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沃诗选

2024-09-11 00:00:00董继平
野草 2024年5期

译者简介:董继平,1962年生于重庆,早年获“国际加拿大研究奖”,参加过美国艾奥瓦大学国际作家班并获“艾奥瓦大学荣誉作家”,后担任美国《国际季刊》编委。译著有外国诗集《帕斯诗选》 《勃莱诗选》 《默温诗选》 《特兰斯特罗默诗选》等二十余部,美国自然随笔集《自然札记》 《秋色》 《野生动物家园》 《荒野漫游记》 《动物奇谭录》等二十余部,以及长篇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另著有人文建筑随笔集《世界著名建筑的故事》。现居重庆。

莱多·伊沃(Ledo Ivo, 1924—2014),巴西著名诗人、作家,生于巴西东北部的港口城市马塞约,1943年移居里约热内卢,开始了其新闻生涯并参加文学活动。后来进入巴西大学学习法律,但从未做过律师或法官。1944年他20岁时,便出版了第一部诗集《幻想》,从此崭露头角。此后笔耕不辍,又推出二十余部诗集,主要有《颂歌选》(1945年)、《十四行诗大事件》(1948年)、《赞美诗》(1949年)、《语言》(1951年)、《一个巴西人在巴黎和欧洲之王》(1955年)、《魔法》(1960年)、《中央车站》(1964年)、《海之天》(1972年)、《信号灯》(1976年)、《倒下的士兵》(1980年)、《神秘之夜》(1982年)、《国民的黄昏》(1990年)、《鱼栏》(1995年)等;另著有长篇小说、短篇小说、自传、论文集近二十卷。此外,还翻译过法国诗人兰波的作品。他是巴西文学院成员,其作品被翻译成欧美主要语言,获得过很多国际国内文学奖,包括其长篇小说《蛇巢》所获的瓦尔马普文学奖。

莱多·伊沃是20世纪巴西诗坛上的奇才,以其第一部诗集《幻想》(1944年)一举成名,现在很多评论家认为这部诗集是他那一代诗人与巴西现代主义诗人的分水岭,因其打破传统及否定过去的精神而闻名,自此拉开了一代诗人——“45年的一代”走上巴西诗坛的序幕。他善于从日常琐事中提炼出诗歌精髓,深刻而细腻地表现出人与人、人与社会和人与自然的各种微妙关系,其想象力常常能超乎读者意外,语言简朴,不事雕琢,艺术感染力和渗透力极强,在20世纪葡萄牙语诗坛上具有很大影响。

永恒的呼喊

如同受到那在夜晚的潟湖中

被诅咒的芳香尿液所吸引

爬上一个人的床的蚂蚁,

因此你爬上我,呼喊。

死亡是一个愚蠢的监护者,一只

喝醉了人类尿液而发狂的蚂蚁。

在太阳烤焦的断崖顶上

一头驴吃草。它的黄色大牙

磨碎那从春天剩下来的

过多的干草。

这片土地黑暗。蔚蓝的天空上

太阳投下的光线

晒热番茄、洋蓟和茄子。

那头驴凝视随着光芒

而退缩的白昼,

嘟嘟粗声叫着——它对

宇宙之美的颂歌。

游客

在那满载着游客巡游

鹿特丹①三角洲的船上

我意外碰到上帝

他假装没看见我。

我不曾旅行到任何地方。

所有的旅程都毫无意义。

它们并没有把我们带到任何地方,

并没有对我们显示世界的另一边。

上帝这位伟大的游客乘船而行

可是更喜欢观看船坞或拖船。

也许人们连续不断地请求

已让他沮丧失望。

天空充满亵渎。

我羡慕那啄食

灰白之水的鸥鸟——

那不需要上帝的鸥鸟。

——————

①荷兰西南部港口城市和第二大城市。

在一家廉价旅馆

不敲门就进入。当我们爬上

那犹如我们的欲望一样曲折

用鱼骨压迫我们肉体的

楼梯之际

褪色的地毯就吸引我们的脚步。

白色床单上有一个小斑点。

仿佛曾经有一支军队那样经过,

留下一个我们的眼睛接收的符号:

在一场领先于死亡的漫长战争中

短暂胜利的符号。

夜间的暴风雨

夜晚的生命:

夜晚以什么为生?

一声短暂的叹息

和一个消逝的手势。

夜晚始终

以悲伤为生:

被抱紧的躯体,

分开的灵魂。

一阵抢劫的风

掠过

剥光树木。

金合欢枝条的

白色黑暗

沉落在地面上。

我的家

葡萄牙语不是我的家。

语言不是家。

我的家是我诞生之处柔软的黏性土地

和马塞约的一阵阵飘荡的风。

它是匆匆跑过红树林沼泽烂泥的螃蟹

和我睡眠时其波浪依然打湿我的脚的海洋。

我的家是悬挂在腐朽的教堂天花板上的蝙蝠,

日落时在海边疯人院跳舞的疯子,

被星座弯曲得圆圆的天空。

我的家是船只的号角声

和矗立在高丘上的灯塔。

我的家是在明亮的早晨的乞丐之手。

腐朽的船坞

和海边坟墓——我的祖先在那里患着

肺结核和痢疾,在寒夜禁不住咳嗽和颤抖

沿着码头的货仓中散发的砂糖气味

挣扎在渔夫之网中的胭脂鱼

悬晃在黑暗中的一串串洋葱

飘落在鱼栏上面的雨。

我使用的语言不是也从来就不曾是我的家。

欺骗的语言不是家。

它只不过有助于我去庆祝我那伟大、穷困、沉默的土地,

我那饱受痢疾折磨、没有牙齿的家,全无语法书和词典,

这片土地,我的家,没有语言,没有词语。

斗篷

在我童年的地板上

我将找到我丢失的一切:

蓝色斗篷,图画书,

故去的兄弟的照片

和你冷淡的嘴唇,你冷淡的嘴唇。

在我童年的地板上,蓝色斗篷

遮住物品和幻想。

一件蓝色斗篷,那最深的蓝

再也找不到了,因为

这样一种蓝再也不复存在。

对于你们所有人,纯洁者或堕落者

冬天的处女,在夏天多么格格不入,

我向你们寻求这种深蓝:

在我死去的那天用这件斗篷遮盖我。

当我死去,你们都能清楚地知道

一件蓝色斗篷,那最深的蓝,

将从头到脚完全遮盖我。

海湾中的秃鹰

一群秃鹰在波塔福哥湾上空盘旋

惊吓甲板上那些更茫然的游艇主人

他们前行,沿着水域犁开浪沫的田垄。

世界在旧日子更具诗意。

去年的积雪和那一群群

仿佛是从天而降的闪耀的硬币

而愉悦百万富翁的海鸥在哪里?

夏季的太阳下,银行家感到一丝寒意。

这是痛苦,没有鼓掌的时间

即使在星期天,我们也必须学会害怕。

真理与谬误

大海混乱:

星座

是船。

诗歌是谎言。

群星不是船。

天空是幻觉。

真理在世上——

船只沿着码头

锚碇停泊。

雪与爱

在这个灼热的日子,我等待着雪。

我始终等待着雪。

我在孩提时代就读过《死屋手记》①

看见雪花飘落在西伯利亚大草原上

飘落在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褴褛外衣上。

我爱雪,因为它不会把昼与夜分开

或者把遥远的天空与大地的苦难分开。

它把分离之物结合起来:

那些被判决给暗冰的人的脚步

和消失在空气中的爱情的叹息。

一个人得拥有一只调整过的耳朵

去听见飘雪的音乐,那几乎沉寂的东西

犹如天使翅膀的触摸——假定有天使,

或者鸟儿垂死的气息。

一个人不该以等待爱情的方式来等待雪。

它们是不同的东西。我们睁眼看见雪花飘落在

荒地上就够了。它飘落在我们身上,那并不像

爱情的火焰燃烧的寒冷的白雪。

当雪花飘落在大草原上

飘落在暗淡的简陋小屋顶上

飘落在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褴褛外衣上

我们的眼睛,我们的耳朵,我们的嘴巴

甚至还有我们那在黑暗中以同一个声音

跳动的心灵都不满足于看见爱情。

一切都不满足于看见爱情。冬天的寒冷和灼人的暑热

对我们,对我们张开的手臂

和我们受尽折磨的心灵隐瞒它。

忠实于我的童年,我更喜欢看见

那结合天地、结合昼夜的雪,

而不是无助的爱情猎物,

那既不洁白,也不纯洁,更不寒冷如雪的爱情猎物。

——————

①19世纪俄罗斯著名小说家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的代表作之一。

夏天的开始

夏天这样开始:苍蝇嗡嗡作响

石头闪烁

世界的喃喃声犹如沙丘和蜃景

跟我们在一起。

然后在黄昏

白昼变成那只禁止触摸的

赤裸乳房,对抗如今消失的太阳。

蟋蟀歌唱。火车驶过。

生命,无蜜的蜜蜂,在黎明嗡嗡叫。

苍蝇在我们的躯体上面盘旋,

带着夏天湿润的芳香。

田野上,清晨的火焰噼啪作响。

敬启者

所有的主题都相等

放在天平上重量都相同。

儿童的哭泣与熄灭的光,

我的爱情与委员会的喧嚣,

储蓄与废物,

婚礼床单的洁白

亚麻织物上的红酒斑渍

——这一切在战场上

都变得相等。

财产拥有者

当我在夜里到达那里,我偶然发现

那飞过我的车道的鹰。

车灯打扰它,片刻间

它缄默的愤怒在栅栏柱上面盘旋。

“这个入侵者是谁呢,敢在我

曲折的睡眠或永久的警戒中打搅我。”

它在黑暗中寻找新的位置。

谁拥有这片土地?谁是这关闭的

房子、这水和这树林的主人?

是哪家事务所给这空气注册了所有权?

人与鹰争夺这同一片领地。

两者都是猛禽,在黑暗中飞翔,

或静静寄宿在那害怕一道不恰当的闪光的

看不见的财产入口。

维持现实的事物

天使维持

世界的现实。

当早晨的空气中

传来那守护我们食品的优越的冷藏船的声音

天使就像露水一般蒸发

机场是等待着嗡嗡叫的

蜜蜂来访的花冠

在驶过的公共汽车上,世界的混乱公开露面

明亮的天空下,日子的门

宽宽地旋转着敞开。

早晨的烟雾

一堆旧轮胎的篝火烟雾

越过那围绕海湾水底的

红树丛和炼油厂,

朝着天穹缭绕上升。

男人和女人,随着献祭而开始这一天。

每天早晨,他们都焚化对夜晚的记录

把大地的黑色呕吐物奉献给天空。

火焰

日子噼啪作响,火焰

穿过草丛铺展。

秋天在这里,准备好隐藏我的生活

就像树叶隐藏慈母般的潮湿地面。

黄昏的闪烁中,我依然窥视光芒。

我听见一匹跛马在雾中嘶鸣

和满载蔬菜的卡车

沿着公路隆隆行驶。

现在火焰包围我,火焰是一片玫瑰色海洋。

在那洋溢着热量的奉献中,

在那让复活之路腐朽的根里,万物都被许诺。

我费了很久才学会去爱那迟到的下午

山冈上烟雾之岛

风与火焰

交织着篝火的灌木丛阴影

为庆祝夜幕降临而堆积。

我更喜欢在树林中

突然迸发的闪电。

我整天在树林中漫游,忘记拾取

那需要拾来点燃

最后呼喊的柴火

在我穿过树林的时刻

打开锁上的栅门

在那种光芒四射的回归中

与火焰一起消散。

桑塔莱奥波尔迪纳疯人院

我每一天都回到马塞约①。

我乘着迷失的船、口渴的火车、只有在夜幕降临时

才降落的盲目的飞机而到达。

白色广场的演奏台周围,螃蟹四处溜达。

砂糖之河穿过铺路石而流淌,

美妙地流逝于贮存在货栈中的一只只麻袋上

净化被谋杀者停滞的血。

我一到达那里,就走上通往疯人院的路。

在这个我的祖先安息在海边公墓的城市中,

只有我童年的疯人还活着,等待着我。

他们都认出我,用咕哝声

和猥亵或炫耀的手势招呼我。

附近的兵营中,一把尖叫的号角

切开日落和缀满群星的夜晚。

栅栏后面,倦怠的疯人们唱歌跳舞。

哈利路亚②!哈利路亚!怜悯之外

世界的秩序犹如利剑闪耀。

大海吹来的风让我的眼睛充满泪水。

——————

①巴西东北部港口城市,诗人的故乡。

②犹太教和基督教的欢呼语,意为“赞美上帝”。

地角

我走在人群中,我名叫虚无者。

被下午践踏

我在散发出腐烂之鱼、汽油

和蛊惑气味的城市中前行

刮去那把我的痛苦缝合起来的墙壁的鳞片。

在涡轮吮吸的醋的天空下

我眩晕于招牌的呕吐。

含盐的空气中,我怀有对人们的爱

除了那沿着大街追随我的脚步的

狗,没有人知道这种爱。

恐惧的礼堂中,我的激情

回应崩溃的石头的尖叫,

走廊中,我听见我的水的爱情涓涓细流;

我的花的爱情开放在幽暗的凉亭里,越过

宝石和装饰着黄色

和白色镶边的日子的小玩意儿。

哦,日子,男人和女人的祭坛,大理石栅栏!

愚蠢的牛群聚集在屠宰场附近

我欲望的阴影烧焦人行道。

日子是恶棍,隐藏在那没人

把利息付给我的灵魂的柜台后面。

这种爱情吮吸我,如同我吮吸那隐藏在

毫无意义的洞穴中的果汁,

在水沟和她肮脏的乳房上哺乳我的

大地的岩石之间,辟开一个碗形弹坑,

不确切的尖顶要塞升起,隔绝一座座塔

搜寻黑暗的哨兵在塔楼中

为无形军队的到达而换岗。

在公路和汽车旅馆之间的路上

我在我到来之际离开……到来与离开

是地平线的幻象和刺激

海关官员的海鸥的鸣叫。

我围绕里约①而行,度过了所有恐惧——

在绝对的黑暗中找到一群沙丁鱼的网,

太阳后面的人和对抗痛苦的

灰白平台的幸福。

时间让光芒弯曲,因此我才能移动

在百万富翁、牧师、收垃圾的人、小丑和那就是我的相同者的妓女中间。

在这里,银行比大教堂更美,

并且,我们俯下头颅,把自己的罪过吐露给经理人:

我们觊觎邻居的妻子,他的宅邸,他的奴隶,他的游艇,

他的股票,他的牛和驴,还有他游泳池的太阳。

我们在办公室柜台前吃圣餐。

当市场衰落的时候

我们财政的灵魂就颤抖。

在恐惧、通信卫星系统

和那攀爬财政部的台阶的蚂蚁之间,

闪光的信号成形。一个新世界的词汇表。

再见,在马桶中漂浮片刻的

没有意义的陈旧词语。

博物馆如同废品站一样贮存碎屑。

今天的艺术在城市栅栏上面,

在打着搅拌机的广告牌上面。

哦,星星的对话,星际的句法!

用我在学校里学会的

破损得如同我的脚掌的混乱词语,

我再也不知道怎样去歌唱世界,也不知道怎样说出我的爱。

我的沉默吃着谎言的火炉烘烤的面包。

哦,无唇的日子,哦,长满鳞片的日子

如同在我的水箱中游动的鱼

告诉我,是什么天空警戒埃尔佩诺②的叫声?

尼布甲尼撒③的坟墓在哪里?

哦,缪斯,为我歌唱吧,无情的英雄,尼克·卡特……

我将在哪里找到所有那些坟墓,

有着碎石和用死者的

古代语言写成墓志铭的坟墓?

小号回响在埃尔西诺尔④的海滨草地上。

花岗石狮子在早晨咆哮。

踏上秋天的黄色词语——黄得就像基督的黄色躯体,

我在人群中紧闭嘴唇而行。

我是一个隔绝于别人的人

那些人行走,仿佛已经死去。

停车场上,下午的光芒焚烧

在这个被恐惧咬啮的世界中

把我和我的兄弟分开的马唐草。

他们在我听不见他们之处大声哭泣。

黎明咬啮我愤怒的手指。

老鼠咬啮我灵魂的手腕。

我躺在地平线上,畅饮那照亮

疯人院正立面的夜晚的白色。

哦,美丽如船的夜晚!

我是筒仓中孤独的谷物。

我是风

从寓所、煤油和尿液的

工业园区吹来

慢慢吹瞎塑像眼睛。

世界的巨人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答:“我叫虚无者”。

饱食过度的巨人沉睡在他们停泊在海岸附近的游艇上。

生命的愤怒在人行道上颤抖。

日子破裂,欺骗

在虔诚的空气中展开。而你,呻吟的肉体,

跟随我消失在我的唾液之中。

我如同沉睡在机库中的旧飞机

沉睡在你的体内,沉默是没有露水的早晨的凯旋。蚌蛤没有合拢外壳

在那十足的私通的震惊中

鱼挤满超级市场中

用水冲洗过的恶臭的篮子

我的生命剥落,如纽约市的那些旧阳台

对着辉煌和谎言而开放。

我是不适合从股票市场的

圆形大厅升向

无言的天空的喧嚣。

在股票交易的时间里,每个人的汗水

都变成数字,然而我远离你

只听见那让你的喉咙

完全准备好恋爱的嘶哑话语。

哦,女人,男人的海绵,

你像鸟一样接受所有风景,

哦,赤裸的太阳,哦,我美好的重负之兽,

我像宫殿中的孩子愉快于你的体内

我是那照耀在你背上的镜子之光。

我吓走彩虹,

在日落时穿过平原和山冈而漫游

警告在你的眼睑中振翅翻飞的鸟儿。

靠近那阻挡建筑工人的

疲劳的下午的深红色栅栏,

我拖拽着破碎的大地而行

在那里,憎恨驰过,散布死亡。

哦,旗语和稻草人,还有货栈中

捕鸟蛛的夜晚,

哦,在我的童年保存

我梦幻的纹章的蝙蝠之夜——

你满载星星之船的螺旋桨

越过大海的圆形露天剧场。

然而,在咸风腐蚀的

白痴岛屿和神话那边,

你对我许诺过的地角在哪里?

如同在灯盏持续之际的剧院枝形吊灯,

我的整整一生都在夜幕降临时颤抖

黑暗中,我听见启程离去的万物之歌。

——————

①即巴西城市里约热内卢。

②德国大诗人歌德曾把中国的《赵氏孤儿》改编成歌剧《埃尔佩诺》。

③《圣经》中的巴比伦王。

④丹麦城市。

冒失

是谁在敲门

敢来打搅我?

那肯定是

夜风

或者永恒。

坎德拉里亚银行分行

下午的阳光进入玻璃门

在窗后的一堆堆印章上闪耀。

这仿佛是秋天,广场上

散落着金色的树叶。

接待员像天堂大门前的天使一样微笑。

经理对一个顾客耳语,

他那弥达斯①的手臂

在奇妙的空气中抬起。

一连串镜子接收打字员那货币般的眼睛

和那热情、性感的嘴唇的储蓄。

机器加、减、乘、除。

被加、被减、被乘、被除

人们消失在残废的街上

那些街道在银行家的下午

阻挡小餐馆的油腻气味。

哦,喧嚣的世界!在被一轮黄色太阳

玷污的城市中,人们成为硬币。

——————

①希腊神话中贪恋财富的国王,他曾乞求神赐给他点物成金的法术,他到处点金,甚至把自己的亲人也点成了金子,于是他无法生活,再次乞求神,一切才恢复原状。

打开的大门

关闭的大门

今天打开了。

那遥远的东西

如今就在附近。

就像这样,开始

变成结束。

所有道路

都通向花园。

我们永不会知道

大门那边

是白天还是夜晚。

做梦是必要的。

一只蜘蛛编织

我们的天堂。

治疗方案

海鸥

飞翔在

灯塔上面。

水没有低语。

海藻没有颤动。

只有下水道

把生活的秘密排放到

流畅的大海中。

柜台

大海美好的白色呕吐物

包围曼哈顿岛

鸽子围绕着政治家的雕像飞翔

松鼠在草丛中搜寻生活的答案。

即使开花的樱桃树围绕着世界

它也是荒芜的恐怖。

在积累着回收废物的废品站

压碎的罐头盒和一堆堆旧报纸

保持着干渴的躯体

和饥饿的灵魂的指纹

它们像老鼠一样从地面钻出来

在酒吧和餐馆的柜台上

宗教般虔诚地俯首

去崇拜比萨饼的太阳神。

这是星期天。夜风撕裂了无耻的招牌。

在船帆一般汹涌澎湃的嘴里

生活的商业性牙齿咀嚼着早晨。

写给一只番石榴

你是

健康女人的姐妹

那被触及时

张开的嘴壁。

咸味的丛林中

你深厚的滋味

在所有嘴唇可及的范围内。

蚂蚁

每当夜幕降临,飞翔的蚂蚁

就包围我,覆盖整个地面。

来自因嚎叫而沉重的天空的礼物,

它们歇落在狗的背上

靠近鸟巢中的蛋而等待。

在清晰的下午,我握着终年不绝的

生命的旗标,这根棍棒

有一只蚂蚁嗡嗡作响、旋转。

群星下面,狐狸肯定确切地听见

这个囚禁在夜晚与死亡之间的姐妹。

蚂蚁从雨水泡软的地面

爬出来,如花

如散落在风中的鸟。

大地对于每个人都有空间。没有一根标桩

去阻碍新蚁冢的繁荣。

风景

钻塔的影子

在颓败的港口的

泥浆中颤抖。

日光舔着

那远离喷流的噪音

而潜入沼泽的

乡村之狗的后背。

新来的鸟儿

我第一次看着这只

仅仅以蚂蚁为生的黑白鸟儿。

它不会在我的林中筑巢。

它属于候鸟的语言。

无论谁试图生活在异域

结果都发现死亡。

家庭垃圾

天空是大地的荒地。毁坏的卫星

在群星间漫游。

我们在辉煌灿烂的星际垃圾下面

等待信号。

我们就这样度过生活,直到死,我们的

灵魂排泄物

被发射到永恒之中,污染星系。

鱼类的梦

我不能接受梦幻

是人类独有的特权这一观点。

鱼也做梦。

在沼泽水塘,在沼气之中

渴望生命变得厚重的尊严,

它们总是睁着眼睛做梦。

在恶臭之水的无比幸福中

鱼静悄悄地做梦。它们不像人类

在不幸的床上辗转反侧。实际上

鱼跟我们不同——我们尚未学会做梦,

我们仿佛在可怕的形象和死去已久的鱼骨中间

淹溺,挣扎在混浊的水中。

在我命令放空积水的池塘边,

让童年的一个令人烦恼的梦应验,

我询问那幽暗的水。罗非鱼躲避

我那怀疑的主人的凝视

还拒绝教我应该怎样做梦。

螃蟹

就像螃蟹

穿过红树丛漫游

我就这样穿越

人们的时辰。

在夜晚和梦幻的泥淖中

我向前移动,

搬运我的

沼泽的黑色家园。

我所在之处

有熔岩和浮垢,

鳞茎和腐败的空气。

我也隐藏在

那上帝隐藏自己的

恶臭的水中。

白色猫头鹰

在我房外的树木中间,我听见夜的声音。

风,驱使着噼啪作响的群星飞翔。

群山像羊群般移向大海

因为等待那黎明允许

必需的允许而嫌恶。

草丛生长。水波流淌。世界像一句中断的话

重新开始。云层从天而降

沿着被一月的雨撕裂的道路爬行。

一声鸣叫穿过喃喃低语的叶簇。

白色猫头鹰,我久坐的姐妹,

在黑暗中监视被那么多闭上的眼睑

所放弃的世界。

不完整的沉寂

那么多声音中间,多么不完整的沉寂!

现在,只有现在,他们才试图告诉我们

他们恋爱,他们遗忘,总是一直远离

所有最后的真理。爱是一种在黑暗中约定的

无法赎回的债务

唯有死亡才能让债务人摆脱债务。

万物都将在影子的海洋中终结。

在那么多泪水、唱起的弥撒

和日报上的通知之后,死者也停息。

在成为那轻拍船坞下水坡道的

水波之后,我们生来就要蒸发。

我们生来就要对风述说自己的名字。

我们的身体爬向洞口。

但在那个入迷而束缚的时刻

我们的灵魂在哪里?它们像蝙蝠一样

隐藏着,沉睡着,平静得如同胎盘。

在狗的河滩上

如果上帝不存在,那是因为他存在,

隐藏在他自身里面,像奔流的雨

威胁要欺骗性地降临在丛林上面

在那里,人与兽遇见相同的命运

如同急流拖拽的树干。

上帝存在又不存在。在马瑙斯①的天空上

云层是梦幻般的游牧者。

水的部落,空气的羊群!节日的小船

锚碇停泊在狗的河滩上的音乐中间。

上帝是过路人,是那跳跃又消失

在黑暗的河水中的狡猾的鱼。

——————

①巴西城市,位于亚马孙河中上游。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