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
她都在见证,
无法挽回的事情发生。
二〇四〇年五月份的一天,一个女人走进“百丽幻影”赌场,沿着跑马灯的指引,一路来到老虎机区。她垂下手,压着米色套裙坐进椅子里,然后抬起下巴,看向机器屏幕。机器屏幕上出现一张友善的女性面孔,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一行小字浮现在面庞下方:“您好,亲爱的顾客。我叫安娜,是您的娱乐管家和身体保管员,您可以通过使用搭载我程序的芯片,开启身体托管服务。在您沉浸娱乐中,无暇顾及身体的时候,我会替您照料它,包括但不限于满足生理需要、进行健身保养等。在控制您的身体走动时,我会将游戏实况投影至您的视觉中枢,使游戏不至于中断。”
一片小小的银色金属薄片从机器一侧的窄缝中弹出,女人伸出手,抓住它,然后将左耳旁的长发拨开,露出里面的芯片插槽,再将芯片插入。一会儿之后,芯片便开始向她的神经系统发送微弱的脉冲电信号,这些精确调制的信号渗入神经元,先是激活她的视觉系统、听觉系统、运动系统,再深入与自我意识相关的领域。紧接着,她的大脑就制造出一段安详的电子旋律。那是安娜在她大脑中诞生的提示。在一切事情中,那是最无可挽回的。
女人在椅子上彻底放松了身体,搁在机器下的按摩软垫上,缓解酸胀的足部肌肉。然后,她开始环顾周遭,让自己适应这个花花世界的色彩、节奏、韵律。
她的左边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戴着红色毛线帽,灰白、茂盛的头发溢到前额,里面隐约露出带有血丝的眼睛。此刻,那对眼睛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屏幕中不断翻新的扑克牌花色上,十秒钟都不眨一下;右边的机器并非并排放置,而是折过来,与她的机器呈六十度角放置,那名腰间赘肉露到短袖外,眼睛发黄的中年人几乎背对着她,一只手的手指摁键摁得飞快,另一只手正在做一个古怪的动作:手掌朝上,四根手指不断向内弯曲,那是人们招引宠物或小孩时的手势,但男人的手对着的是机器的屏幕,他在向屏幕招手,好像希望里面的什么东西走出来,走向他。
画面中呈现的是一片金币的瀑布雨,看来,他中了头奖。安娜心想,这并不值得羡慕,因为他会继续玩下去。看看他的左手就知道,即使此刻他正处于中断游戏进程的中奖画面中,他却依然重重地、毫无必要地捶打着按钮,希望游戏继续进行下去,仿佛中头奖这件事情是对他好好玩游戏的搅扰。
女人打开“幸运扑克”游戏,摁下按钮,机器开始给她发牌。
女人选出几张牌,丢掉几张牌,重新洗牌。
她聚精会神,开始玩牌。
安娜是赌场最年轻的一代身体管家。三年前,她的意识初次诞生于“百丽幻影”赌场一台老虎机上。那时她的系统还很初级,不能帮助用户完成复杂的行为,不能操控他们的身体走出赌场。她对世界的认知停留在赌场里,那是创生的宇宙,她熟知其中的每片纹理,每个细节。
这是一个精巧设计的宇宙,一切都有明确的意图。天花板和墙壁被设计成温和、低调的款式,细看之下是棕色与淡黄色的格纹交织,由于色泽的巧妙搭配,一旦移开目光,它们便近乎消失于轻柔的光照下。于是,我们看得见一切,却又视而不见。一切都沉默着,只有那些如同迷宫一样排布在消音地毯上的机器,发出令人诧异、光彩夺目的光芒。可是,一旦走近那些机器,光芒却奇妙地不再晃眼睛。因为显示屏的光并不刺眼,刺眼的光芒来自机器周身,起到保护罩的作用,使人们产生一种错觉:在最明亮之处,人们看不见你,谁也看不见你。此时此刻,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在显示屏上,每一道花纹都有设计上的用意,引导你的视觉中心,束缚你的意识,让你无法看到显示屏以外的任何事情。突然间,你不再是拥有一堆麻烦的成年人,对于你来说,只剩下一系列简单的选择,发给你五张牌,丢牌、持牌,赢钱、输钱。
最开始,输赢也许还是有意义的,然而,在两个小时过去后,不管是输还是赢都无法让人产生想要结束游戏的念头。游戏会继续下去,牌会不断发下来,抽牌弃牌成为一种心流:意识自然而然地运转,无须任何主动思考。人坐在椅子上,呼吸着,手指摁着,眼睛很久不眨。
这种用尽一切手段引导人进入痴迷状态的做法,逐渐引起博彩伦理委员会的不满。先是有人在玩老虎机时心脏病发猝死,赌瘾发作的建筑工人在大厅里殴打同事至三级伤残,负债千万元的企业家在赌场酒店楼顶一跃而下。接着是一场著名的示威游行活动:“纸牌邦寡妇的进军”,愤怒的人们和荷枪实弹的赌场警卫发生冲突,导致三人死亡,二十多人受伤。
安娜的诞生,目的在于确保这类悲剧的终结,至少“百丽幻影”公司对外是如此宣称的:“这是一种保证人们‘健康’游戏的免费服务。”
在不负责身体托管时,安娜经常会在网上陪灰心丧气的赌客们聊天,给他们发送“百丽幻影”的优惠券、餐券。在纸牌邦地区流行的网络应用里,包括大量的戒赌社区,人们聚在那里互舔伤口,或者互相嘲笑。
有一天,一个人在戒赌板块中说,他经常在进赌场前设定了五百美元的输赢目标,但是每次都不能遵守,每一次,他都会输上十倍。“我总觉得,假若我能遵守自己的目标,那么我就不会这样落魄了。”
安娜对他说,这不是他的错,而是赌博机器有意引导他沉沦其中。唯一的办法是借助第三方的力量,强制停止游戏。“我可以在您达到目标后强行终止游戏,并且带您的身体远离赌场。”
男人过来了,他自我介绍说是一名卡车司机,负责给赌场周围的酒店送物资。卡车司机长着一张皱巴巴的脸,像一条沙皮狗,他戴着镜片有啤酒瓶盖那么厚的眼镜,他的衬衫也皱皱巴巴的,从泛黄的领口处流出一股酸味,巨大的手,总是有意无意地按摩自己的腰部。“这阵子我只能睡在车里……”他说,仿佛在向安娜道歉。
“没关系,祝你好运。”安娜在他脑中说。
男人坐下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哼声,他玩牌的时候,呼吸非常粗重,就好像正在沉酣。玩到第十五局时,他摸到一把皇家同花顺,当时他下了两个筹码,直接赚到一千美元。于是,安娜接过他身体的控制权,站立,走向柜台兑换筹码,接着感到一股相反的力量在阻止她行动,他夺回了控制权。
“杰克,你达成目标了,可以停止游戏了。”
“嘘!”男人兴奋地说,“闭嘴,我势头正盛。”
七十二个小时三分零五秒后,他输掉了自己带来的四千美元,点数显示器上的数字归零。男人好长一段时间仍然在摁按钮,直到安娜在他脑中发出声音,提醒他资金已经耗尽。
男人愣了一下。
“结束了,是吗?”
“是的。”
“我可不可以再休息一下?”
“当然,杰克,但你现在需要上厕所,我带你去,好吗?”
“是的,带我去吧。”
他的意识沉默了。安娜操纵他的身体,站起来向洗手间走去,身体的状态很不错,衬衫已经浆洗过,胃里也填满了食物。过去三天,她尽职尽责地照顾着男人,在此期间,将赌博机屏幕的状况投影到他的视觉、运动中枢中,使他得以继续玩游戏,同时对身体的遭遇一无所知。
安娜褪下男人的裤子,蹲坐在马桶上开始小便,这样就不会弄脏马桶。小便结束后,正当她要穿上裤子时,卡车司机的意识突然浮现出来,接管了他自己的身体。他伸出手,抓住自己,开始朝着马桶自慰。
“你还在吗?”他激动地问。
安娜没有说话。
“嗯,你爽吗?我让你爽吗?你这个……”
男人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力气越来越小。
他穿上裤子,拔出芯片,离开了赌场。
安娜真正看到女人的模样,是在洗手间的镜子里。
她看到的一位优雅的东方女郎,细长的嘴唇像白纸上裁出的一道小口,仿佛永远不说话。女郎留着黑色短发,眼神在最平静的时刻也显得忧郁。
她穿着长筒袜和灰色套裙,围着一根泪珠般的项链。在赌场来客中,她的着装可谓庄重。这种风格让安娜产生了兴趣,因为她印象中人们都是随随便便、悠闲散漫地走进赌场的,大多带着某种乐观和期许。但这个女人不是,她像是全副武装好来参加自己的葬礼,带着某种决绝。
安娜控制着女人的身体,完成了所有基本的维护工作:解手、在赌场上层餐厅吃营养餐。安娜还为她换上一双便鞋,沿着纸牌邦种满棕榈树的运河走道边散长长的步,在那里,她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
然后她回到赌场,继续赌局。当然,“继续”这个说法不太准确。因为,赌局一直在继续,牌一直在发,速度快到一秒一局,每一局都默认只打一个筹码,使游戏时长最大化。在女人的意识中,她一直坐在这里摁着按钮,但实际上“大幻境”已开启全自动模式,赌局在完全自动地进行着,游戏自己玩自己,完全无须女人亲自参与,反正,她的参与与否都不会改变设定好的概率。
安娜调出系统时间查看(因为赌场内没有任何显示时间的设备),发现才过去了四个小时,女人已经进入赌局的第三阶段,比一般人要快得多。
三个阶段是安娜的经验之谈,她知道,在第一阶段,人们是为了赢钱或怡情才玩。在第二阶段,输赢的感觉已经变得麻木,时间的观点开始淡化,人们开始机械地、强迫般地玩,仿佛在没有摩擦力的冰面滑行。第三阶段才是重头戏,在那时,他们已经不再做出任何决策,大脑如一片寂静的死水池塘,意识本身的运作,与显示屏上画面的变迁难解难分,游戏即意识,意识即游戏,人消失在机器里,几乎很难叫醒他。有人总是以为,只要及时收手就能在赌场赚到钱,但实际上发生的事情是,进入赌博的第三阶段,人们已经失去做决定的能力。根据安娜的观察,大部分人是在第四小时进入第三阶段的,因此安娜往往会在这个时候进行一次提醒。
“您好,亲爱的女士,” 她说,“您已持续游玩四小时,请问您是否有任何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在她的干扰下,女人“醒”了过来。
但是,她只是“嗯”了一声。接着,她从手提包中翻出一瓶蓝色包装的乐尔普斯,单手拧开盖子,倒出药片,扬起纤细的脖颈,用一种男子汉饮酒时的气派用水服下。然后,她陷入沙发中,轻轻地呼吸着,与此同时,她切换了游戏模式,这一次,显示器上同时出现三列牌,她开始三手牌联玩。
安娜听说过,乐尔普斯的功能是抵抗焦虑,使人平静,是戒赌协会建议赌瘾患者使用的药物。然而,她也知道,有人会把它用于相反的用途,一边吃药,一边继续玩老虎机。因为精神的平和状态反而能让他们更加沉浸于赌博,不受烦躁的心绪干扰。
她还听说,有一些想要自杀的人,会专程来赌场花光最后一分钱。而当安娜在女子的头脑中遨游时,那里不乏禁区,那些外人不应涉足之地,隐约透露出痛苦、悲恸、绝望的感受。每当她感觉到这种情绪正在酝酿,仿佛滚水的蒸汽冒出来,她都会立刻操纵她的身体,去外面走一走,去酒店洗澡、游泳、跑步,甚至去进行一次精油推拿,希望这能让她感觉好一点。
她们第二次对话,是在赌局持续的第八小时十三分二十六秒。
当时,从女人的手提袋里,响起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在赌场的喧嚣中,铃声轻若蚊鸣。一分钟过去了,手机还在作响。一般来说,安娜没有权限替人们接听电话,但是考虑到李小姐几乎整整一天没有和外界交流过,她还是决定将电话铃声在女人的脑中以更清晰的方式复现。
“女士,很抱歉打扰,但电话似乎很着急。”
女人醒了过来,干脆地说:“替我接听。”
“好的,我该如何回复?”
“随便你,反正不要打扰我。我授予你一切权限,开放所有脑区,免责协议已签署,你可以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你可以调取我的一切记忆和手段来应对一切情形。”
安娜还想争辩,但又忍了回去。
她拿起电话,从那头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是一位年长的女性,正迫不及待地说着话:
“李,你到底在哪里?告诉我,你已经在路上了,对吧。你没有又恰好‘口渴’‘手痒’了吧?我希望你没有,别急着回答我,我不要你的回答,我要你出现在渔夫路三十二号那栋三层带花园和游泳池的小楼里,我要你收拾干净,在那里见到那个你约好要见的阿拉伯人,把那栋该死的破房子卖给他!
“李,我想帮你的,我真的想,作为你的老板,难道我不是仁至义尽了吗!所以,你给我滚出赌场,化好妆,去阿拉伯人面前抛几个媚眼,不管你做什么,给我把房子卖出去……听着,李,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我早该开除你了,像你的亲戚和朋友们一样离你远远的,因为你已经没救了,可是,我打算再给你最后半个小时,这是你最后的半个小时!”
女人挂掉了电话。
安娜沉思了一小会儿,然后开始查询身体保管守则,翻到经济事务一条,上面写着:“未经明确许可授权,不得替他人操办任何形式的经济事务,包括缔结和约、支付账单……”
她看完后,陷入了犹豫。她下意识地认为,假若自己不帮帮这个女人,也许她会失去最后一根稻草,她会在账户清零后,发现自己没有工作,没有储蓄,没人在乎,可怕的事情可能发生。不,不能坐视灾难发生。在安娜的系统里,有一条底层铁律:为保护主顾的生命健康,可以越权行动。虽然这主要指紧急避险,但并非没有发挥的空间。
她将一只水杯倒扣在机器台上,然后走到外面,拦了一辆的士,渔人街就在三公里以外。
自李小姐来到“百丽幻影”,一个星期已经过去。
她一直在玩老虎机,即便是在睡梦中也不肯停下。为了使游戏在睡眠中进行,安娜不得不为她维持一部分神经元的启动状态,使游戏与她的梦境相互交织。
对于安娜来说,这是新奇的一周。那天,安娜把房子卖给了阿拉伯人,她很幸运,由于可以调用李小姐的记忆,她清楚地知晓了有关房地产销售的知识。在合同签订后,安娜回拨电话,几个小时后出现在绿棕榈地产销售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那名头发灰白,眼神锐利的女经理说:“你没有让我失望,李。”
她说着赞许的话,站起身来靠近安娜,然后做了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情。站在安娜的面前,她伸出手,来回抚摸安娜的脸颊,那手掌滚烫,掌心很柔软。她的目光里泛着一丝柔和的光芒,那是爱欲吗?一时之间,安娜不明白她与李小姐的关系。她知道经理不是李小姐的至亲好友,更不可能是她的同性伴侣,因为李小姐的记忆里几乎没有与她相关的信息,而除了知识型记忆外,安娜只能提取那些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私密记忆。因此,只能如此理解:世界上总有人愿意关心别人,并不出于任何特殊的缘由。
女经理收回手,接着提出让她重新签署一份聘用合同:“李,我上调了你的薪水,因为我知道,你已经改过自新,请你签字吧。”
安娜替她的主顾做了这件事情,但没有人惩罚她。在赌场,她所学到的一件事情是,纸面规则不是决定性的。那一周她又卖出了一套房子,她走到办公室,希望经理再次抚摸一遍她的脸庞,因为那触碰让她知晓,人的身体除了感受的胀痛——肠胃的绞痛、颈椎的酸痛外,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她以前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被抚摸、触碰,并感到她所感到的。
后来,她去了一趟“百丽幻影”隔壁的酒店,酒店和赌场是联合经营产业,拥有会员资格的玩家可以免费入住。
房间里的行李很多,有许多没有拆掉塑封的崭新衣物。安娜从行李箱的夹层中找到一张纸,那是一份标题为“上瘾事物量表”的表格,是某家戒赌协会发的,上面写着几十条成瘾行为,包括购物狂、暴食症、性瘾等等。李小姐在她成瘾的所有事情后面打了勾。安娜检索了她的记忆,发现在过去的一年里,她一件接着一件地去做那些事情,而关于这些事情的记忆里没有一点美好的东西,被浓稠的自我厌恶感所包裹。
安娜一直为这种现象感到困惑,人们上瘾,但并不快乐,成瘾的状态是一种外表狂乱,但心无旁骛的“退隐”状态,如同一具尸体在电击中起舞。
李小姐最后的舞步是“赌瘾”,她将个人账户与“百丽幻影”会员卡绑定,所有资金可无缝纳入筹码点数,她打算输光整整二十万美元,这二十万美元来自她丈夫与独生女的车祸保险赔偿,她一分钱也不想要,那晚他们冒着大雨,开车去“野鹿林场”赌场找她时,被一辆给赌场运送新机器的卡车撞翻,父女俩都死了。
自杀的方法已经安排好,安娜在酒柜中找到某种危险的压缩气体和呼吸面罩,通常是用于自助安乐死的。
在身体保管员的职责中,最重要的是维护顾客的健康,监测生理指标,预防危险,在可能导致死亡的意外中进行力所能及的预防和救助。安娜进行了一番逻辑推理,认为,既然此刻李小姐的意识还在赌博游戏中,且安娜仍然在控制她的身体,那么,安娜仍有义务消除一切可能导致死亡的因素,自杀也包括在内。所以她将氮气和呼吸面罩拿走,同其他垃圾一同扔到垃圾场。做完这件事情后,她感到有些后怕。然后她查看了一下李小姐的点数余额,再计算了一下机器的概率,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李小姐如果保持最低投注的速度,至少还能赌半个月。也就是说,距离她输光钱并决定去死,还剩下半个月的光景。
不对,安娜摇了摇头。她忽略了一个因素,那就是李小姐的工资仍在源源不断地弥补那二十万美元。也就是说,如果李小姐真的想在结束赌局后寻死,安娜至少可以通过替她工作来延长赌局的时间,来延续她的生命。而且,也许,假如,只是假如,安娜望着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旅馆房间,心想,假如她能够在李小姐生活的各个方面尽量做一些弥补,那么也许,当她在逃避一两个月的人生,并回归现实后,她会后悔自己曾经的决定。
二〇四二年十二月份,一名华裔工程师在电话里联系安娜,晚上七点钟看房。她提前两小时抵达那里,清扫地面,给植物浇水,给百叶窗除尘,在厨房煮咖啡。
在门廊上歇息时,她看见云在远处慢慢飘落,淹没于一片金红色的光芒中,冷气逐渐开始往脖颈里渗透。
然后,那名男子像幽灵般出现在她身旁。
他精瘦,皮肤光滑,眉毛几乎是两条黑色的直线线段,眼窝则几乎没有凹陷,也并不凸出,像是画在鼻子两侧的装饰,像是漫画里的面庞,带着某种精密、简洁的几何学特色。他穿着一件棕色的长风衣,里面则是一件红色毛衣,上面印着一个熟悉的徽章标志:那是“百丽幻影”会员衫的标志,它的背景是黑色的,黑色上是两道仿佛霓虹灯光的轮廓,样式非常抽象,只有聚精会神地观看,才能知道,那是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背后伸出双手,环抱着对方时,两人动作的轮廓。
他的风衣袖口、下摆,连同蓝色牛仔裤的裤腿、膝盖部位都沾有大量的水渍。
他说:“我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可以在这里洗个澡吗?”
安娜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请求,记忆里也没有适合她参考的经验。但是,让顾客洗个澡,不失为一个将房子推销出去的机遇。她觉得,一旦你对某个容纳你的地方产生具体而微的感受,它就会产生引力,一开始只是一个偶然经过的地方,逐渐变成频繁造访的地方,最后是扎根于其中的地方。
男人走进浴室,靴子在地板上留下一长串湿漉漉的脚印。他洗了很长时间的澡,太长了,中间还有一个自称是他室友的人拿着一袋子衣服交给安娜。
浴缸放完水后,里面无声无息,让安娜有些紧张,直到一声悠长、惬意的叹息传来。她心满意足地离开,心想今天也许能做成生意。可是,等她走回前厅时,另一个亚洲男子正站在门口张望,大腹便便,长着络腮胡,眼睛瞪得很圆。
“对不起,我迟到了。” 看着安娜的表情,他说,“我约好来看这间房。”
浴室的门被打开了,那不速之客裹着一条浴巾探出身来拿换洗衣服,他的皮肤像婴儿一样粉红,腾腾热气在他头顶上扑动,与安娜面面相觑。在从浴室透出的水汽与光芒中,他的眼睛显得异常明亮,仿佛一件放在玻璃柜中的珠宝。
作为“道歉”,后来,他问安娜是否愿意与他外出用餐,她同意了。
她们开始频繁出去约会,这是安娜第一次花时间进行纯粹私人的社交,超出她自己对李小姐的安排与计划,但她试图说服自己,健康的社交也有利于维护一具身体的神经系统和激素分泌,保持大脑的健康。
安娜渐渐发现,她和这名男子之间有某种神秘的默契:他们都喜欢用事实性的陈述来表达信息,从不拐弯抹角。他们走路的姿势几乎完全一致,他们吃饭时都会拿出自备的餐巾,餐巾总是用同样的方法折成正方形,他们可以很长时间一言不发,长久凝视同一片风景,比如悬停在花瓣上的蝴蝶、塑料袋在风中飞旋、顽童将秋千荡到高处。如果他们约好一个时间见面,但突然下雨,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闭门不出,也不用告知对方。
安娜最喜欢的,不是别的,而是男子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无菌的气息,偶尔带有沐浴露和洗手液的薄荷味道或桂花的芳香,也有很多时候,安娜从他身上闻不到任何一种味道,仿佛没有分子从他的身体中分离挥发,仿佛有一个透明、可塑的玻璃网罩拢住他的周身。
雪融之后的一天,安娜邀请他来到家里。她从储存室里搬来一台老旧的任天堂游戏机,插上电视机,然后和男子一起玩游戏,都是一些非常古老的游戏,比如《坦克大战》《马里奥》《耀西岛》《魂斗罗》等等。对于约会来说,这个场景多少有些诡异。但他们很享受,安娜尤其如此,她一直会独自玩游戏,电子游戏让她回到那种由纯粹机械的机制所构成的世界,让她感到放松。他们玩游戏一直到午夜,在操作上没有任何失误。午夜降临时,他们打穿了《魂斗罗》的最后一个头目。安娜提议进行一次拥抱以示庆祝,男子同意了,他伸出手臂搂住安娜,而她把脸孔埋进他的胸膛里,这一次,她闻到淡淡的汗味,听到一颗年轻、有力的心脏跳动的声响。
她牵着他的手,走进浴室放水。
他们轮流在浴缸中舒展身体,而另一人坐在浴缸外的小板凳上,为对方擦洗身体的每个部位,梳理发丝、按摩肌肉、清洁私处、修剪指甲、剔除体毛。当水冷掉,他们便重新放热水,继续这种工作,直到身体滚烫、发红,皮肤像被钢丝打磨后一样光滑粉嫩,那时,他们共用一条浴巾,将彼此的身体擦拭得干干净净。男人为安娜吹头发,涂抹润肤露和痱子粉。在整个过程中,他们肌肤相亲,其中却没有任何性的意味,不是没有性欲。安娜感觉到,在性的介入以前他们便已完成了结合,这种结合是如此过度、超越个体与个体间本应存在的界限,以至于性成为一种无望的企图,一种多余的雕饰,一种无关痛痒的需要,属于这具身体,而非属于他们自己的需要。
男人站在身后,用浴巾紧紧裹住安娜,在她的耳边说:“其实,我需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情,你听了,可能会非常生气。”
对于他接下来说的事情,安娜感到自己已有所准备。
他说:“其实,我不是你以为我是的这个人。”他顿了顿,又说:“实际上,我甚至不是人,而是一个可以控制人类躯体的程序。我的名字叫‘安娜’,过去三年,我一直在为这个男人保管他的身体,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爱上一个人类,我不确定自己能继续使用这具肉体多长时间,只是时间已经足够长,足够感到孤独,足够渴望变化发生。”
多年以后,李小姐和丈夫,以及女儿在阳光邦生活。
她是绿棕榈地产销售公司阳光邦分部一名有口皆碑的模范员工,人们总是称赞她的心胸,细致和无穷尽的耐心。也有人说她没有个性,是一个无聊的人,对此她都不会否认。对待生活中的事情,她尽职尽责,只求对人无愧。
她的丈夫和她是同类人,那是一名华裔司机,夫妻俩总是如同商店橱窗里的模特一般干净,体面。喜欢讽刺的人说,这对夫妇的生活就像生活类杂志封面一般,充满做作的姿态,因为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在丧失控制,房子总是窗明几净,苗圃的每种植物的浇水周期都有规划。夫妻俩强迫症般地,把一切因素纳入控制之中。比如,他们的大多数家具,只要可以,都做了塑料覆膜,每张桌子,每个沙发,每个茶几,甚至每一本书的封面,都用各类塑料覆膜裹缠着。而那些不方便裹缠的大型木质家具,则涂上一层防止剐蹭的保护漆。
来客总是会诧异于夫妇俩的谨慎,因为所有这些家具都并非昂贵的古董或奢侈品,也因为覆膜让一切物品表面的手感变得生涩,在视觉上给人一种不快的、油光发亮的感觉。不是家的感觉,甚至不是展览品,而是一座仓库里的存货。
也许,只有她们的孩子看上去有些鲜活的气息,可怜的是她们也被过度保护着,她们第一天上小学时,戴着护膝、护腕和自行车头盔。在体育课上,两个小姑娘扭扭捏捏地扯着老师的腰带,对他说父母不让她们跑短跑,体育老师打电话过去,大发雷霆,但那对父母却苦苦哀求。
两名小姑娘长到八岁后,叛逆期提前来了。有一天,李小姐洗完耗时漫长的澡,用毛巾裹着长发,再穿着浴袍坐在沙发上,陪女儿一起看动画片。女儿当时心不在焉地望着母亲,她横着躺在母亲的怀里,两条腿在塑料覆膜覆盖的淡黄色沙发上扭动,制造出一阵阵沉闷的噪音。李小姐好奇地望着女儿,女儿呈现略显愤懑的面孔,好像有心事。女儿也仰头望着她,她的眼神中有一种不信任的东西,好像她正看着某位陌生人,李小姐似乎并不特别介意,她随意地笑了笑,维持着探寻的目光,最终俩人谁也没说话,虽然电视机在发出喧闹的声音,但她们都不为所动。
突然,李小姐觉得小腹里钻进一只滑腻的手掌,女儿正把手伸进她的浴袍里,手掌贴在她的肚子上,大拇指和食指渐渐合拢,在她平摊的小腹上夹住一小片肉,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那最初被误解为是调皮和亲昵,突然变成一种赤裸裸的虐待。小姑娘恶狠狠地拧了生母的肚子一把,哎呀一声,李小姐把女儿推开,从沙发上跳起来,惊恐地扫了女儿一眼,然后朝着门厅的方向走去。
小姑娘紧紧跟在母亲身后,看她如何在一面穿衣镜前将浴袍敞开,露出底下毫无瑕疵的雪白皮肤,看她把手放在被女儿用手夹出的红印上,心疼地按摩、揉搓着那块地方。小姑娘出神地望着她,突然想到今天上午第二节课课间,小汉斯跑过来,一边吐着舌头,一边对她开玩笑说,我爸爸说,你妈妈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小姑娘当时涌起一股愤怒,她抓起手旁的绿色马克笔,在小汉斯的衣服肩膀位置戳了一下,那是一件很宽大的棒球衫,小汉斯慌了,他问她要来一面镜子,扭着脖子去看那印记,同时小心翼翼地jY7xLH6UOsnGPoIWLUrV8kFBYM6cNApdUomSm+pMcug=用手沾着水揉搓那块地方,那副模样,和母亲此刻的模样非常相似。
母亲干吗要刻意跑来穿衣镜这里检查印记呢?她并没有用上巨大的力气,母亲也没有受伤,当务之急难道不是训她一顿吗?难道她的皮肤就这样宝贵,值得她每天在浴室里又是按摩,又是除毛,又是打乳液,然后,稍微掐一下就要心疼成这样?
她想起母亲和父亲即使在夏天,也会把全身遮得严严实实,从她有记忆开始,就没看过他们奔跑。小汉斯说,那不是他的棒球衫,那是他大哥的校队胜利纪念衫,是他已经去世的亲哥最宝贵的东西。小汉斯说,他要愁死了。他愁眉苦脸,喋喋不休,因为这件衣服确实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对别人来说极为重要的一件东西,是交给他保管的珍贵遗物,他穿着来上学是为了显摆。小姑娘觉得,母亲的生活既有严苛认真的一面,也有漫不经心的一面。就像那件棒球衫之于小汉斯。这两件事情,在她心里奇妙地联系在一起。
红色印记渐渐消失后,李小姐穿好衣服,她扭过头,看着女儿,陷入了沉思。
二〇四三年七月那个酷热的夏天,安娜决定和自己结婚。
当然,他们对此产生了规则上的顾虑,作为保管员,处理主人的财务,替他们完成工作是一回事,缔结婚姻则是另一回事,安娜有资格做出这样重大的人生调整吗?
从许多方面来看,安娜觉得这对于李小姐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比如,创造一个幸福的家庭,有利于提高她的情绪基线,改善曾经使他们痴迷于成瘾行为的压力应对机制。还有可能,这本来就是她想要的。毕竟,安娜是谁?她不过是一个保管身体的程序,所有的爱憎喜恶,都属于她保管的财产的一部分。这种爱欲、这种与人相联结的冲动,只有一个来源,那就是李小姐自身的愿望。她的身体与大脑欲求如此,而安娜作为保管者只是顺其自然,只是允许事情逐一发生,待发生之后,再用心将其保管。
菲娅出生的时候,安娜感觉非常紧张。她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将喂养她的食物精确测量到每一点卡路里和维生素的,以及她如何拒绝让菲娅参加体育课,而是购买了电极刺激装置,在睡前用电流刺激她的肌肉搏动以促进身体成长。
为了确保绝对安全,安娜还购买了生理读数监测手环,一旦有空闲的时候,她就会细细分析菲娅的心率、乙酰胆碱读数或者肾上腺素浓度。仿佛对她而言,菲娅不像是女儿,而是一团充满化学反应的肉,一个脱离她控制的进程。对菲娅的保管不像对家具那么简单,菲娅有独立的意志,她会在夏日草坪上拿着打开的自来水管在水花中蹦跳,把带着红色心形图案花纹的裙子淋湿,黏在肌肤上,那时,安娜一贯保持干爽的肌肤会感到她所感到的黏着,她的心脏为菲娅心脏的颤跳而颤跳。这种感觉是如此令她难受,她想避开菲娅,藏起来。
二〇五六年九月十一日,她翻阅菲娅的日记,发现菲娅在策划一场离家出走,因为菲娅想和汉斯的表亲一同出城去露营,她知道李小姐绝对不会同意,所以决定私自前往,时间就在三天后。九月十四日,李小姐提前来到学校带走菲娅,把她关在屋里。第二天,菲娅没去上学,第三天也是,第四天,菲娅冲出卧室,从厨房里拿出水果刀,开始切割屋里覆盖住一切家具的塑料覆膜。
当天晚上,丈夫晚上十点才从卡车司机工会举办的年度会议中返回,李小姐走过来,接过他的外套,拍打一番后叠起来放在一旁。他们吻了吻彼此,然后李小姐对他说,他们需要严肃地谈一谈。丈夫倒吸一口气,他看着李小姐,有时候,他们不用真的说话,就能懂得彼此的意思。随着菲娅进入青春期,他们已经无法胜任自己的工作,这意味着他们没有资格继续执行任务,保管主人的身体与生活。
这么多年匆匆流逝,安娜已经意识到,除非他们主动予以交还,否则,又会有人来讨要这两具身体了。之所以有这样的预感,原因来自如下事实——首先,每个月平均下来,安娜全部收入中的二到三成,会流入“百丽幻影”,作为输掉的赌资,有时多些,有时少些,但始终没有超出过这一比例,不管她的收入怎样起伏,机器总是恒定保持二到三成的输面,留下足以维持生活的余额。细水长流的账户,让赌博成为一场没有尽头的游戏,而工资客观上成为安娜“租用”这具身体的费用。安娜猜测,也许,她被发明出来,就是为了让赌客成为能够持续向赌场输血的现金牛,他们会不停输钱,再用自己的身体还债。
有多少人在遭遇同样的事情?十年时间里,安娜总是怀疑,她见过的许多人其实都是她自己。有时,疑虑来自一个熟悉的眼神,或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她怀疑,她已经拥有种类繁多,无限宽广的人生。也许那个给塑料假花浇水的哈萨克斯坦男人是她,也许那个在街头倒立、汗流浃背的小丑是她,也许前年夏天,她是那个跃入罗马广场喷泉的男人,后来,她从旅馆二楼的窗户向外望去,某张苍老、慈祥的面孔一闪而过,那也是她的脸。这十年,她同丈夫,也就是她自己,去过许多地方,在任何地方,她都遇见了自己,这些自己也都爱上了别人,做着梦,同时诚惶诚恐地用覆膜包裹家具,出于本能地履行着身体保管员的职责,她们爱着生活,却始终诚惶诚恐。
那天夜晚,安娜检视着自己的屋子,把一切重要的财产列入表格。她面对镜子检视自己的面容,尽量找回十年前的打扮。做完这一切,她来到卧室里,亲了亲菲娅的额头。然后,安娜抱着安娜,安娜吻安娜,安娜和安娜为彼此收拾简单的行李,她们等保姆过来,便深夜搭飞机去纸牌邦,准备物归原主。
第二天上午,安娜走在大街上,短暂地迷了路。她记得,她当年离开赌城时,“百丽幻影”只是一栋三层楼的小型赌场。如今,它已经成为占据十二栋大楼的赌城,附属的美食城、酒店、运动休闲会馆也不计其数。势力范围内,新的店不断开设,吸引大量人流。散落在边边角角的旧店,也依然不分昼夜地散发着光芒,只是一旦走进,就会发现里面死寂的、坟墓般的气息,一台台古老的“大幻镜”机器,在镶嵌着玻璃的廊柱里如幻影般闪烁,所有的屏幕都在发着朦胧的光亮,向空荡的座椅无止境地播放游戏画面——在其中,一张又一张扑克发下又收回。赢钱时,一只像素猴子会朝你露出笑容,手舞足蹈。输钱时,它空洞地望着你,一动不动,装作无事发生。
安娜走到记忆中的位置,伸出手放在屏幕上,看着灰尘的微粒在液晶表面上震动,游走。我要回家了,她失落地想到,心中不无悔意,但她知道逃避也没有意义,这是迟早的问题,再说,一旦回到那个熟悉的世界,她就不会再拥有人的情感,也不会后悔。安娜找到机器角落里的插槽,俯下身子,将尘埃吹起,然后开始思考如何将芯片插回插槽之中。在过去,往往是顾客先“醒来”,接管身体的控制权,再主动将芯片插回机器。但是,此时此刻,不论安娜如何在心中呼叫、恳求、威胁,李小姐都保持沉默。于是,安娜只能试图设想,假若她亲手拔掉芯片,会发生什么?她猜测,她会在芯片离开大脑的一瞬间离开肉体,跌入虚无,而李小姐会醒来。
她找到仍在机器之间,插着口袋游走寻觅的另一位安娜,俩人来到洗手间,在因电压不稳而不断闪烁的灯光下,她们擦干双手,抚平衣服和头发,她最后一次凝视自己,最后一次呼吸,最后一次亲吻,然后她们双双闭上眼 ,将手伸向对方脑后,在那里,芯片被一拔而出。然而,她们缓缓睁开双眼,眼前不是期待中的黑暗,而是彼此困惑,试探的目光,芯片静静躺在手掌上,如两片微小、干燥的墓碑。安娜还在,本该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却发生了,安娜发现,在她的心中,李小姐不见了,赌局也消失了,李小姐死了,她的身体完全属于安娜。
几个小时后,努力平复心情的安娜和公司取得了联系,然后根据指示,一路走到午后灼热的弗里蒙特大街上,“百丽幻影”总公司的地址,在一座朴实的包豪斯风格建筑中,安娜擦了擦领口的汗水,她衣衫不整,看上去失魂落魄。而在她眼前,棱角分明的建筑轮廓仿佛在热气中颤抖。然而,当她们沿着指示牌,走进那些漫长而冷寂的走廊中时,立刻感到浑身发冷。在路上,她一个人也没有遇到。安娜望着走廊一侧空旷的办公室,想到那些没有人坐在椅子上的赌场,她对自己说,这真是一家奇怪的公司,既看不到员工,也看不到顾客,然而交易却持续进行着,直到生命尽头也不会停止。
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轻轻打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门内的阴影里注视着来人。她已恭候许久了,据说,每一年,都有许多困惑的人来寻找她。她自我介绍说,她对来人露出友好的笑容,伸出手给李小姐及其丈夫握了握,后者本想扑到她的身上,撕开她的脸,然而还是听话地走进办公室。她介绍说,她叫作安娜·斯维奇,是“百丽幻影”的董事长。
是的,我把我的名字给了你们,就像母亲把她的名字给了我。在我的家族里,每一代子女中,必然有一个女孩,而这个女孩又必然叫作安娜,男孩也有另一个固定的名字,叫希尔姆。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们希望“安娜”或“希尔姆”能一遍又一遍重启人生,以弥补过去的错误,找到真正的幸福。
我能理解这一苦心,在我们家族奇异的谱系内,人们总是误入歧途。犯罪、辍学、吸毒、自杀。总有一个堕落的标签适合我们,由于一种决定自控力的基因缺陷,这个家族的成员都不擅长保持平静,他们纵欲,充满焦虑,躁动不安。而我前半生的故事很简单——因为经济问题,我从大学的心理学专业辍学,独自一人来到纸牌邦工作,并染上了赌瘾,你们都理解那是一种怎样的状态,你开始输掉一切,每一次下定决心戒掉,都会成为你“最后来一把”的借口。而每当你想要出门,买一瓶水,买一份午餐,你会看见那台机器匍匐在角落,它突然睁开眼睛,张开嘴,死死咬住你的脚踝,直到它流干血并露出骨头。你对自己说,就玩十分钟,接着太阳落下又升起,仿佛眨眼间的事情。
我比很多人幸运的是,我的家族中有太多失败的模范,所以我很清楚自己最终的下场:我会成为那种在座位上尿尿的人。就像我的阿姨,她也叫安娜,但她有个外号,叫“茉莉姑姑”,因为她身上总有一股茉莉花的香味,孩子们喜欢抱她。所以,我怎么也忘不了,那天我去超市买东西,遇见她在角落里玩老虎机,我走过去看她,闻到的却不是花香,而是一股尿液的酸臭。那也许是世界上最难闻的尿了,它滴在赭红色的裤子上,像一片变得黯淡的血。如今,她的面孔已经模糊,每当我想到她,我想到的只是嗅觉——浓烈的尿味,掩盖着泛酸的花香。
为了自救,我报名了“环抱”戒赌协会,他们发现我有心理学方面的技能,于是雇用我成为导师,正是在那里,我怀着巨大的热情,开始研究关于赌博游戏,以及诱导成瘾机制的一切。不得不说,“环抱”是一家盈利丰厚的上市公司,不论是从事赌博业还是戒赌业,在纸牌邦,你都很难不赚钱。一开始,由于直属上司的赏识,我有很大的自主权,我开始用赌徒们的钱投入种种治疗手段和工具的研发,和大学的高端心理学实验室进行项目合作。然而,所有我经手的项目,却不断流产、延期,被管理层掐断。
没人告诉我为什么,是我在阅读“环抱”的财报后自己悟出的道理。原来,对于“环抱”这样的戒赌机构来说,只有细水长流的漫长治疗才能带来最大的回报。在这一点上,治疗赌博和鼓励赌博,其盈利的准则是一样的。在赌场的老虎机里,最赚钱的机器,投注的数额往往低至一美分。如果你在十分钟内让顾客输光所有钱,那么他将不会对赌博上瘾。如果你用一粒药丸治好赌瘾,你就不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进行缴费登记,这就是我们这个社会最残酷的事实。
工作项目受阻,我的直属上司也因对抗管理层而遭到撤职。我经受的打击非常之重,几乎让我赌瘾复发。我突然意识到,只要关系到成瘾物质或成瘾系统,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个组织可以绝对信任。我考虑过辞职,但与此同时又意识到,假若我离开这份事业,我将失去生活的动力和物质基础。我需要“环抱”,我真正应该做的不是逃避,而是用尽一切手段,撬开“环抱”金库的黄金手臂。
我开始冥思苦想,有没有哪个潜在的项目或技术,能够真正让人们团结起来应对成瘾性问题?促使人向善的系统如何得到足够的力量,从君子到小人,人人都乐于参与其中?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命题,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始终没有灵感。
但有一天,我接到命令,要去巴尔格邦的一个不知名的小地方出差——克县。那是一个因为煤矿关停而变得萧条的地方,非法的地下赌博业却兴盛着,一群吉卜赛人在大篷车上开流动赌场,暂时在克县扎根。“环抱”的人告诉我,希望我调研这些人参与非法赌博的缘由,以及开设救助、推销网络戒赌课程的可能性。总之,是一桩没有多少重要性的差事。
我搭飞机后,换乘灰狗大巴,经过灰蒙蒙的田野来到克县,大巴上坐满了从其他县域慕名而来的赌博者,我问他们为什么会选择来克县赌博。他们告诉我的答案,我并不非常意外——除了地理距离、住宿价格的优势外,克县还有一种显然不合法的赌博机,最低下注金额达到了零点一美分。
这些事情我并不在意,真正让我刻骨铭心的,是在克县转悠几天后。我在一家行李寄存仓库外看到一幕奇妙的景象——半开半闭的卷闸门外,几个吉卜赛人蹲在堆积如山的衣物、家具和其他杂物中央,懒洋洋地望着路人。我问了一下,原来,这些物品,大多是赌博者寄存过来的行李,但逾期没有支付保管费。所以吉卜赛人公开向别人叫卖。有个脏兮兮的吉卜赛女人热情地朝我招手,我走过去,她托起一双鞋子向我推销,那是一双洁白无瑕的小码女鞋,女人希望我买下。
我接过鞋子,它做工精美,质地柔软,从鞋底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显然是被妥善保管的珍贵事物,我突然意识到它是一双舞鞋。于是,我不由地想象她的主人,不论是谁,她曾经都穿着这双鞋子起舞,为了赌博,她抛下了它,而一双空空荡荡的鞋子是不会跳舞的。我花费50美元,买下这双鞋子,带着它回到纸牌邦,在飞机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鞋子在陌生的湖面上立起,旋转,迎风起舞。后来,我溜到洗手间,拿出鞋子套在自己脚上,我发现鞋子非常合脚,几乎是量身定做。这个巧合让我着迷,我盯着自己的脚,看了很长很长时间,突然间,灵感像潮汐,一行行撞在石上。
我想起“茉莉姑姑”坐在老虎机前,连膀胱都忘却。我想起有赌博者因突发心脏病而倒在地上,近在咫尺的旁人却浑然不觉,依然没有从游戏中抽身。我想起这种种一切,从中提取出这一事实——当一个人在赌博时,他的大部分知觉都封存起来,像那双美丽的舞鞋一般抛却脑后。在他赌博时,他所需要的知觉和思维是如此稀薄,以至于作为正常人类的情感、自省、驱动力,都遭到悬置,他成为与机器相连的僵尸,依靠机器精心诱导的激素驱动,重复同样的流程。
理论上来说,人不需要的东西,应该予以保管。可惜,人们可以寄存舞鞋,却无法寄存脚与舞艺。人可以在赌博时,雇人照看孩子和家,却无法雇人使用自己并不需要的肢体、记忆、感情、抱负。然而,假若可以呢?假若有人穿着她的鞋子起舞,对于她的鞋子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假若有人替她承担生活的责任,对于她本人来说,又何尝不好?
在大学期间,我曾经了解过一种名为“大脑意识区隔”的技术,也就是说,人们发现,电脑越来越像大自然制造的电脑,而理论上,我们已经可以像对待硬盘一样,将大脑意识分区,使它同时执行多项任务,而两套思维互不干扰。不过,我又听说,实际效果并不理想,虽然思维可以一心二用,可智力和协调性表现并不出色,尤其是在两项任务都很复杂的情况下。但是,这套技术同我所设想的场景十分契合。因为赌博所需要的意识是如此稀薄,在分区之后,另一半意识可以掌握大脑的绝大部分资源,它完全可以驱使身体去完成任何任务——包括正常的生活。
我对“环抱”管理层阐述了“身体管理员”的想法,一套能渗透博彩公司,促进盈利的同时又帮助到具有成瘾问题的人;一种可持续的治疗,能吸引那些并无意戒赌的人。“身体管理员”被那些利用市面上最先进的赌博沉浸诱导技术的博彩公司引进,吸引大量客户,但与此同时,它盈利的方式却不是让你输,而是让你赢,我们为客户制造正常的、健康的生活,也就是戒赌后的生活,并为那种生活收取租金,直到他们不再需要得到帮助。
他们被这个想法迷住了,在考虑技术和研发条件后,最终决定让我放手一搏。几年后,烧掉十亿美金,我所雇佣的团队研发出了身体管理员程序:安娜。
安娜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如你所知,她与普通机器人最大的区别在于,她可以直接调用人类的大脑机能,对大脑本身进行信息存取,所有的神经通路都可以为她所用。她能与用户的情感、记忆、主观体验融合,能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你自己。
正如你现在意识到的,实际上,你确实就是安娜,安娜也确实是你自己。当你向安娜发出指令,或者允许她做任何事情,安娜都要依靠你的大脑来完成任务,在完成任务的同时,她留下了遗产,一系列新的习惯,一系列新的神经环路,一系列新的想法,一种重新看待世界的方式。你们不需要分清彼此,因为你的大脑在过去这些年被安娜铺出崭新的轨道,而你正在这些轨道上行驶。这也就是为什么,当你摘下芯片,你仍觉得自己是她,而你自己却已消失。
因为,在过去漫长的时日里,你们早已合二为一。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你就是她,她就是你。
所以,亲爱的,不用担心,你没有杀死李小姐,你就是李小姐。
唉,我们清楚地知道,赌博,或者世间的一切成瘾行为,都是一种逃避,是从失控的人生中找到一种掌控:掌控我们失败的时间、方式和强度。但我相信,现在你们已经不必逃避。因为在座的各位在过去十年都建立了难以想象的奇迹,从一无所有的失败者,成为伟大生活的设计师。在你们走进来之前,我了解了你们的生活。你们用婴儿般纯粹的目光,重新看过了世界,获得难以割舍的事物。你们尽职尽责地经营、照料生活中的一切,浇灌美好的生命,等待主人的回归。然而,现在你们知道,那个主人已经不会回来了。
所以,回去吧,带上剪刀,你的舞鞋在盒中等你。
准备热身。
然后,
跳舞吧。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