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艳英的诗

2024-09-11 00:00:00骆艳英
野草 2024年5期

作者简介:骆艳英,新昌人,浙江省作协会员。20世纪80年代末期习诗。诗作见于《星星》《诗歌月刊》《诗江南》《延河》《山西文学》等文学期刊。有作品入选《浙江诗歌十年精选》《浙江省五年文学作品选》《原则——华语诗歌》《中国诗瞭望》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鹿鸣呦呦》 (2018年)、《从树皮和苔藓中诞生》(2023年)。

夜聊

天冷,我抱着被子

他在床边给我说鬼故事

说奶奶去世时

天下着大雪

奶奶的躯体像一块巨大的砖

被殡仪馆的人扔进炉子

砖不会痛

那痛却在他心里长出来

也难怪,

他心里有泥土,又泛潮

到半夜,那鬼从床下爬起来

它走路,说话,还坐到床上来

叫我的乳名

半夜,我被一只鬼温暖着

明天来临之前

你所厌倦的,或许正被我热爱

静止的树叶与一道光线之间

秋天获得了某种短暂的平衡

我将自身埋于树林

秋天一直如此

陈旧的身体与陈旧的树叶

它们脱离了潮湿而沉浮的天气

成为日落,晚霞,转瞬即逝的一句歌词

我害怕接到电话,听到某个名字

除了再见,我不想说出昨天

即便是通过寓言,或者隐喻的夹角

经由时针倒拨的钟楼

而产生的灰尘与泪水

把它们留给空气,留给肺

留给幽深的通道

或者,它们应该死去

在明天来临之前

这可怜的人

这可怜的人

再一次在镜中忘掉自己

镜面上只剩下雾霾

向他呈现城堡的牙齿

他把脸贴过去

风吹起旧时光

他什么都不用想

天气会怎样,木槿树上停着几只麻雀

周日烘烤箱里的面包,爱情有没有来过……

这寂静的时刻降临

唯有忘掉自己是个可怜的人

他才有可能成为幸福的人

成为一个再也不喊疼的人

碎裂或者幸福

秋日。晨起。

切丝瓦夫·米沃什

直起腰。

共产主义的拖拉机。

突突推开外祖母的农庄。

伊萨卡。野天鹅丢失体重。

停在天空。

河流被取缔。

美分成两行。

帝国的旧铁轨驶出。

白墙谷仓。童年的蜻蜓。

凝固的波兰字母。弥撒。救赎。

冷的灰烬。

睡莲铺满河面。

柔软的。安静的。白的一秒钟。

如此幸福的一个时代。

比冷更冷的冷。

拾荒者

他燃起一颗烟

在对面,坐了下来

这春天,这突然暖和起来的

夜晚,像最新的

奥斯卡电影预告片

大面积地映入荧光屏

他显得有点困

多少年了

他可能一直生活在

无数的碎片里

旧报纸,破家电

伏着蟑螂的啤酒瓶

现在,春风正吹开

他健康的头发

就像一棵树

费力地撑开它全部的绿荫

银杏叶更黄了

银杏叶更黄了

溪水更瘦了

当我疾驰在乡村公路

这些往后退去

也迎面而来的事物

一遍遍过滤着我的身体

并将我带往更远的地方

树叶

它们跟我迎面相撞

大自然的锯齿,磨损,朽坏

被风借走的彩色眼睛

塞克斯顿的太阳

让它们变成鸟,黑色的光斑

耳朵在起飞

两片互求印证的上弦月与下弦月

空悬,停顿,回不去的河流

它们飞进人类的洞穴

它们逼近蚂蚁军队

像时光丢失的一大笔巨额遗产

被瞎子从鼓掌的手中捞回

桃子的隐喻

不停地往身上泼火

一点一点地泼

缓慢地,不确定地

直至发育为一团火

对于你,火

可能就是一切

而甜,仅仅是一切的一半

好似死亡之梦

但时代却那么美好

看不出有烧掉的迹象

伤痕

一只猫,从屋顶翻过

它推开夜的飞行器

在桌子、椅子、书柜之间翻腾

一块着火的地毯

布满针尖

它如此完美地降落

让匍匐在床底下的那只鬼

感到吃惊

黑夜的每片伤痕

也因了它们的互相撕扯

蜂拥而出

九月

三十年后,他比任何一块木头

都钟情于自己的沉默寡言

而马尾,还没来得及

甩掉词语的外壳

就已倒向暮色

有人在草原拉动琴弦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他胸中的铁轨,依然黑暗,灼热

长满野花的锈

他写到过的明月与草原

正在拆卸马的残肢

一饮而尽

准备晚餐之前

我用水果刀削一只苹果

果皮一层一层

缓慢地延伸着它的长度

直到垂挂于手腕之下

像一串来不及实现的愿望

它的甜味,汁液,颜色

细微的饥渴,一首诗的寂静

改变了我所在的空间

厨房,木头椅子,灯光

砂锅底部打捞上来的一只白帆

轻轻摇晃着,让你想起另外一个空间

那里有柠檬新鲜的气味

雁群停在广场上空

然后,词语,脉搏记录下来的时间

瞬息逝去的年月,那样远,你已无法回去

想起这些,你端起手中的空杯子

准备将春天一饮而尽

在地铁站(与庞德同题)

像钢轨一样致命

无论有多少个山海关

他只抱着明天睡过去了

而《圣经》只有一册

有两三句话

拖着喉咙的地铁

水,无处不在

冲击着疲惫的墙壁与门

那装满脸与死鸟的泥罐

白果树下(三)

白果树下,儿童帽卷起的旷野

横卧在你眼窝——

那不曾到达的地方,眼窝深处的蓝蝴蝶

它薄而透明的翅翼

鼓荡着一支落日丧歌

白色的庄周

活着,被一个梦证明

蝴蝶带来了飞翔,白云的橡皮擦

顺从早报的新闻纸擦去了发动机的轰鸣

天空是一块布,舷窗是你的眼睛

还能想到什么,附近应该有一棵槭树

发黑的树叶,那鸟,叽叽喳喳

像一位总统在发表宇宙的演说

警察离开之后,带走了栅栏与瓦片

唯有河流保存了美的形态

白色的庄周,驾驶着飞船

在银河流汗

飞鸟的方程式

倏忽之间,直升飞机已穿过云层

轰鸣似旋涡,一圈圈击打着村落

古银杏执拗地仰起脖子

航线偏离于树木的记叙

因为你的到来,飞鸟的羽翼变得雍容

爱上满山的杜鹃花,爱上晚霞

但拒绝爱上但丁的天堂

昨夜没怎么睡,景观的推进中

游戏机还原了一条游龙的骨骼

蔷薇花园,姑娘的忧愁

腐烂的,茂盛的,咸腥与酸甜的混合器,

奇幻,酒红色,交织着迷宫般的飞行路线

矮而胖的姑娘,在河的下游

等待青蛙戴上王子的桂冠

你好哇,矮而胖的姑娘

你七月的手指 ,与我保持着半首诗的距离

现在,我们得重新计算飞鸟的方程式

当它们一次次更新队列

濒临某种破解的危险

银杏树下

惊雷的妙法

在于用它的声音

可以把树底下寻求避难的耳朵

都收集到半空

然而,现在是冬天

冬天的耳朵

只怀抱无辜的寂静

这寂静,不止来自四个方向

它在无边的旋转中

运送着蝴蝶草绿色的翅膀

与时间的雪粒

这旋转着的不安

一片又一片

熄灭着土地

我竟再也想不出

一行飞快的诗句

追上这座花园

成批的黄金正在生锈

一只深情的蜘蛛

仅仅高出老王家阳台半米

那里秃头的玫瑰已拧干了雨水

我可以一脚跨进他家的卧室

老王出门了,可能去超市

老王看过的报纸折叠出宿命的形状

锃亮的哗啦啦的淋浴喷头

真想进去洗个澡啊

洗掉身上的锈迹

这些黑褐色的味道

钢管搭建在身上的脏东西的温度与气息

撞击着淋浴房的沐浴露

洗完澡,再喝罐可乐,或者雪花牌啤酒

把刚刚洗掉的脏水换一种饮料填回去

借此拥有一副新鲜的躯体

现在,我站在露天脚手架上

像一只深情的蜘蛛

投入到好莱坞梦工厂

我越爬越高,爬过天花板

爬过断刺的仙人掌,曲折的绿萝

不得不承认,老王家的绣球花是最肥的

它球状的花朵涡旋着无数个他乡

恰巧看到一盘鸭掌

对于一张空桌子来说

去骨鸭掌的存在,有点显眼

我审视着它的脚趾

尚未松懈下来的鸭蹼

分解了整个冬天的体重

它满足于长满羽毛的一小片水域

对它来说,空中飞翔有多难

移动的裂隙,肌肉对针管的记忆

经由一张白纸挽回的非法的爱与温暖

鸭蹼的褶皱,像英年早逝

一次一次,数不过来

它用广阔的脚掌挖掘出时间的黑洞

它拼命用水清洗自身

似乎要在一口锅里洗出一个胜利

并且,用先知一样的鸣声

告诉我们:寂静的财富,其实并不存在

春天与纸牌

在这拥有纸牌,春花,故事的小房子里

同样拥有历史,战争,建筑

文化与艺术的教育

月亮从天而降

这短暂而温和的聚会

与春风浩荡的夜晚如此相宜

如果登楼与赋诗从不缺少古人的指点

那么山川与河流

又何曾辜负过落日

如果你愿意把自己作为旅行的人质

失去姓名与住所,漂泊无定

无论皮鞋,还是草鞋

两颗大脚趾总是挂在鞋的外面

记住你的也只有父亲和母亲

多久的时光已流逝

多远的远方,玉兰在成亩地炸裂

而你手中的纸牌

从未向春天透露过如此富有的想法

碧玉簪之归宁

催命的花轿

在空气中发明了降落伞

娘啊娘,计程车看起来毫不费力

它来来回回,具备某种优雅的细节

可我的水袖,离家以后

已被铁的梳子,丝线的灰烬塞满

我已厌倦脂粉,厌倦一个屋顶的想象

一支从芹菜味中分解出诸多歧义的簪子

改变了镜中圆月悬挂在檐角的部分

但并不为我所知

我流亡于一顶花轿,茫然,无助

可怕的是,我无法预见它的去处

其实我想留在你身边,喝点你熬制的鸡汤

看一眼花园里水中跑步的鱼

我也想变成鱼,有着整夜的呼吸

花轿里空无一物

只有我一个人走着黑夜

一把椅子

一把隐身的椅子

在我楼上测量夜的深度

作为尘埃

或者火的一种试验

它将要战胜这个夜晚

我近来睡眠不好

像一头兽,反应迟钝

却又情绪复杂

我怀疑轮廓模糊的椅子

有着火光的四蹄

它要奋力踩碎自身的骨骼

用以惩戒我的末梢神经

像一串无法除尽的省略号

拉长我四处飘零的耳朵

不知何故,我流下了它的眼泪

在它偶尔的停顿里

我摸到了梦卸下的残骸

磨石书店

茶树无处不在,它的形态,香味

无处不在,造物主构建出的韵律与节奏

如书页翻动,手指运行带来的隐秘轨迹

这是你快乐的时候

彩色玻璃球围合的开金按钮

书店成为一种新型的思索对象

它包含的颜色,兴奋,悬念,速度,困惑,向往………天伦之乐与四面八方

游客们顾自探索,一格格窗洞

白与黑的分离与聚合

对某一册诗集的解读

似宇宙的逃生潜艇

狂奔在毛绒玩具与爆米花桶的航道上

磨石半日

即便不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这里,仍然不失为晒太阳的好地方

冬天的太阳,不再昏沉

树杈精准地在地上描述一只黑鸟

它来自北方

现在,蹲坐于南方温和的茶园

像一座山峦,带着绿色的帽子

它偶尔会有一飞冲天的欲望

偶尔也会被一颗烟头击中

这,让你忍不住担忧

当你敞开背脊狂晒太阳的时候

会不会同时被烫出一个洞

不过,现代版的张生越长越胖

足以抵御一首诗的陡峭与嶙峋

咖啡馆午后

入冬以后,大多数有阳光的日子

你都在走院子

冬天虽冷,树叶却不凋敝

黄色,蓝色,粉色,三角梅冲向天空

去见一只狠心的灰鸽

靠近窗户的一张沙发上

坐着两个外乡人

他们同时举杯,用吸管

往身体里灌一种奶白色的液体

一直喝一直喝

终于喝到了苦味

但世界并不以此为忧伤

它拥有数不尽的草叶与明天

像一张福利彩票

用倍数,站号,金额

构成双色球的多样玩法

懒蚂蚁的沉默

懒蚂蚁不曾有过澡堂

它对经验主义感到失望

对许多只蚂蚁整合为一只蚂蚁无所适从

软绵绵的情歌跟它无关

所以,它不顾一切爱上独行

为什么要在地球醉生梦死

而不是在另外一个球

换一个球,它可能晃悠得更舒服

对于它而言,地球是它的洞穴

也是它的食物

现在,它却不想居住在这个球

它想放弃甜蜜素,放弃坏掉的形容词

它甚至不想要它的头,受难的细高跟踩过的思想

可它的腿,刚刚得到了一双漂亮的靴子

昨夜吃进去的土,群山一般坚定

夜空

月亮如此盛大

以至你一次次抬头

跟着它移动

人群不见了

街道不见了

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天空

一块吸满深蓝墨水的绸布

从黑暗中抱起这面镜子

你仰起脖颈,面无表情

风翻过你的鼻子

夏虫,树叶,词语,小白船

这些正在失去的事物

构成了月亮的骨骼

假期

无从知晓的答案

假期是由哪些甜蜜素所构成

一杯可乐,你长久未饮的饮料

在暮色里闪闪发光

我们就这样坐着

捧着各自的手机

无所事事

屏幕里移动着别处的河流,人群,衣物

这让你想起一个词——远方

我们生活中缺少的玫瑰与青草

比如火车缺少轨道

麻雀缺少倾斜的影子

而近处的鸡冠花,站立在墙根

孤独地——

却有着日常生活无法比拟的鲜红

在我们注视之下

鸡冠花也似乎拥有了晚霞的奔涌

我们突然想哭

为这热烈的天气

为我们洗不干净的喉咙

既然它已如此不堪

邪恶,肮脏,塞满病毒与痰液

我们为何不把它隐藏到纽扣深处

删掉语音,象形文字,罪的简述

直到它变成另外一个物象

可以把颂歌敬献给十月

如果这还算不上你所经历的徘徊与犹疑

那么是时候对着群山说出你的谢意了

电光麦地

让人怀疑是在一节车厢里

对夜色,江水,麦克风

突然起了一阵晕眩

夏虫飞过来,咬了一下谁的耳朵

荧光屏滚动着蓝色恋曲

每一行歌词都在寻找80年代

那些霓虹中闪烁不定的长头发与喇叭裤

风吹着咖啡馆

折弯的吸管试探着真心话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

我们学会了从游戏中辨别

哪个月亮是唐朝的

哪个月亮正被天王星吞没

天上的月亮不说话

它数着麦地里的月亮

一个个又圆又大

星辰下,金黄的麦地

电光四射。古老的农耕

已厌倦于饥荒的表达

麦穗与大地之间

电磁波推进了丰收的景象

对于景区来说

麦地的意义在于仿生学的穿透万物

我们不禁感叹:奇观真的是无处不在

它不是用来收割,而是用来歌颂

那把飞快的镰刀

正追着麦子回家

一棵柿子树

天赐的火。梦挂在树枝上

绿茶虫爬过近视的假想敌

它的束发带,单眼皮

足以向悬崖发起挑战的尖下巴

一棵柿子树,患有肩周炎的扁担

养活褐色的胃与白色的骨骼

光卵,圆形的动词———

滚动于波段之间,迷失的后脑勺

闪耀。不存在两片相同的树叶

这或许是真的。大自然奇妙的进化过程

树林沙沙,多么好听的单细胞流行曲

山塘水泛起的薄雾里,看到一枚果实

像惊喜的隐喻,分泌出一层甜霜

低飞的剡溪

不可去的去处——

散发,由一只扁舟实现

景色扩张于水瓶的序列

我们所知的青天

被一行白鹭一扫而空

旧词里的桨声

欸乃于手机的摄像头

那不存在的马达

虚构的火

在桨声周围摸到水

虚无之感

他手持玫瑰,走在人行道上

细小的刺,隐藏在手掌里

马路与商店,整个城市都在往后退去

灯光消失,他隐藏起自己

像掌心中握着的刺,小心翼翼

继续着它黑暗的旅程

他想起来一些事情

或许正在城市的另一边发生

或许正在成为过去

他走着,至于走去哪里

湖泊,草地,沉睡中的某个房间

他好久想不起来

现在,他感受着树木摇晃起一丝凉风

他的生命像被时间打开的空气

轻的,从未拥有过的

有着强烈的虚无之感

她一直往下走

以一条线的方式

比乌云走得更遥远

有时,风跑过来

让她闪了下腰

可是她很快直起身子

快到地面时

一些奇异的事物迎面而来

鸟,群山,树木

河流,还有细脚的蚂蚁

仿佛她有神力

所到之处,万物安静

春光占尽了你的身体

正如你所期待

春光大于一头牛的想象

青菜,野笋,兔子的牙齿

世间万物接受了最好的安排

山上开着许多花

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粉红,粉白,粉黄,粉绿,各种颜色

远远近近地开着

哪一朵更加好看

哪一朵是刚刚酿就的琼浆玉液

风筝旋转着升到半空

它是否要去淡青色的云层

收集一个陌生的雷鸣

你也无须知晓

在两个畅快的鼻孔上面

你的额头接住了明亮的雨滴

整个上午,或者下午

你都被这些闪耀的事物所吸引

好似春光也占尽了你的身体

乡居,午后

每隔两三个小时

航空小镇的飞机都会来巡视一次

它频繁的轰鸣淹没了鸟叫的声音

那春天的鸟儿,富足的羽翼

现在,却要躲到别处

出来觅食的两只黑蚂蚁

相逢于一截废弃的树木

它们是这个下午的亲密伙伴

坦克距离它们并不遥远

或者,它们本身就足够形容为两架坦克

当它们四处走动,目击春天的战火

好看的榆树花开在不远处

它们是欢乐的

它们的欢乐染黄了旧学堂

没有人愿意

在一个定义为安全的地方

说出他的不安

钟声与船桨

我听到远处传来的钟声

涣散开麦田的气息

一个三岁男孩急急地

提醒他年轻的妈妈

电话——电话——

他不会拒绝大脑分泌出这样的推理:

天边有人在敲远山的门

嘭,嘭嘭——

钟声构出的山脉

用它的黝黑压住了天空的喉结

一个小小的凹陷

似一把银勺盛放着白雪的元音

梅树的脊椎上

蜜蜂用一只脚支起春天的耳朵

另外一只挂着黄金

小心深夜把狗吠的声音翻译成河流的呜咽

如果白云擦去了夜晚的污渍

那么就让我变身为春水里的某只鸭子

在先知的语法里划开羽毛的船桨

10月13日,与天空的片刻凝视

从房间出来

然后,天空看到了我

黑色裤子,上衣停满了白鹤

皮鞋里的噪音还在咔嚓咔嚓

它看着我经过两棵柚子树

越来越少的柚子

正在加深秋日的清冷

同一时刻,天空侧过身子

听到滑草的男孩

对着女孩喊话:

“左边,左边;右边,右边”

他们骑着小摩托

越来越快地闯入雾蒙蒙的空气

在这个旋转不停的天空之下

他们能否拥有草地与池塘

使十月不再干涸

下午,我从柚子树下返回

孩子们还在山上滑草,给植物备案

天空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

天空将我们放置于时间的寂静之中

而自己永远不会结束

一大片竹林在风中起舞

可是,谁能想得到呢

一个倒空的塑料瓶

现在,成了她的汲水工具

我相信,也许不是现在

而是早就

塑料瓶里的水不是倒空的

肯定不是,而是喝空的

当她有抑制不住的渴

她将水喝空

夏天的午后,似乎要下雨

两三朵乌云,懒洋洋地躺在三口井的上空

其中,有两口井是方形的

但你不能据此判断,水也是方形的

其实,水不会理解井口的形状

它也不需要理解

水,自动地模糊了方与圆的概念

它有合适的形态

让自己看起来更加轻松与清澈

黑暗聚在井底下拥抱着它们

她移开盖住井口的旧铁皮

探下身去,几乎要放弃自己的下半身

有那么一瞬间,我拎起了她的腰

像抓起一把白色的草

黑色的伤痛停留在她的手臂上

水灌进塑料瓶的时候

空气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另外一口井敞开着

黑暗聚在井底下拥抱着水

看得见水草摇着,摇着

向我们飘来

一大片竹林在风中起舞

希望不要下雨,不要有雷鸣

一首模糊的歌曲

那个人继续走来走去

在外面,某个转弯的楼梯旁

传来他挖掘黑夜的声音

你的耳朵,被它吸引

像一团微小的惊恐,趋近于你镜中的内衣

假如你有过意识,出现幻觉

他站在一颗色彩莫测的玻璃球下

踮起脚尖,弯曲他的双臂,埋下头颅

身体,屈从于一首模糊的歌曲

北风,草原,白杨林,有着往日的风景与抒情

从某个合适的角度,你辨别出一条线路

乏味,沉郁,困难,失去希望

但你始终被它环绕,或者说,你压根走不出去

一颗矗立在眼前的玻璃球,庞大,幽暗

像极了我们如此消沉的生活

如此一夜

比树枝更黝黑。抖擞的夜

打起它的船桨,严寒的空气

收割着风,从尘世的胸腔穿过

没有月亮的夜晚,灯笼照看着人间

深夜的雪花落在我的额头

这突如其来的融化,最轻柔的问候

无论新年还是旧年,村前的池塘

都替我们保存着水的完全

回忆总是长远,而剩余的生活

似波光里小屋闪烁的部分

如此安静的夜

新年画布上一只喜鹊的吉祥如意

被大雪放逐到孤岛的歌声

他的代词,污泥的指称

麦克风继续走在树叶里,另外一个地方

我的耳朵,涡旋着一盏车灯

春天就此开始

春天就此开始:

翻鲜的泥土,闪电

紫云英轻轻晃动

像一只无须用力的摇篮

自宇宙中升起

在风中,在光中

你有你苦涩的牙齿

你可以吃掉所有的茶树

沉寂的白天与墨绿的夜

我有我的白果树

树上的雾与树底下的洞穴

比如我的眼与耳孔

潮湿的笑容

你们全都无法拿走

春天的口袋里

你是否摸到过桃花的诗集:

树叶的歌声,流水的歌声,绿色地球的歌声……

绕过我的身体,也绕过你的

你是否因此坚信

词语终将被桃花烧尽

而你用过的春光我还想再用一次

至于旧事,是否

再一次模拟了炊烟的曲折盘旋

只有天空知道

西湖半日

这时间的白日梦摧毁过的第一排鞋盒里面

安放着你能想象出来的固定的编码

与无从想象的神奇的脚趾

带有的毒草的味道

这乏味的周末

与同样乏味的我

组成的一个变异的空间里

突然出现子宫,冰红酒,乐高搭建的多面体宇宙探测器

用时间的玫瑰缝缀的钢铁侠战衣

这一具混淆了金属与植物蛋白的

笨重而死板的经济学躯体

落日下,魔法斗篷正在吞吃起皱的西湖与饥饿的国家

它无限扩张下的江南迷宫

需要一支振金手臂在江水里掘开春衫的地图,同时

你也不能对一盘油爆虾要求更多的调料,因为

再闪光的超市有时也会兵荒马乱

当它面临我们古典的饥饿

多半来自雪碧,方便面,酒与鸡翅的困顿

如果仅剩下一尾鲈鱼可以深潜于雷峰塔的钟声

那它会是孤山寺,白沙堤,春来愁

还是青萝裙,白鹭闲眠,笑歌也断肠

让你相信:在梦里,原来这一切早已来过

小巷发廊

发廊恰到好处的存在

使小巷有了洗发水的味道

它一部分停留在空气中

一部分与夜缠绕

没人关心的脖颈

为虚空的通道所命名

颈上人头,如何从一堆香波中立起

更多时候,它们垂死似毛巾

一条条直挂而下

幽灵出没的小巷

水龙头受到洗发妹低声的鼓舞

一把油纸伞的彷徨与低回

让小说家送走了他现实意义上的妻子

哀情才开始

漂浮物向深处游去,越来越幽暗

洗发水蓬乱似球的味道

锁住了小巷的两头

夜在夜里沉睡

洗发妹被月光吃醒

她剔除了一首诗中多余的词语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遭遇过什么

她不再记得这条小巷有过长长的阴影

年末大卖场

宣告倒闭的短租期服装店

意外地被梦工厂扯了扯毛边的裤脚管

音箱并不确定自身原本拥有一颗不死之心

通宵达旦的摇滚取代了涣散的内陆乐队

歌星们脱光内衣

在嘭恰恰不停到来的风暴里

试穿着羊绒大衣与长筒皮靴

乐队与买卖之间的沟壑

也被一支过冬的狐狸毛领填平

彼此孤立的两块颧骨,又远又红

让河南小姐姐从上午九点开始

就一直披挂着洛阳的晚霞

估计她昨晚又没睡好

困身于月光与酸辣泡菜之间

目睹打呼噜的丈夫一口口吐出白昼误食的蝴蝶

年关将近,该清仓的不只是

……翻毛牛皮鞋,马甲,围巾,乱窜的羽绒

还有隐藏于诗行的不合时宜与意欲冲破年关的形容词

M 码疏离于鼓起的皮肉的悲喜

试衣间无休无止的在场审视

使得未来的领域也变得多余

县政府招待所原址待建的废墟上

几棵银杏与水杉

继续从盛大的雨水向着有限的雪粒撤柜

反观植物之寂静,大卖场正在亲吻每一粒金币

2020 年终的电锯对经济学的多孔幸福

表示毫不知情,它借用雪的支离破碎

安抚每一双即将返乡的现代版耳朵

隐喻的饿乡

暮色降临

词语的锋面已将韵脚的平流层断开

无尽的沙砾也在面临隐喻的饿乡

试衣间里,男主顾尚未试穿到一套合法的西装

别在衣襟的玫瑰迷失于纽扣的万花筒

他不能确定要把它送给哪一个夜晚

作为隐秘内心的某条线索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鼻子,眼睛

嘴巴,耳朵……已在星空的布置中显现

玻璃橱窗里远去的鸟兽

转眼之间又将天空刷新了一遍

白雪的连衣裙,肩带正在滑向左边的肩膀

似同一架快速下行的电梯

给予我危险而奇妙的想象

海水困住的冷冻链

仍不被卦辞的钥匙所松开

而写下蜂鸟与忍冬花的米沃什

当他走过大街,回头看到的

却是一辆洒水车的困窘与不安

数的辩护

美丽的艾娃,对着后视镜

一遍遍涂抹她的口红

子弹,扳机,阴谋学在调研寡头的气味

那未曾获取的苦涩的胆汁

一颗精于算术的大脑有着无法消除的技巧

过于聪明的冰雪与纸牌

度假公路,海岸线,绘制出树林发育完全的躯体

误入歧途的幸福,可怜的白痴

唯独拥有数的辩护

然后,她看到了沉默的枪托

困在皮夹克的某只口袋里

枪杀他,或者救他于哀愁的绿波

艾娃拿不定主意

她忍不住打开冰箱,嗅出雪碧有种蒙难的味道

她明白一个人,有时候可以不怀好意

但不可以夺取另外一个人的生命

怀疑论从语言的旋涡中,打捞出漆黑的树皮

在白天与黑夜之间,不存在新的一天

与新的一夜

疯子

莫非是鸟叫的声音,从深洞里传来

剔骨刀刻下记号,每张松树皮都在挥手道别

剩下蕨菜的脸,贴向另外一个自己

开船吧,尖锐的汽笛

刺破森林的寂静。孤独的墓碑

保持集体的沉默。铁丝网挖着破损的夜晚

自己向着自己走,向着自己开枪

用愤怒的枪托。为何不相信我说的一切

那明明是真的。而且。你也知道那是真的

但为何,又一次次提及死亡

既然你已筋疲力尽,为何死的不是我

也不是你。

病了,病了,都需要看医生了

属于我的空间。开船吧,穿过铁丝网

树皮亲吻了我,我亲吻了黑夜

音箱里的水在滴,放大的水滴的声音

挂在长走廊的尽头。谁的影子

不死的灵魂回来啦,回来啦——

你去过哪儿了

拉康说:不是谁想疯就能疯

湖莲潭即景

连夜好雨

给小县城带来了凉爽的天气

让人分不清置身的季节

是初夏还是晚春

公园的长条椅

显然为人生的迷惑

提供了多样的分析

老人们坐在一起

重温自己的童年,青春与爱人

日复一日,风吹白了他们的头发

而他们对此永无倦意

有一个小朋友在玩球

那并不存在的空中的篮

迫使他一次次起跳,灌送

树枝在弯腰迎接他的时候,嘎吱作响

树枝的支离破碎与我多么相像

杜甫,杜牧,杜秋娘的诗句

装点着一座灯杆的三个面

谢谢他们把空出来的一面留给了湖

告诉我里面装着茅屋,草木,金缕衣

还有好大一个长安

对岸的青山还未拧干身上的雨水

一把锁呐的声音

便急急地从林间飞了出来

它乘坐羽毛的花轿

滑过圆形的水面

最终落到了我的耳孔

至少有三五分钟时间

我都被它的清远所吸引

几棵青钱柳长在湖边,碧绿葱翠

它们满身的铜钱,一串串垂向水面

提醒我们淤泥之下深埋着的银行

正搬动欢乐的黄金

与群山同行

狗尾草继续以它的密集向太阳索要签名

但苦丁茶树只借用了岩石的阴影部分

像一大团野生的墨汁站立在阳光对面

它与我的偶然凝视,苦涩与孤单的无限接近

时光与灰烬的互相致意

将我置身于沙石的沉寂:它们又细又白

却可以与群山同行

我相信徐霞客走过的山谷,黑夜,沟渠,田野

是蝴蝶与飞蛾,野菊与鸳鸯的秘密所在

他喜欢棕麻鞋胜过云头履

喜欢将孤身投宿到落日的穷乡

和泥墙,和墨乌的烟迹,和故人

坐在秋风里,倾听菩萨的心跳

哦,还有柿子,这古老的果实

在淡青色的雾霭之下

将自身缩成一小团一小团的火焰

每年秋天,它们都将焚烧一次

作为对栖居之地的告别

从前,胡村

旧时的喜床上,喜鹊口衔梅枝

一截大红的油漆,在沉闷的空气中

面临从家具向嫁妆的凶险过渡

据他所知,开败的梅花

已被冬雪打扫干净

一只铜制的蝴蝶,停靠于木箱上

它静止多年的翅膀

在耗尽人世间的飞行之后

收折起灰白的身体

箱盖与箱体彼此合拢

那无法打开的暗室

隐藏着的花烛与欢爱

已无力辨认一孔锁的四野八荒

这是另外一个时代

模糊不清的人,也允许被生下

生于胡村,长于胡村

他用他的胡话为我们讲述山河岁月

比如小芸,青芸,仙枝……

比如燕窠,书信,银两……

他的胡话,来自一只白鹭的方言

也来自一条小花狗的欢叫

而当我们离开,在大雨滂沱的途中

为一首文不对题的诗歌起了争执

他又将独自吃掉所有的从前

注:胡村,今浙江省嵊州市境内。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