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自主性问题一直是现代化的核心议题,也是理解中国现代化整体进程的一个重要维度。1933年,《申报月刊》推出“中国现代化问题”特辑,发起了中国社会关于中国现代化自主性问题的首次讨论。时人结合中国具体国情,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围绕中国现代化的理论和实践问题进行了独立思考和自主探索。在“中国现代化问题”论争中,无论是知识界分析认识中国现代化问题的逻辑范式,抑或是其关于中国出路的观点和方案,皆受到中国共产党深湛思想的指引。从大历史观的高度,深层透视民主革命时期的这场关于中国现代化自主性问题的探索,不仅能助益破解西方中心论对中国现代化自主性问题的否认与遮蔽,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中国现代化发展的历史逻辑,理解中国现代化自主性问题的历史起源、历史进程、历史特征和历史规律,为在新征程上科学回答中国式现代化的自主性问题提供历史镜鉴。
关键词:《申报月刊》;自主性问题;“中国现代化问题”论争;中国式现代化
中图分类号:G2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7408(2024)09-0096-08
自主性问题始终是现代化的核心议题。罗荣渠指出:“纵观近世以来世界各国的现代化,凡属成功的经验都是具有独立自主性的选择性现代化,而盲目崇外、照搬外国模式的现代化未有不累遭挫折者。”[1]271质言之,是否具有自主性是决定一个国家现代化成败的关键,也是现代化得以独立自主发展的逻辑前提与客观条件。自西方现代化理论问世以来,西方国家凭借其先发优势,在现代化的话语体系、逻辑范式以及评价体系等诸多方面占据主导地位。长期以来,西方国家关于近代中国现代化发展史的研究和书写大都呈现鲜明的“西方中心论”历史取向,以费正清提出的“冲击—反应”范式为主要代表,“西方中心论”者的观点五花八门,但其核心观点不外乎认为“中国社会内部没有现代化动力,这种动力只能从外部输入,即必须从西方输入”[2],从而彻底否认近代中国现代化的自主性。然而,以“冲击—反应”范式为代表的西方中心论“只是从外部观察中国的一种视角,不能提供对中国近代史的整体性认知,更不能提供关于中国现代化动力问题的正确结论”[3]。近代中国近百年的现代化探索所彰显的自主性、独特性和多样性不应当被外在地曲解,需对其正本清源。从研究范式而言,在近30年的缕析与批判中已逐渐消除“西方中心论”对于中国现代化本土叙事的影响,“对何为现代、何为现代普世文明,史学界已经破解了西方中心论的魔咒”[4],近代中国的现代化历程也在大历史观的分析框架中得以澄清。但是,诚如有学者所忧虑的,由于“冲击—反应”范式等西方中心论被现代化范式所吸纳收编,仍然会有众多国内学者“在研究中会不自觉地陷入这个模式的怪圈当中”[5]。因而,重新省思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自主性问题,不断廓清本土语境下中国现代化叙事的西方中心论隐性影响十分必要。无论是厘清中国现代化进程中自主性问题的历史起源、历史进程、历史特征和历史规律的需要,还是新征程上重新审视中国式现代化的自主性问题的需要,皆要求我们对1933年《申报月刊》关于“中国现代化问题”论争所作的探索予以关注。
一、近代中国现代化自主性发展的矛盾境遇
近代中国曾目标明确地试图通过模仿西方道路来实现现代化,但近一个世纪的尝试皆以失败告终。失败的教训使得中国学者们逐渐意识到,中国现代化这一历史宿题必然要从中国的实情出发,自主探索中国的现代化方案。但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性质决定了近代中国的自主探索之路必然矛盾重重、满布荆棘。
第一,从现代化的模式来看,近代中国面临着模仿西方国家现代化道路和自主探索中国现代化道路的矛盾。一方面,西方国家遵循“单线进化论”式的发展逻辑,在几百年间几乎线性地完成了自身的现代化。随着世界历史的开启,“一切国家和地区的发展都被纳入一个整体系统中,确立起一种超越时间的、非线性的空间结构”[6],而近代中国的现代化所要完成的是各个领域的系统性和结构性的转变,由于现代化的发展逻辑不同,决定了近代中国必然不具备复刻西方道路线性地实现现代化的客观条件。但是,已然衰弱和落后的经济社会状况和孱弱的发展能力,使得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上半叶大都选择一味地模仿西方模式,而不是选择独立自主地设计现代化方案。故时人提出:“说到中国的现代化,在二三十年前,其意义不消说就是资本主义化。”[7]近代中国的现代化历史表明,中国非但没有跻身前列成为现代化的国家,反而在现代化的道路上裹足不前,面临更多更复杂的社会问题,昭示着西方的现代化道路已然在中国产生了强烈的排异反应。另一方面,尽管“世界历史实现的时空转换格局大大拓宽了人类社会现代化发展可供选择的空间”[6],使得近代中国具备了自主探索现代化方案的可能性与时空条件,但由于作为农耕文明的中国传统文化无法自行跨代适应当代工业文明继而指导中国的现代化发展,因而近代社会关于中国现代化问题的自主性思考多局限于文化层面。所谓“中西文化之争”“中国本位论”等论调皆是如此,对于工业化和发展生产力等现代化的关键问题则讳莫如深,近代中国现代化的自主性探索深陷泥沼难以进一步发展。因此,不论是模仿西方国家的现代化道路,还是依靠中华传统文化自行探索中国的现代化道路,对于近代中国而言终究是歧路和错路。
第二,从现代化的条件来看,近代中国面临着进行帝国主义所允许范围内的现代化和独立自主的现代化的矛盾。一方面,近代中国的现代化,根本而言是由不同社会力量所主导的资本主义工业化。但同样是资本主义工业化,在错综复杂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又具有大相径庭的运作形式。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性质,决定了近代中国没有独立自主发展现代化的客观条件,因而近代中国的资本主义工业化,只能够是帝国主义所允许范围内的现代化①。恰如时人陈彬龢所提出的:“然而个人主义的现代化中间,却有两种不同的形式:一是资本主义宗祖国——帝国主义的现代化,一是殖民地的现代化,即殖民地化。”[8]其根本原因在于,西方国家的现代化所遵循的是资本逻辑,以资本增殖和维系自身在全球体系霸主地位为根本目的不断向世界范围扩张。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揭露了西方现代化的实质:“它使未开化的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9]对像近代中国这样的被迫卷入现代化浪潮的落后国家而言,走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道路的最终命运只能是成为其附庸和陪衬。另一方面,虽然西方中心论者竭力否认近代中国现代化的自主性,强调中国的现代化只是西方冲击下的被动结果。但是,中国近代社会“实际的现代化过程绝非按西方国家的模样亦步亦趋”[10]2,走资本主义工业化道路既是西方国家外在压力所导致的,亦是近代中国社会自主探索和自主选择的结果。不过,西方国家为了延宕自身作为现代化先发国家的优势地位,“只想按其自身的需要,在某些特定的方面将现代化的利益推广到一定程度”[11]183,而不会允许中国完成彻底的现代化。因为中国彻底的现代化,意味着中国将脱离西方国家的掌控继而走向独立,从而使西方国家无法在中国获取种种利益。可见,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近代中国,不论是循着帝国主义所允许范围内的现代化还是独立自主地探索现代化,在实现民族独立以前,都不可能实现真正的现代化和民族复兴。
第三,从现代化的动力来看,近代中国面临着利用外资实现现代化和培养内生力量实现现代化的矛盾。作为现代化后发国家的近代中国,必然要面对利用外力实现现代化和培养内生力量实现现代化的矛盾选择。一方面,从现代化的自主性来看,通过培养内生力量以驱动现代化进程,无疑是保持中国独立地位和保障自身利益的根本途径。近代以来,不同的政治力量都试图建立各式工、商、军事的民族企业以推动近代中国的工业化和现代化,但由于资金薄弱和技术落后,以及残余封建势力的掣肘,民族工商业在外国企业和廉价商品的入侵下,要么最终破产,要么成为外资的附庸和代理人,少部分存活的民族工商业处境也岌岌可危,以内生力量推进现代化的设想难以实现。另一方面,从全球化的发展趋势以及西方现代化的资本逻辑来看,近代中国很难依靠自身薄弱力量实现现代化;同时,西方国家也必然不会放弃在中国的利益,外资对中国的盘剥亦不可避免。西方国家从19世纪的下半叶起,便从金融、产业、交通以及政治借款诸方面向中国注入资本,构筑起中国经济社会的资本网与利益网。但是,外资注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中国工业社会和现代化的发展,而是为了西方国家工业社会和现代化的繁荣,帝国主义列强对华的投资和借债“竟演成列强瓜分中国的预约价钱”[12]。外资对于中国经济的把持,使得中国现代化长期迟滞不得前进。彼时中国的矛盾境遇,无论是利用外资还是培养内生力量都不可能真正实现现代化。
二、《申报月刊》关于中国现代化自主性问题的思考与探索
正值近代中国社会苦寻现代化道路的关键时期,《申报月刊》于1933年推出“中国现代化问题”特辑,发起了中国社会关于中国现代化自主性问题的首次讨论。
第一,《申报月刊》“中国现代化问题”论争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和世界历史思想系统反思和批判“西化”现代化道路,揭示中国自主探索社会主义现代化模式的可能性。首先,“中国现代化问题”论争善于运用唯物史观来认识和分析问题。唯物史观认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是推动社会变革和现代化发展的根本动力,决定着理解和研究中国的现代化问题必然要从二者的关系出发。马克思指出:“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13]592杨幸之提出,“无论中国之前途为资本主义或为社会主义,但中国经济之应改造与生产力之提高,则为毫无可疑”,“因为运动乃是一切之母,而矛盾乃是向前进的,中国社会内部经济的发展,一样地必须受历史发展一般定律的支配”[14]。应该认识到,论争将目光转向中国的经济社会发展,表明唯物史观已逐步取代“文化决定论”,成为思想界自主探索现代化问题的重要理论范式。其次,唯物史观为论争反思和批判西方现代化道路提供了思想资源。祝百英认为:“现代资本经济中,各业不平均的发展,尤其是工农业间不平均的发展,造成经济的浪费与破坏。有资者各自为政的各自投资,结果并不是全部经济的发展,而是强吞弱亡的经济破产。”[15]董之学也提出:“资本主义本身,已经陷入许多不能解决的矛盾中了。过去四年中澎湃着的世界经济危机,好像是个探海灯,炤透了这些矛盾的形形色色。”[16]最后,马克思主义的世界历史思想和俄国革命揭示了中国自主探索社会主义现代化模式的可能性。尽管在马克思那里,所谓现代社会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但他否认把“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17],而是主张一切民族都应当根据它们所处的历史环境自主地选择发展道路。俄国通过革命走向社会主义道路的现实力证了马克思观点的正确性,同时为沮丧迷茫的知识界指明了方向。因此,多数学者主张中国应当自主探索社会主义道路或介于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中间道路,“因为现在已不是帝国主义的时代,而是打倒帝国主义的时代了”[8]。
第二,《申报月刊》“中国现代化问题”论争正确分析了革命和现代化的辩证关系,确证了民族解放是中国现代化独立自主发展的逻辑前提和根本条件。“独立自主就是一个民族的首要自由和最高荣誉。”[18]民族的独立自主是现代化发展的根本前提和条件,没有独立自主,中国的现代化不可能有实质性的发展,中国生产力的发展和现代化的成果也将不为中国人民所占有。恰如马克思在分析印度问题时指出的:“在印度人自己还没有强大到能够完全摆脱英国的枷锁以前,印度人是不会收获到不列颠资产阶级在他们中间播下的新的社会因素所结的果实的。”[13]690故此,以革命的形式来实现民族解放是中国现代化发展的历史必然。一方面,参与讨论的知识分子大都认为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残余是阻碍中国现代化的最大因素。张良辅提出,中国现代化的困难和障碍“很明显的是国际资本帝国主义者,帝国主义的依生者,封建势力的余孽以及那些‘佛乘飞机’之西学为用的中西文化融合论者”[19],陈彬龢、董之学等学者也都表达了相同的观点。杨幸之更是断言:“此一金字塔如不推翻,中国民族将永远落后,永远无法前进,其前途更将黝黑如漆不堪设想。”[14]另一方面,论争中的知识分子明确地阐述了实现中国现代化的先决条件是以社会革命彻底打倒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基本观点。董之学提出,“妨害我国经济发展的帝国主义与封建主义,决不能用和平手段去制裁”,“必定要广大被压迫群众自动地联合起来组织起来担负这个任务”[16]。樊仲云提出:“所以中国如欲走自己的路,唯一的前提要件是‘打倒帝国主义’六个大字。”[7]总之,正如习近平在学习贯彻党的二十大精神研讨班开班式上从大历史观的高度指出,新民主主义革命为实现现代化创造了根本社会条件。革命既是中国现代化历程整体逻辑中的组成部分和重要动力,也是开启和推进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根本社会条件和基础。不论是出于当时知识界进步分子的爱国之心,还是彻底摆脱中国深陷民族危机、经济危机的泥潭以及走上现代化发展道路的现实需要,都必然要求此次论争要对中国现代化问题中的现代化与革命关系加以解答。
第三,《申报月刊》“中国现代化问题”论争主张应当立足中国具体国情,自主地探索适合中国的现代化方案。由于中国现代化“所面临的问题却是本国的问题,就其性质而言是独一无二的问题”[11]69,因而要以独立自主的姿态探索中国的现代化方案,至关重要的是了解“中国国情”,厘清中国现代化发展所面临和亟待解决的问题。正如恩格斯指出:“每一种特定的经济形态都应当解决它自己的、从它本身产生的问题;如果要去解决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经济形态的问题,那是十分荒谬的。”[20]459一方面,论争中不少学者认为,开展中国现代化问题讨论的前提是廓清中国国情。董之学提出:“哪一条路线才是比较地适合于我国的条件,这要看中国社会的经济构成是怎样的。离开了中国的经济现状来谈生产发展,那恰是闭门造车的乌托邦理想。”[16]罗吟圃也提出:“中国现代化应当采取哪一种方式是合理的?要解答这个问题,应先认识清楚中国目下的内在组织和周遭的环境究竟是怎样”,“如果我们知道目前的中国状况,明了中国现在所最感觉得痛苦得所在,那么,便不至于无从得到一个合理的推论和一个必然的解答了”[12]。另一方面,论争中学者观点之阐释和论证多从中国国情出发。例如,杨幸之辟出专章“拿铁般的事实证明中国是落后”“是前进的落后而不是固定的落后”“为什么会落后”,花费大半篇幅以揭示近代中国落后的面貌及其原因。又如,罗吟圃以大量篇幅分析了中国现代化现状与困境,“第一是资本帝国主义者对中国的侵略和剥削,第二是国内军阀混战的频仍和农村经济的破产”[12]。专论中国农业现代化、实业现代化和现代化天然动力问题的吴觉农、诸青来、顾毓瑔等学者皆以大量材料、数据来阐明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实况。毫无疑问,学者们在论争中对于中国国情的重视与探讨,为其自主探索中国的现代化方案构筑了较为坚实的立论基础。
三、中国共产党对于“中国现代化问题”论争的影响
第一,中国共产党运用马克思主义观察和谋划中国前途命运,为论争中探索和研究中国现代化自主性问题提供了理论指引、科学范式和分析工具。中国共产党自建立之日起,就坚定不移地运用马克思主义观察和谋划中国的前途命运。毛泽东指出:“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一经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就使中国革命的面目为之一新,产生了新民主主义的整个历史阶段。”[21]1093尽管中国共产党没有直接参与这场关于“中国现代化问题”的讨论,但参加讨论的作者中“主张和倾向社会主义者多具有留日背景或与左翼人士有联系”[22],在思想上同中国共产党具有同源性和亲缘性,受中国共产党的影响颇深。首先,马克思主义为论争关于中国现代化自主性问题提供了理论指引。马克思主义认为,理论是实践的先导,任何重大的实践活动背后都内蕴着特定的理论指引和理论思维,有赖于科学的理论的支撑。彼时的中国现代化所面临的核心问题就是如何发掘科学的理论以认识和指导中国现代化的自主性发展。中国共产党在艰辛探索民族复兴的过程中高举马克思主义的旗帜,使得知识分子们深受启发,进而选择马克思主义,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深入研究中国现代化问题。论争中多有学者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文本,尤其在对中国经济社会状况和西方现代化道路进行分析时,其受唯物史观和《共产党宣言》等经典著作的影响颇深。其次,马克思主义为论争中知识分子分析中国现代化自主性问题提供了科学范式。马克思主义认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间的矛盾运动构成了社会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因此,社会的发展、变化,现代化的铺陈、推进,皆要从经济社会中、从生产力的发展中去寻觅。认识和解决好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自主性问题,必须要从近代中国的经济社会发展状况出发。受中国共产党所坚持的唯物史观影响,论争中学者们形成了以唯物史观的基本概念——生产力的视角分析现代化问题的现代方法,以及从中国社会经济探索中国现代化问题的研究路径,有力拓展了知识分子的知识结构,实现了对近代中国知识界所一贯尊崇的文化决定论范式②的超越。最后,马克思主义为论争中知识分子探索中国现代化自主发展道路提供了分析工具。论争中学者们受启从马克思主义的世界历史思想探查世界历史的发展趋势,在对西方现代化模式的反思和批判,以及对苏联社会主义现代化模式的分析中思考中国现代化自主的新路。由此,不难发掘中国共产党坚持的马克思主义之于“中国现代化问题”论争的理论指导作用。
第二,中国共产党的革命思想和实践为论争中国现代化自主性问题的前提与条件奠定了思想基础。自主性问题是马克思主义关于国家理论的焦点问题。马克思在思考印度由传统向现代发展的问题时,尤为表现出对于落后国家发展的独立性和自主性问题的关切,并就落后国家如何取得发展的独立性和自主性的路径作了论断。他认为:“只有在伟大的社会革命支配了资产阶级时代的成果,支配了世界市场和现代生产力,并且使这一切都服从于最先进的民族的共同监督的时候,人类的进步才不会再像可怕的异教神怪那样,只有用被杀害者的头颅做酒杯才能喝下甜美的酒浆。”[13]691显然,马克思是在唯物史观的整体性历史视野中洞察后发国家的现代化问题的,充分表明了马克思对社会革命同现代化发展辩证关系的科学认知。就中国近代历史而言,“革命在近代中国具有第一位的重要性,成为近代中国发展的一条主线索、一个主题内容”[23]。中国共产党一经成立,就将实行社会革命作为自身的根本任务,并在艰苦卓绝的斗争中逐步确立了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目标,革命同样也是中国共产党思想和实践的主线索和主题内容,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共产党没有形成关于中国近代历史中的另一主题即现代化的科学认知。反而,中国共产党坚持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关于革命和现代化辩证关系的观点,以唯物史观的视角将现代化纳入中国近代历史的整体逻辑中,把革命胜利作为中国独立自主推进现代化发展的必要条件和前提基础。关于这一观点,毛泽东曾明确指出“目前时代的革命”是为了“造就将农业国转变为工业国的可能性”[21]1074。因此,“中国现代化问题”论争中不论是探讨中国现代化的障碍和困难,又或是讨论中国现代化开展的前提和条件,其结论终是归于“这个‘现代化’的开始,是在目前诸障碍克服之后”[24]。由此不难看出,中国共产党的革命思想和实践对这场论争的影响和启发。
第三,中国共产党坚守的“以工立国”理念为论争探索中国现代化自主性方案和路径提供了思想资源。马克思主义认为,工业化是现代化的基本内容和核心要素,也是后发国家追赶先发国家实现自身现代化的根本路径。恩格斯在《〈论俄国的社会问题〉跋》中就明确指出“俄国必须迅速发展工业”[20]460。在马克思主义和俄国革命建设的影响下,中国共产党在建党之初便提出实现中国工业化的理论主张,并在革命过程和多次“以农立国”与“以工立国”论争中不断发展该理念,恽代英、瞿秋白、杨明斋等中国共产党人坚定地主张“以工立国”,提出“中国亦必化为工业国然后乃可以自存,吾以为殆无疑议”[10]712,表明中国共产党对于中国现代化的出路与面向已有了较为成熟的认知。反观当时的知识界,仍是囿于文化决定论的藩篱,在中西文化问题上争论不休,始终未能在工业化问题上下功夫。鉴于此,《申报月刊》在“中国现代化问题”特辑征文时,就所要讨论的现代化概念作了阐释,“现代化的范围固然很广,包含着政治,文化,学术和社会制度等等方面,但其主要之点,却在国民经济的改造,工业化和生产力的提高”[25],寄希望于知识界能以中国的工业化为主题主线展开对中国现代化道路和方案的自主探索。在论争中,许多学者对中国工业化问题进行了富有洞见的独立思考,其中不少观点契合和反映了中国共产党的“以工立国”理念,一定程度上表明了中国共产党“以工立国”理念具有相当的社会影响,其为“中国现代化问题”论争探索中国现代化自主性方案和路径提供了思想资源,也为尔后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探索社会主义工业化道路奠定了思想基础。
四、《申报月刊》关于中国现代化自主性问题探索的现实启示
《申报月刊》关于中国现代化自主性问题的探索,昭示着中国人民在面对现代化这一历史任务和历史主题时始终秉持着高度的自主性和主动性。“中国现代化问题 ”论争对新时代新征程上再省思现代化的自主性问题、深入推进和拓展中国式现代化具有重要的现实启示。
第一,坚持独立自主、自立自强,以自己力量为基点谋划和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坚持把我国发展进步的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中国近代艰辛的现代化历程和“中国现代化问题”论争对于革命和现代化辩证关系的探索启示我们:首先,要始终珍视和坚持中国式现代化的自主性和独立性。近两个世纪的中国现代化史证明,民族独立、人民解放是中国现代化发展的前提。中国式现代化所具有的独立自主的社会基础不是凭空产生的,更不是西方发达国家给予的,而是由中国共产党领导广大人民浴血奋战争取而来的,没有独立自主,就不会实现中国式现代化的伟大奇迹,也不会实现广大人民对于生产力发展和现代化建设成果的充分占有,只有坚持独立自主,中国式现代化才能在诡谲多变的世界局势中行稳致远。其次,要坚持以自己的力量谋划和推进中国式现代化。诚如“中国现代化问题”论争所揭示的,近代中国现代化的内生力量难以发展,经济社会发展和工业化发展无不遭受西方资本的裹挟。因此,为了避免历史的重演,避免在以中国式现代化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中受制于人,必然要求我们始终坚持“中国的事情要按照中国的情况来办,要依靠中国人自己的力量来办”[26],把我国发展进步的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最后,在坚持独立自主的同时要做到开放包容、胸怀天下。早在90余年前,学术界就已提出当以世界视野认识和理解中国的现代化问题。“中国的现代化也不是仅仅是止于中国现代化这个含义而已,中国的现代化是全世界‘现代化’的大连锁之一。‘中国的现代化’如果失去了这个意义,中国就是退化。”[12]时至今日,我们仍要在坚持独立自主的基础上,运用世界视野和大历史观认识和把握中国式现代化,把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同世界历史进程的整体逻辑相联系,时刻洞察世界格局和国际形势的变化,积极接纳吸收人类文明的前沿知识和成果,把中国作为现代化后发国家的成功经验传播开来。
第二,坚持中国式现代化的“中国特色”,以“两个结合”筑牢中国式现代化的道路根基。论争关于西方现代化模式的反思和文化现代化中自主性问题的关切启示我们:一方面,必须坚持中国式现代化的“中国特色”。“中国现代化问题”论争既是对于中国现代化问题的自主性探索,也是关于西方现代化道路的反思与批判,昭示着现代化不应定于西方一尊,中国的现代化必然要探索和设计适合中国国情的方案道路。面对自主探索中国现代化的未竟事业,中国共产党人选择从中国实际出发,立足中国独特的历史、文化和社会状况,不断彰显中国现代化道路的中国特色,探索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化发展道路,实现了由“四个现代化”“中国式的现代化”向“中国式现代化”的演进,在解答中国现代化自主性问题的过程中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另一方面,要在“两个结合”中坚持和发展中国式现代化的“中国特色”。时人在论争中曾经对如何构建具有本土特征和中国特色的现代文化作了初步探索,提出中国的现代化所需要的是“怎样解放民族,复兴民族的文化”[27]。然而,关于这一解放民族、复兴民族的文化的建构路径和实现方式却没有在论争中给出明确解答。探索中国现代化的重任历史性地落在中国共产党身上。中国共产党自建立伊始就选择马克思主义作为推动中国现代化的指导思想,并自觉推进马克思主义的本土化,运用“两个结合”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新的飞跃,为中国现代化提供了根本遵循和理论指导。历史和现实表明,只有坚持“两个结合”,让马克思主义扎根中国以及5000多年的中华文明,马克思主义才能成为解放民族、复兴民族的真理,才能赋予中国式现代化马克思主义的本色。中国式现代化的“中国特色”究竟从何而来?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只有立足波澜壮阔的中华五千多年文明史,才能真正理解中国道路的历史必然、文化内涵与独特优势。”[28]5 “成功的现代化运动不但在善于克服传统因素对革新的阻力,而尤其在善于利用传统因素作为革新的助力。”[1]307但是,由于中华传统文化的独特性,致使其无法自主地完成迭代适应现代化的发展。在传统和现代性的冲突面前,中国共产党选择“两个结合”,以马克思主义作为催化剂,为源远流长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注入了现代基因,“‘第二个结合’让马克思主义成为中国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成为现代的,让经由‘结合’而形成的新文化成为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化形态”[28]6。因此,坚持“两个结合”,坚守马克思主义的魂脉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根脉,既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必然逻辑,也是始终坚持和持续构建中国式现代化中国特色、中国气派的根本要求。
第三,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品格和精神实质,不断推进和拓展中国式现代化。论争运用唯物史观探索中国现代化问题的理论品格和主动精神启示我们:一方面,必须坚持实事求是,客观全面深入地了解中国社会,这是深入拓展中国式现代化的基础。中国式现代化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它不同于西方现代化的单线式发展,而是全领域全方位的现代化,具有复杂性、艰巨性和过程性。时人就曾提出:“现代化中国,一定不应当是为现代化而现代化,而是为了建设一个整个的社会而现代化。”[15]想要在中国实现领域如此之广、规模如此之大的现代化愿景,如果不能客观深入地了解本国实际和及时回应现代化过程中的各种问题,那么就有可能出现畸重畸轻、顾此失彼的局面,甚至会影响中国式现代化的整体进程。要始终坚持实事求是,真正运用好贯穿于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立场观点方法,扎扎实实地从中国的具体实际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另一方面,必须坚持守正创新,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理论和实践的创新发展,科学地回答中国之问、世界之问、人民之问和时代之问,这是深入拓展中国式现代化的要求。当前,中国正在朝着人类历史上最为独特和宏大的现代化美好图景阔步前进,必然会遇到各种风险挑战、艰难险阻甚至惊涛骇浪,面对许多亟待解答的理论和实践问题,要始终坚持守正创新,顺应时代发展要求,着眼于中国、世界、人民和时代之问,积极识变应变敢变求变,在应对时代的“变”与“不变”中谋求中国式现代化发展的主动权、自主权。
第四,坚持大历史观,深入挖掘中国近现代史中关于自主性问题的理论与实践,消解“西方中心论”对中国现代化自主性问题的否认与遮蔽。《申报月刊》“中国现代化问题”论争既是知识界关于中国现代化的首次自主探索,也是一次对于“西方中心论”的批判与辩驳,它启示我们:一方面,应当树立宽广深邃的大历史观,正确认识中国近现代史中关于现代化的自主性问题。归根结底,西方中心论只是观察中国社会的他者视角,西方的冲击对于近代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而言也只是外部性因素,不是决定中国现代化发展的根本原因和动力,西方中心论的历史取向更是无法书写描绘波澜壮阔而又苦难辉煌的中国现代化历史。只有从源远流长的历史连续性、古今中外的历史规律性、大江东去的历史必然性中分析和认识中国现代化史,才能得出关于中国现代化的根本动力在于中国人民的伟大力量的正确结论,才能发掘出中国现代化历史中蕴含的自主性、主动性因素。只有在科学的历史视角、历史取向和历史思维下,才能从历史中不断汲取智慧和力量,精准把握中国现代化发展的历史规律,正确认识中国式现代化发展的历史趋势,推动中国式现代化不断向前发展。另一方面,深入挖掘中国近现代史中关于现代化问题的自主探索与实践,以鲜活的历史消解“西方中心论”对中国现代化自主性问题的否认与遮蔽。诚然,西方中心论的外部叙事和话语主导是中国现代化自主性问题被遮蔽的主要原因,但我们也应当反思,中国现代化的本土叙事是否也对自主性问题有所忽视,如忽视了近代中国现代化过程中不同政治力量关于现代化问题所作的自主性探索,又如忽视了中国近代知识界关于现代化理论的自主性探索和独特性贡献。因此,不论是为中国现代化自主性问题正本清源,还是为破解西方中心论对于中国现代化自主性问题的遮蔽,皆要求我们深度挖掘中国近现代史中关于现代化问题的自主探索与实践,分析中国现代化自主性问题的历史起源、历史进程、历史特征和历史规律,知古鉴今,进而为思考和研究中国式现代化的自主性问题提供重要历史经验。
注释:
① 胡绳提出:“讲现代化,也不能不区别帝国主义所允许范围内的现代化和独立自主的现代化。”参见胡绳.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9。
② 罗荣渠在其论著中指出:“‘五四’以来关于中国出路之论争长期都是围绕东西文化之争这个题目兜圈子,而很少涉及经济发展的问题,这是一个根本性的弱点。这反映了这一时期中国现实的社会经济生活的落后性和停滞性,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知识结构的老化。”参见罗荣渠.现代化新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305。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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