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一大早,杨卫民刚起床,父亲就打来电话:“卫民,今天你回来一趟,我有事要跟你说。”
杨卫民顾不上吃早饭,驾车往乡下老家赶,路程不远,不久就到了。杨卫民把车开进院子,下车后,看到弟弟杨卫国站在院子里。杨卫民问:‘“卫国,咱爸喊我回来有啥事?”
杨卫国瞥了大哥一眼,冷冰冰地说:“不知道!”
杨卫民见状,心想这小子还在怨我呢。这时,父亲老杨从屋里走出来,说:“卫民,今天你开车,拉着咱爷仨去见个人。”
说着,老杨走到了车子旁,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位子。杨卫民是街道办主任,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老爸要拉他去见谁?
杨卫民问:“爸,去见谁呀?”
老杨说:“到了就知道了!”
杨卫民只好把求解的目光投向已经坐到后排的弟弟。杨卫国的眼神在说,别看我,我啥都不知道。杨卫民没办法,只好也跟着钻进车内。老杨说:“去凤凰山。”
凤凰山曰山,其实就是个大土包,位置偏远且鲜有人迹。杨卫民疑惑地问:“爸,荒山野岭的,去那见什么人?”
老杨还是那句话:“到了,就知道了!”
杨卫民不好再问,只好启动车子,朝着凤凰山方向开去。父子三人一时无话,车内气氛微妙。突然,老杨开口说:“卫民,侯子承包土方的事,就不能通融通融了?”
最近,杨卫民辖内有一项马路扩修工程,需要绿化用土,他是工程负责人。前天,杨卫国带着一个叫侯子的人找到他,侯子说他有一家市政公司,有资质有能力承包这项工程。杨卫国跟侯子是初中同学,但杨卫民并没有给弟弟这个面子,他拒绝了侯子。
透过后视镜,杨卫民瞪了弟弟一眼。老杨注意到了,急忙说:“这事跟你弟弟无关,是侯子跟我说的。”
杨卫民只好说:“爸,我调查过了。侯子手里没有绿化土资源,工程要是给了他,照着预算资金,他非赔钱不可!”
这时,杨卫国开腔了:“你们把工程给他,他赚不赚钱是他的事,他只要把工程干好,不就行了?”
透过后视镜,杨卫民又瞪了弟弟一眼,说:“不赚钱,他就会想些歪门邪道,工程哪有干好的道理?”
杨卫国被大哥怼得哑口无言,老杨急忙帮腔道:“卫国说的有道理呀!常言说小鸡尿尿,自有门道。我看侯子是个聪明人,这个工程给了他,应该很靠谱。”
杨卫民一皱眉,说:“爸,您不知道。就在前几天,侯子还因为盗挖农田用土被处理过呢。”
杨卫国一听,急忙替侯子辩解说:“侯子跟我说过那件事,他当时是被人骗了。侯子还说,他舅子刚刚当上邻村的村主任,手里有的是绿化土。侯子还说……”
“够了!别说了!”
弟弟执迷不悟,杨卫民忍无可忍,厉声呵斥道。杨卫国被大哥呵阻,当即气得满脸通红,“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老杨看不下去了,他冲大儿子喊道:“你乱吼个啥!就算是侯子做过贼,但老话还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呢!你不能因为犯过一次错,就把人一棍子打死吧?”
杨卫民心里暗骂道,这个侯子,真不是东西,好好的父子兄弟关系,被他搞得反目成仇了。对父亲,杨卫民一直又敬又怕。在他心里,父亲虽然识字不多,但一直是识大体顾大局的。
见父亲起了高腔,杨卫民急忙转变策略,柔声说道:“爸!工程是国家的,又不是咱家的。给哪家公司干,那是要走正规招投标程序的,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谁知老杨不吃大儿子这一套,他嘴一撇,说:“这都是托词!侯子跟我说了,你是全权负责人,工程最终给谁干,到底还是你说了算!”
父亲这番话,很明显是在逼宫。一边是职责与道义,一边是父子手足情,杨卫民两边都想要,他不想做选择题。
不能以理服人,杨卫民就想以情动人。他说:“爸,记得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天,您当时叮嘱我说,从今后,你就是为国家干事的人了。手里有了权力后,千万不要做贪赃枉法、违法乱纪的事。你要是做了,可别怪我翻脸无情,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谁知此时,老杨已经油盐不进了。他梗着脖子,瞪着杨卫民说:“我不听这些!卫民,做人要讲良心吧?你好好想想,要是没有你弟弟帮衬,你能有今天?你再看看你弟弟,他现在过得是啥日子?你心里就不愧得慌吗?”
杨卫民怎么能忘记,自己考上大学后,为了负担自己上学的费用,弟弟辍学后过早走上了社会。因为文化低,没文凭,他找不到好工作,只能混工地,干最苦最累的活。杨卫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也有报答弟弟的心,但因此动用手中的权力,他想都没想过。
恰好此时,车子来到了凤凰山下。杨卫民停好车,父子三人钻出车外。望着长满野草的荒坡,杨卫国不解地问:“爸,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到底来看谁呀?”
父亲望着前方,轻叹一口气,说:“你们两个跟我来吧。”
兄弟俩一边一个,搀着父亲的胳膊往土坡上爬。快到坡顶的时候,老杨突然停住脚步,说:“到了!”
兄弟俩环顾四周,除了齐腰的野草啥都没有。顺着父亲的目光,兄弟俩低头一看,有一个土堆隐没在野草中,不仔细看很难看出来,是个荒坟。
兄弟俩都吃了一惊,杨卫民慌忙问:“爸,这是咋回事呀?”
老杨说:“先不说这个,咱们接着刚才的话说。卫民,我实话跟你说吧,侯子许下我了,工程给了他,他也亏不了咱家卫国,事成之后,给卫国三十万提成。三十万啊!卫国盖房娶媳妇都够了。卫民,你再好好想想,侯子这是在帮我尽父亲的责任,帮你尽大哥的责任啊!”
事到如今,难道选择题非做不可了吗?如果选择亲情,那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树立的信念,就像大山崩塌,大坝溃堤一样无法挽回。面对父亲热切的目光,杨卫民沉思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突然,就听啪的一声,清脆又响亮。老杨扬起手,照着自己的脸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这一巴掌,如一记重锤,把杨卫民捶蒙了。
老杨咧开嘴哭道:“打死我个老不死的!丢人都丢到家了!在自己儿子面前,一点面子也没有!”
杨卫民的母亲去世早,是父亲又当爹又当妈,一个人拉扯兄弟俩长大,其中的艰辛,只有爷仨知道。看到父亲糟践自己,杨卫民如万箭攒心,他失去了理智,一把抱住父亲哭道:“爸,您别这样!我错了!我答应您还不行吗!”
老杨一下止住哭声,他眨眨眼,问大儿子:“真的?”
杨卫民哭着连连点头,说:“真的!工程给侯子干了。”
老杨一下变了脸,他猛地扬起手,照着大儿子的脸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清脆又响亮。杨卫民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呆呆地望着父亲,他被打傻了。
老杨显然气得不轻,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突然,他一转身,扬起手照着二儿子的脸也来了一巴掌。啪的一声,跟扇大儿子的那一巴掌一样响亮。
老杨看看大儿子,再看看二儿子,问:“知道我为什么扇你们巴掌吗?”
哥俩都捂着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摇了摇头。
老杨转身看着荒坟,突然泪如泉涌,说:“我先给你俩讲段故事吧。好多年前,有户人家,家里有爹有妈,还有俩儿子。大哥参加了工作,在公社食堂里上班。二弟还小,刚上小学。那是一段特殊时期,人们常常饿肚子。有一天,大哥下班回家,看到弟弟捂着肚子坐在家门口。大哥问弟弟你怎么了?弟弟说饿得难受,有没有吃的?大哥摸了摸弟弟的头,让弟弟忍忍,下回给他带米糕吃。第二天,大哥下班后果然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米糕给了弟弟。”
说到这里,老杨长叹一声,他擦了把眼泪,继续讲道:“第二天,公社来人了,他们说大哥贪污了公社的米糕,性质十分恶劣,要游街示众。父亲得到这个消息,气得口吐鲜血,一下躺倒了,不几天就不行了。临终前,父亲始终无法原谅大儿子。他立下遗嘱,从今后,跟大儿子断绝父子关系。父亲的死讯,传到大儿子的耳朵里。大儿子羞愧难当,他解下裤腰带,吊死在公社房间的窗棂上。”
讲到这里,老杨捂住脸,“呜呜”的哭出声来。父亲虽然没有明说,但兄弟俩隐隐感觉到,这个故事跟他们家有关。因为这些年来,他们的父亲一直都不吃米糕。
果然,老杨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没错,我就是那个嘴馋的孩子。眼前这座荒坟里,埋的就是我大哥,也就是你们的大伯。你们两个知道吗?快一辈子了,我都在恨自己!我好后悔,是我一句话,搭上两条人命,毁了一个家啊!因为有爷爷的遗言,大伯死后不能葬入祖坟,这些年来,他只能孤零零待这荒郊野外,只有我偷偷来给他添一把土。”
父亲讲的故事太离奇,兄弟俩听了都懵懵的,感觉不太真实。老杨扭过脸,对大儿子说:“当我知道卫国带着侯子去找过你后,我就像遭了雷劈一样。天道轮回,这不是我跟我哥的事要再演一遍吗?卫民,今天我只用了一点手段,演了一段哭情戏,你就招架不住了?我担心啊!担心以后像这种威逼利诱的事多着呢,你能不能把持住自己?刚刚我扇了你一巴掌,下手是重了点,很疼吧?你别怪爸爸,爸爸是怕不疼你不长记性啊!”
老杨说完,伸手抚摸了一下大儿子的脸颊,一副心疼的表情。知道父亲是在考验自己,杨卫民心情大好,他咧嘴笑道:“爸,您老放心,您这一巴掌,我能记一辈子!”
老杨又扭过脸,看向一旁的二儿子,眼神也变得严厉起来。此时,杨卫国羞愧难当,脸也变成了猪肝色。他俩腿一软,跪在地上哭道:“爸!我错了!您打我骂我都行!”
老杨伸出手,用力把二儿子从地上拉了起来,说:“卫国,咱家祖祖辈辈,就出了你大哥这一个当官的,他可是咱们老杨家的荣耀啊!你大哥也不容易,咱们帮不上他,可也不能拖他后腿,把他往火坑里推呀!”
杨卫国哭着说:“爸,我知道我错了,我向您保证,绝对没有下回了!”
看着二儿子一副悔过的表情,老杨满意地点点头,他无比心疼地说:“刚刚打你的那一巴掌也很重,我也是希望你能多长记性。现在还疼吗?”
老杨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二儿子的脸颊。杨卫国赶紧摇摇头,说:“不疼!爸您放心,这一巴掌,我也能记一辈子!”
这时,杨卫民在一旁说:“爸,抽时间把大伯迁入祖坟吧!这事您别为难,我去爷爷坟前跟爷爷说,我相信,事情过去这么多年,爷爷也该原谅大伯了。”
大儿子的话,正合老杨的心意,他看看大儿子,再扭头看看二儿子,心情无比舒畅。他一只手拉起一个儿子,哈哈笑道:“有你兄弟俩这些话,我就放心啦!天快晌午了,这早饭还没吃呢。走,今天我请客,请你们兄弟俩下馆子去。”
杨卫民笑着调侃父亲说:“爸,我想吃米糕。”
一听这话,老杨突然呆了一下,他用力点点头,说:“好!今天就吃米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