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谷与兰亭:两晋山水空间审美的两种范式

2024-09-21 00:00陈雅妮
美与时代·下 2024年8期

摘 要:“山水”一词在六朝山水研究中兼具诗学与美学意义,两晋山水诗虽然尚未形成体制,但诗中的山水书写已初具空间审美规模,在玄学的背景下,其空间审美在有无、内外、远近等理论范畴中呈现一些区别,金谷诗和兰亭诗集中地表现了这些区别,在两晋山水中具有空间审美的范式意义。以金谷诗为代表的山水空间,倡导诗情,注重对“有”的物质把握,空间转向由内而外,由个体汇入群体,以获得物性的空间体验;以兰亭诗为代表的山水空间,追求神理,重视“无”的精神体验,合外入内,借外界重构内心,以获取灵性的空间感知。深入剖析山水空间的审美范式,有助于承接六朝山水文学的发展脉络,也便于进一步把握两晋玄学理论在文学实践中的创作情况。

关键词:两晋文学;山水诗;空间审美;金谷诗;兰亭诗;玄学思想

六朝山水文学是近年中古文学研究的热点之一,研究成果大致可分为“山水诗学”与“山水美学”两个方面,无论是山水诗学还是山水美学,学界著述都重点提及了“空间”概念。“空间”这一概念最早见于西方哲学、社会学、地理学的理论批评中,内涵有不同程度的发展。而就文学领域而言,它是集艺术技巧与审美意识为一体的范畴。海外学者如法国的巴什拉,在其《空间的诗学》中对诗歌中的空间想象力和空间辩证法展开了讨论[1]。国内诗学研究的空间理论较为匮乏,六朝山水的空间审美研究尚未形成一定的规模,已有研究中仅刘洁《美境玄心:魏晋南北朝山水审美之空间性研究》一书较为完整地梳理了六朝山水的空间审美发展[2],但其论述重心在意象与意境的构建,聚焦身体与空间的互动,取材多为山水赋和山水画,并不关注易代之变及士人心态对空间审美的影响,是将魏晋南北朝山水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总之,两晋山水的空间审美目前在学界还是一片留白,玄学影响之于大多山水研究而言只是风格论的先验条件。

西晋与东晋不仅在地理疆域、政治格局上有着巨大的变化,士人心态和文学思想也有了质的改变,这些变化也综合地影响了诗人对山水的空间审美。在两晋山水书写中,金谷诗和兰亭诗具有较高的代表意义,其一,金谷雅集和兰亭雅集均为两晋知名雅集,具有相似的文化背景;其二,金谷和兰亭享有独特的文化地位,诗歌呈现较丰富的空间蕴意;其三,以石崇为代表的金谷诗人,和以王羲之为代表的兰亭诗人,均有较高的玄学造诣,诗人及诗歌都具有深厚的解读性。因此,本文将立足于两晋诗歌中的山水书写,以金谷诗与兰亭诗为比较对象,考察其空间审美的区别。

一、有无之分:空间面貌的差异

什么是空间?巫鸿《“空间”的美术史》总结为三种:图像空间、视觉空间和经验位置[3],分别代表空间的形式、意义以及二者结合,在诗歌文本中,不同的图像构成不同的空间,不同的空间构造呈现出不同的形式和意义。从本土理论材料来看,最早论述空间性质的应是《道德经》的中“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4](第十一章),虽然没有直接提出,但空间这个概念已经产生了。随后在两晋“贵无”“崇有”的论争中进一步加强,呈现出有序与无序、有限与无限等空间面貌上的差异,本文主要以金谷诗与兰亭诗为对比进行考察。

首先,金谷诗和兰亭诗的创作空间——金谷与兰亭,在地理上已有本质的区别。

金谷园是石崇的私人别馆,《水经·榖水》“又东过河南县北,东南入于洛”下注:“榖水又东,又结石梁,跨水制城,西梁也。榖水又东,左会金谷水,水出太白原,东南流历金谷,谓之金谷水,东南流径晋卫尉卿石崇之故居。”[5]393作为居住地,这里常常是以石崇为首的“二十四友”集团的活动场所,众人对此十分熟悉,如数家珍,极尽所能地铺叙:

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6]1651(石崇《金谷诗序》)

诗人熟知金谷的构造、排布,付诸笔下,便呈现一种以类相分、整齐排列的空间有序性:从前到后、由高至低、由近及远。

前庭树沙棠,后园植乌椑。灵囿繁石榴,茂林列芳梨。饮至临华沼,迁坐登隆低。[7]374(潘岳《金谷集作诗》)

也因为场地的熟悉、思维的固定,金谷诗人难以脱离经验式的影响,诗中一旦涉及空间描写,其图像捕捉的视野便十分狭窄、有限,试以潘岳《在怀县作诗》《河阳县作诗》为例:

灵圃耀华果,通衢列高椅。瓜瓞蔓长苞,姜芋纷广畦。稻栽肃芊芊,黍苗何离离。[7]375(潘岳《在怀县作诗》其一)

幽谷茂纤葛,峻严敷荣条。落英陨林趾,飞茎秀陵乔。卑高亦何常,升降在一朝。徒恨良时泰,小人道遂消。譬如野田蓬,斡流随风飘。昔倦都邑游,今掌河朔徭。登城眷南顾,凯风扬微绡。洪流何浩荡,修芒郁岧峣。[7]374(潘岳《河阳县作诗》其一)

这两首诗作于潘岳失势外放之时,非金谷雅集期间所作,昔日回忆与心中怅恨交织,虽身处金谷之外,但空间叙事仍是金谷式的,如“灵圃耀华果,通衢列高椅”显然是受到了“灵囿繁石榴,茂林列芳梨”(潘岳《金谷集作诗》)的创作影响,“幽谷茂纤葛,峻严敷荣条”也是金谷涧中“涓涓谷中泉,郁郁岩下林”(曹摅《赠石崇》)[7]408的复刻,空间构造没有跳出既定束缚,也没有无限延伸的能力,“登城眷南顾”只看到“凯风扬微绡”,不顺着“洪流何浩荡”而下却在“修芒郁岧峣”停滞,诗人的视线仿佛有一道屏障隔离着,一旦触界,便又重新回缩,即便身处一个相对开放的环境,空间书写仍然十分逼仄、局促。

而兰亭诗则相反。王羲之时期,兰亭是天柱山下一个开放式的湖心亭,是公共场所,《水经·渐江水》“北过余杭,东入于海”下注:“浙江又东与兰溪合,湖南有天柱山,湖口有亭,号曰兰亭,亦曰兰上里。太守王羲之、谢安兄弟,数往造焉。吴郡太守谢勖封兰亭侯,盖取此亭以为封号也。太守王廙之,移亭在水中,晋司空何无忌之临郡也,起亭于山椒,极高尽眺矣。”[5]940-941与金谷相比,兰亭在地势上更为宽广,鲜少人为的痕迹,于一众诗人而言,更接近自然状态,诗人体会到的不再是如数家珍的熟悉感,而是扑面而来的新鲜感,所以空间叙事没有既定的顺序,只以人为中心,从上下、左右大幅度地扫视、眺望,极尽恣意之情:

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7]431(王羲之)

俯挥素波,仰掇芳兰。[7]442(徐丰)

四眺华林茂,俯仰晴川涣。[7]443(袁峤之)

肆盼岩岫,临泉濯趾。[7]439(王丰之)

肆眺崇阿,寓目高林。[7]440(谢万)

因为图像捕捉的随意性,整体的空间面貌也更为开阔,诗人视野没有束缚,如谢安的兰亭四言诗:

伊昔先子,有怀春游。契兹言执,寄傲林丘。森森连领,茫茫原畴。回霄垂雾,凝泉散流。[7]439

“森森连岭”极尽宽度,“茫茫原畴”极尽广度,在广袤无垠的二维平面上,还有极高的“迥霄”与流往深涧的“凝泉”,共同构成了三维立体空间。除此之外,与金谷诗以同类铺排不同,兰亭诗的景物布置常常显现大小相对、高低错落、动静结合的空间层次感:

青萝翳岫,修竹冠岑。[7]440(谢万)

松竹挺岩崖,幽涧激清流。[7]437(王玄之)

流风拂枉渚,停云荫九皋。[7]433(孙绰)

林荣其郁,浪激其隈。[7]440(华茂)

这些随意安排的空间层次,却打开了兰亭诗的空间格局,兰亭不再是一个小小的亭子,而是一个无边无际、没有设限的开放空间。

除空间的地理性质不同外,生活在洛下的金谷诗人,与南迁至会稽的兰亭诗人,在人生志向和审美趣味上也有显著区别。嵇康之后,“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理想一步步瓦解,太康时期,社会稳定,洛下文人以“士当身名俱泰,何至瓮牖哉”[8](《晋书·石崇传》)的态度自居,于是金谷诗浓墨重彩,极尽所能去展现“有”。永嘉之后,偏安一隅的局面促进了士族在政事上的不作为,饱经战乱的南渡文人,转向山水自然中寻求新的人生意义,倡导“即顺理自泰”,于是兰亭诗轻描淡写、不动声色地表达“无”。这样的空间转变与玄学内涵的发展密切相关。理论上,王弼的“贵无”与裴頠的“崇有”,在郭象的“独化”的协调下,似乎实现了和解,但这只是理论的融合,实际创作中仍呈现“崇有”“贵无”的分化痕迹,具体反映在作品中就是空间面貌的差异:金谷诗以有序性、有界性去呈现“有”的获得;兰亭诗以随意性、无限性去表达“无”的存在,这是两晋山水空间审美的转变之一。

二、内外之中:空间属性的转向

空间审美不仅涉及“有”“无”的分化,还有“内”“外”的对立。《庄子·大宗师》中原将方内与方外对立,并认为游内高于游外:

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汝往吊之,丘则陋矣。[9]267-268

郭象注在理论上取消了内外之别,也将“庙堂”与“山林”两种对立空间统一在“圣人”这一人格上,打造了一个内外无伤的“大通”世界:

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也,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弘内,无心以顺有。[9]268

后代诗人一方面表达了对“外内相冥”理论的接受,以此展示自己的内外兼修:

明理内照,流风外馨。[7]377(潘尼《献长安君安仁》)

清规外标,朗鉴内景。[7]423(郭璞《赠温峤》)

易达外畅,聪鉴内察。[7]431(王胡之《答谢安》)

外不寄傲,内润琼瑶。[7](谢安《与王胡之》)

另一方面,又表现出内外之中的取舍和偏向,以此标举自己坚守本心、遗世独立:

岂若翔区外,餐琼漱朝霞。[7]439(嵇康《答二郭》其二)

逍遥区外,登我年祚。[10](阮籍《咏怀诗》)

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7]464(陶渊明《连雨独饮》)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7]472(陶渊明《饮酒》其五)

可见在玄风浸染的魏晋,玄学理论与玄学创作是失衡的,从嵇康、阮籍到陶渊明,即便追慕老庄,也未能实现“内”“外”融合,他们的冥然忘我、逍遥超脱,不过是将内心自由视作对抗外界束缚的一种思想动力。

内外合一虽难以实现,但诗人可以借助空间书写为内外世界创设一个新通道,将内心情感向外界公开,寄情于物,将外在景物向人格精神吸纳,物与神游,使“神理内寂,机象外融”[7]805(谢朓《三日侍宴曲水代人应诏》),实现山水外物与方寸内心的互通。仍以金谷诗与兰亭诗为例。从诗歌整体看,金谷诗重在人事的叙述,情感表达是群体的、公开的、向外的,“何以叙离思,携手游郊畿”[7]374(潘岳)“恂恂二三贤,身远屈龙光”[7]403(石崇),诗人将情绪外放,共享至群体间,由内而外,从私人空间转向公共空间。兰亭诗偏向心境的抒写,其中对宇宙、生命的思考是个体的、私有的、向内的,如“感兴鱼鸟,安居幽跱”[7]439(王丰之)“临川欣投钓,得意岂在鱼”[7]438(王彬之),诗人将景物内化,由外合内,从公共空间转向私人空间,变成不足为外人道的个人兴感。金谷诗人在密闭式的环境里抒发共鸣,兰亭诗人在开放式的场合中张扬个性,外在的空间面貌(私人别馆与公共场合)与内在的空间属性(共享与私有)产生了翻转与反差,这正是两晋山水空间审美的转变之二。

这样的转变与诗体自身的发展有关。金谷、兰亭两次雅集虽然都带有相似的社交目的,但承接的诗歌体制却大不同,金谷诗继承的是曹魏以来的游宴诗,往下延展的是齐梁的宫体诗,而兰亭诗继承的是汉末以来的隐逸诗,下启的是陶谢的山水田园诗,彼此虽有相交却不尽相同。其一,对情感的需求不同。王力坚在《六朝唯美诗学》提到,“山水诗与隐逸诗多体现逸兴与澹情……宴游诗与宫体诗则交杂表现了悲怀与欢愉之情”[11]。一方致力于远离人群,情感逐渐内化,以至忘情;另一方走进人群,情感逐渐外化,愈发纵情。其二,诗歌主体不同。在“游宴诗-金谷诗-宫体诗”中,人为主体,人是山水万物的主宰,要展现人的存在感,就必须向外彰显;而在“隐逸诗—兰亭诗—山水田园诗”中,山水为主体,山水是人的欣赏对象,致力于淡化人为痕迹,就要向内收缩。诗体的起点与终点不同,目标与需求也有差距,因此二者在空间属性的转向上呈现出两种途径。

简言之,玄学系统中的“内”与“外”,虽在理论上得到了融合,但在实际创作中却有实践的困难,尤其是当诗人置身于自然山水之中,内外兼修的理想常与追求自由的意志相悖。于是退而求次,借空间将二者进行转化,在空间属性上展现了两种转向:其一,由内而外,将内在情绪借外物而散发,“消忧以觞醴,娱耳以名娼”[7]403,由私人感情扩展为群体共享的情感;其二,由外而内,将外在景物经内化而融合,“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从集体话题抽出,凝结成个人独立的玄思。

三、远近之间:空间经验的获得

空间经验,即空间的审美体验,包括人对空间的认知与感知,受人与山水景物之间距离的约束,空间距离又分为物理距离和心理距离。以潘岳《河阳县作诗》为例,“昔倦都邑游,今掌河朔徭”[7]374描写的是人与都城空间的物理距离,是客观体认;“谁谓晋京远,室迩身实辽”[7]374则是人与都城空间的心理距离,是主观感知。《庄子·逍遥游》中的蜩与学鸠的例子表现出庄子对于大小远近的齐物思想,《周易·系辞》亦有“近取诸身,远取诸物”[12]的行为指导,两晋诗歌中也反映了对远近之变的融合与区分,由此获得不同的空间经验。

首先,人与山水的物理距离直接决定着人对空间的体认。物理距离不同,空间所产生的体认经验便不同:

美兹高会,凭城临川。峻墉亢阁,层楼辟轩。远望长州,近察重泉。郁郁繁林,荡荡洪源。津人思济,舟士戏船。[7]405(曹摅《赠石崇》)

露凝无游氛,天高肃景澈。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7]465(陶渊明《和郭主簿》其二)

高莽眇无界,夏木独森疏。谁言客舟远,近瞻百余里。延目识南岭,空叹将焉如。[7]467(陶渊明《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其一)

物理距离较远,人的视野变得宽广,看“峻墉亢阁,层楼辟轩”便觉气象壮阔,但视野范围内的景物太多,“陵岑”“逸峰”“芳菊”“青松”纷至沓来,人无法一一聚焦、给予关注,大多景物处于失焦状态,空间体认中仅留存大致的印象。物理距离较近时,取象更为狭窄,细节变得丰富,可以看到“眇无界”“独森疏”的特点,但视线过度集中,而汇聚于一点时,容易过度美化“高莽”“夏木”的存在,而使其他物象沦为失真的陪衬,空间体认被细节所占据。

身体的移动直接影响视野的变化,对空间的体认也有影响。刘洁在《美境玄心:魏晋南北朝山水审美之空间性研究》中提出,“山水作为审美空间的经验建构是一个多重的空间性建构”,并认为“身体化是第一重”[2]144。诚然,在空间构造中,身体的移动会改变空间距离。“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6]1615(《金谷诗序》),金谷诗人从“前庭”到“后园”,景色从“灵囿”转至“茂林”,以“我向山水走去”的方式拉近彼此的距离,试图对金谷空间进行全面的探索,形成全知全解的经验,但这样频繁的空间转换、密集的物象排列,使空间整体呈现局促的面貌,因为距离的调整依赖于诗人的行动,稍显费力。同样是拉近距离,兰亭诗人则以“山水向我迎来”的方式去获得空间经验,以较为平缓的视野移动、疏朗的意象排布,跳跃地、局部地浏览空间,虽然对空间的掌握不如金谷诗人全面,但空间的整体面貌是从容的,因为这个过程不需要靠人移动,“端坐兴远想,薄言游近郊”,空间距离的变化是通过调动山水来实现的。

其次,人与山水的心理距离间接影响了人对空间的感知。心理距离与时间的流逝密切相关,时间的感知亦是空间体验的一部分。程章灿在《魏晋南北朝赋史》中曾将先唐辞赋概括为两种不同的叙述结构:一为“京都宫殿大赋以横向的、空间的顺序展开,在场景变换中寓有时世的推移”(以空间带动时间),一为“纪行赋则以纵向的、时间的顺序展开,在旅程的行进中推出不同的场景描写”[13](以时间带动空间),两晋诗歌的审美结构也有相似的划分。金谷诗人笔下多为横向的铺叙,以空间的分隔来实现时间的停滞,如潘岳的《金谷集作诗》,“青柳何依依”在春季,“灵囿繁石榴”在夏季,而“茂林列芳梨”在秋季,“沙棠”“乌椑”[7]374更是传说中的植物,不可能同时存在,诗人以并列的方式将它们分植在不同空间里,使时间停驻于最盛的一刻,缩短了心理距离。而兰亭诗人是纵向的推进,以时间的变化带动空间的改造,如:

四眺华林茂,俯仰晴川涣。激水流芳醪,豁尔累心散。遐想逸民轨,遗音良可玩。古人咏舞雩,今也同斯叹。[7]443(袁峤之)

在昔暇日,味存林岭。今我斯游,神怡心静。[7]437(王肃之)

空间还是这个空间,诗人拨动时间使其向前回溯,延长了心理距离,通过思慕古人、追忆往昔,使时间重叠在同一空间内,空间由此获得了深厚的文化意蕴。

此外,视听感官也是空间感知的一部分,合理的搭配可以拉近人与山水的心理距离。王国璎认为,“中国诗人的山水美感经验虽然起于形象的直觉,却又不止于形象;虽然通过耳目感官,却又超越耳目;而是通过耳目所及的形象,进而心领神会由形象升华上去的自然生命之精神韵味”[14]。空间的构造不仅是单一的图像捕捉,视觉、听觉的综合感受也需要参与。金谷诗在视听上给人以强烈的冲击感,“绿池”“青柳”“沙棠”“乌椑”色彩鲜艳、对比鲜明,“惊湍”“鸣蝉”“灵鼓”“箫管”声音悲凉,表现出的是饱满的情绪,与金谷诗人热烈的情感追求与昂扬向上的人生抱负暗合;兰亭诗则相反,“青萝”“玄泉”“清流”“素波”色彩寡淡,“莺语”“群籁”“清响”“条鼓”声音清脆,展现了冲淡玄远的韵味,表达的是兰亭诗人恬静寡欲的精神追求与安然自适的人生态度。

这些空间经验上的区别,源于两晋文风的不同趋向:诗情与神理。西晋倡导“诗缘情而绮靡”,承接的是汉魏以来及时行乐的生命意识,强调声色感官的物质美,在事功精神的影响下,对物质欲望持以肯定,鼓励情感的宣泄与抒发;而东晋玄佛合流,更重视精神世界的自由,向往难以捕捉的虚空之美,强调诗歌神韵。金谷诗人倡导诗情,重视生命体验,借山水的声色彰显“我”的存在,以自身感受去丈量空间物质的存在,进而攫取物质的满足,以空间挽留时间,缓解生命的焦虑,获得物化的空间经验。兰亭诗人强调神理,追求玄道的至高境界,借山水淡化“我”的存在,以外界景物去融合自己的精神,在山水空间的体悟中,获得纯粹的意识形态之美,借时间充实空间,增加人生的价值,获得灵性的空间经验。

四、结语

两晋山水诗虽然尚未形成体制,但诗中的山水书写已初具空间审美规模,两晋山水书写在玄学的影响下,其空间审美在有无、内外、远近等理论范畴之间呈现一些差异,金谷诗和兰亭诗集中地表现了这些差异,在两晋山水中具有空间审美的范式意义。以金谷诗为代表的西晋山水,以空间的有序性和有限性表现了对“有”的重视,在情感表达上呈现由私人转向共享的空间审美倾向,从个体汇入群体,在空间里以自我为中心,消费山水景物,以满足物质欲望和情感需求,获取物性的空间体验。以兰亭诗为代表的东晋山水,以随意性和无限性的空间探索表现了对“无”的追求,在空间转向上合外入内,借外界重构内在人格,从群体共鸣中分解出独立思考,在空间中以山水为中心,体悟山水万物,以追求自由精神和至高真理,获得灵性的空间感知。无论是金谷诗还是兰亭诗,诗人在自我与山水空间相互探索、相互感知的过程中,破除了主观与客观、现实与想象的二元分界,完成了个人与空间的“相互定义”[15]。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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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郑毓瑜.文本风景:自我与空间的相互定义[M].台北:麦田出版社,2005:16.

作者简介:陈雅妮,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汉魏六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