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故事的形式规则慢慢地排挤了日常现实。
——彼得·汉德克
他手里握着一张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球票。距离比赛开场时间还早,天空并不暗沉,远处也没有云,他感到想象力匮乏。去吃点东西,他自言自语。
附近的街道并非他所熟悉的,一些耸立的公共建筑,饰面玻璃发亮,就连植物也不太一样,黑松整齐排列在路边,树干上缠绕着十几圈麻绳。仿佛为了防止一棵树逃跑。路面宽阔,偶尔有一两辆车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他行走时,双手收在上衣兜内,不是因为寒冷,这样的天气跟寒冷一点都不沾边。两条胳膊在外面晃动很不自在。公交站牌孤立在路边,边缘锈迹斑斑。干涸的血迹。在到达这里之前,他并不知道有哪些班次的公交车,也不知道它们将驶向哪里,或者从哪里驶来。选择一种随机性。旁边等车的年轻女生吸引了他的目光,学生皮鞋,军绿色长筒袜上沿有两条蛋黄色条纹,包裹上身和臀部的烟灰色上衣,袖子底下探出几枚粉色的指尖。海岸滩涂中受到惊吓的方格星虫。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颀长的后颈,他绕到公交站牌后,目光越过即将与站牌剥离的铁锈,看清了那张稚嫩的侧脸。两秒钟内必须收回目光,否则,这是一种不礼貌的凝视。
公交车将填补空缺。他注意到自己所在的位置是一种凹陷,正如我所处的生活,灌木丛在这里中断,平整浇灌的水泥台阶,这个简陋的站台上方没有任何遮掩,没有座椅。一座名副其实的站台。女生埋头看手机,没有打算上车,公交车驶过时也没有停留,更不用说敞开折叠车门,属于双方的默契。他如果仅仅为了破坏这种默契而招手,可能换来司机的愠怒。轮胎烧灼的气息。
马路对面有好几栋写字楼,巨大的招牌如一次共谋,国际中心,时尚中心,金融中心,中心这两个字已丧失了几何意义。他把手从上衣兜里抽出,插入裤兜,在钥匙底下摸到一枚硬币,这个金额已不足以搭乘任何交通工具,他之所以随身携带一枚硬币,是为了换取超市购物车的使用权,以及其他的不时之需,比如表演硬币魔术,或是发生地震时,不幸被压在卫生间的废墟底下,坚硬的圆形金属可以叩击水管发出求救信号。应该学习摩斯密码。他选择步行离开,无可避免地踩在一个方形窨井盖上,传来两次沉闷的金属碰撞,如果发生翻转,他将掉进这个人造的陷阱。拍打三下屁股,以祛除霉运。
半人高的草地适合掩藏尸体。我怎么没想到这个理想的位置。死亡敞开在绿色植物之中,午后无止境的休憩。他在这片绿色之前驻留,不远处还有一辆樱花色的餐车,敞着窗户,车身被横向打开二分之一,风扇、冰箱、餐台、碗柜、冰激凌机,一应俱全。偷走这辆餐车,成为一名流浪的厨师。他踢到了一只空的芒果罐头,被暴力掀开的马口铁,边缘布满锋利的锯齿。球票的边缘和硬币的边缘,锯齿代表了分离以及即将分离,锯齿隐含着暴力。他蹲下来,辨认出了柠檬草,叶面两侧同样布满了锋利的锯齿。幸好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血迹。他决定泅草。双臂拨开草丛的动作跟蛙泳时很像,他正游过一片草地,不同的是,再一次,必须注意脚下。坚硬的质地令人安心。他看见一只体型不小的蜂类,橘色的屁股和橘色的头部,烟熏过的翅膀泛着彩色光泽。
他摇摇晃晃踏上餐车的台阶,草地那带着酸腐味的青涩,现在转换成甜腻的味道,焦糖和淡奶油,还有巧克力,他拉开一只抽屉,银色器具发出一阵颤音,另一只抽屉里有几卷保鲜袋和一摞餐盒,还有一副黑色手套,指尖的部分是白色的,表面并不光滑,相反,有着一排排绒毛般的凸起,像五只聚首的木蜂,也就是刚才他遇到的那种,在木头中寡居的蜂类。戴上手套就不容易留下痕迹,比如汗渍、汗毛、角质、脱落的细胞,更重要的是不会留下可供认定的指纹。他把张开的手指伸进手套里,找到各自合适的空间,另一只手相同的动作就变得毫无悬念。我能做点什么呢?在被人发现之前。
工作人员拦下他,面无表情地接过他的球票,两张副券都被撕下,明显的失误,他摆了摆手,拒绝对方还给他其中一张副券,他既不会报销门票的费用,也不可能保存它,副券对他来说毫无用途。拒绝收下这张纸片,对应的是工作人员拒绝承认的失误。他原本打算带着自制的食物进入球场,但不被允许,他只好在门口囫囵咽下,一个没有去边,没有沿对角线切开的三明治。一个小时前,他在餐车上制作的,夹了两片即食培根,两片奶酪片,两片生菜叶,他曾为乳糖不耐受和大肠杆菌的问题而犹豫,在饥饿面前,这些都不重要。生冷。他观察一只乳白色塑料量杯中的液体,鹅黄、浓稠、细密,表面略微膨胀,脱掉手套,用一只手指戳破,丝滑而冰冷,指尖离开时挂有残留,他把它放进嘴里。浓郁的面糊。他环顾四周,寻找烤制这些面糊的工具,炉子上几排杯口大小的圆坑说明了一切,车轮饼,他在餐车侧面的小黑板上找到了这三个字,论文的标题,接下来的是关键词般的文字,提示各种馅料组合。我想到了胶水。整个过程是一次彻底的失败,而他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火力大小,还是摊平面糊的方式,唯一不可能有问题的是芋泥和蛋黄酱,他在另一个台面找到它们,混合并揉成球状,扣进饼的中心,当他试图从圆坑中挖出另一半,问题开始显现,它不成型,表面开裂,两个饼皮无法完美地契合,我再一次想到了胶水,无论他如何补救,馅料都无法控制地从旁边溢出。至少味道没有问题。后来,他用保鲜袋装下三明治,它同样开始分崩离析。他听见车外的一些动静,夕阳的余晖在天边划开了好几道伤口。
他感到口渴,整个下午他都感到口渴,有时是大脑为了消除紧张的情绪而发出的指令,有时是囫囵吞下食物引起的口腔干燥,直到打开从饮料贩售机底部滚出来的一瓶矿泉水,冰冷的液体从喉咙滑下,他才消除了这种感觉,无论是虚假还是真实。为什么会是弹簧?他来得太早了,球场里的座位几乎都空着,场地中央,这场比赛的主角们都在,两支球队的球员在各自的场地轮流上篮,又是弹簧。啦啦队们举着手摇花在角落排练,毛绒玩具。没来得及戴上头套的吉祥物,只看那带尾巴的身体,他猜不出是什么动物,海豚还是恐龙?扮演它的人永远躲藏着。进化论。他在座位前徘徊,第三排,视角绝佳,甚至可以听到主教练的战术安排,这个位置令他感到意外,越靠近球场,沉浸感越强。还不用担心颈椎问题。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公交站的女生,他想用拇指掐住她的颈部,观察那白皙的皮肤是否会留下淡红色印迹。毫无意义的想法。他仰头喝了一口水,不再冰冷,扔掉矿泉水瓶,他坐了下来,不是票面上的座位号。
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入球筐中央,篮网反向跳跃的样子,让他想到了二维码,自动贩售机屏幕里的二维码,还有那辆餐车上的收款二维码。一群慌乱的蚂蚁。角落定位用的三个回字形,三颗同时投进的篮球。定格动画。当时,他躲藏在草丛中等待餐车慢慢驶离,现在,他坐在看台等待球赛的开始。
现场主持人开始测试话筒,一遍又一遍地对着虚空打招呼,厚实,观众们陆续入场,人数比想象的多,座位渐渐被填满,他既不愿坐回自己的位置,也不想与这个座位暂时的主人有任何交集,讨厌被人群簇拥的感觉。空气变得稀薄,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主持人提醒观众们保持安静,有效,他走上台阶,比赛开始的哨声在他背后响起,接着是鞋底频繁摩擦地面时的短促和尖锐。时间被精准计算,被踩踏。
碰撞发生在拐角处。男人保持平举手机的姿势往地面躺去,油亮的卷发在头顶集中,两鬓的位置光秃秃的,衣服边缘露出半个滚圆的肚皮。我没有什么需要保护的。男人把手机屏幕朝向他,撞上了,男人连声道歉。意外入镜。他被自己在网络中的形象惊吓到,过分干净的脸颊,过分精致的五官,不可思议的妆容。屏幕下方的文字和图案不断跳动,无声的喧哗。他慌张地点着头,加快脚步离开,对方根本没有看他,只是盯着手机,继续自言自语,比赛都开始了,我们要忘记这点不愉快。他说的我们,并不包括我。球场的工作人员朝他们走来,喊道,禁止直播,语气严肃。男人又开始道歉,眼睛依旧只盯着手机。真实的世界存在于他处。
他穿过敞开的玻璃门,走出场馆,满载游客的巨轮,冗长的台阶下面是无尽的夜晚。
走进一家酒吧纯属意外,他推开门之前并未意识到自己接下来需要做什么,脚下的地面闪烁着橙色的投影,海浪在水果里翻滚,灯光在黑暗中具有特别的吸引力,趋光的蛾类,这套流程又是如此的固定,吧台,酒单,选择一款能接受价格的饮品,与扎着头发的调酒师对话,没有其他客人,他的声音足以抵达对方的耳膜。我刚开门,时间还早,怪异的口音,这个口音继续回答他的问题,这款调酒里含有朗姆酒和橙香甜酒,还有杏仁糖浆,值得一试。他没有问酒的名字为什么是一串不明所以的字母,一款不知名的调酒。大溪地语,极好的意思,调酒师说。我并没有问。
他寻找座位,是否靠窗并不重要,植物有着宽大的绿色叶面,座位是否舒适也不重要,他在玻璃圆桌上看到了一本书,书名叫《鱼类图鉴》,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坐了下来,翻开书,形态各异的鱼身旁有标注,鱼鳍包括:胸鳍、腹鳍、背鳍、臀鳍、脂鳍、离鳍、尾鳍,这些图片中,死亡后被定格的鱼类身体上泛着鳞光。海水只拍打了一面。
墙壁是粗糙纹理的浅灰色涂料,比起那种质地细腻的涂料,没那么单调,随着光线的变化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色调,明浅暗深,同样的变化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个酒杯里,最上层是漂浮的冰块,蒙着一层雾气,一片细长的薄荷叶,纹理清晰,靠近杯口的是巧克力色泽,可能是来不及下沉的杏仁糖浆,剩余的部分是均匀的亮黄,混合了朗姆酒的甜橙,他用三种方式饮用这杯酒。漫步在盐分匮乏的海岸。
天花板在角落的位置有一块发光的屏幕,这台液晶电视只有开启后才能吸引人的注意力,移动的图像捕捉了他的目光,被年轻人遗忘的电子产品,他放下几乎空了的酒杯,杯底在软垫上轻轻跳转了两下,指尖打滑,身体往后倚,头发碰触到沙发靠垫的上沿,肯定布满了灰尘,他收回这种姿态,继续抬头看着电视,遮挡住墙面和天花板的交汇点。屏幕里出现一位国家领导人,肤色暗沉,衰老,表情凝重,甚至带着点悲伤,在闪光灯和话筒前,他对该国昨天发生的船难遇难者表示哀悼,真情流露还是即兴表演?他对政客这种生物感到好奇。
他点的另一杯酒是威士忌,Neat,反射更多光线的水晶杯,手指在任何角度都能契合。电视画面切换到一座监狱,坐落在某个海湾城市,镜头时常模糊,清晰的部分只有铁丝网,成片镂空的菱形,布满棱角的杯身,旋转中空的柱形,杯8lJc/J4ZHj77TwFGsK6Sj6ZXDN25eQFZMRqYlghvQCk=底金色的液体,锋利的梯形刀片,酒体的辛辣正切割喉咙,他想到,那座监狱跟这个酒吧的相似之处,可以通过电视观看新闻,但缺少音乐。
我在脑海里搜寻适合的曲目,歌词的首尾最先闪现:在昏暗的洞穴里,我长期坠入梦乡……我们的旅程多么困顿,难道这就是死亡来临?
画面再一次切换,换到了体育频道,他注意到这次的操作来自调酒师,那正举着遥控器的手,一场篮球比赛直播,我曾经在那个现场,在电视内部。球员们在场上奔跑,跳跃,碰撞,他很容易就被屏幕下方不时改变的数字吸引,现场观众则需要抬头关注这个比分,观看比赛和关注比分是互相割裂的,他不需要改变任何视角就能将这些收入眼底,包括力量和速度,电视直播传达的比赛流畅感来自不同机位的配合,来自解说对每一个画面的解释,现场观众则需要凭借自己的沉浸式体验,松散与无意识,不,这是已被充分调动的连续的意识。认真观看一场比赛的观众得以从生活中抽离,暂时忘记自己可能所处的困境。
观看一部侦探电影,与罪犯共情是被排斥的,观众更喜欢与侦探共情,站在正义的这方,同情被害者,希望进入侦探的视角,着手解决案件,并抓住凶手。凶手通常是被隐藏的,即使明白自己就在现场,在事件的中心,但大部分时间里,他选择将自己遗忘,忘记无法挽回的事实,忘记被追寻的紧迫感,越是处于生活的内部,就越能隐藏自己。
他尽力捕捉每一帧画面,试图在电视上寻找空缺,那个未被他填补的座位。我希望找回原来的生活。
通往机场的一条道路正在抢修,水流不断从地下涌出,作业灯光把泥浆照射得发红,城市的颈动脉,他驻足于此,仰头望向天空,不妨碍飞机起降。他点击手机屏幕,刻意避开那些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忽略红色气泡,打开一条已读但被遗忘的信息,晚上十点十五分抵达,他被噪音搅扰,绕行,通过一条冗长的车道,与出租车并行,抵达层在一层,冷清,内部明亮宽阔毫不掩饰,绕行,通过已停止安检的排队通道,在金属长椅的中央坐下,反光,他从对面的倒影中看到自己所处的位置,背面巨大的玻璃,转头,他找到了这些玻璃排列的方式,四角都有吸盘和钢丝,噬菌体的形状,吸盘负责固定四片玻璃的位置,连接一段三十厘米长的钢柱,钢柱的两端被扭转的钢丝横穿,延伸并固定在墙面,我必须逃离,他决定不再等待任何飞机的降落,不再期待什么人从通道的拐角出现。他想奔跑着离开,像在躲避一场灾难。调酒师不应该给我任何折扣,我无意进入那家酒吧,也不可能再去第二次,他在离开的瞬间这么想。两次离开的感受在他胸口交叠。
他听见身后有人呼唤,没有指定的姓名,声音穿过空荡荡的走廊,身边没有其他人,他回头,穿着黑色大衣的女人朝她喊话,深吸一口气,你落下了东西,她说着指向他刚刚坐过的位置,紧绷的钢丝底下那条长椅,我落下了什么?他双手很有节律地摸索上衣和裤子的口袋,我没落下任何东西,他说。有的,她说,那不是你的?他望向那些直立的玻璃,望向一列白色灯光下的倒影,事实上,他周遭的一切都映在上面。贪婪的影子。他不得不往回走,期盼这个女人有新的提示。她没有携带行李。她继续说,那是你的吧?她穿着制服。他目光搜寻到了女人说的东西,她的胸前挂着工作牌,那不起眼的银色盒子躺在长椅的深处,椅面同样是银色的,她是机场地勤,他弯腰拾起,冰凉的触感,他停止思考那是什么,被我一同捡起的打火机说明了一切。给我一支,穿制服的女人说。他打开盒子,表面拉丝,细长的香烟整齐排列,质感不错,他从中间的位置挑起一支香烟,递给她。细长。她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香烟,放在唇间,如果没有这支香烟,这个动作更像一个反向的飞吻。她把头摆过来,给她点烟,他笨拙地按压打火机,蓝色的火焰不像真实存在。她站直身体,烟还没点着,不,这里禁止吸烟,她突然说道,去那边,吸烟区。他看见那个房间,在母婴室和祈祷室的中间。多么奇怪的位置。他们并排走去,女人借用了打火机,这不算借,他在门口说,送给你了,我赶时间。再不离开,就可能见到那个下飞机的人。他听见打火机的声音,一个声音说,等等,马上还给你。瓷白的手从半开的门缝里伸出。不知道是不是空间和光线变幻的原因,他手里的烟盒不一样,细小凹凸的表面沟槽反射了彩色的光泽。木蜂的翅膀。她的声音质感,和她的皮肤颜色都跟刚才的不一样,就像同时遇见了两名陌生人。他不会记住对方。
从陌生的站口进入地下,搭乘最后一班地铁,漫长的阶梯,无止境的通道,巨大的广告,他的奔跑在这个充满回声的空间中继续,寻找3号线,店铺的灯逐一熄灭,他擦肩而过的可能是刚刚参加完聚餐的白领,检票口空无一人,广播响起,离最后一班地铁发车还有五分钟,拐角的虚空令人恐惧,他掏出手机,寻找软件,他不断滑动拇指,红色的气泡再次提醒他阅读几条信息:人呢?你在机场吗?你没有来接我!既没有发信者的声音,也没有发信者的形象,这些文字变得更纯粹还是变得无意义?他继续滑动拇指,隐藏对话框,寻找软件,他在手机上方搜索,对结果感到满意,翻转手机,对准机器的方形区域,我的行程将被记录,他回头,那名白领缓缓靠近,也许被跟踪了。他来到站台,等待列车的抵达,车头和飞机的驾驶舱形状相似,有挡风玻璃的巨型子弹。他踩在地面刚好吻合的两只脚印的图案上,蹲了下来,身后是盲道,前方十厘米的位置是黄色的警戒线,自动门前有四个箭头,两个方向,不,准确地说是三个方向,他的脸颊被风吹过,冰冷而虚假。另一个自动门前,白领站在那里。列车抵达,所有的门打开,两排几乎同时开启,他所在的车厢是空的,地面上有斑驳的黑色污渍,曾打翻了含糖饮料或是口香糖黏着的残余。他靠窗坐下,也只有背靠窗户的位置,轻微地晃动,黄色的圆点即将跳动,等待列车在隧道中发出嘶鸣,某种预示。
这样不合适,他重新站起身,寻找车厢,我搭乘过的那节,他继续行走,不对,我没法肯定这是同一列车,他没有停止脚步,起初,我只是捡到了手机,靠近车头的位置,他不能确定具体的车厢,它没有上锁,跟几个小时前相比,他现在没有提着那只沉重的手提袋,他也没有其他需要完成的事,那跟掩埋和死亡有关。他懊悔,当时没有及时将这只手机交给任何一名地铁工作人员,懊悔没有接起任何一个电话或者回复任何一条信息,他抬头,发现车厢里有监控,遗失手机的人是否已经报警,是否记得遗失的具体位置,他没听见任何异响,风没有在隧道里尖叫,他把手机放在座椅上,屏幕亮起,一条信息,来自那个刚下飞机的人,也许那个人已经深入这座城市的腹地。
他走出金属蛇腹,广播响起,今天的列车服务已经终止,车站即将关闭,没有那只手机是一种不便,出站时,需要一个跳跃的动作,可能引起警觉。
五条车道的公路上没有任何车辆,交通指示灯继续工作,规则可以脱离人的活动而存在,他循着一条走过无数次的林荫路,低矮的白色墙体像防波堤,整排统一颜色的拉门紧闭着,盲盒,里面可能会是咖啡馆、精品店、餐厅、健身房、面包店、培训中心、便利店、房产中介、海鲜馆、水果店、宠物医院,拐角处是汽车护理店,在黑暗中,看不清招牌,我不打算靠近,他加快脚步,穿过一扇虚掩的铁门,竖条金属黑色的外漆成片裂开,用指甲轻抠便脱落,他的鞋子碰上了门槛,还好声音不大,他推开第二道门,钻进楼梯间,按下电梯按钮,开口朝下的字母V,数字没有跳动,在-2停留,消防栓的门没有关紧,斜着的封条上“非紧急情况”几个字牢牢粘在墙上,有气流从内部窜出,“严禁开启”四个字则在空中来回飘动,风筝的尾翼。
电梯门缓缓打开。
他未等整个狭小空间的完全暴露,便踏进去,有人,带着行李箱,拉杆还未收起。你好,那个人从电梯的角落发出声音。嗯,他背对着对方,摁下楼层按钮,21,这些数字里最大的那个,由两个不重复的最小的正整数组成。我刚回来,就发现了可怕的事,对方说。戴着鸭舌帽,穿着牛仔外套,声音是熟悉的。他没有转身,问道,什么事?
发生了命案,对方补充道,一桩谋杀案。
谋杀,这两个字盘踞在脑中,在这之前我们之间肯定有其他的对话,究竟是什么?关于日常的客套,被询问为什么这么晚回来,这是一种入侵,通过语言入侵我的私人生活,我没有义务告知对方自己晚归的原因,对方继续询问,加班还是聚会?语言内部可能还保留了其他猜测。我回答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回答。却表现出对一桩命案产生了兴趣。
哪里?他转身问。
一辆移动餐车,鸭舌帽说。粉色的,有樱花图案?他问。电梯门打开,他们垂直移动到这个右侧的数字已经消失的楼层,12,电梯上方的显示屏给出了答案,由两个不重复的最小的正整数组成。你早就知道了?牛仔外套说着走出电梯,行李箱倾斜了点角度紧跟在后面,电梯门关闭的瞬间,鸭舌帽被摘下。闲聊即将终止,他对着紧闭的厢门说,我不知道。刚好眼前浮现那辆餐车的模样,大量的细节,缺乏整体。你怎么知道餐车颜色的?声音沿着电梯井小心翼翼地向上。我猜的,他大声喊。我什么也不知道。
目击者和凶手是共时的,而观众和侦探通常是延时的,受害者反而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他无法阻止必然发生的犯罪行为,他的命运已被确定,他无法对自己最终的死亡做出正确的判定,他的意识彻底摆脱了时间与空间的束缚。
他不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如今已是空荡荡的公寓,了无声息,堆积着大量不属于自己的物品,遗憾和空缺早已产生,他甚至都没有走出电梯。等待电梯门一次完整的无意义的开阖,他继续乘坐电梯回到地面。
从另一个方向离开这栋建筑,在没有行人和车辆的城市中行走,我有种自己是这座城市的主人的错觉,借着朦胧的月色,他开始注意路边的植物,金合欢树已经开出不少金黄色的花朵,细密的绒球,飘落的那些簇成一团一团,填满地面的缝隙,枝干太高,不适合攀爬,我想知道森林古猿回到树上会看见什么,他用手抚摸了粗糙的树皮,无数不规则分布的小孔洞,人类曾经鼓起勇气从树上下来,现在又乘坐电梯重新回到高处,他放弃了攀爬这棵树的想法。他试着点燃一支香烟,什么牌子,打火机在户外完全失效,并拢五指遮挡也没用,风的方向难以捉摸,他往前走了几步,找到一条幽深的巷子,他再次对准香烟的一端按压打火机,保持住了这个橘色的光点,深吸一口,再呼出,原来呼吸的形状是这样的,他不打算抽完整支烟,我没有烟瘾,他把剩余的半支烟扔进巷子的深处,墙内有一些机器正在运转,光点已无处寻觅。
穿过马路,他听见的是另一些声响,夜晚的另一种表达方式,他向五百万年前爬下树的人群靠拢,商场的外侧店铺依旧亮着灯光,宇宙深处的恒星,显示屏的画面闪烁,一种提示,可以看一场相对这个夜晚显得短促的电影,他朝建筑内部走去。朝文明的内部走去。
躲避捕食者的追逐。外墙广告被整排的探灯俯射,特别耀眼,放大了上百倍的照片,依旧不会让模特的毛孔暴露丝毫,海蓝色的女士修身西服,里面没有衬衫和内衣,扁平的乳房被掩去一大半,金黄的皮肤近乎赤裸,布满雀斑的脸部中央,深红色的口红呈现一种妖艳感,整体并不色情。巨幅广告由远及近,再到消失在拐角处并没有花太多时间。
商场在这个时间点呈现着一种特别的气息,寂寥、隐蔽,从内部自行消解的抵抗。
他在众多标有数字的入口中找寻,唯一还开放着的那个,从零星几个出入其中的行人身上发现线索。建筑内部一大半处于黑暗之中,两边店铺的大门都被锁上了,U型锁,人们顺着红色警示牌指示的方向行进。我喜欢这样幽闭的商场,没人喧哗,说话的声音很细微,灯光集中在通道附近,两边的商铺只能看清展示窗,那几个半裸的人体模特尤为显眼,人们的目的跟他一样,走进商场观看一场电影,再走出商场,分歧从此处开始。他选择搭乘直达顶层的观光电梯,那些连接各个楼层的并排的手扶电梯完全静止,无法分辨它们原有的运行方向。
事先在网上购票的人们直接在自动取票机上扫码,而他直奔柜台,售票员则站在填有爆米花和空心薯条的玻璃橱窗后面,忍受这些工业化气息的甜腻。他不得不在原价购票的情况下,接着听完对方推荐几款单人套餐,然后拒绝,我只想看一部电影,对那些通常在嘴里会发出各种声响的食物没有兴趣。可供选择的座位并不多,中间效果最好的那些已经没有了,他只好在屏幕上任意挑选一个,尽量靠近人群所在的位置。红色座椅挤在一起,看起来像在偌大的观影厅里抱团取暖。在售票员的操作下,又一个座位在屏幕里变成红色。用力挤爆的番茄酱会像血一样喷射。售票员接到他递过来的现金,硬生生地把一个哈欠咽了下去。
他走出电影院时,并没有那种回到现实的感觉,我观看电影的时候不够投入,在电影放映的过程,他睡着了。时间并非连续的。他努力回忆那可能会遗忘的九十分钟,按摩座椅排在首位,他没想到他的座位靠背会有按摩功能,而且自动开启。什么东西在动?他想起旁边座位上的人发出的声音,仿佛这个声音来自他自己。电影中的时间也并非连续的。他想起一只巨大的眼睛,视角透过飞机舷窗,眼睛躲在云层背后,这是电影的主题,电影名就叫《眼睛》,这只眼睛很大,瞳孔像幽深的湖,一度带给他惊悚感,这不是一部恐怖片,所以这种惊悚感很快消退,残留的诡谲气息无法覆盖他的困倦。睡眠是人对时间连续性的反抗。他最后看见的电影里的景象是白茫茫的雪覆盖在连绵的山上,电影里的人试图通过登上峰顶来寻找这只凭空出现的巨大的眼睛,不,我最后看见的电影里的场景是在整部电影的结尾,这种眼睛不再神秘或唯一,它们在世界各地频繁出现,成为地标,成为图腾,人们不再感到惊恐,相反,眼睛以一种文化存在,渗透在生活各处,人们习惯它的存在。之后,他的身体完全陷入停止按摩的座椅中,进入意识的深处。完全没把握好时机。
有几只恐龙模型立在商场中庭的位置,刚才被他忽略的部分,灯光逐一熄灭,它们才得以显现,猎食动物的本性。我应该闯进一家店铺偷取人体模特,将它的身体肢解,丢在这群恐龙的脚边,最好再把头颅塞进霸王龙嘴里。这样的想法伴随着他远离这里而消失。出口处遮阳棚底下,那台饮料贩售机亮着,人造的素材如此匮乏,它们总是反复出现,他看见一颗头颅,真正的头颅,躲藏在机器旁边,底下枕着一只结实的帆布袋,排除了最糟糕的可能,连接这颗头颅的身体躺在灌木丛的边缘。他突然想在原地蹲下,我的行为也反复出现,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等待的东西,难道只为了等待一瓶饮料滚落?夜晚,在城市里流浪的人,守着一台发光的机器跟在荒野中守着火堆一样令人有安全感。
他该去哪,我该去哪,对大部分人来说这是一种逃离,寄希望于短暂地逃离生活,但不能远离太久,适时回归,体会虚假的掌控感。
我该去哪?他听见一阵尖锐的声响,划破夜空,近乎本能的、俗套的说法,他看见一辆消防车从远处驶来,车头上方闪烁的红色灯光不断留下残影,仿佛看见了光的迟缓,他奔跑起来,穿过几近干涸的地面喷泉,脚底踩到了光,他轻松跃过马路中央的隔离栏,跟随那辆疾驰的消防车,身体没有残影,他感到呼吸不畅,我不可能跑得比这辆准备执行救援任务的车更快,他想知道这辆车的目的地,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告诉了他答案,并不远,他继续朝着消防车消失的方向奔跑,速度明显变慢,两栋楼房后面的浓烟向上升腾,在更高处消散,无法形成云,道路的尽头,围观的人群已告诉他火灾的现场所在,也许是被疏散的人群,一座七层楼的工厂制造了这一切,浓烟被灯光照射得发白,如果在白天,可能是黑色的,从他的角度望去,这些致命的“坯绸”从大楼的背后涌出,不断膨胀的压迫感,这栋建筑如蒸汽火车般向前奔冲,正面朝着人们扑来,火焰是最后显现的部分,它一直都躲藏在不断变幻身形的恶兽之下。火在这里成了毁灭的象征,无法重建的安全感。
眼前灼热的亮光,让他猛然意识到,再过一会儿,他的生活将被掩埋,就像在郊外掩埋一条死去的狗,不留下任何痕迹。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