信,据陆小曼回忆:“看他(泰戈尔)的语气是非常之愤怒。志摩接到信,就急得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刻飞到他的身旁。”
泰戈尔回国途中,又在上海住了两天。他在轮船上时就发了电报,要徐志摩去码头接他。那一天,正巧郁达夫在路上见到徐志摩,两人便联袂去杨树浦大来轮船公司码头。在轮船未靠岸前,徐志摩的情绪颇为低沉,他呆呆地对郁达夫说:“诗人老去,又遭了新时代的摈斥,他老人家的悲哀,正是孔子的悲哀。”郁达夫发表在《新月》的《志摩在回忆里》说:“志摩对我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双眼呆看着远处,脸色变得青灰,声音也特别的低。我和志摩来往了这许多年,在他脸上看出悲哀的表情来的事情,这实在是最初也便是最后的一次。”
这次泰戈尔到上海,还有一个插曲。原来,泰戈尔在加拿大访问时不慎丢失护照。他应邀去美国访问,又在移民局办公室受到歧视。泰戈尔在日本时,因提醒日本人民警惕,不要被帝国野心的歇斯底里所毒化,而受到冷遇。诗人的心情十分郁闷。可一到上海,徐志摩、陆小曼夫妇对他嘘寒问暖,非常热情,令泰戈尔十分感动。临别时,他特意写了一首《赠徐志摩》的小诗:“亲爱的,我羁留旅途,/光阴枉掷,樱花已凋零,/喜的是遍野的映山红/显现你慰藉的笑容。”泰戈尔这首题诗借景抒情,樱花纷纷飘落的凄凉景象,反映诗人在美国、日本时沮丧失望的心情;徐志摩夫妇对他的敬重,微笑着对他的宽慰,生活上的体贴入微,以及切磋诗艺给他带来的欢乐,则从似谙人意的映山红鲜艳的花瓣上显露出来。
梁启超在《饮冰室文集》中曾说过,“泰谷尔很爱徐志摩,给他起一个印度名,叫作Soosim(素思玛)”。
二
泰戈尔首次访华,在中国待了四十多天,先后去了上海、杭州、南京、北京、太原等地,并多次发表演讲,鼓励人们心向光明,他甚至获得一个中国名字“竺震旦”。这个名字是泰戈尔在中国过六十四岁生日的时候,梁启超赠予他的。这个名字中,“竺”源于中国对印度的古称,“震旦”则是印度对中国的古称,寓意中印两国文化的交融与源远流长的情谊。
这次访华,令泰戈尔对中国充满浓厚的情感,他曾说过:“朋友们,我不知道什么缘故,到中国便像回到故乡一样。”即使到了晚年,他也会经常想起中国的锦绣山河和中国友人。1941年,病榻上的泰戈尔写下《我有个中国名字》:“我起了中国名字,/穿上中国服装。/我深深地体会到:/哪里有朋友,/哪里就有新生和生命 奇迹。”
杭州北山街上,创办于1913年的新新旅馆,是泰戈尔访问杭州期间的下榻处。饭店一楼,保存展示着在此下榻的多位名流的记录,包括英国哲学家罗素、美国教育家杜威、日本文学家芥川龙之介,以及李叔同、胡适、陈寅恪、蔡元培、徐志摩、鲁迅、沈从文、张爱玲、林徽因、南怀瑾、张静江,等等。蔡元培也是邀请泰戈尔访华的重要人物之一,而徐志摩与林徽因则参与了接待。
泰戈尔在杭期间,参观了灵隐寺和西泠印社等名胜。当看到灵隐寺前飞来峰的佛教石窟造像中,有两尊来自印度的佛教大师的雕像时,泰戈尔很有感触:“我想这两个大师,初来的时候,见到这样湖山,也感想到自然界到处都是一样。但是他们的本意,不是来玩赏湖山,是传导相互的爱,因此印度文化有许多到中国了,如同中国几个大师,到印度去,也有同样用意。”
泰戈尔还在杭州各界欢迎会上发表了名为《从友爱上寻光明的路》的演讲。据说徐志摩在主持时透露了泰戈尔“今日看见西湖山水,就生出无限的感想”,并作了一首诗,大意是:山站在那儿,高入云中,水在他的脚下,随风波荡,好像请求他似的,但是他高傲地不动。
新新旅馆与西湖仅一路之隔,泰戈尔下榻于此,推窗可见西湖,尤其是西湖美不可言的晨昏,让诗人发出感叹:“真想在湖边买个小屋住上几天。”
有意思的是,陪同泰戈尔访杭的徐志摩曾在杭州读中学,而林徽因则出生于杭州清波门的陆官巷。新新旅馆悬挂的一张照片,是泰戈尔与徐志摩、林徽因的合影,这张合影似乎已经成为泰戈尔访华的经典,在当时还生出一段美谈。
三
地处杭州中山北路600弄的徐志摩纪念馆与西湖文化广场隔楼相望,离京杭大运河也不远。这里原先是一家工厂,后来成为一个文化创意园区。罗烈弘在获知创意园内的一家照相馆主人有意以五万元人民币每月出租店面时,喜出望外。其时,他正在外地出差,联系上照相馆主人后,当即汇给他两万元作为定金。这家照相馆原址上,也因此出现全国首家私人创办、纯公益的徐志摩纪念馆。
事实上,在600弄新馆于2018年开放之前,罗烈弘已经在附近的上塘路97号开出徐志摩纪念馆,但面积相比新馆要小得多。随着藏品越来越丰富,罗烈弘一直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来开一家新馆,600弄显然是一个非常符合罗烈弘心愿的馆址。
徐志摩纪念馆馆名由诗人流沙河题写,为了请流沙河,罗烈弘也是费尽了心思,这里暂且不提。纪念馆门面全部以红砖砌成,看上去有一种鲜明的年代感,善于攀爬的凌霄花沿着大门和外墙肆意生长,逾一百米的外墙,现在成为杭州一处网红打卡景点。墙绘是徐志摩、张幼仪、林徽因与陆小曼的诗,以及众多名家大师对徐志摩的评语。
我与罗烈弘相识多年,但到访他的这处纪念馆却是头一次。烈弘细心,因为天热,在我与他约定的时间之前,就已让馆员泡上两杯龙井茶凉着。
进入纪念馆,迎面一堵白墙上,便是徐志摩的诗:“诗人哟!/你是时代精神的先觉者哟!/你是思想艺术的集成者哟!/你是人天之际的创造者哟!”
馆内隔出两层,一层是徐志摩生平介绍及藏馆文物。与公共纪念馆相比,这间馆舍的展陈自然要简陋一些,而且布局看上去显得过于紧凑,甚至于稍稍有些凌乱,但馆藏物6ea660a9a0c394bda1000dbb475c6507ea3ca0d283d07e7aa74564de4c06a238品却随处可见。馆内有一些文创产品,还有一间新月咖啡馆。这间咖啡馆很特别,对外是一个真正的窗口,为凌霄花所遮掩的一扇有民国风格的窗口,是外卖窗口。当然,也可以在馆内坐上一会,喝着咖啡,与三两好友谈诗论文。二层尚未开放。烈弘带着我,踩着木楼梯上了二层,我发现有一些沙发和书柜,烈弘计划再装修一下,可以作为“摩友”们小聚喝咖啡切磋文艺的小型沙龙场地。
我与罗烈弘对谈一个半小时,他讲到了自己开设这家纪念馆的初衷。原来,烈弘年少时也是一个不安分的人,掘到的第一桶金被他挥霍一空。于是,从小爱好文学的罗烈弘在西安经商时,决定自考到西北大学中文系读书。在西北大学,他第一次接触到徐志摩的诗时,就被深深吸引住了,这是照亮罗烈弘后来创办徐志摩纪念馆的第一束光。在西安期间,罗烈弘遇到了他的初恋,那是一个武汉姑娘,分居两地,罗烈弘为她写了半抽屉的情书。但令烈弘遗憾的是,这些情书在两人分手后,被女孩后来的恋人一把火烧了。虽然烈弘是笑着讲完这段往事,但我能看得出来,他内心对于情书被烧,是介意而心痛的。
在决定创办自己企业的品牌时,罗烈弘首先想到的就是泰戈尔为徐志摩起的印度名“素思玛”。罗烈弘说,首先当然是因为喜欢徐志摩,其次是因为这是个内衣品牌,“素思玛”的谐音也可以是“舒适吗”。在罗烈弘看来,使用这个品牌,既是对徐志摩的一个纪念,也能通过品牌背后的文化元素,对徐志摩及其作品起到一定的推广作用。
有个台湾朋友去英国,问烈弘需要什么礼物。烈弘说:“啥也不要,您就给我拍一张剑桥大学的照片。”朋友没有食言,拍了一张剑桥大学标志性建筑的照片。烈弘说,当时自己还没有去过剑桥,所以这张照片对于自己来说特别珍贵。我在纪念馆看到了这张照片,和烈弘后来去剑桥时拍的照片放在一起。烈弘这张照片是在剑桥校园里的徐志摩纪念石碑旁拍的,石碑上刻着《再别康桥》的前后四句诗。
龙井茶续了一杯又一杯,健谈的罗烈弘意犹未尽,我们相约下次再谈。我走出纪念馆,发现大门两侧有数位年轻人在拍照,这是罗烈弘设计制作的一面志摩诗墙,足有百米。罗烈弘说,这面诗墙,在徐志摩诗歌爱好者心里,就是一个图腾。我发现,在拍照的年轻人里,其中一位女孩站在张幼仪头像下留影,头像边上,选用的是张幼仪写给徐志摩的一副挽联:“万里快鹏飞,独撼翳云遂失路;一朝惊鹤化,我怜弱息去招魂。”这副挽联写得情真意切,令人动容。不过,在我看来,徐志摩遇难后的众多悼词与挽联中,写得颇为感人的要数蔡元培:“谈诗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径都是诗,诗的意味渗透了,随遇自有乐土;乘船可死,驱车可死,斗室坐卧也可死,死于飞机偶然者,不必视为畏途。”
四
《再别康桥》可能是徐志摩在读者中最有影响力的一首诗。其实,在剑桥时,徐志摩是走读生,当时年纪和他差不多的纳博科夫(《洛丽塔》作者)也在剑桥读书。研究徐志摩的学者们对这位诗人的评价要更客观。这也是罗烈弘创办徐志摩纪念馆,举办一系列徐志摩作品研讨会的主要原因。烈弘说,他要通过办馆、办会,来扭转社会上对徐志摩的误读与误解。罗烈弘曾组织过一次国际性的徐志摩研讨会,属地政府领导得知消息后,特意来到上塘路97号,也就是纪念馆老馆。因为有多位外宾参会,一位领导建议换个条件好一点的地方来开会,但被罗烈弘婉拒了。烈弘对我说,纪念馆虽然简陋,但徐志摩研讨会只有放在纪念馆开才有意义。
有学者总结,徐志摩是非常自信的人,“中国人去西方有一种民族自卑感,但二十出头的徐志摩和哲学家罗素等人交往很好。当时新诗的产生一直是被旧诗所轻视的,但他和旧诗人的交往也很多”。
徐志摩是新文化运动文人中为数不多的受过系统的法学、历史学、政治学、经济学等多学科学术训练的人。与西方哲学家罗素、诗人泰戈尔等人交往颇多的徐志摩,在报刊上发表了大量介绍国外文学、经济和政治体制的文章。
梁实秋在《关于徐志摩》一文中回忆:“真正一团和气使四座并欢的是志摩。他有时迟到,举座奄奄无生气,他一赶到,像一阵旋风卷来,横扫四座。又像是一把火炬把每个人的心都点燃。”而胡适在《追悼志摩》里,也写到徐在朋友中的灵魂位置,“在这七八年中,国内文艺界起了不少的风波,吵了不少的架,许多很熟的朋友往往弄的不能见面。但我没有听见有人怨恨过志摩……他总是朋友中间的‘连索’。他从没有疑心,他从不会妒忌”。
徐志摩是一位彻底的浪漫主义者,胡适曾经对他有过这样的评价:“他的追求,使我们惭愧,因为我们的信心太小了,从不敢梦想他的梦想。”
在杭州府中同窗郁达夫的记忆中,少年徐志摩在学校热情活跃,“戴金边近视眼镜的顽皮小孩,平时那样的不用功,那样的爱看小说……而考起来或作起文来却总是分数得的最多的一个”。那时徐志摩经常在校刊上发表文章,十几岁时文言功底已经很好。出国前,徐志摩曾就读于北京大学预科、上海沪江大学(浸信会学院)、北洋大学法预科、北京大学法科。
1920年,徐志摩为追随罗素到英国时,只是二十三岁的青年学生,政治、经济各方面都学了一些,有一腔热情,虽然尚未想到写作,结交的却是哲学家罗素、作家威尔斯、批评家墨雷、美学家弗赖、思想家拉斯基等英国著名作家和学者。当时,知识界的领袖之一狄更生对徐志摩也是偏爱有加。一位研究中国文学的英国学者认为,徐志摩是中国在一战后给他们知识界的一大影响。这足以说明徐志摩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影响力,这种影响是独特的,无人能够替代的。
五
作为诗人的徐志摩,也是对我早期写作有影响的人。我记得许多年以前,我离开家乡,抵达杭州开始我的职业生涯时,我的行李中就有一本徐志摩的诗集。而后来在写作《中国电力工业简史》时,我更关注到了徐志摩的父亲徐申如,这位近代实业家一生中做的两件事情让我印象深刻:一件是保沪杭甬铁路路权,另一件是与人集资创办硖石电灯股份有限公司。胡适曾这样评价这位海宁杰出的乡绅:申如先生为硖石最有势力之人,有“硖石皇帝”之称,其人魁梧强健,体格过人,气度也还可亲。
徐志摩从小聪慧过人,学业上更是一骑绝尘。这自然得益于父亲的培育与教诲。我相信,徐申如对儿子所取得的成绩,内心是感到欣慰与骄傲的。但令徐申如不满的是,徐志摩执意娶了陆小曼为妻,这也是令徐志摩左右为难的一桩家庭纠葛。据说在1931年4月初,徐申如的妻子钱慕英病危,徐申如急电将徐志摩召回硖石。此时,徐志摩想让陆小曼也来侍奉母亲,却遭到徐申如的激烈反对。徐申如说:“她若来,我即走!”4月23日,钱慕英去世。陆小曼对公公不认她这个媳妇的做法一直憋着气,但得知婆婆过世,还是穿着一身孝服赶来硖石。不料,徐申如知道后立即派人在半路上阻拦,无论如何也不准她进入家门,陆小曼只好半路折返上海。徐志摩没有想到父亲这次做得这样绝情,当晚便与父亲顶撞起来,替陆小曼据理力争。徐申如一时悲愤难抑,竟跑到妻子灵前放声大哭,亲友怎么劝也劝止不住。徐氏父子从此反目。
徐申如对徐志摩飞机失事罹难一事也是心意难平。1931年11月19日,噩耗传来,年近六旬的徐申如老泪纵横,他断定是陆小曼害死了他的儿子,如果不是她挥金如土,徐志摩也不会为维持生计而四处兼职,长年累月在京沪两地往返奔忙。没有她的出现,徐家上下安宁太平,哪会发生这样的惨剧?此后,徐家人对陆小曼恨入骨髓,后来在海宁硖石召开徐志摩追悼会,因徐申如的阻止,陆小曼也未能参加。
其实,不光是陆小曼的公公徐申如对她有偏见,民间对陆小曼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徐志摩死后,陆小曼不再出去交际。她默默忍受着外界对她的批评和指责。正如她在致志摩的挽联中说:“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她怀念志摩,致力于整理出版徐志摩的遗作,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其中的苦辣酸甜一言难尽。
在徐志摩纪念馆,有一件陆小曼穿过的旗袍,一本由陆小曼亲笔签名、编号为“43”的《爱眉小札》。所谓“爱眉小札”,指的是徐志摩和陆小曼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顶住来自家庭和社会各方面的压力真心相爱、相许,所写下的一组日记和书信。《爱眉小札》有两种版本,一种是1936年1月由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的“真迹手写本”。另一种是1936年3月由该公司出版的铅排本,增收了徐志摩1925年3月3日至5月27日致陆小曼信十一封,以及陆小曼1925年3月11日至7月11日所写的《小曼日记》。“真迹手写本”用上等连史纸,黑、蓝两色套印,十开丝线装,十分精美,限印一百部,可以说十分珍贵。我在纪念馆内看到的编号为“43”的《爱眉小札》,应当属于“真迹手写本”。
罗烈弘特意向我介绍陆小曼在获知飞机出事后,11月20日下午2点35分发给胡适的电报复印件:“志摩到否,乞复。曼。”另有一封11月20日下午6点45分张歆海发给胡适的电报:“志摩不在,昨天济南飞机失事,生活中最让人难过的消息,罗莎琳德 歆海。”
电报复印件抬头均是“中国电报局”。由于年代久远,电报上的字迹已渐渐淡去,加上收报员书写的并非标准的正楷,倘若不仔细辨认,认出全部电文是有点困难的。不过,这几封电报的史料价值显而易见。尤其是陆小曼的电文虽短,但她当时内心的焦虑可见一斑。
馆藏的《猛虎集》首版本,《晨报副刊》《文学旬刊》《小说月报》原件等,都是罗烈弘花重金拍卖而来。其中《晨报副刊》原件,是罗烈弘特别看重的。他说,当时他获知卖家手上有这份报纸,就有心收购。但卖家坚决不肯出示报纸原件。烈弘购买心切,在没有看到报纸原件的情况下,就与对方盲谈价格,最终以四千元成交。烈弘拿到原件,喜出望外。这份原件里居然有《晨报副刊》1925年10月1日这一天的报纸,这是徐志摩接任副刊主编之始,载有其表明办刊理念的《我为什么来办我想怎么办》一文。烈弘说,早知如此,即便对方出价四倍,他也会毫不犹豫买下来。
纪念馆内还有不少“独一无二”的珍贵藏品。比如,民国十七年四月十日发行的《新月》杂志原刊,部分民国初版的志摩书籍,徐志摩在《晨报副刊》任主编时编辑印发的报纸原件,还有《辞通》作者、志摩表兄朱起凤为徐志摩写的挽联半副:“斯文将丧,裦然冠冕毁南州。”
我对馆内金庸题写的“新月”二字颇有兴趣。但烈弘告诉我,这不是金先生的原笔,原件在我头顶上。我仰起脸,才看到在高处悬着金庸题写的“新月文化传媒公司”,并且盖有印鉴。金庸先生之所以愿意为徐志摩纪念馆留下墨宝,自然缘于他跟徐家的关系。如果梳理一下,我们会发现,沈钧儒是徐志摩的表叔,金庸是徐志摩的姑表弟,琼瑶是徐志摩的表外甥女,徐志摩与厉麟似、钱学森也有亲戚关系。
罗烈弘创办、运营这个徐志摩纪念馆,每年的房租加上员工工资等,花费甚巨。从开馆到现在,已逾八年,加上最近几年他的企业经营情况不好,这笔费用对于罗烈弘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他的家人偶尔也有微词。我问烈弘,还继续办下去吗?他几乎没有犹豫,说,当然办啊!
六
徐志摩的好友沈从文,在他七十九岁时,写下《友情》一文,其中一段话,可以看作是沈从文表达他在友人遇难后的心情:“志摩先生突然的死亡,深一层体验到生命的脆弱倏忽,自然使我感到分外沉重。觉得相熟不过五六年的志摩先生,对我工作的鼓励和赞赏所产生的深刻作用,再无一个别的师友能够代替,因此当时显得格外沉默,始终不说一句话。后来也从不写过什么带感情的悼念文章。只希望把他对我的一切好意热忱,反映到今后工作中,成为一个永久牢靠的支柱,在任何困难情况下,都不灰心丧气。”
我们都知道,郁达夫曾帮助过沈从文,却鲜知沈从文也受到过徐志摩的相助,很显然,无论是郁达夫还是徐志摩对沈从文的帮助,都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
徐志摩虽然只比沈从文大五岁,但彼时徐志摩在文坛的影响已是如日中天。沈从文的散文《市集》是徐志摩从自然来稿中发现的,他在《晨报副刊》编发这篇散文时,特意写了一则《志摩的欣赏》来推荐:
这是多美丽、多生动的一幅乡村画。作者的笔真像是梦里的一支小艇,在波纹瘦鳒鳒的梦河里荡着,处处有着落,却又处处不留痕迹;这般作品不是写成的,是“想成”的。给这类的作者,批评是多余的,因为他自己的想像就是最不放松的不出声的批评者;奖励也是多余的,因为春草的发青,云雀的放歌,都是用不着人们的奖励的。
从这段推荐语可见,徐志摩对沈从文的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关于《市集》,还有一段文坛“公案”。当时,此文在《晨报副刊》发表时,徐志摩并不知道,《市集》之前已在《燕大周刊》和《民众文艺》发表,有人对此议论纷纷。为此,沈从文特意在《晨报副刊》发表声明,说明个中缘由。徐志摩也因此写了一封回信,强调好文可以复载。
沈从文通过徐志摩,结识诸如闻一多、罗隆基、叶公超、胡适、梁宗岱、林徽因、梁思成、金岳霖、邵洵美等人,相比这些名声在外的高级知识分子,只有小学学历的沈从文不免自卑,自称“乡下人”。但徐志摩慧眼识珠,视沈从文为知己,带着他走进一个完全不同的文化圈,并成为一颗耀眼的新星。
沈从文与张兆和的恋爱,胡适起了关键作用。这段爱情故事,一直为读者津津乐道。其实,这中间,徐志摩也算是沈张的“媒人”。原来,徐志摩介绍沈从文认识胡适,其时,胡适正担任上海中国公学校长,而沈从文也因为徐志摩的关系,成为这所学校的教师。而沈张之恋,就是在这座校园里开始的。沈从文与张兆和结婚后,文学创作高潮也随即到来,被誉为文学经典的《边城》《湘行散记》都创作于这段时期。
徐志摩不仅在文学创作上对沈从文有伯乐之恩,在生活上也给予沈从文很多的支持。在上海,沈从文的生活一度相当困顿。徐志摩给沈从文写信,邀请他赴京。这封信在沈从文的《记丁玲女士》中有专门写道:“北京不是使人饿死的地方,你若在上海已感到厌倦,尽管来北京好了。北京各处机关各个位置上虽仿佛已满填了人,地面也好像全是人,但你一来,就会有一个空处让你站。你那么一个人一天吃得几两米?难道谁还担心你一来北京米就涨价?”
七
1928年6月16日,徐志摩从上海出发,再次踏上赴欧的旅程。徐志摩之所以离别陆小曼只身赴欧,原因不外乎与陆小曼结婚后,在上海一年半的生活不如他期待的那样平静与幸福。一方面,北伐军挺进,北洋政府崩溃,社会动荡不安,老家的婚房被当地“流氓”霸占,父亲受扰,而徐志摩赴京一时显然已无可能,混乱时期只能留在上海租界。另一方面,他与陆小曼成婚,二人都顶着极大的社会压力,婚后生活却浑浑噩噩,能创作的时间很少。二人拼尽全身气力实现浪漫之爱后,发现接下来的生活并不容易。
这次旅行,徐志摩取道日本,再到美国,横渡大西洋,到达英国与欧洲大陆,穿过地中海到印度,最后从南海回国,徐志摩几乎绕了地球一周。这条线路,大致也是他早年求学时的路线,至于日本,是他与泰戈尔的同游之地。故地重游、旧友相聚是他这次旅程的主要目的。比起1924年的出游,这次旅行有个很大区别,他不再盘桓在他崇拜的故人墓前——当时一边被鲁迅著文嘲笑,一边也自嘲确实像“挂清明”。这一次,他忙着和现世的人们相聚。
在海上,徐志摩给陆小曼写信:“在船上是个极好反省的机会,我愈想愈觉得我俩有赶快wake up的必要。上海这种疏松生活实在是要不得,我非得把你身体先治好,然后再定出一个规模来,另辟一个世界,做些旁人做不到的事业,也叫爸娘吐气。我也到年纪了,再不能做大少爷,马虎过日。近来感受种种的烦恼,这都是生活不上正轨的缘故。”
这一次旅行中,徐志摩在印度探望了泰戈尔,也探访了他在印度和英国建设的农村理想乐园,而彼时国内战乱频仍,民不聊生。徐志摩想,泰戈尔的农村复兴计划也许能为中国提供一种救渡的可能。事实上,泰戈尔的农村复兴计划已试验多年。早在1924年访华时,泰戈尔就有意将他的山迪尼基顿计划在中国来个翻版,这个计划,中国的知情者只有徐志摩等少数几个人。
而徐志摩再回剑桥,已整整时隔六年。徐志摩已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学生成为一位有资历与名望的诗人、教授。由于没有提前和朋友说,到剑桥时,徐志摩发现老友们都不在,他便在校园里转了转。在英国时,徐志摩拜访了老师罗素,二人彻夜长谈,哲学家辛辣幽默一如以往,待他依旧温厚。徐志摩原以为能在剑桥见到狄更生,但狄更生已在法国。徐志摩经巴黎、杜伦、马赛准备乘海船回国,一路电报与之联系。狄更生竟一站一站地追着这个年轻的中国人,最终,两人在马赛相见。这位当初把徐志摩介绍进皇家学院,使他得以进入剑桥文化圈的英国老人,不辞辛劳赶来与他告别。结束整个旅程后,1928年11月6日,徐志摩在南海上写下了《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