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树质来到工地的第一天,就开始跟着爸爸推沙子。只推了一天,他的手上就磨起了血泡,两天的时间,浑身就像被大卸八块了一般疼痛难忍。可是他没有跟爸爸说一个字。他清楚自己排除万难和阻力,来这里的目的。
一位工友跟王树质的爸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怎么的老王,你这是要培养你儿子继承你的事业,在工地跟你并肩战斗了啊?呵呵。”
王树质的爸爸咧嘴敷衍地笑笑,没有说什么。
另一位工友看不过,抽着呛嗓子的廉价纸烟,喝着已经淡薄的几乎没有颜色的茶水,不满地跟王树质的爸爸说:“老王啊,你家是有多缺钱啊!你儿子不过才十六岁嘛,身体还没有长定性呢!即使他学习再不好,你也要让他在学校养养个子嘛。现在就要他出来干这体力活,你也不怕把他身体累坏啊?他这年龄要是稍微再小点,咱们工地就是雇用童工了。这是违法的。”
王树质的爸爸依然是没有吭声。
王树质知道爸爸的两位工友都是好意,但是大人们间说话,他不好插话,就端着脸盆,去外面的水管子下洗脸洗头了。
干一天活他不知出了多少热汗,衣服一直都是湿着的。他学着工地上有的人那样,在水管下接了一盆水,端起倒扣在头上。凉丝丝的水从头顶顺着短短的头发流到身上,从来没有过的清爽。
他正想接第二盆水倒在头上的时候,爸爸不知啥时来到了他身边,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盆子:“你这样洗,凉水会激坏身子的。”
王树质听爸爸的话。自小,爸爸说什么他听什么。但唯独这次来爸爸干活的工地,爸爸电话里一再不要他来,他却死活不听爸爸的话,还是来了。
爸爸恨铁不成钢,说:“你还小,累伤了身体,一辈子的事。”
王树质说:“我已经十六岁了,身高一米八,我是大人了。”
爸爸气得牙痒,扬起的巴掌,终还是没有落在王树质的身上。他说:“你累坏了身体,长大了可莫怪我。”
王树质说:“我自己的事,谁都不怪。”
爸爸无可奈何。儿子大老远来了,放着在家里热了吹空调,饿了妈给换着花样做好吃的不干,非要跑来这里跟他卖大力,挣汗水钱。他家缺钱吗?他就这一个儿子,他常年在工地不惜辛苦地挣钱不就是为了培养这个儿子吗?儿子这样,他真伤心难过。
二
今天已是王树质来这工地干活的第三天了。
早饭是爸爸从食堂给他打回来的。王树质睁开眼时,宿舍里其他几位工友的床铺都是空的,显然他们都已经起床去吃饭了。这是工地临时搭建的简易房,工地上所有外来打工的人都住在简易房里。
王树质端碗的手有点儿抖。他极力掩饰,不愿让爸爸看出来。其实爸爸又怎么看不出,只是爸爸的目光成心转移到别处。
早饭是一碗大米稀粥,两个馒头,半小盆冬瓜炖豆腐。工地做饭的大师傅应该和卖冬瓜的有了交情,自王树质来这里的这几顿饭,饭盆子里都有冬瓜以各种形式出现——炒冬瓜、炖冬瓜、冬瓜炖豆腐、冬瓜炖粉条、冬瓜汤……在家里他不吃的东西,在这里,却吃得喷香。
王树质咬了一大口馒头,端着菜盆子,往嘴里扒拉着冬瓜炖豆腐,一个不小心,咸菜汤溅到了他的手上。王树质手上的血泡已经破了,伤口还未愈合,冒着血丝,咸菜汤这一沾上,疼到钻心。王树质不由“啊呦”了一声。
爸爸看了王树质一眼,说:“不成今天请天假,你休息一下吧。”
王树质赶紧大口咬着馒头,边往嘴里扒拉着冬瓜豆腐,边含糊不清但掷地有声地说:“不用,我能成。”
才是八点,阳光就恨不得刺破人们的皮肤,扎进人们的肉里、骨髓里。推着沙子车的王树质,浑身的汗水像被大雨浇透了一般往下淌着。
爸爸的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哭着要爸爸把王树质赶紧送回去。
爸爸答应着,挂了电话。但是没有跟王树质说,他知道,说了也是白说。自己这个儿子,脾气倔得跟他一样。要是决定了的事,任何人也说劝不了。他只有让儿子自己知难而退,他是想把儿子累回去。
王树质推着一车又一车冒尖的沙子,一趟趟走在下火般的毒阳下。他学着爸爸和工友们的样子一大杯一大杯地喝浓茶提神加劲,但显然,浓茶的滋味一杯比一杯寡淡。王树质边躬身推着冒尖的沙子车小心地走着,心里边不由地计算着他平时随意买的一杯奶茶,得要爸爸流多少的汗水?他躺在家里,嫌热,开一夜空调,得要爸爸出多少的力气?还有,他躺在空调房里,喝着冰箱里才拿出的冷饮,无聊地刷小视频所需的电费、流量费等,这得是爸爸推多少的沙子才能换来?……
王树质低头看着地面,随意甩甩头,那汗抛出的水珠,溅洒到地上,地面上瞬间就会浸出一轮大小不一的湿痕。他穿着的衣服早就湿透了,粘在身体上,感觉被什么东西紧紧束缚着。工地上干活的,不光是他,人人都如此。王树质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有时高大如树,有时矮小如一截木桩子。他有时能踩到自己的影子了,有时踩不到。踩不到时,他就加快了推车的速度,去追赶自己的那影子。追赶自己的影子时,他的内心会莫名地增加一种动力。这种动力让他激动,他自己为自己加油鼓劲。
离中午越近,感觉时间过得越慢。王树质手上已经破烂不堪。他的脚底也磨起了血泡。每走一步,生疼生疼的。他咬牙坚持着。他想,他这才做了还不到三天,而爸爸做了多少年了,不是也坚持过来了嘛。
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成!
三
王树质在工地上干了四十天,跟老板结清了工钱,六千元。他去手机店买了一部新手机,还有一兜衣物。
回到工地宿舍,爸爸见他买回的手机,责怪道:“你不是有手机吗,dXn6iaOxDyQ9BBJxonpqS2Y/XAOu9doHyFZm+rrY0uQ=也不旧,怎么又买?”
王树质迟疑了半天,又低头思忖了半天,才跟爸爸说:“我们班有个同学,他从小出车祸没有了双腿。他爸爸和妈妈都在那场车祸里没了。他跟奶奶一起生活。我去过他家,他家里什么都没有。他也没有手机,有时需要上网课,他就去邻居家借用一下。很不方便。我想靠我暑假出来打工挣钱,帮他买部手机,这样,他无论是上网课还是家用,就都方便了。爸爸,您别怪我啊。”
爸爸惊愕地看着眼前的儿子,他几乎都不敢相信眼前站着的说出这话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来这工地挣钱,就是为了帮你那同学买手机?”
王树质点了点头,望着爸爸的眼睛,说:“我心里发过誓,无论多辛苦,我也要靠自己挣钱给他买部手机。”
从未见过爸爸哭的王树质,竟然看见爸爸的眼圈红了,既而流出了眼泪。王树质慌了,忙说:“爸爸,您别生气,您别生气……”
爸爸一把拉住王树质,紧紧搂在怀里:“好儿子,你终于长大了。我真没有想到,你这么懂事!”
王树质有些迷惑:“爸爸,您这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爸爸笑了,抹了一把脸,说:“爸爸怎么会生气,这是喜极而泣啊。其实,你想帮你同学,你跟爸爸说明情况,爸爸把钱转给你,你给你同学买个手机就是了。你还是个孩子,你没有必要大热天的,非要来这里,受这个辛苦,遭这个罪的。”
王树质帮爸爸擦拭着他眼角的湿痕,说:“我要是不来这里做这段时间的工,我不会知道,也不可能会体谅爸爸您挣钱原来这么辛苦。爸爸,以后我绝不会再乱花钱了。”
爸爸拍了一下王树质的头,说:“傻儿子,爸爸挣钱,不就是给你花的吗?你还在上学,正是花钱的时候,该花的,可不能省。”
父子俩都开心地笑起来。
王树质打开刚买来的衣物包,拿出一件衣服和几副手心带胶皮的手套,说:“爸爸,这是我靠自己挣的钱给您买的第一件衣服,不贵,挺便宜的。天凉的时候,您干活穿吧。是按照您旧衣服的号码买的,您肯定能穿。还有这几副手套,您和宿舍里的叔叔伯伯们一起分着戴吧。他们平时都对我那么好,像您一样关照我。”
王树质把衣物包又包好,说:“这是给我爷爷、奶奶、妈妈还有我那同学奶奶的小礼物了。”
他把衣物包放进自己来时带的行李包里,说:“本以为出来打工有空闲的时间还可以看看书学习学习,带了这么多的书本,结果,没顾得看多少。我回去得赶紧恶补了。”
爸爸再一次紧紧地搂住了几乎高出他一头的儿子。想抱起来,但没有抱动。倒是王树质把爸爸抱了起来。
父子俩再一次开心地笑起来。
(插图/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