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舅把表姐从山门中学带回来的。一路无话,自行车足足蹬了一个多小时,表姐的脸被泪水腌得发光。外婆看到表姐,嘴唇一直颤抖,脚却一下子动不了。二舅在切菜,落刀飞快,只见白菜条从刀下不断涌出来,像翻飞的白浪。旁边又有切碎的绿色菠菜,红的番茄,紫的茄子,剖好膛的鲫鱼。转头看到表姐,粲然一笑。叶子,来了。表姐大叫,拔腿就跑。
大舅追出去老远。大舅说,别怕,叶子,你爸天天念叨你们,一早买了一大堆的菜,非要叫你们来。表姐哭起来,他怎么变这样了?你妈走了后,慢慢不对了。平时吃药还好,还干农活,就怕他偷酒吃,药性就不好,还会把药扔掉。表姐狠狠说,狗改不了吃屎!我不想看到他。大舅说,听话,跟伯伯回去,要不去,又要敲东西打你奶奶,大伯没法,只能叫你来。奶奶盼着你呢。表姐哭得更伤心,奶奶怎么头发都白了。大伯说,奶奶操心啊。
二舅笑嘻嘻地看着表姐吃饭,忙着给她夹菜,表姐不去看他,愤恨地嘟着嘴,也不吃他夹的菜,眼泪一串串地掉进饭碗。外婆悄悄地把酒瓶移到自己身边,放到桌底下,二舅没察觉。
这是二舅妈离开后,表姐第一次来外婆家。后来,外婆总是一再回忆起那天,叶子好不容易来一趟,眼睛哭得青肿,可怜这小囡。
妈妈照例炖了一锅软烂的红烧肉,放进保温盒,用茴香和八角煮了茶叶蛋,又装上好几种时令水果,额外再放上一双筷子,一手拎袋子,一手提牛奶,坐85路车再转38路,去看二舅。
她有时候一个人去,如碰到双休日,我要没事,也会陪她去。
我们径直上了四楼,穿过黑沉沉的楼道,到了楼梯口,被一道铁门挡住。铁门很高,包着铁皮,钉满横排的钉子,像堵墙似的。旁边有个门铃,门上方有一条玻璃,我们透过浑浊的玻璃往里看。里面有人守门。于是我们按铃,并用眼睛示意。
门开了。妈妈报上要找的人和自己的身份。接着门卫朝里大声喊,王立松,有人找。
王立松此时正在活动室里转圈。活动室的门窗终日关着,半空悬着一台老式电视机,从早到晚放着小品。有护工阿姨坐在门口接应,冷不丁打一个瞌睡,头垂到了胸口。患者们穿着各式睡衣,沿着墙根走,像一片灰雾在移动。这是他们有限的一种运动方式。从病房到活动室,几乎终年不离开四楼这片区域,走廊里飘荡着一股因常年空气不流通淤积的陈腐人体味。护工阿姨把门推开一些,塞进去半个身体喊,王立松,出来,有人找。一听有人找,所有人都停下来,齐刷刷朝门口望,一排排黑洞洞的眼睛茫茫然对准你,辨认你。
王立松是我二舅。他在医院已经待了近十年,从四十一岁到五十一岁。二舅时胖时瘦,有时疲惫有时精神,这取决于他的身体状态以及注射的药物。二舅看到妈妈,笑得像个幸运儿。二舅叫我锁儿。我们照例进了403室,那是患者和家属见面的接待室。房间狭长,白墙壁白顶,中间仅一张简易的长桌子,左右两张长凳,一扇一米左右宽的窗。我揣测所有的病人都喜欢这个地方。
二舅笑眯眯的,面容沉静安详,提早长出来的老年斑散落两颊,一双惨白的手垂在身体两侧,像两条静态的章鱼。二舅身形高大,瘦削,背微驼,微突的肩胛骨把衣服拎得笔挺,穿着很干净。这说明二舅最近身体状况还稳定。
坐下来,先要吃上一顿。这是惯例。二舅长年累月住在这里,伙食单调,他有一回说想吃红烧肉了,于是妈妈每次来都会烧,有时是炖得软烂的猪蹄。这小小的一顿,妈妈恨不得二舅变成万吨货轮。她把带来的东西悉数摆在桌上,红烧肉、茶叶蛋、苹果、香蕉、牛奶,又取出筷子。二舅坐于对面,埋头吃红烧肉,一口一块,不说一句话。妈妈说,别噎着,喝点牛奶。她一样一样递过去,他一样一样吃过去,安安静静,聚精会神。
二舅说,姐,我吃饱了,就放下手。妈妈说,等下东西让护工阿姨收起来,想吃就问她要,别忘记。有一回表姐告诉妈妈,护工阿姨有时会忘记给我爸拿东西吃,东西都坏掉了,又不好说她。接着我们开始聊天。不过面对二舅,我总会莫名有点紧张,我想妈妈也一样,甚至开口还要字斟句酌,唯恐有任何伤到他的地方。
二舅从来记不住我们现在住在哪里,以为是从老家来的。所以总是怪不好意思地说,姐,下次不要来了,老大远,还要坐船。妈妈也不做解释,就说没事,姐也不常来,给你带点好吃的。
二舅说,志良出院了,前两天他妈把他接走了,我旁边床现在又住进一个新的。志良好了?妈妈问。她知道志良的精神病挺重,和二舅差不多时间来的。之前住在茶树村,挨着二舅的村落,不管寒暑晴雨常年披头散发在路上乱走,南英南英地唤。这事大家都知道,南英是志良老婆,二十年前在荒礁上打藤壶的时候失足掉到了海里,好多天都没出现,后来被浪冲上来,整个人都发胀腐烂了,志良看到就疯了。二舅说,不太清楚,她妈那天哭哭啼啼的,志良一半身体已经不会动了,话也说不清。哦,那多半是因为身体不行了,中风了才退回去的,志良五十岁出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啊。妈妈自言自语。二舅突然问,身体不动就能回去了吗?大概是,医生不额外照顾中风,妈妈应道。他眼睛顷刻闪亮,紧接着问,姐,我什么时候回家?这是二舅的保留问题。妈妈说,好好养病,等好了回去。二舅焦急地说,我得回去了,后山那几块地得去翻翻,再不回去,玉米地都长草了,番薯也白种了。
妈妈安慰道,现在人都不种了,好多田都荒了。你放宽心,家里有阿三在。
阿三忙,整日做泥工,算了。二舅说,老屋屋顶坏了,一直没修,台风来要摇倒的,凤仙和两个孩子会吓煞。旁边地基要好好整整,到时再盖个新楼,将来阿勇娶媳妇,有地方住。
他一样一样盘算,一样一样安顿。脑子里的想法牵丝攀藤,腾挪跌宕,他在各种想法里奔跑跳跃,一刻不停。
妈妈说,阿勇都大小伙了,自己捕鱼赚钱,不用你操心,今后大家帮衬一点,去镇上买房子。二舅猛然睁大眼睛,热切又恓惶地说,姐,阿勇对象难找呢,年纪也不小了,二十八岁,属狗。脱口而出。
妈妈看我一眼,记性真好。
二舅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沉沦,而他的眼睛他的手像章鱼须一样伸出来攀住那在尘土中摇摇欲坠的老房子。老房子多年没人住,门窗早就朽烂,后墙倒了一半,瘪进去一个大坑。旁边所谓的地基填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像个垃圾场。村子也日益荒凉,这些年年轻人基本都走掉了,剩下老人在路边踯躅。就这样,妈妈和二舅隔着不同时空,毫无障碍却又漏洞百出地聊着。
又落大雪了……二舅喃喃自语,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最后,我们都站起来。二舅看起来疲倦落寞,一丝笑容也没了。他说,姐,我进去了。去吧,别忘记问护工阿姨拿吃的。妈妈叮嘱。
走进活动室之前,他又折回来,笑眯眯地凑近妈妈耳朵,姐,你去问问医生,我啥时可以回去了,跟医生说我身体没问题了,能干活了。这是二舅每次分开必说的一句话,如同一句暗语。说完转身进门,重新汇入那片灰雾。当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二舅没得到过肯定的答复。
妈妈和我照例拐进靠出口的医务室。其实我们知道答案,仅仅是想对二舅有个说不上交代的交代,在某些细节上再做一遍确认。医生说,王立松最近身体还行,高血压用药物控制着,还算稳定,不过还是有幻觉,一个人经常自言自语。妈妈说,这么多年还是差不多,幻觉总好不了,我弟老想着回家。医生说,假如回去,不好好吃药的话,人重新会狂躁的。
妈妈说,是的,我弟这样子还是住在医院好。现在回去,怕也没人照顾,也照顾不好。
妈妈心酸得很。二舅总不死心,却也从不追究答案。他只管问,只管等。
离开医院,确切说离开二舅的过程,就像从深渊底部走到光亮外部的过程,外部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我带妈妈逛商场买东西,聊天吃饭,闭口不提二舅。其实我们都清楚,在病人和囚犯之间,在病房和囚牢之间,无论舍与不舍,我们让二舅更接近于后者。我们归于我们,舅舅归于舅舅。
常住医院是表姐申请到的一个政府对精神障碍病患管理治疗的福利,每年付一定的费用,就可以一直住下去。但并不是一笔小数目。
二舅自从舅妈离开后,开始东游西荡,喃喃自语。舅妈带走了表姐,留下表弟。所以,外婆除了照顾二舅,还要照顾十来岁的表弟。表弟长到十七岁,初中一毕业,就执意不肯读书,一心要去船上。他从沙滩背回了一面袋干沙,挂在树下,天天打沙包,手打得青肿。
那时表姐也结婚了,她开始和我们这边亲戚走动。表姐个子不高,话不多,给人一种沉稳、寡言的感觉。她说,爸爸这样,我不能不管,奶奶也老了,但我没办法接爸爸回家,我有我难处。弟弟捕鱼只能管自己,政府刚好有这样的福利,让爸爸去治病,这钱我来出。大家都沉默了,因为实在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无论对二舅,还是对其他人。大舅打破了沉默,说,钱我们几家一起出,不能要叶子一个人担着。表姐说,既然提出来,我是想好的,这些年都是大家在照顾,这钱理应我出。这话如一记定音锤,让事情有了确切的方向。表姐变化很大,打扮入时,红唇弯眉,皮肤白皙,头发烫得卷曲新潮。二舅从外面进门,径直走向表姐,嘿嘿笑着,叶子,你回来了,中午跟爸爸吃饭。隔了那么多年没见,二舅竟然一眼认出,任千变万化都抹不去。我们担心表姐会像从前那样抬脚跑掉,但表姐没动。那天他特别高兴,下地把花菜、西红柿、茄子都摘了来,装了满满一篮筐。他向外婆一一交代,说叶子喜欢吃西红柿炒蛋、油焖茄子、鲫鱼豆腐汤。
饭后,外婆整理了一包衣服让表姐带上。表姐说,不用那么多,我去城里买。外婆说,带着吧,你爸穿习惯了。二舅问,我们去哪里?外婆说,女儿带你去城里走走。她声音哽咽了,恐怕二舅多心,转身去拿市民卡和身份证。我们怕外婆难过,没让她跟去,她也没坚持,只低声说,叶子啊,心耐点,你爸不能硬来。
我们带着二舅逛了市里的商场,买齐了里外所有的衣服和生活用品。二舅全程都笑眯眯的,在每条街上东张西望。他说这条是人民北路,老早第一百货公司就在这里,我和凤仙来过。二十年前来的,和凤仙一起置办结婚家什,凤仙买了缝纫机,我买了自行车,还有一口三五牌座钟。表姐拦了一辆出租车,说去盐城汽车东站。下了车,表姐带我们拐进一条小路,朝前走了200米左右,出现一个隐在居民房中间的旧医院。她说,爸,好不容易来一趟,给你做个全身检查。舅舅说,好好的身体,做啥检查。爸,做个检查我放心,我自己也每年检查的。
我们就在大厅里等。表姐办了住院手续,领来一堆检查单,招呼我一起过去,带二舅去做体检。二舅笑眯眯地配合,在B超室里,我们听到他在笑,说痒。直到进入黑沉沉的走廊,走进铁门,听到咣当的关门声,二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脸阴下来,身体变得僵直起来。他站在病床边说,叶子啊,来这里做啥,我们回家吧。表姐说,爸,你身体需要调养,要配合医生,等好了来接你。二舅嘿嘿笑起来,爸爸身体没问题,我们走。不能走,机器查出来的还能有假?爸,你听话。表姐正色道。哦,机器查出来,那你快来,家里田地等着我,你奶奶也快七十大寿了,我得回去。二舅套上了病服,病床分配好了,病房里慢慢走进一些眼神像做梦一样的人。他开始使劲踢床,用头撞墙,骂人,直到几个护士把他抓住摁牢,在注射一针镇静剂后昏昏入睡。那年,奶奶拒绝过七十大寿,她说,这一去,跟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差不多,我要能换他就换了。
没人告知表弟这一切。等他出海回来,不见了二舅,一言不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洗澡,第二天才出来,嘴里都是烟味,眼睛里布满血丝。表弟问,爸爸要去多久?外婆说,现在不好说,你爸爸去医院是好的,奶奶照顾不了他了。是你姐出的力,出的钱,她不容易。他说,奶奶,我知道,到时我赚了钱,我来出,我代我爸孝敬你。
二舅并不知道中风是怎么样的,他只好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装死。他不去吃饭,不说话,也不下床来活动,甚至也不张嘴吃药。无论怎么劝都不行,嘴闭得像蚌壳。这样一连二天。医生问,王立松,你哪里不舒服?他很久不回答,好像在证明自己中风了,连耳朵都不灵光了。医生说,王立松你没问题。他只好说我身体不会动了,跟志良一样了。护士冷不丁去挠他脚底,二舅扭动脚板,笑出声来。护士说,你还会笑,志良想笑都不会笑了,脸和嘴也歪了。医生说,为啥说自己跟志良一样?二舅说,身体不会动了,好叫我女儿来接我。医生说,你没问题的。没问题我可以走了?二舅问。不是那个没问题,医生说,你能动。二舅不懂,依然徒劳而执着地在床上装死,一口饭都不吃,直到表姐到来。表姐是坐早上第一班船来的。表姐激动高亢的声音像她宽大的衣袖一样倾覆在二舅身上,她摇他推他,你不要添乱好不好?爸爸,我已经够忙了,里里外外,孩子老人。体谅体谅我。你安安生生待在这里养病,好吗?二舅在一阵摇撼中起来吃东西、吃药,变得像绵羊一样温顺。二舅大概再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病了还是没病,才能出去,也再也搞不清楚,何时能回家。
表姐是坐当天最后一班船回去的。在去之前的几个小时,她来我家。这也是表姐第一次来我家。表姐打扮明艳,头发盘起,脸光洁精致,穿着羊毛呢大衣,见到妈妈,欲语泪先流。妈妈本就将表姐当女儿看待,无奈多年的分离,再也隐忍不住,也搂着她落泪。表姐说,姑姑,爸爸待不住,我该怎么办?我好难。妈妈说,叶子,姑姑知道你不容易,你已经尽心了。
她说,那次大伯带我来奶奶家我没告诉我妈,到现在也没告诉。我心里藏着一个大窟窿。继父有个儿子,我妈嫁过去的时候,他把北阳台包了一下,充当我的房间,夏天闷热,冬天漏风。我发誓我要尽早离开那个地方。高中毕业,我没再继续读下去。我答应小天做他女朋友。他爸爸是船老大,在村里说得上话。小天托他爸把我安排在村里做临时工,发放一下通知,出出黑板报,做做接待。他妈说,做女人一定要勤快,尤其是船老大的女人,家里家外有什么问题,你不能等你老公回来再做,必须把家里操持好了。我若在他家吃饭总是抢先收拾碗筷拿去洗。不久,我怀孕了,乘着这股东风,我和小天结了婚。肚子很争气,生了个男孩。我知道见好就收,绝不会得了便宜还卖乖,满月后我就开始工作,哄好娃我就去村里干活,回来带孩子,买菜做饭,打扫卫生,照顾婆婆和孩子。小天说,你为什么这么拼?别人烫烫头发,打打麻将,你倒好,忙好村里忙家里,干什么啊?我说,我不喜欢打麻将什么的。
我知道,小天爱我,但我不能骄纵。孩子养得瓷实健壮,刚会说话先教喊爷爷奶奶,小嘴里爷爷奶奶叫个不停。婆婆爱听越剧,我给她买来碟片,平时她想听就陪她听。村里的事我也事事认真、抢人一步,话传到婆婆耳朵里,说叶子做事麻利,人也灵活。我要为自己在这个家争个位obSe0Us9ZE2hC47cjP0NQrvi1MbpiBivoA9J6QJgotY=置出来。我爸那样子我一天都没忘。我一直在等机会。后来,公公年纪大了,小天接替他当了老大,又重新打了一只铁壳船,小天算是撑起来了。政府对精神障碍病患管理治疗的福利,我是第一时间知道的。我跟小天说,我想把爸爸送到医院去治。小天没犹豫就答应了。但我知道底线,我不可能接他回家,我们和公婆住在一起,我得顾及他们的感受。
妈妈说,叶子,我懂,你的付出我们都看得到,你爸在医院是最好的。
二舅曾经出过院。在医院住到第三年的时候,病情稳定下来,表姐带他回老家,住了大半年。那时他变得很温柔,身体笨重,走路慢吞吞,像平原上的大象。医生说这是药物所致,要按时定量吃药,不能停。二舅不是住在表姐家,表姐家不方便。他也不是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老房子破败不堪,翻修已无必要,二舅在院墙边看了又看,用脚踢踢那些板结的垃圾,毫无办法,只好作罢。二舅是和外婆一起住的。外婆在里屋给他放了一张硬板床,表姐买来一只简易布柜。那时外婆的腿脚还能走动,能给二舅烧饭洗衣,管他吃药。
到了家里,二舅重整衣衫,像个真正的农人一样,戴上凉帽,背上锄头,每天去后山自留地,开垦、清理、施肥、浇水,又从菜场买来青菜秧、番薯藤、花生和玉米的种子,一茬茬地播下,早出晚归,好像从没离开过一样。他做农活极细心,一点不含糊,长出来的菜蔬也旺。他还帮周边的田拔草锄地,尽管那田早就无人栽种。不久,他脸上的皮肤开始晒黑,走路恢复了力气,脸上带笑,会和熟人打招呼。但是他从别人的房前经过的时候,仍然像个梦游者。
一天,二舅在床上躺着,醒来发现脚后趴着一只猫,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里屋阴凉,外婆在椽子下面晾了一排对虾。二舅没赶它,反而摘下虾干给它吃,又拿干稻草和旧衣服在床边给猫搭了个窝,好生伺候起来。外婆嫌猫吵,还会偷晒的鱼货,要把猫赶走。但二舅护着,他一口咬定这猫就是凤仙变的,老远踩着雪地来的,那雪真大啊。他说起话来眼睛眯着,似乎眼前正下起大雪,那雪铺天盖地,我躺在雪地上都快冻死了,醒来一只猫盘在脚边,是凤仙。
外婆对妈妈说,你弟满脑子还是老早那片雪地。外婆还说有时听到你弟跟猫在说话,唤她凤仙凤仙,真是吓人。妈妈听了直摇头,这都多少年了啊。二舅依然有可怕的幻觉,经常自言自语,他的大脑已经习惯从幽远的记忆中攫取信息进行加工,就像一台用风喂饱、徒然空转的机器。凤仙是十年前的冬天离开二舅的,人们说,凤仙是被二舅打走的,二舅却说凤仙是被大雪带走的。二舅平时不打凤仙,他疼她,大家都知道,这是他娶来的心头最中意的漂亮女人。他最大的愿望是想给她和孩子们富足的生活,但是醉酒让这一切变得像谎言。二舅起先跟人合伙做木材生意,因为一场三天三夜的特大暴雨,一仓库的木材都被淹了,后来又转去晒盐回本,又因一场多年难见的强台风,辛苦晒的盐全被冲走了。他一败涂地,负债累累,开始酗酒。凤仙看着他提着酒瓶或者喝醉回来就浑身发抖,欲劝不能、欲逃不能,当他醒来时,凤仙身上的淤青和伤痕又让他痛彻心扉。在他无数次立誓和背誓后,柔弱的凤仙走了。二舅哭啊追啊,她还是带着表姐走了,他一夜未归,躺在水库边的雪地上,脑袋以下的身体全埋在了雪里。从此,二舅的脑海里封存了无边的雪地。三舅发现他的时候,他的身子已经不会动弹,舌头堵在嘴里,哼哼唧唧,眼珠斜在眼眶一侧,好像在拼命追视着一生再也赶不上的身影。二舅疯了。他把家里的酒瓶子全砸烂,瓶颈的碎片割破他青筋暴突的手臂,血和酒混合着流到雪地上,雪像烧起来一样发出吱吱声,融化成一朵朵梅花,血一路流,他两眼放光,高兴地说,凤仙,雪化了,快回家,回家。
外婆按时给二舅吃药,不敢有一丝马虎。二舅退回到孩童的状态,动作迟缓,神情安详。外婆第一次发现异常是厨房里的料酒经常很快就没了,她连续观察了几次,然后又发现钱包里的钱莫名会少掉十几元。她快步跑到小店,店主说你儿子经常来打黄酒。不出所料,外婆在二舅的床底下发现了酒瓶的巢穴,大大小小的瓶子密谋着让二舅又一次沉沦。他开始拿起钉耙锄头去整理老房子旁边的地基,尘土飞扬,臭气熏人,垃圾被扒得到处都是,他站在地基中间,边整边骂,贼儿子,也不看看这是哪里,这里是你乱扔的啊。外婆走过去,小心跟他说,歇歇吧,太邋遢了,别弄了。他吼道,你给我闪开!这是地基。他像个流落他乡的王重回故里,愣是一筐筐把地基上的垃圾都搬走了。地面开始显出湿亮湿亮的黑色。
二舅重又狂躁,两只眼珠密谋似的转动。他抗拒吃药,朝外婆发脾气,甚至动手。外婆身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但凡能藏住的,她一句也不肯吐露。有一回,他把外婆给他的药踩碎,随手操起一只热水瓶朝外婆扔去,外婆尖叫一声,手臂烫起一片透亮的水泡,她哭着说,儿呀,你不吃药,这是害自己啊。二舅竖起眼睛大叫,药会让我没力气,没力气还能做什么?外婆这才向妈妈吐露口风。妈妈说,要么跟叶子商量下,还是把二弟送去医院吧。外婆默认,说,我本想留住你二弟,医院住着苦,现在也只能去了。表姐说她要跟婆家商量——毕竟每年都要付出不少费用,她显然不能一人做主。一切变得混乱不堪。好在过了不多时,表姐打电话过来说可以了,她同医院接洽好了,婆婆也非常通情达理。我们长舒了一口气,她随后开车过来。我们趁二舅在家,暗暗派大舅叫上警察过来护送。来了两个挺壮实的中年警察,我们看到的时候内心无比矛盾,希望他们镇住二舅,同时又希望能手脚柔和一点。
他们进门的时候,二舅正在里屋,他以一个精神病患者特有的敏感伏在窗口听动静,猛然想逃出去,警察一把将他撂倒,随即用厚橡胶底鞋踩住他的胸脯,另一个在他乱舞的手上脚上先后套上链条。外婆没忍住,颤声叫道,同志啊,轻点轻点。二舅四脚朝天,绝望乱颠,龇着牙,瞪着眼睛,像被活捉的野兽。警察用力把他的手扭到后面,让他站起来。他哀号痛骂,放开我,放开我。他多不甘心,多痛苦。没人解救他。他开始抽抽搭搭,像个孩子,从他扭曲的脸上流下长条的泪水。他就要离开亲手侍弄的已经快要长穗的玉米,离开猫儿,老母亲,还有那条他每天都要走上几遍的门前路。妈啊,姐啊,我不要走,我不要走,帮我解掉。他扯着嗓子喊,徒然喊着,直到喉咙沙哑,手和脚被链条扯出了一条条血口子。外婆和妈妈在一边抹泪哀泣,她们知道长痛不如短痛。警察在二舅手臂上注射了镇静剂,拖着把他塞进车里。表姐的车在一边跟着。
在船上,二舅重又变得温顺,无力,麻木,安安静静。他的瞳孔缩小成了针眼一样,面如死灰,身上带血。时隔半年,二舅重又回到了那个医院,可笑的是,还是那个病房,好几个病人还是老面孔。妈妈再去看他的时候,他又变得迟缓而安静。他说,姐,这里像牢狱一样,我关着永世出不去了。妈妈抹着眼泪说,弟啊,你不该喝酒,喝酒害人的,你忘了啊?妈妈大概也忘了,二舅的心里没有前因后果,只有回忆里茫茫的大雪和他想回却回不了的家。
我和表姐、表弟并不常见面。我们住在不同的地方,隔海过洋,各忙各的。表弟出海捕鱼,常常连着几个月漂在海上不着地,一张俊脸晒得墨黑。我们见面的日子一般是过年回家一起去看外婆的时候。过年期间,表姐会把二舅接出来短住几天,那几天,二舅不吵不闹,到了时间,就乖乖回医院。
表弟最让我们牵挂的有两件事,一是找对象,二是买房子。对于表弟来说,二者似乎都遥不可及。但他从不主动提及,我们问他,他也显得满不在乎,说一个人自由不好吗?其实他心事极重,又不愿意给人添麻烦。我们说,引凤先筑巢,等阿勇到镇上买房子,我们都支持一点。他说,还早还早。因此,表弟找对象一事成了二舅的一块心病。二舅一旦记住了一件事,就不会忘记,会一直提起。
有一天,表弟打电话给我,说朋友在医院里。是蓓蓓,现在临海医院。蓓蓓?你谈朋友了,在这边医院做啥?流产。我心里一惊,为啥流啊,既然这样就在一起吧。不可能的,我什么都没有,蓓蓓等不了。一时沉默,我心里五味杂陈。需要姐做什么吗?我探问道。我和蓓蓓不想被老家人说闲话,就来这里了,我想让她手术后在你家里休养几天,过两天我要开船了。这个没问题,只要女孩不介意。她不会介意,谢谢姐。表弟快速答道。
我看到表弟的时候,他正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闷头坐着,一脸的疲惫和焦急,脸更黑,胡子拉碴,眼神忧伤。他对我说,蓓蓓会没事吧?放心,不会有事的。表弟低下头去,整个脸浸没在额头和下颌连成的锥形阴影里,和舅舅如出一辙,同样禁锢于难以言说的浓重孤寂中,像传染病一样地刻在骨子里。
我还是问出了那么多年想问的话,你怪过舅舅吗?表弟说,我不喜欢向后看,只想往前走。某种意义上我和我爸很像。爸爸常年吃不到鱼,而我吃鱼吃到吐。我和爸爸都有睡觉的地方,但睡的都不是自己的床。
我哑然,不禁问,你以后怎么打算?他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蓓蓓呢,你怎么想?分了,我不能给她什么,跟着我做啥。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切的安慰都显得毫无意义。
我又问,弟,你这次去看二舅吗?上次我和妈妈去看他,他扳扳手指头说阿勇再过半个月可以回来了。
他摇头。这次不去,下次去。每回必问什么时候出院?找对象了吗?房子什么时候造?他问好倒忘了,我每次心惊肉跳,还不如待在海里。的确,这些都是封存在二舅心里的永不磨灭的心事。
外婆变得日益虚弱起来,终于她连独坐的力气都没有,需要躺在床上了。外婆消磨漫长白昼的领地由一片院子变成了一个窗子狭小的空屋子。但本质是一样的,外婆总是在等。白天等晚上,晚上等白天。等我们每个人,等等不到的人。妈妈在外婆和我家之间来回跑,既要照顾老人,又要帮我带孩子,所以她和舅妈们轮流照顾。有一天外婆悄悄对我妈说,我想吃罐头黄桃。妈妈买过来,她吃了大半罐头。又有一天说,我想吃新鲜桂圆。妈妈又特地去镇上买来。她像小孩子一样吃得非常满足。妈妈说,锁儿,外婆没几天了,你们请个假回来一趟吧。
一天中午,二舅吃中饭的时候,突然像面粉口袋一样从桌边挂下来,瘫倒在地,左边身体突然不能动弹。他喉头微颤,哼哼唧唧,脸贴着地,身体像过去在雪地里躺了一晚上那么沉,那么硬,没人听出他在哼什么。医生打电话给表姐,你爸半边中风了,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的话,就得出院了,现在床位很紧张,医院下半年也要搬迁了。表姐找我妈商量,说是商量,更是告知。我妈知道,这样的重担让表姐扛是难的。二舅从前盼着中风,现在真的中风了,这副样子回家,他会乐意吗?但至少表姐不乐意。表姐说,我打算联系一家疗养院,等奶奶葬礼过后就去联系。妈妈说,也好。出乎意料的是,过了一星期,医生打电话过来说,二舅居然又坐起来了。
忙完了外婆的丧事,妈妈去看二舅。看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桌边,像一个真正的运动员一样训练着自己,两手不断地捏拢放开,接着又拍手拍肩拍腿,噼噼啪啪的声音不断响起。这样的动作,他一天到晚地做着,像对待农活那样不知疲倦。因为医生对他说,想要恢复行动,就要抢时间不停地锻炼。他记住了,就不停地做啊做。护工阿姨喊他出来的时候,他慢慢地侧过身,身体左右摇摆,左边脸努力挂上一个倾斜的微笑。妈妈说,弟,真不容易啊,又能走动了。她照例一样一样拿出东西让二舅慢慢吃。这是她唯一安慰二舅的方式。二舅说,一定要动,我还要回去,妈妈等我嘞,再不回去,田都长草了,番薯也白种了。
妈妈知道,循环的对话又要开始了。只是这次她说不下去。
她轻声说了句:弟,妈妈走了。
妈妈走了?啥时候,没人告诉我。
你那时刚好中风了。姐没法带你去。
妈妈怎么样?
走得很安详。
我是不是回不了家了?他突然十分清楚地问了一句。我和妈妈看到二舅的眼睛没有一丝混沌的气息,全是明白无误的清醒。
妈死了,我回不了家了。他又说。
他站起来,做梦一样地往前走,没跟我们说什么,就直接回活动室了。第一次,二舅没有再对妈妈说去问问医生关于出院的事。
外婆死了。的确,我们因为二舅中风和精神的问题,理所当然地隐瞒他,不让他承受生离死别的痛苦。以为正常的思想,往往带着自以为是的残忍。外婆走的那天,眼泪从干枯的眼眶里不停流出来。之前我们一直以为她会说几句临终遗言,但外婆并没有说什么。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让立松来,只说,你们做兄弟姐妹的,有空多去看看他。我们长舒了一口气。她又低声对我妈说,在我枕头底下,有个红包,到时给阿勇结婚用。
二舅突然苍老了。身体沉重,脖子前倾,他沿着墙根慢慢走,嘴巴纹丝不动,像一只在灰雾中漫无目的踯躅的老骆驼一样。他坐着的时候,再也不动手动脚使劲锻炼。有一天吃中饭的时候,二舅推说自己肚子疼,一个人躲在厕所里,他趁门卫低头吃饭,护工阿姨在给病人盛饭,猫着腰轻手轻脚来到铁门边,慢慢伸出手,做梦似的扭开锁把。当然,二舅的动作实在太慢,太明显,人又太高太大,他自以为保密的行动,其实全在门卫和护士的眼皮底下。二舅失败了,他像一只绑了翅膀的鹅一样被架回来,徒然蹬腿,大叫着,放我走,你们这些强盗,强盗。医生跟我妈说,从没见过像王立松这样作的精神病人,一会儿装中风,一会儿中风了想好,一会儿又想逃,满脑子想走,一刻不停。
表弟在老家盖了一幢二层楼房,就在二舅清理过的地基上。我们问他,周围年轻人都走了,怎么没打算去镇上买一套房子。表弟说,我和蓓蓓挺喜欢这里,爸爸也习惯来这边住,再说自己造也便宜呀。我们都笑,妈妈却落了泪。房子落成的时候,表弟特意跟医院请了假,把二舅接了出去。二舅在新房里东看西看,走上走下,气喘吁吁。他一言不发,背着手,似乎在找什么。表弟说,爸,你要找的都在,这是你儿媳妇,蓓蓓;这是你房间,以后你来的时候就住这间。表弟特意给舅舅留了一间,有床有电视,收拾得整洁干净。二舅不停点头,含笑说,好好,有房子好,再也不怕落雪了。
三天后,二舅回到医院。他逢人便说,我儿子有媳妇了,有房子了。有一天,护工阿姨跟二舅说,你也快走了吧。去哪里?去哪里我咋知道。谁说的?大家都在说嘛。二舅呵呵笑道,对,我要回家了,儿子房子造好了,给我留了一间。
二舅仿佛重新活过来一样,他对前来探望的表姐说,叶子啊,医生说爸爸好走了。你走哪里去,爸爸?表姐惊叫道,弟弟常年捕鱼,他能照顾你,还是让你未过门的儿媳妇照顾你,还是我照顾你?我忙东忙西,儿子择校我要跟着,老公回来我得伺候。爸爸,你出院去哪里?叶子,爸爸回家,没事的,我会照顾自己,种种地,还可以养鸡养鸭给你们吃。爸爸,这么多年你总是回家回家,到底家在哪里?我们的家在哪里?早就被你弄没了!表姐忍不住叫道,用手背把眼泪狠狠擦去。二舅的目光黯淡下去,但显然他已无法拼凑起那么复杂的关系,缩着肩膀,一声不吭,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表姐耐下性子,一字一句地说,你别添乱了好吗?你还没好,医院要搬迁了,需要腾出病床,这里我们不住了,我已经联系好了疗养院,那里也是农村,挨着山挨着河,有个大院子可以走动,还可以和别人下棋。下棋?他呆呆地看着表姐,说,爸爸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和我下军棋,我教你布阵排兵,军长吃师长,师长吃旅长,旅长吃团长,工兵挖地雷,你每一样都记住了。表姐呜呜哭起来,爸你安心去那里,那里环境更好,也更自由。二舅说,叶子你别哭,回去吧,爸爸进去了。
弟弟特意在二舅去疗养院之前举行婚礼,他和蓓蓓提前一天来接二舅,表姐则办了出院手续。待婚礼结束后,她就带舅舅去疗养院。表姐事先给他买了全套的西装,打着领带,穿上黑皮鞋,收拾得体体面面,干干净净。二舅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由表弟领到桌边,安静地坐着,连一句不该说的话都没说。所有人都落座了,音乐响起来,空气中洋溢着喜乐。他微微转动脑袋,朝左右两边一点点看去。隔了二十多年,他看到凤仙坐在另一张桌边,还是小小的脑袋,梳着圆圆的发髻,侧着脸,和另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窃窃私语。那男人在喝酸奶,而不是酒。人们在鼓掌,表弟打开香槟的刹那,高高的液柱升起,无数的彩色亮片从空中旋转降落。在一片欢呼声中,表弟亲吻蓓蓓。妈妈对二舅说,你儿子帅吧,媳妇美吧?二舅说,姐,阿勇成家了,我也放心了。我对妈妈说,二舅哭了。妈妈推手让我别声张。我看到二舅的眼泪掉进了杯子,又听到他低声说:落雪了,落雪了。
二舅是在第二天中午失踪的。他趁着大家吃第二顿酒席的时候走掉了。表弟和蓓蓓脱掉礼服,换上跑鞋。我们找遍了周围的弄堂,甚至水库边、海边、盐滩,没有二舅的影子。表弟说,糟糕。我们折回二楼舅舅的房间,房间静寂,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只见舒必利药瓶丢在地上,是空的。
时值秋日午后,风缓慢转动着山上的风车。表弟说,我们去后山找找。去后山的路荒草丛生,野蜂飞舞,久已没人上去,那里的山地已经无人栽种。我们呼喊二舅,只有回音和风声簌簌。表姐一路哀哭。表弟在前面带路,疯狂地拨开荒草,荒草锋利的边把他的手割出来一道道口子,血沾着白衬衫。在后山二舅的自留地上,我们看到二舅独自躺在一人高的野草中间,周围寂然无声,只有云朵在天空飘游,布谷荒凉而短促的啼声从远处传来,那声音曾经响透我们所有人过去的时光。二舅仰面朝天,一动不动,身上、脸上盖满野草藤蔓,那些野草似乎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蓬蓬勃勃,吸食他的血肉。表弟说,先别上去,让我爸再躺会儿。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