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人

六十多岁的周宝兴，妻子早亡，在山村劳累了大半辈子。城里工作的儿子打电话要他住过去，也有个照应，他回答说要为村里打更，儿子劝也劝不听。

打更也叫敲更，那是以前的事：两人搭档，一人敲锣，一人敲竹筒。每天晚上穿街走巷，一是报时辰，二是提醒大家防水防火防盗贼。周家祖祖辈辈五六代打更，让这个山村太太平平。等传到周宝兴，才十四五岁，生产队散了，打更也停止了。

打更要两个人，周宝兴又来到村里，要村主任给他配个人做搭档。

村主任也接到了周宝兴儿子的电话，说劝劝他爹。村主任就笑着劝：“宝兴伯，还打啥更？那是几十年前的陈芝麻烂事了。”

周宝兴一本正经说：“主任，祖祖辈辈传下的东西，总有它的道理。”

村主任又劝：“什么道理不道理呀？还有谁愿意跟你去打更？住城里享福去吧。”

周宝兴见村主任不答应，当晚就拿了祖上传下的一面铜锣，一只竹筒，和一根榉树槌开始打更。他先挥起榉树槌，的一声敲下锣，代表一更天，敲两下代表二更天……咚咚咚敲三下挂在胸口的竹筒，接着悠扬的声音喊起来：“关好门窗，当心盗贼。柴间看看，灰堆清清……”

他打一次更，在村里走来走去要个把小时。回家喝口热水，打个瞌盹，再出去。一直打到五更天快亮，然后吃点早饭，睡半天，下午起来收拾自家的山地。

周兴宝打更打了三四个日子，村主任就来到他家里，说有人去村里反映，打更影响了睡觉。接着向他下了禁打令：从今晚起，不许再打更！

到了晚上，打更声又从村里响起来，村主任怒气冲冲赶过去，大声说：“你怎么一点也不听村里话？闹得大家睡不着！”

周宝兴放低声音问：“主任，你想想，喊打更睡不着的，是什么人啊？”

村主任摸摸脑袋，明白过来只有偷鸡摸狗的才反对；转念想想，打更吓吓这种人也好，就郑重交代周宝兴可要注意安全，打些日子就回城里去。

过天，周宝兴打到二更的时候，一个黑影出现了。星光下看不清长得啥模样，竟然当着周宝兴的面偷菜，去渔塘撒网，到鸡笼抓鸡。山村人淳朴，鸡笼都砌在门外。怪的是周宝兴也不去追赶，只是不远不近跟在后面，朝黑影高声叫喊：“勿摸菜，勿网鱼，勿抓鸡，勿皮厚。好日子，靠劳动，犯法事，要进牢。”反复地叫喊。

这是打更传下的规矩：打更不追贼，贼不打打更。意思是打更的为了保护自身，只是警告，不去追赶。而打更的协助地方维护治安，受官府保护，贼也不敢打打更人。彼此默契，看谁挺得住。而此时的周宝兴嗓音宏亮，每喊一声，传遍山村，提醒村里人，能收的菜收起来，有渔塘的起夜看看，养鸡的把笼子搬回家……就这样，蟊贼同周宝兴较量了五六个日子，见偷不到什么了，也就不再出现。

村里人很高兴，说周宝兴打更让村里太平了。村主任见周宝兴打更的目的实现，又去劝说他到城里儿子那里去住。可周宝兴说，打更不光是防贼，他要防的事大着呢！

村主任就不明白了，村里还有什么大事要他防着的？真是咸吃萝卜瞎操心了。

可不，没过多少日子，村里真的出了件大事：村里进了野猪，周宝兴打更遭袭击，被撞伤了腿，抓破了脸。村主任大吃一惊，他也听到邻村进了野猪糟蹋庄稼的消息，想不到这么快也进自己村了，要紧赶过去问周宝兴怎么回事。

周宝兴一瘸一拐撑了根树棍，脸上真的有抓伤的血痕。可他不以为然地告诉村主任：昨天晚上，久旱的天突然下起了大雨，他穿着雨衣打更打到村尾的山坡，听到玉米地里传来“簌簌簌”的响声，难道赶跑的蟊贼又回村偷玉米了？立刻敲三下锣。那时正是三更天，又咚咚咚敲三下竹筒，就编着词儿响亮地喊起来：“辛辛苦苦种玉米，不劳而获最可耻，快快收手回家去，做个勤劳致富人……”

周宝兴连喊三遍，蟊贼就是不听，反而从密密的玉米地蹿出来。周宝兴一看，好家伙，黑乎乎的像条小牛犊，根本不是蟊贼，而是头野猪，张牙舞爪向他扑过来。

作为山里人，周宝兴什么阵势没有见过？等野猪扑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猛地举起榉树槌，“笃”的一声砸到野猪的鼻尖。那是他跟父亲打更时学到的，遇上野猪不用怕，只要用榉树槌敲准它的鼻尖，那里神经分布最密集，最敏感，痛得一下就逃。谁知这头野猪不但没有逃，反而呼的一声蹿起来，重重地撞倒了周宝兴，还抓伤了他的脸……

村主任才明白周宝兴前些日子说的，他打更要防的事大着呢。可他毕竟年纪大了，如果再遇上野猪，老命都没有了，就坚决不让他再打更，说向乡里汇报，由乡里来处理。

周宝兴笑笑说：“一头野猪还用得着惊动乡里？我还有办法对付。”

当天晚上，雨还哗哗地下着。到了半夜时分，睡不实的村主任突然被砰的一声惊醒。那声音划破漆黑的雨夜，整个山村都震动了，显然是猎枪的声音。他的心揪了起来，周宝兴怎么能用猎枪打野猪？野猪是国家保护动物，如果被打死，那是犯法的。他起床来到村尾的山坡，看到周宝兴全身湿漉漉的，背着猎枪一瘸瘸过来，赶紧问：“野猪被你打死了？”

周宝兴擦把脸上的雨水说：“我懂，野猪不能打的；吓吓它，保证以后不会再来了。”

村主任不信，野猪的报复心理很厉害的，一定还会来，就打电话给周宝兴儿子，告诉他父亲一条腿被野猪撞瘸了，再打更要出人命了，赶快把他接城里去。

周宝兴儿子吓得不轻，立刻开车回来，硬是把他带了回去。第二天，周宝兴儿子打电话告诉村主任，说他爹到医院一查，小腿骨裂，要休息三到五个月，不可能再回来打更了。

村主任松了口气，放了桩心事。谁知没过几个日子，村里又响起了和咚咚咚的打更声。村主任一下从床上跳下来，找到雨地里一瘸一拐打更的周宝兴，厉声说：“宝兴伯，怎么又跑回来了？雨这么大，就是野猪不来，摔到山沟沟也要了你的命！”

周宝兴用沉重的口气告诉村主任，就因为老天下不停的雨，他才急着要回村打更。

村主任就不明白了，打更同下雨有什么关系？

周宝兴说，老天干了两个多月，近来雨又一直下个不停，让他有种强烈的感觉，村里要滑山了，所以急着赶回村。

泥石流山里人叫滑山。

村主任听了哭笑不得，想来这又是周宝兴打更要防着的另一桩大事了，直摇头说，以前满山砍树种庄稼，一下大雨就要滑，后来种满了树，山体扎得结结实实，再没有滑过。主任又挥挥手说，这事不用他瞎操心，回家睡觉，明天回城去。

周宝兴说：“主任，就看眼前这三个日子，如果不滑山，听你话回城里去。”

到了第三天，雨停了。村主任看看青青的山体，坚固如磐石，心里喊，周宝兴啊，真是没事找事，脑子有病。谁知，那天晚上他正迷迷糊糊在睡梦中，突然被敲个不停的锣声惊醒。这种锣声，只有在打更时遇上突发灾情或匪情才能敲的，接着又听到周宝兴急促的叫喊：“要滑山了，快出门啊，往高处跑……”

村主任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跑出屋子，一看星空灿烂，群山安静，哪来半点滑山的影子？一下光火了，周宝兴怎么能擅自乱发滑山警报呢？不但违法，传到村外，还要被笑掉牙。他急匆匆去寻找周宝兴，一路上遇到的都是慌慌张张的老老少少，他拦都拦不住。正当村里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后山果然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泥水、石头、树木直朝村里泻……

村主任这才目瞪口呆，周宝兴的预警比气象台预报还要准啊。半个来小时后，惊心动魄的滑坡渐渐停下，由于村里人提前跑到了安全地带，没有出什么大事。心有余悸的村主任回到村里各处看看，发现一个小伙子拼命扒着冲塌的房子，哭着喊：“娘娘，你快出来啊，娘娘……”

这个小伙子叫周龙虎，娘是个瞎子，泥石流来了，屋子又是最靠山坡的，哪里逃得出？肯定被埋在里边了。

村主任跑上去吼：“老娘眼睛看不见，你不在家陪着，半夜三更跑哪里去了？”

周龙虎哭着喊：“村主任，我错了，快点把我娘扒出来。”

村主任招呼赶来的村里人在废墟里找人，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周龙虎老娘的影子。周龙虎又大哭起来，指着山沟喊：“我娘肯定跑出屋子，压在山沟里，快帮我挖呀，快……”

村主任眉头直皱。满山沟泥石，就是一个村子的人都来挖，也挖不出。这时，他心头突然一跳，这么长时间了，怎么没有见到打更的周宝兴？周宝兴瘸着一条腿，根本跑不过倾泻下来的泥水石头。他狠狠敲了下脑袋，后悔没有信周宝兴的话，如果村里早作安排，不会出两条人命了。

就在村主任十分痛心又内疚的时候，有个村民叫起来：“主任，这里有周宝兴打更的榉树槌！”

村主任一个激灵，赶过去捡起一看确实是周宝兴打更用的，再向上看看，有块平地，赶紧爬上去。在明亮的星光下，发现周宝兴躺在地上，脑袋有血迹，晕了过去，手里还攥紧着铜锣，旁边竟然躺着周龙虎的瞎眼老娘，睁着两个瞎窟窿，一声不响，也是吓昏了。

村主任抱起周宝兴大喊：“宝兴伯，醒醒，醒醒啊！”

周宝兴被喊醒，告诉村主任：个把时辰前，他发现后山即将出现滑山的迹象，立刻敲锣向村里人报警；又突然想起靠近后山的周龙虎家有个瞎眼娘，也知道周龙虎可能不会在家，就奔过去赶在泥石流冲塌屋子前，把瞎眼老太背出来；出门时被塌下来的一根木梁砸了下脑袋，顾不得痛，瘸着条腿一口气把老太背到了这里，就晕了过去了……

一场虚惊，瞎眼老太没有死，周龙虎朝周宝兴跪下，边痛哭边竹筒倒豆子：去村里喊打更影响了睡觉的是他，同周宝兴死死较量的蟊贼也是他，袭击周宝兴的野猪是他弄来了张野猪皮装的。他恨死了周宝兴，没有他打更，他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可没有想到要是没有周宝兴的打更，他瞎眼娘早埋在泥石堆里了。

周宝兴恨铁不成钢说：“龙虎啊，我哪里会不知道是你，我打更句句劝道你，听进了几句？这些日子我打更见不到你影子，知道你到外村去了。你连你老娘的命都不顾了！”

村主任狠狠盯了周龙虎一眼，又问周宝兴，他是怎么准确预报村里要滑山的？

周宝兴说，这是他们周家打更一代代传下的。凡是到了久旱又久雨天气，泥石被水泡酥，山体承受不住的时候，就会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这声音一定要把耳朵贴在石头上，细细的听才听得到，如果听到这声音，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就滑山了。之所以他不顾儿子和村主任的反对，要留在村里打更，除了劝道偷鸡摸狗的赵龙虎，最大的原因就是天气久干又久雨，这些年少有的，尽管山上种满了树，还是让他深深感到不安。如果滑山发生在白天，大家来得及逃，要防的是晚上，滑山就是场灾。这些日子他边打更，边停下把耳朵贴在石头上，今晚果然听到了后山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

到了这时，村主任想起了周宝兴说过的一句话：祖祖辈辈传下的东西，总有它的道理，现在信了。

当天晚上，周龙虎提着一面铜锣，接过周宝兴手里的榉树槌，的一声，惊动山村。周宝兴咚咚咚敲三声，接着一起喊：“关好门窗，灰堆清清，早起早睡，身体健康……”

周宝兴打更有了搭档，村里人睡得更安稳了……

（插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