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弹腔,让我想起奶奶去世时的场景。
“飒飒悲风次第来,幽关教阐法门开;蒦汤化作青莲诏,亡人翻身上法台。三尺华帆召魄至,五方童子引魂来……”
一个道士身穿道袍,左手执幡,右手摇铃,口中念念有词。我被大人抱在怀里,看着跪倒在地的父亲,满眼的恐惧。
“怎么听起来像道士念经?”
龙溪推了我一把,面露愠色。
“别瞎说!”
我也觉得不妥。毕竟,接待我们的挂职村书记就在旁边。
“没事,我当初也是这种感觉。”
说话的正是卢书记,听说还是个985大学的选调生。看起来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但待人接物,俨然一副领导模样。
“我好像说错话了。不过,戏曲的演变确实离不开当地的土壤,否则难以生存下去。”
我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前半句为了掩饰尴尬,后半句则试图用专业的知识来证明并非胡说八道。
“陈作家果然知识渊博,一针见血,不拖泥带水,好像回到了当年!”
卢书记极力解释,反而把问题变得更加严重。尤其是,我只是个学戏曲研究的学生,偶尔写点文章,哪来什么作家。至于他当年什么样,我不苟同。至少,我从他身上,看不出一点学生的影子。如果他当年跟我现在一样,我就会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他变得如此有城府。
“你们看,这就是千年银杏树。”
从村部下车,徒步半里路,绕过一道山梁,远远地就能看见一棵高大的银杏树,银杏树下村由此得名。此时正是深秋,一地金黄。
我之所以选择步行,是因为旁边有一条小河。沿河床拾级而上,太阳挂在山头,迎着光,把浅浅的河水照得通亮。河中小鱼米虾,在水草中自由穿梭。我一时之间看出了禅意,迷了神,便提出走走。卢书记欣然答应,边走边便打开了视频。我便在山水间,第一次领略了弹腔的魅力。
“这里可以取景。河边搭一戏台,以银杏树为背景,演员穿着当地的衣服,演绎农耕社会的场景,将艺术融入生活,又脱胎于生活,成为原始的艺术母体。”
我忽然来了兴致,掏出手机,让龙溪给我拍照。但看完照片,绝非我所想,眉宇之间露出遗憾来。龙溪也看出了我的心思,轻轻推了我一下。
“想什么呢,我又不是学摄影的,哪像你,走到哪里都能看出千年聊斋来!”
卢书记点点头,银色的金属眼镜框便有了光点。
“确实有想法,我回头向乡书记汇报。”
我尴尬地笑了笑。
“别,我只是瞎说。”
龙溪打断了我的谈话。
“才不是呢,卢书记你不知道,我这同学会写故事。你不是想要宣传吗?带他去看看杨老吧!”
“真的吗?”
看来卢书记是当真了。我之所以没阻止,龙溪是我的向导,弹腔是我的课题,如果能听到相关的历史故事,可能会加深对弹腔历史的了解。
“那还等什么,一起去吧!”
“就在眼前。”
龙溪见我迷茫,又补充了一句。
“我家就住在银杏树旁,与杨老是邻居。”
这回我明白了。本来计划直接去弹腔剧社的,反正也不着急,我有一周的时间,够整出一篇文章来。
银杏树下有一排楼房,外墙装饰与城里无异。唯独靠里的三间土坯房,透着历史的沧桑。
龙溪用手指了指:那就是杨老的家!
我好生疑惑,破败房子的主人,与杨老的称呼实在不搭。
没等我回过神来,就听见龙溪朝楼房里喊。
“妈,我同学来了,多做点好吃的啊!”
一位中年阿姨应声而出,上前拉住我的手。
“这姑娘真好看,像明星。”
我一下红了脸,觉得特别亲切。正想说点什么,只见阿姨朝我身后招招手。
“卢书记,晚上过来吃饭啊!”
卢书记摆摆手。
“阿姨千万别客气,晚上村部有安排,让龙溪一起去。”
阿姨表示可以,看卢书记的眼神,竟有些意味深长。
龙溪也觉出了异样,偷偷扯了一下母亲的衣角。
“妈,你怎么死盯着人家看!”
阿姨乐呵呵地傻笑。
“卢书记就是俊,可惜只能待两年。千年银杏树,留不住状元郎啊!”
我也被逗乐了。
“阿姨,这是啥词?”
龙溪觉得很骄傲。
“这就是弹腔,上了年纪的人都会上几句。”
正说着话,忽然从土坯房里走出一个拄拐老人,立在门口,朝我们哇哇乱嚷。言语含糊不清,我一句也没听懂。
龙溪赶紧解释,说这就是杨老。我听完心头一紧,一个哑巴怎么会讲故事。正在疑惑中,从里屋走出一老太太,大声训斥着。
“瞎骂什么,又不是卢书记不帮忙,人家尽力着呢!”
我更加奇怪,就问龙溪。
“老太太能听懂?”
龙溪叹了口气。
“是的,听老人说,年轻时的杨老可俊着呢,是弹腔剧社里的有名的小生。抗战时为了保护唱本,被日本人下药毒坏了嗓子。即便这样,他还是拼死护住了清代的唱本,留住了弹腔的根,弹腔才没有失传。”
我顿时来了兴致。
“那后来呢?”
龙溪两手一摊。
“就成这样啦!”
见龙溪误会了,我一着急就提高了嗓门。
“不是,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龙溪还是不明白,卢书记却听懂了。
“你是想问杨老后来可成了非遗传承人?”
“对!”
我竖起了大拇指:不愧为985的选调生,阅读理解满分。
卢书记听完直叹气。
“唉,杨老为这事耿耿于怀,见面就问结果。”
我有些不理解:一个舍命保护中国传统文化的英雄,为什么就不能获得应有的荣誉?
卢书记摇摇头。
“这事说来话长!在我来之前,非遗申请已经通过了。后来我才了解到,在申报之前,有人提出异议,说杨老是个哑巴,如果成了非遗传承人,岂不笑掉大牙。就这样,第一次申报时,有关部门把杨老名字拿下了。但我个人认为,无论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能成为抹杀英雄的借口。因此,我单为这件事跑了几趟省城,想把杨老名字加进去,但一直没有结果,不知道卡在哪个环节。唉,弄得我现在都无脸见杨老!”
我听完一阵错愕,对接下来的调研充满着期待。同时,也对善良的卢书记多了几分尊重。
“我觉得你很善良,初心未变!”
见我夸他,卢书记显得很不好意思。也就在那一刻,让我看到了他学生时代的气息。
“走,我们去杨老家聊吧!”
龙溪打断了我们聊天,拉着我朝前走。刚走几步,快到杨老家门口时,龙溪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朝阿姨喊。
“妈,你去村部把陈诺的行李箱拿过来,她要在我家住几天!”
杨老见到卢书记,嘴里一阵呜咽。我是一句都听不懂,倒是旁边的老太太,一个劲地哇哇乱叫。
“都说多少遍了,卢书记在跑这件事,不信你问他!”
说话的同时,老太太使劲朝卢书记眨巴眼睛。卢书记自然明白老太太的意思,是想让他配合。
“杨老别急,快有结果了!”
杨老虽然说不出话,但能听清。经卢书记这么一说,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又是一阵呜咽。
“要不是那个小四,老头子早就是了!”
老太太赶忙扶杨老坐到门口的石凳上,一边用力抚摸后背,一边开始抱怨。
“医生叫你别激动,你偏不听!”
老太太愁容满面,不停地叹气。
“就他怕时日不多,等不到那天!”
龙溪解释说,小四是杨老的师弟,两人素有陈年旧怨。杨老一直疑心,没报他的名单,就是小四搞的鬼。只是最近天气突变,杨老受了风寒。整个人如同门前的银杏树叶,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卢书记听完心头一紧,脸色凝重。如果不尽快批下来,杨老可能真的等不到那天。但是,眼前的困局又岂是他一个小小的挂职村支书所能左右的。
“杨老,我改天再去趟省城,看看结果!”
杨老扫了卢书记一眼,浑浊的眸子里,居然有了一丝光亮。他用颤抖的手指着卢书记,转头对着老太太又是一阵呜咽。老太太频频点头,嘴里不停地回应着。
“我知道,卢书记是真心帮忙,所以你要放宽心!”
一番安抚下来,杨老很快恢复了平静。老太太招呼大家进屋,我扫了一眼,里面黑黢黢的,只有几件老旧的家具。大家并没有想进屋的意思,好在龙溪灵活,从里面搬出一张长条凳,我们三人挤坐在一起。但外面风大,杨老显然不能长久逗留。几人一商量,便把杨老扶进屋内,我们就坐在门口,门里门外的便于说话。
当卢书记说明来意,杨老显得很兴奋。指着我又是一阵呜咽,后听老太太翻译,说我这么个外地小姑娘都喜欢弹腔,哪怕只见到一个,他也算看到了。
正式采访前,我拿出了录音笔,架好随身携带的云拍,开始听杨老讲述那段尘封往事。
杨老说:我八岁学艺,十五岁登台,一直主唱小生。十里八乡的红白喜事,主人家都会请戏班子唱三天大戏。有钱的给点赏钱,没钱的管吃。住在戏台子上,晚上挨着睡在一起。大家都穷,也不怕有人偷东西。那时候我长得俊,讨大姑娘小媳妇喜欢,她们经常在半夜里偷偷给我送吃的。烤红薯,野猪肉,甜萝卜。怎么说呢,我有点像现在明星。那年县长老母亲做寿,在县衙戏台子上公演,我跟师傅后面去过一回,回来就成了角儿。后来有头有脸的人物给父母过生日,会争相邀请,直接点我的折子。闹鬼子那年,我接到县政府通知,下省参加汇演,与黄梅戏和京剧斗戏。鬼子一来,大家都去跑反,戏也就没人唱了。
说到这里,杨老又开始咳嗽。老太太说今天就到这里,老头子气涌犯了,一着凉就喘不上气。我们互相对视一眼,就撤了出来。
走到银杏树的位置,龙溪说,以前的剧社旧址就在这儿。下面就是龙溪河的渡口,每到雨季,会有成排的竹筏,满载山里的毛竹和树木,直通长江,销往省城。
原来,龙溪的名字来源于此。
弹腔剧社就设在程氏宗祠里。
说是宗祠,其实只剩下一间堂屋,左右加盖了楼房。唯一能看出原状的地方,就是堂屋里有天井,将前后堂屋分成两进。前半进墙上挂着印有弹腔起源的喷绘,墙边各有一排大长凳。后半进靠墙放有香案,上面供有牌位。一只看不清颜色的香炉上,还燃有半截线香。香炉两边各有一只酒瓶,还不成对,瓶口上趴着一高一矮两截挂着泪流的蜡烛。香案前方有一张八仙桌,倒是新的。除了门口挂着各类牌匾,很难让人相信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弹腔剧社所在地。
我们进来的时候,透过天井的亮光,看不清里面的场景。等过了天井,一阵光影变幻后,才发现一个庄稼汉模样的老人坐在八仙桌旁,兀自抽着烟。离他不远处,站着一个农妇模样的中年女人。不清秀,倒也穿得干净。
女人看到卢书记,便开口说话。
“来啦,程老师等很久了!”
卢书记忙解释。
“刚带客人去看了趟银杏树,耽误了时间!”
女人“哦”了一声,不再说话。老汉瞟了我们一眼,将剩下的烟卷吸尽,扔到地上,用脚踩了踩。
“见到他啦?”
卢书记小声地“嗯”了一声。
“你也是没事找事,就他那脾气,要是让四爷知道了,又得生气!”
“我……”
卢书记欲言又止。
“你只剩半年了吧,好生地混完就离得远远的,农村里的事复杂!”
“是,是是!”
卢书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直点头附和。
老汉似乎觉得有些不妥,然后将目光转到龙溪身上。
“你是龙家的孙女?”
“是!”
龙溪倒也不怕。
“我跟你爷爷是好朋友,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龙溪笑了笑。
“我知道的,你喝醉时,我还跟爷爷一起送过你呢。”
老汉有些不好意思,又转头问我。
“小同志会唱戏不?”
我有些蒙,看了龙溪一眼。
“程爷,这是我同学,叫陈诺。”
老汉顿时来了精神。
“是耳东陈,还是禾旁程?”
“耳东陈。”
“哦……”
老汉有点失望。我觉得他怪怪的。
“那研究什么?”
“这个……”
我一下被问住了。
“其实戏曲除了会唱,还有很多东西需要研究的,比如唱本。”
我试图解释。但老汉显然不愿接受,忽然生起气来!
“光有唱本有个屁用!”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我们互相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程老师,人家小陈老师虽然年轻,但是这方面的专家。”
卢书记试图解释,我忽然明白了其中的“梗”在哪。
“您是略有所指吧!”
老汉一愣,态度立马大变。
“这孩子,有灵气!”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多了,老汉与村妇即兴表演了一段。见我认真记录,又加了一折戏。直到黄昏时分,天渐渐暗了下来,才意犹未尽。
大家准备打道回府。我临时突然有个想法,提出想见见四爷,也就是杨老口中的小四。话一出口,连卢书记也惊讶到了。
“都这么晚了,是不是改天?”
我坚持要见一面,否则,今晚肯定睡不着。他们之间的故事,就像是一本刚刚打开的书,只读了一页,就不想停下来。
“好吧!只是,这个要看程老师的意思。”
卢书记显得很为难,我也认为有难度。就老汉那态度,怕是不行。但没想到的是,老汉居然同意了,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带路,边走边说。
“我只有一个要求,多写写四爷,他才是程家班的嫡系传人。”
呵呵,好嘛,又冒出个程家班,这场戏有看头!
出祠堂门左转第一家,便是四爷的家。如果从外面进来,便是右手第一家。两层小洋楼,正对着大路。邻路处有一个小型停车场,听说之前那里有个戏台子。那便是清代程家班的驻地,毁于清末时期的一场大火。
民国初年,四爷的父亲也就是程家班的第三代班主程尚福出资买下了龙溪渡的一块地,建起了弹腔剧社。为扩大规模,程班主打破传统,开始招收异性为徒。对外不再称程家班,但内部依然以师兄弟相称。杨老也就在那时拜了程尚福为师,成了四爷的大师兄。
因龙溪渡是商业码头,每年雨季来临时,聚集着许多南来北往的客商。在等货的过程中,常来剧社歇脚,一枚铜板一壶茶就能混个半天。剧社有收入,学徒就多,每天的戏排得不重样。
杨老家住在银杏树下,离得近,常去剧社玩。听得多了,也能哼哼几句。程班主见小孩唱得有模有样,很有灵气,便问他:喜欢唱戏不?杨老扑通一声跪下,连磕几个响头。程班主甚是欢喜,便主动提出收其为徒。当夜便带着引人保人上门,签了师门约。没想到几年之后,杨老就成了剧社最大的角。反倒是四爷,被家人百般宠溺,没学出什么名堂。这也为日后师兄弟反目,埋下了伏笔。
当然,这是我回到村部吃饭的时候,听老书记讲的,这是后话。
话说那天从祠堂出来,拐弯就到了四爷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叫,大家都叫他四爷,我也就跟着一起叫,感觉应该叫四公公或四太爷更加合适。但或许四爷只是一个尊称,就像杨老一样。
进去的时候,屋里亮着灯,不见有人。我环视四周,见屋里陈设考究。墙上挂着各种奖状和证书,用精致的相框装裱,特别显眼。老汉熟门熟路,径直走进里屋,让我们在外面等。
卢书记招呼我们坐下,刚准备落座,从里面走出一个老太太,约莫七十岁光景。见到卢书记,上下打量一番。又看看我们,指着指沙发说:“坐吧,还得一会儿!”
我们说完谢谢,都不知道再说什么,场面有些尴尬。幸亏还有卢书记在,他们认识。
“这位是陈诺老师,研究戏曲的,还是位作家。”
“这位是龙溪,银杏树下的,她爷爷您应该认识。”
老太太又看了我们一眼,“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在乡下,没人知道作家是干啥的,更别说研究戏曲的,都是新鲜玩意。还不如说,这两位没见过弹腔,是来瞧热闹的,更管用。
不大一会儿,老头从里屋走了出来。说师傅睡了,年纪大了,不想动弹,让我们明天再来。这个很好理解,近百岁的老人了,早睡很正常。只是我看出了一点不同,老头在祠堂里叫四爷,进了屋叫师傅,可见不管多大年纪,都得遵守老规矩。
出来后才知道,卢书记告诉我们,那位老太太是四爷的儿媳妇,并非四奶奶。四奶奶死得早,前几年四爷的儿子也走了,孙子辈都在外地工作,听说发展得很好,不常回来,家里只剩下儿媳妇照顾。两位都是老人,要不是程老师住在旁边,经常过来照看,估计也活不到今天。
原来那个老汉是有名有姓的,只怪我不常记人名字。后来才知道,程老师是四爷的嫡系学生,还是本家。申报非遗传承人时,是作为第二代申报的。而且,还是实际意义上的传承人。目前剧社里,能唱完整剧目的也只有他了。而作为第一代传承人,四爷多年未唱,杨老又成了哑巴。这也就很好理解了,杨老为什么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毕竟,四爷也唱不了,为什么就能成为弹腔的第一代传承人呢!
晚宴由老书记出面招待,就设在村部旁的土菜馆里。老板是本地人,经营着一家名叫“龙溪渡”的民宿。因没什么人住,就专心经营楼下的土菜馆。我们进去的时候,生意还不错,满满当当的客人,见到老书记纷纷起身打招呼。
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嫂,见人特别热情,手里拎着一把铜茶壶,把我们引进了里间。进屋后,老书记一屁股坐到买单席上,然后用力地拍了拍右边的椅子。
“小陈,今天你是贵客,就坐这儿!”
我知道那是上席,死活不肯。毕竟,一桌的长辈,哪轮到我这个学生丫呀。
“老书记,这可不行,让年长的坐!”
我拼命摆手,然后指着头发花白看起来年龄挺大的那个男人说。
“叔,你往上坐。”
那人笑了笑,并没有动。老书记又拍了拍椅子,这回声音更大,把我吓了一跳。
“我叫你坐你就坐!”
后又觉得不妥,压低了声音,脸上多些和蔼笑容。
“来写弹腔的,都是我尊贵的客人,不论年龄大小。”
我用求助的目光扫了卢书记一眼,只见他微笑着,用手指了指座位,示意我坐下。我又转头看向龙溪,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见躲不过,便拉着龙溪挨着坐下。见我坐好,其他人这才纷纷落座。
菜品很丰富,没有山珍海味,都是些地道的农家菜,甚合我胃口。老书记几杯酒下肚,便打开了话匣子。
“小陈这次来,得多住几日。不要像以前那些来采风的,跑马灯似的转一圈就走了,能写个 !”
老书记说着话,晃悠站起身,端着满满一杯白酒,没等我反应过来,便一饮而尽。我一时心慌,有些受宠若惊。毕竟从小到大,就没这般让人抬举过。
“老书记,您放心,我跟龙溪说好了,在她家住上一周时间。”
说完,我也干了杯中的饮料。老书记很满意,又问起龙溪情况,得知她在村小临时代课,便鼓励她要好好看书,争取早日考上编制。接着又打听起我的情况,我便告诉他我们是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我又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专门研究地方戏曲。老书记一听就很激动,冷不丁一拍桌子,大声冲着卢书记嚷嚷。
“这回总算找对人了,挂职期满,我给你打优秀!”
卢书记很懂事,顺势端着满满一杯酒站起身。
“感谢老书记栽培,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配合陈作家做好调研工作!”
说完,一仰脖子就把整杯酒干了。老书记也不含糊,站起身也干了。
酒喝到这份上,大家都劝老书记少喝点,毕竟年纪大了。不想他呵呵一笑,开始讲起了酒话。
“想当年,我拜四爷为师的那会,连干了八蓝边碗酒,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说着,忽然就不笑了。话锋一转,兀自叹息起来。
“唉,杨老要不是嗓子被日本人害了,哪有四爷什么事啊。”
说完,又独饮了一盅,接着又说。
“我听父亲说,杨老年轻时,那真是一角。无论身形和唱腔,与第一代班主不相上下。”
我听得入神,老书记忽然问起我来。
“你知道第一代班主是谁吗?”
我摇摇头,老书记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
“你还小,不懂正常。”
我很惭愧,来之前没有做功课,一问三不知。我正想表达歉意,突然之间,老书记又亢奋起来,言语中带着自豪。
“那你总知道京剧鼻祖程长庚吧?”
我拼命点头。
“程家班第一代班主就是他的师弟啊!”
我恍然大悟。原来,弹腔作为京剧的母体艺术,就是这般传承下来的!这个收获太意外了,让我找到了研究的方向。
老书记接下来一番话,似乎是为情绪上头的原因做注解。
“唉,若是第一代班主当年一起去北漂,也早已成为名满京城的京剧大师。”
北漂这个词好,与时俱进。
山里风大,银杏树叶响了一夜。
我有点挑床,不喜与人同睡。折腾到半夜,才枕着龙溪的鼾声入梦。梦里隐隐约约听到龙吟声,忽远忽近,虚虚实实。直到被一阵泉水般清澈的二胡声惊醒,才发现天色大亮。一摸旁边,空空如也。恍惚间,龙溪推门而入。
“早上看你睡得正香,估计你昨晚没有睡好,就没有叫你。”
我笑得有点勉强,有种被人看穿后的尴尬。
“是谁在拉二胡?”
龙溪看了一眼窗外。
“耳朵真尖。”
这算什么,我们艺术学院走哪都能听到不同的乐器声。但我没有解释,主要是刚醒犯晕。
“是杨老,每天如此!”
龙溪着重强调后半句,说明颇有微词。
正说着话,曲风又变了,变得铿锵有力,我听出了京剧的伴奏。不行,我得起床去看看。龙溪见我胡乱穿着衣服,不禁笑出了声。
“哈哈哈,别急,结束还早!”
我放慢了速度,便询问今天的安排。
龙溪说:“卢书记清早发来信息,说四爷同意见面,早饭后会来接你。”
“那你呢?”
我不想一个人去。
“我今天有课啊,白天不能陪你。”
我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周一。
穿好衣服,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去拜访四爷总不能空着手。龙溪说这好办,旁边就有小店,等下吃饭时,让我妈去买。我觉得这个办法好,龙溪想得周到,不像我,随意性太大。
早饭是鸡汤挂面,鸡汤黄澄澄的,应该是土鸡。
“你们慢慢吃,我去买东西。”
龙溪母亲把面端上桌,便推出电动车,就要往外走,我慌忙拦住。
“阿姨,我扫给你钱,你看着买。”
龙溪推开我的手机。
“不用,这孩子,我知道怎么买。”
说着,骑车扬长而去。
我心里有些不安,毕竟是自己的事,让人掏钱总是不好,便给龙溪转了二百块钱。
“钱转给你了,你先收下!”
龙溪并没有去看手机,只是不停催促。
“快吃吧,面都凉了,我妈昨晚在锅垅里煨了一夜。”
我喝了一口,确实妙不可言。难怪鸡汤那么香,柴灶炖的就是好。我干掉碗里的面,发现还有一个大鸡腿。但龙溪碗里没有,就很奇怪。龙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山里民风淳朴,贵客来了,至今还保留着鸡腿下面的传统。我听完更加不好意思,想分一半给她。龙溪把碗让到一边,有些嗔怪。
“好了,搞得像没吃过一样。”
我就不好再继续坚持。吃完后,龙溪把碗一收,然后从厨房里端出一个小盆,满满当当的,上面架着一个鸡腿。
“你坐会儿,我去送给杨老。”
我抬头就看见那棵千年银杏树,忽然觉出美好来。
不一会儿,龙溪母亲回来了,从车上提下两箱牛奶。见我坐在桌上发愣,便问龙溪哪去了。我用手指了指,她扭头扫了一眼,便“嗨”的一声。
“这孩子,也不晓得放下就走,非要等人吃完。”
正说着话,就看见龙溪蹦蹦跳跳地回来了。
“怎么送这么久,不知道家里有客人吗?”
龙溪母亲面带愠怒。
“哪里,是杨老非要拉着我问陈诺的事,还问什么时候过来录像,他要换身衣服。”
龙溪解释完,然后话锋一转。
“妈也真是,看把你紧张的!陈诺又不是外人,是闺密,闺密,你懂不?”
龙溪母亲用手指点了一下女儿的脑袋。
“你这孩子没轻没重的,你到人家去,人家不也一样热情?”
我突然想起父母说过的话。
“善待别人孩子,就是善待自家孩子!”
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大智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汽车的喇叭声。龙溪跑出去一看,然后又快速折返。
“卢书记接你来了!”
说着,拿上一箱牛奶,把我送上了车。
从停车场下车,便看见一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墙南的太阳地里,屁股下有一火桶。山里常见,用于冬天烤火。现在是深秋,还不到烤火的季节。但山区早晚温度极低,旁边低矮猪圈上的瓦片,结着厚厚的霜。
卢书记说:“那就是四爷,老人家脾气不太好,你得悠着点。”
我小心翼翼地提着牛奶,跟在卢书记后面。听完介绍,四爷抬头看了我一眼。
“来啦!”
“四爷好!”
四爷听力很好,口齿清晰,不像近百岁的老人。
“我不喜欢这玩意,有烟不?”
我一阵尴尬。倒是卢书记反应快,快速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给老人点上。老人深吸一口,吐了出来,烟圈沿着白发升起,迎着光,一团雾气。见卢书记把烟揣进兜里,四爷迅速把烟叼在嘴上,腾出手指勾了勾。卢书记面露难色,抠抠搜搜地掏了出来。
“不是我小气,让您儿媳见了,少不了一顿骂!”
四爷用右手夹住香烟,腾出了嘴,左手扒在火桶下方的火团把上,弯着腰愤愤不平。
“怕个 !我儿不抽烟不喝酒,都没活过八十。惯儿不经养啊!”
卢书记没法,只好递了过去。
正在这时,四爷儿媳走了过来,一见场景,火冒三丈。
“你这个老不死的,又背着我抽烟。小卢也真是,尽惯着他!”
卢书记讪讪一笑,双手一摊。
“我……我……四爷开口要,我有什么办法!”
四爷见状,扭头朝儿媳傻笑。
“嘿嘿,就抽一根,就抽一根!”
儿媳白了四爷一眼,没再继续,转身再三叮嘱。
“小卢别再给他了啊!”
卢书记不停地点头,我趁机递上牛奶。
“给四爷的,请收下!”
老太太看了我一眼,直夸我懂事,会买东西。说完,便进屋了。
许是听见我们谈话,老汉循着声音拎着火桶赶了过来。我这么说很不礼貌,应该叫程老师。程老师见到我,便说早嘛。我说还好,都半晌午了。卢书记趁我们聊天的工夫,搬出两个小马扎,围着四爷放好。
“坐吧!”卢书记说,“趁四爷精神状态好,多聊几句吧!”
我便掏出录音笔,架好云拍,打开手机上的记事本,上面有我想要了解的问题,开始了正式的采访。
“四爷,现在可以开始不?”
四爷抹了一下鼻子,立了立佝偻的身子,嘿嘿一笑。
“这小丫头还怪正式的呢!”
卢书记趁机把我夸了一番。
“那可不,人家是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
四爷不再说话,眼睛盯着镜头,开始了回忆。
“我是程家班第四代班主,身边这位是我的族侄,到他是第五代。从第一代班主允贵公开始,程家班就立下一规矩,只传本族子女,一律不传外姓。”
“等等!”
听到这里,我不得不打断一下。
“那杨老呢?他不是程家班的弟子吗?”
四爷忽然瞪大了眼睛,开口大骂起来。
“你个丫头片子,知道什么,不懂就别乱问!”
见他发火,我吓得不知所措,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卢书记,眼泪差点下来了。卢书记见状,又赶紧掏出一包烟,给两位老人一人递上一根,点上火后,趁他们吸烟的工夫,慢慢劝导。
“四爷,程老师,小陈是来做弹腔历史调研的,还要出书。所以,要尽量还原历史真相,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后人。至于个人恩怨,我们不回避,要正确面对。或许,我们小辈说不定还能化解呢!”
卢书记说得有理有据,我都被感动到了,觉得浑身有力量,不再害怕。
四爷听完,深吸了几口烟,愣了会儿,然后再次愤愤不平。
“不是我驳你们小辈面子,如果杨老头愿意拿出家传的清代唱本,咱们两家恩怨一笔勾销。我承认他是程家班的大弟子,死后上程家班族谱,登程家班仙位,位列第四代传人!”
此话一出,采访不得不中断,我们又喜又忧。
“他们之间是历史矛盾!”
回到村部,听完我们的汇报,老书记并不意外。
“能说说吗?”
我特别想知道两人之间的历史渊源。
“说来话长,你先坐下,小卢去泡杯茶!”
老书记不紧不慢,手里的玻璃茶杯,塞满撑开的茶叶。
“讲起来都是国仇家恨啊!”
老书记抿了口茶叶,我偷偷打开了录音笔。
“话说三八年冬月,山外已经沦陷。临近年关,水吼岭上一户人家老太太过九十大寿,托人请老班主过去唱堂会。说到这里你一定很奇怪,不是说山外已经沦陷了吗?怎么在沦陷区还有人家过大寿呢?这里需要解释一下,这里的山外指的是水吼岭外,当时的水吼岭还是国统区,抗战时期的小上海,聚集着国民党一个师的部队,商贸繁荣,处于抗战时期的最前沿。鬼子经常来扫荡,但打完就撤回县城,闭门不出。毕竟中国地大,鬼子人少,大部分是二狗子。我不知道你去过水吼岭没有,再往北就是岳西大山里。绵延不绝的大别山阻挡了鬼子进攻了的步伐,水吼岭成了抗战时期的一方福地。”
我点点头,那地方我去过,的确如老书记所言,是个穷山恶水之地。
“老班主QeMnlRaLrvqshhDLjh6o5w==起先也害怕,不敢应承。无奈年关将至,剧社里几十号人要吃饭,几番纠结。最后想着水吼岭非沦陷区,再加上还有国民党的部队守护,也不是天天扫荡,认为不会那么倒霉,赶巧让自己碰上了,就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说到这里,老书记又喝了口水,润润嗓子。
“出发的前一天,接中间人来报,主人家要唱大戏,让老班主带上所有唱本,好让老太太挑选。老班主有些犹豫,总感觉哪里不对,架不住对方出的价钱高,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于第二天上路。一路无事,等快到主人家的时候,老班主头上一根筋开始剧烈跳动,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老班主小声对杨老说,我太阳穴跳得厉害,怕有祸事。这样,你大戏基本全会了,就剩下最难的一折戏《关公战秦琼》尚还生疏,不如就带上这一册唱本,其余我找个地方埋起来,等回来时再取。杨老那时年方十五,见师傅如此谨慎,心里开始紧张。待师傅走了,就把那册唱本藏在扁担一头的暗盒夹缝中。半个时辰过后,老班主回来了,对着杨老耳语一番,说那东西埋在一棵大香樟树下面,很好找。杨老用心记下了,也没敢多问,谁知这一去,师傅就再也没有回来,埋葬地点也就成了千古之谜,再也没找到。”
“当然,这是后话。”
老书记接着说。
“哪知道老班主一行刚踏进主人家大院,就被化装的鬼子控制住了。原来,武汉保卫战前夕,一个精通中国文化的日本大佐路过此地,知道京剧诞生于此,就委托驻守县城的鬼子四下打听。后经叛徒告密,鬼子得知唱本就在老班主手里,就设了这么一计,想逼迫老班主交出清代唱本。”
讲到此处,老书记又停顿了一下,长长地叹息。
“唉……”
“后来呢?”
我有些等不及了,故事太感人了!
“唉,老班主死得好惨啊!搜寻无果后,鬼子把老堂主折磨了一夜,见实在问不出东西,就当着所有徒弟的面,砍下了老班主的头颅。再一个个逼问唱本下落,其他人确实不知。后来,经叛徒指引,说杨老是剧社有名的小生。鬼子先是利诱,许诺只要交出唱本,赏黄金百两。杨老不为所动,鬼子就抓来师兄弟,当着杨老的面,一个一个斩杀。直到杀掉最后一个,杨老仍然不肯就范。鬼子气极,强行给杨老灌下毒药,说一个哑巴留着唱本也没用,不如交出。杨老怒目圆睁,不肯承认,鲜血吐了鬼子一脸。鬼子就动用各种酷刑,逼迫杨老默抄唱本。杨老依然宁死不从,就在鬼子打算杀害杨老的时候,一阵冲锋号响起,国军包抄过来,鬼子顾不上杨老,吓得落荒而逃。原来,一个侦察兵发现,一行人进了大院就没再出来,就起了疑心。偷偷干掉岗哨后,趴窗户一看,发现了端倪。这才率大部队来袭,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只救出了杨老一人。”
老书记说完,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过了许久,老书记才长叹一口气。
“唉,幸亏当年老班主起了疑心,没带儿子参加,四爷这才躲过一劫。也正因为如此,杨老被救之后,把唯一的那册唱本交给四爷时,四爷始终不信。当时杨老成了哑巴,解释不清。等伤好了,亲自带四爷去找,挖尽所有大香樟树,遍寻无果。从此后,两人就结下了梁子,老死不相往来。”
国仇家恨,原来如此!
第三天一早,我们就去了杨老家。龙溪专门请了假,陪我一道。一进门,程奶奶看见我就哭将起来。
“妹也,我家老头子可怜哦,被人冤枉了一辈子!”
杨老太太姓程,论起来还是老班主的远房侄女。龙溪告诉我,自从杨老被毒哑后,有冤说不出来,同去的又都死绝了,没人证明,便整日在村中闲逛,逢人就手舞足蹈地哇哇乱叫,被人当成了疯子。年轻时程奶奶看他可怜,便主动嫁了过去,为此触怒了父母,发誓老死不相往来。直到程奶奶儿女考上了大学,定居在大城市,娘家才开始走动。
说到这里,龙溪长叹一口气。
“唉,程奶奶足够刚强,硬是学会了唇语。经过几十年的默契训练,杨老说什么,程奶奶都能准确表达,一字不差。”
难怪第一次见到杨老,程奶奶熟练得如同同步翻译。当时我还疑惑,以为程奶奶善于察言观色,能根据人的面相动作推测出真实表达,就没想到会识唇语。想到这里,我心中升起一个大胆的猜测:会不会有可能,两位老人通过合作,已经将唱本手稿弄了出来!
这样猜测并非凭空想象。通过龙溪,我了解到杨老识字并不多,只会看简单的唱本。但是,程奶奶却念过高小,有文化,也正因为如此,才会看中才华横溢的小生杨老。否则,用世俗的眼光来看,是个健全的姑娘也不会嫁给一个哑巴。
想到这里,我决定在录像完毕后,一试究竟。
程奶奶一见面就找我诉苦,可能不止我一个,见谁都这样。无非是,她大概从龙溪的介绍中,觉得我有可能帮助到杨老。实际上,程奶奶的后代发展得都很好,不差钱。唯一的解释,帮杨老洗脱嫌疑,以正视听,恢复正统,成为老人坚定的执念。
事实上,据龙溪回忆,在弹腔没有申报省级非遗之前,老两口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平静的时光。
那段时间,正是老班主出事之后,杨老无法登台,四爷又挑不起大梁。再加上抗战进入相持阶段,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导致剧社土崩瓦解。因无人管理,戏台年久失修,新中国成立前夕,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里,屋顶轰然倒塌。新中国成立后,因兴修龙溪河,社员又将残存的石条和青砖全部撬走。经过几十年的沧桑巨变,地面遗迹彻底消失。弹腔也慢慢退出历史的舞台,仅存在于一些特殊的行业,被少数人传唱。日子久了,再也没人知道弹腔存在。
直到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才被有关专家无意中发现。通过考证,确信弹腔历史悠久,是京剧的母体艺术。这一重大发现直接带火了弹腔,也让杨老和四爷重新走进公众的视野。同时,县市层面的非遗保护工作正式启动,杨老和四爷成了当仁不让的非遗传承人。那段时间,杨老家经常传出二胡声。
忽然有一天,二胡声戛然而止,空中传来破碎的炸裂声。紧接着,杨老站在门口不停地呜咽,程奶奶则眼泪汪汪地哭诉:我家老头子可怜哦,被人冤枉了一辈子!龙溪这才知道,杨老被人去掉了名字,没能当上省级非遗传承人。
就这样,杨老隐藏了大半个世纪的传奇经历,再次被世人重提。
听了龙溪的介绍,我对两位老人有了一个直观的印象。所以,当程奶奶找我哭诉时,我早已准备好了答案。
“程奶奶,我基本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我人微言轻,但我的导师可是非遗方面的专家,在省内有一定的话语权。等我完成采访,整理好相关材料后,再将情况汇报给导师。我相信,一定会有一个满意的结果!”
我的话还没说完,程奶奶就激动地抓住我的双手,用干枯的手指使劲摩擦。深陷的眼窝里,泪水早已模糊了灰白的瞳孔,整个人泣不成声。在她的身后,杨老穿着旧式的长袍,端坐在屋内唯一的一把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把二胡。突然,二胡声响起,紧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长音划破老屋,直冲云霄。
“啊——”
杨老用劲了所有力气,拉响了舞台的开场白。这大概是,他能想到的最高礼遇!
资料收集工作整整持续了一天。
上午音频视频同步录制回忆录。中午短暂休息后,下午开始了采访环节。我尽可能地把能想到的问题,统统记在记事本上。然后按照顺序,一条一条地录制采访视频。
这个过程很漫长,等杨老说完之后,程奶奶才能翻译,这占用了大量时间。再加上杨老身体不好,一直咳嗽,说几句后,要休息好长时间才能恢复。好在两位老人都很配合,直到黑夜来临,室内光线无法满足拍摄条件,这才结束了采访。
中午晚上都是在龙溪家吃的饭。因离得近,把两位老人也一起接了过来。相比之下,龙溪家亮堂许多。从黑屋子里走出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明明老人家子女都生活在大城市,而且混得很好,为什么这些年就没有把两位老人接走呢?
关于这个问题,很快从龙溪妈妈那里得到了答案。
三十多年前,老人大儿子在城里扎下根后,就回来接过一次。但杨老固执,死都不去。一问才知道,他怕自己是个哑巴,影响儿子前程。后来女儿也出来工作了,与哥哥一商量,决定把家中老房子拆了,盖两间小洋楼,想让父母住得舒服些,可杨老又是死活不答应。这回程奶奶发了火,两人大吵一架。最后万不得已,杨老才道出原因。说这三间土坯房当年还是老班主出钱盖的,如今剧社没了,戏台子没了,师傅早没了,只剩下三间破房,不能再拆了,无论如何也要留个念想。程奶奶觉得老头子说得在理,虽然很为难,最后还是做通了儿女的工作,老房子就这样保留了下来。
说到这里,龙溪妈妈又道出一个秘密。说老人两个孩子非常孝顺,怕父母年纪大了无人照顾,就委托她经常过去照看。除了工资之外,还额外给了生活费。要不是这样,两位老人也不会活到今天。
当心头的疑惑一点点解开,我忽然觉得这些平凡的人背后,竟然藏着许多的美好。门口的千年银杏树,见证着历史的沧桑巨变。把那些虚幻的人物形象,一点一点地变得丰满真实起来。
累了一天,晚上睡得很早。我习惯性地提前安排好第二天的行程,没想到却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卢书记不陪我,他要去省城询问杨老的事。我一听来了精神,决定暂时放下手中工作,与卢书记一道去找自己的导师,想尽快把事情圆满解决。毕竟时间不等人,杨老那一声声咳嗽就像是一道道催命符,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想到这里,我立刻与导师联系。说明情况后,导师欣然同意帮忙,并再三嘱咐,一定要弄清杨老手中可有口述的手稿。如果有,争取拿到,他将动用项目资金,连同论文一道结集出版,算我的学术成果。
这个消息太过意外,让我非常懊悔。白天一直在忙,居然把正事给忘了。我枕着一夜秋风,听着沙沙作响的银杏树叶,睁眼熬到天明。等到熟悉的二胡声响起,我胡乱地穿好衣服,迫不及待地朝杨老家跑。
龙溪被我的动作惊醒,看着我推门而出,忍不住大声呼喊。
“你干吗去呀?”
我边下楼边喊。
“去杨老那儿,我忘记问了!”
“什么?”
龙溪一头雾水,但我已经跑到了杨老家门口。当我气喘吁吁地推开门,把两位老人吓了一跳。
“怎么了孩子,丢东西了吗?”
程奶奶疑惑地问我。
“不是,我今天要回省城,去办杨老的事,我导师答应帮忙了!”
“真的吗?”
程奶奶说话声音颤颤的,我都怕她扛不住。
“真的!”
杨老显然听懂了,用手朝程奶奶比画,口中呜咽着。
“那太好了,冤屈有望了!”
程奶奶激动得又哭了。
趁两位老人高兴,我终于问出了在心中默念过千遍的问题。
“程奶奶,唱谱有手稿吗?”
话音未落,程奶奶停止了哭泣,非常惊讶地看着我,然后又下意识地与杨老对视了一眼。就这个动作,让我知道了答案。
“不急。我的导师说了,他可以出钱把唱本出本书,写上你们的名字!”
当然,后半句话是我加的。但明显,两位老人相信了,脸上露出异样的表情。
就在这时,卢书记开车过来了,站在窗下喊。
“陈老师,起来没?”
我听见了声音,赶紧走出房门,朝他挥手。
“我在这儿!”
卢书记跟着过来了,一进门就说。
“杨老,我们今天上省城,您别着急啊!”
两位老人听后,不由自主地笑了。
北上省城之路很漫长。
在此之前,上了年纪的老人管去省城叫“下省”。那时的省会是安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叫法。这次从千年银杏树出发,沿着大山一路南下,我这才反应过来。古人叫法中,处处藏着玄机。如今省会易地,进入平原后,一路向北,也就从“下省”变成了“上省”。
一夜无眠,上车后不久,我便沉沉睡去。等再次醒来,发现车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狂奔。卢书记见我醒来,便打趣道。
“看来陈老师成竹在胸,此行必有收获!”
我没有接话茬,而是把自己的想法说来出来。卢书记听完若有所思,两人不再说话。直到周围传来刺耳的喇叭声,这才发现车子已经偏离了轨道。卢书记吓得猛打方向,重新回到原来的车道。
“实在抱歉,我走神了!”
我吓出一身冷汗,头晕目眩。
“没事,想事去了吧!”
开车的人最怕打扰,我不想责怪。毕竟,我也有责任。
“是的,我也一直疑心,他们手上有东西。”
两人想法不谋而合,话匣子就打开了。
“那为什么一直没拿出来呢?”
我总有很多的问题。
“这个我也想过,我个人觉得,一半因为杨老没当上传承人,另外一半,两人本来宿怨已久,一直没有化解。”
卢书记的话不无道理。
“可我觉得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
卢书记很兴奋。
“就是杨老一直认为自己才是正统,瞧不上四爷。”
“对,对,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我怎么没想到哇!”
卢书记使劲拍了一下喇叭,表达着自己的心情。
“所以,杨老不想把珍贵的手稿交出去,免得毁了弹腔的名声。”
我继续分析着自己的看法,卢书记听完大声附和。
“对,这就是文人的风骨,符合杨老的性格。”
“那接下来怎么办呢?”
我们都陷入了沉思。
这时车已经进入市内,也到了午饭时间。导师发来饭店定位,我转发给了卢书记。看来,也只能骑驴看唱本,走一步算一步了。
车很快到了饭店。
卢书记笑着说:“我可是一路狂奔,比平时提前了半个小时。将来写历史时,你得把这段写进去。毕竟,我也是出过力的。”
“好哇!”
我大笑不止。下车后,我扫了一眼车标,好吧,牧马人。
“我感觉你是富二代。”
我打趣道。卢书记未置可否,笑得意味深长。
“985可是我自己考的!”
这话没毛病,确实优秀。
进到包厢,见到导师,我摊了摊手。
“我走得急,空手而来,您老可别怪我。”
导师笑了笑。
“完成任务比什么都重要。”
“那是,这事成不成,就看您的了!”
导师瞪了我一眼,佯装生气。
“这个课题组就数你事多,都惊动了厅长。下午我们先去省非遗保护中心当面汇报,再和厅长一道去省政府找分管领导请示,看看能不能特事特办,先发证,再走程序。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你们明天就可以拿到省文旅厅颁发的非遗传承人证书。”
我差点跳了起来,导师也太给力了,每一步都有安排。
“这次回去,我一定给您带土特产!”
“对,用我的车拉,满满的一车!”
卢书记忍不住插嘴,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导师哈哈一笑,转头向卢书记解释。
“别当真,我就是跟她开玩笑。”
卢书记一脸严肃。
“教授,我可是认真的,您帮了这么大的忙,于公于私都应该感谢!”
导师看了一眼卢书记,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指着我说:
“这书记有前途,你要好好学学!”
我很不服气,弱弱地说了声:
“那是,人家可是富二代。”
导师哈哈大笑,我也笑了,弄得卢书记一脸尴尬。
吃完饭,大家都没休息,直接去了省非遗保护中心。领导也早有准备,相关专家悉数登场。看着人头攒动的会议室,我第一次面对这么大的阵仗,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好在早有准备,我开始播放采访视频。当屏幕上出现呜咽不止的杨老,破旧的土坯房,以及声声哀号的程奶奶时,全场都沉默了。之后,我也忘记了紧张,平静地讲起了发生在杨老身上的故事。讲完后,全场掌声雷动。那一刻,我彻底感受到了戏曲研究的意义。
当我走下主席台,导师就朝我招手。
“小陈快过来,这是厅长!”
我赶紧跑过去,厅长一把握住我的手。
“这件事很有意义,希望你继续挖掘。”
接着,又嘱咐身边的领导。
“你们下午就把证书做好,我先去省政府那边汇报,等我通知。”
说完,就随导师一起离开了会场。
领导们走后,我们原地待命,计划一拿到证书,便连夜返程。可直到下班,也不见工作人员出来。我心中隐隐不安,便与导师联系。
“导师,您那边怎么样了?”
导师那边声音很小,压得低低的。
“省领导下基层调研去了,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我们也在等。”
我一听就急了。
“怎么会这样,不是先约好的吗?”
导师很生气。
“你这孩子,懂点事吧,我有多大的能耐能调动省领导?”
想想也是,我真不会说话,可能是太着急了。看到工作人员陆续下班,我们只好出来,来到停车场,继续坐在车里等。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情绪很低落。
“就怕杨老挺不过去。”
“嗯,昨天咳嗽得厉害,说话要休息好长时间。”
“问题到底出在哪个环节?”
“知道黄梅戏吗?有个黄梅人无心之举,引发后世争论不休。”
“无心吗?我觉得是有意。”
“或许吧,比如杨老。”
“嗯。”
两人看似没头没脑,却心照不宣。
一直聊到晚上十点多,终于等来了导师的电话。
“刚刚汇报结束,省领导做了批示,同意省文旅厅的报告。”
我开始了激动。
“这么说现在就能拿到?”
导师又生气了。
“你想什么呢?一点不懂政治,接下来要走官方程序,没你什么事了!”
好吧,我觉得委屈,为什么导师总是骂我,我真有这么差劲?
挂完电话,我问卢书记。
“官场这么复杂吗?”
卢书记有些得意。
“不复杂,要按部就班走程序。”
“比如呢?”
“比如这件事,省里下文,先下达到市县,然后再组织实施。”
我一听又急了。
“那照你这么说,要到猴年马月,杨老还能等得及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估计特事特办,会简化程序。具体我也不清楚,毕竟是高层决策。”
卢书记有些犹豫,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有许多不确定性。
“那接下来怎么办?”
我还是有些担忧。
“没办法,只能等!”
唉,我性子太急,注定只适合做学术研究。
两人情绪都很低落,原来的计划被打乱,再连夜赶回没有意义。
“你送我去学校吧!”
“哦,一起吃点吧,我也饿了。”
“那也行,你晚上住哪?”
“我家就在省城啊!”
好吧,我又有了心思。感觉自己很蠢,智商总不在线。
两人来到学校门口的一个苍蝇馆子,我喜欢吃那里的水煮肉片。
“你貌似常来?”
卢书记熟练地拆开一次性餐具。
“嗯,富二代一般不会来这种地方。”
我说话有点酸,不知道原因,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表现太差,生闷气。
“这话说得,我的学校就在附近,以前也来过。”
这句话信息量很大,两人哈哈大笑。
“我知道你是哪所学校毕业的了。”
“对呀,我也到了你学校门口。”
终于聊到一个点上,一扫刚才的不快。
愉快地吃完饭,都快十二点了。卢书记把我送到学校大门口,刚下车,好巧不巧,就碰到了同宿舍的室友。
“男朋友?”
“去你的,一领导。”
“攀高枝儿了?”
“找死啊!”
两人打打闹闹,我都忘记了感谢。
回到宿舍,我胡乱洗了一把,便上床休息。一天太累,加上夜里失眠,我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上午,我刚收拾完,便接到卢书记电话,他已到达学校门口。我匆匆出门,忽然想起前几天买牛奶的事,龙溪没收钱,我得找机会补回去。出来后,见到卢书记,便喊他一起帮我搬东西。我在超市买了牛奶和水果,还有两条烟,计划一人给一条。突然灵光一闪,又想起那个老汉,现在唯一能唱弹腔的程老师,他也是抽烟的,便又多拿了一条。两人双手提满东西,有点像走亲戚。
回去开得不快,正常速度。因没有直接拿到证书,两人心里有些不安,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杨老。车下高速,进入国道,大山在车前越来越近。我越发地烦躁,忍不住掏出电话,向导师打听情况。
电话接通后,不料导师反倒笑了,心情大好。
“我就知道你是急性子,所以,刚才我又问了下。”
“什么?”
我胸口小鹿乱撞。
“厅里已经安排分管副厅长带队,由副市长牵头,县长落实,省市县三级领导组成的专班,准备到杨老家召开一次现场表彰大会。”
听到这里,我有些恍惚,但尚存一丝清醒。
“那是什么时候呢?”
导师又生气了。
“你这孩子,得好好改改臭脾气。就这两天,回去等信!”
好吧,我又错了,但这回不生气了。
车子刚驶入小镇,卢书记的电话就响了。因为开了免提,我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到哪了?”
是老书记的声音。
“快了。”
卢书记感觉有事,顾不上寒暄。
“别回村部了,直接来杨老家!”
卢书记一阵紧张。
“啊!出什么事了?”
我预感不妙,心头一紧。
“连常委都惊动了,你小子总算办了件大事,回头给你记头功!”
好在虚惊一场。挂完电话,两人相视一笑。
“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还玩大喘气。”
“就是啊,快点走,我们去瞧瞧热闹!”
银杏树下停满着车,车身上的“公务用车”四个字特别醒目。居然还有一辆救护车,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不等车停稳,就打开车门往下冲。
“等等,注意安全!”
我没理会卢书记的提醒,几步就跑到了屋前。只见门口围满着人,有医生,警察,还有身穿红马甲的志愿者。簇拥在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周围,正凝神静气地聆听指示。
“卫生院先给杨老挂上水,等过了明天,再带去县医院检查一下,看看肺部有没有炎症。家里太脏太乱,志愿者负责打扫卫生,该扔的扔,需要添置的由乡政府垫付,经费由县里出。派出所这两天出全勤,确保交通畅通。乡政府要密切注意政治动态,提前排查安抚不稳定因素。这件事情很重要,明天省市县三级领导现场办公,县长亲自督办,出了问题大家都有责任。时间紧迫,现在分头行动吧!”
领导刚讲完,人群便骚动起来。这个时候老书记看见了我,朝我招招手。我一时没明白过来,卢书记趁机从后面推了我一下。
“快去见常委!”
真是的,我只是一个学生,哪懂得这些规矩。但我还是走上前,低头喊了一声。
“常委好!”
老书记把我让到前面,开始介绍。
“这就是小陈老师,这次功不可没!”
常委主动握住我的手,说了一堆官话。我选择性地记住了一句:感谢你对弹腔艺术的推广。头上突然多了一顶高帽,我有些不自在,并非谦虚。
“谢常委夸奖,我只是做了一丁点应该做的事情,主要功劳在卢书记。”
说着,我让出一个身位,卢书记就暴露在常委面前。趁他汇报工作的工夫,我溜进屋子里。一眼就看见杨老躺在医用躺椅上,旁边一个护士正在安排吊水。杨老一看见我,便喜出望外,一边呜咽,一边指指点点。听到声音,程奶奶走了过来,上前一把抱住我。
“妹也,老头子这次得亏了你,沉冤昭雪有望了!”
说着,靠在我肩头偷偷用手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杨老更加兴奋,不停地呜咽。没过多久,就传来剧烈的咳嗽声。程奶奶慌忙松开我,赶紧上前安慰。
“老头子别激动,你的话我都说了!”
杨老这才安静下来。见屋子小人又多,我再待下去纯属添乱,便退了出来。出门就看见领导们正在离开,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工作人员,门口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
就在这时,龙溪跑了过来,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姐们,这事干得漂亮!”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姐妹。”
两人打打闹闹来到车前,卢书记也跟着过来。
“龙溪,快来帮我搬东西。”
后备厢打开,龙溪吃了一惊。
“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我笑着说。
“你家的,杨老家的,四爷的,还有程老师的,分分就没了!”
龙溪又推了我一把。
“奖学金没少发?”
我不无得意。
“别担心我,姐有项目经费。”
卢书记关上车门,说有事要走。我们拎得满满当当,被阿姨瞧见了,站在门口喊。
“都过来吃饭吧,中午有新鲜的胖头鱼!”
卢书记有些犹豫,我补了一句。
“当领导的也要吃饭,干活不差你一个。”
卢书记挠了挠头,说了声“也是”,便从我们手中各拿走一半东西,处处体现高情商。
吃过午饭,卢书记有事就走了。我带上给杨老买的东西,龙溪端上菜饭,两人一道来看望杨老。只见门口扔了一地的破旧东西,程奶奶正在阻拦。
“这些东西跟了我大半辈子,别给我扔了!”
两个志愿者满面愁容,不停地好言相劝。
“奶奶,这是领导的工作安排,我也没办法,请配合一下。”
程奶奶见拦不住,就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哭。瞧见我们过来,便拉着我倾诉。
“妹也,你帮我讲讲,我年纪大了,劝不动哦!”
一个志愿者正想解释,我摆摆手制止了。
“老奶奶,明天省里领导过来,还要摄像,明白不?”
程奶奶听完,便不再阻拦。
“妹说得对,是得扔,咱不能给国家丢脸!”
程奶奶的通情达理让我汗颜,突然之间就有了主意。
“两位大姐,麻烦你们把东西堆到屋后面去,反正也看不到。”
事情解决了,她们直夸我聪明。
夜里睡得很晚,清晨被一阵杂乱的声音惊醒。
我掀开窗帘一角,发现天刚蒙蒙亮,志愿者们正在清扫杨老门前的地面。深秋的银杏树下,一片金黄的落叶。为了是否需要清扫,两个年轻人意见发生了分歧,干活的同时也没闲着,正进行着激烈的讨论。我不懂政治,只是觉得扫了太过可惜,破坏了大自然对秋天的馈赠。
龙溪也被吵醒了,“哗”的一下拉开窗帘。
“我们一起看吧!上午可热闹了。”
我疑心她知道得更多,毕竟她在学校,政府安排还是知道一些。
“上午有大领导过来,还要视察校园,我得早点过去,带孩子复习一遍舞蹈。”
果然,毕竟我是局外人。这个位置不错,上午哪里也不去,就静静地看着。
“等下杨老的后代全部都要回来,毕竟是头等大事,我妈没敢瞒着,第一时间就通知了他们。”
龙溪一边穿衣,一边唠叨。
“你吃过饭就待在家里,上午的活动没你什么事,都是官方场面上的过场。有情况我也会通知你,好玩的事要及时分享。”
我点点头,龙溪懂得可真多。记得原先也不这样,果然社会锻炼人。
“你有空多拍拍视频,村里虽然常有领导过来,但市长厅长同时出现还是头一次,得留个纪念,发发朋友圈。”
龙溪好有想法,真心佩服。
说完,我们也穿好了衣服。下楼后发现,阿姨正在厨房里,烟熏火燎地做着一大桌菜。
“妈,早上有必要这么丰盛吗?”
龙溪熟练地钻进灶间,一边烧火,一边问。
“嗨,你这孩子,等下你大爷一家过来吃饭,忘了?”
阿姨不时地提醒,龙溪这才反应过来。
约莫一个小时后,门前出现两辆商务车,直接开到龙溪家窗户外面。从上面下来一群人,有老人小孩和中年人。龙溪看见后,便喊道:
“妈妈,他们到了!”
说着,阿姨迎了上去。
“你们先吃饭,别回家。等下领导就要来了,得抢先。”
龙溪拉着我进厨房,帮她端菜。一阵寒暄过后,菜也上齐了。阿姨便吩咐他们落座,大人上桌,小孩端着吃,农村都这样。等坐定后,再开始介绍我。说这就是小陈老师,这次得亏了她。话音刚落,年龄最大的爷爷立即站起身,不停地对我鞠躬作揖,把我吓了一跳。正准备谦让,就被他们一家拉上了桌,围着我感激不尽,弄得我都没吃饱。
早饭吃得很快,刚撂下碗,银杏树下就来了车队。龙溪一溜烟地冲了出去,趁大领导还没下车,骑上电瓶车就在夹缝里溜了出去。杨老后人也一窝蜂地往家里跑,我则冲上二楼房间,架好云拍,开启第二现场。
剩下的场景大家在电视里看过,就不赘述。卢书记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这种场合也没他什么事。约莫半小时后,人群渐渐散去,银杏树下又恢复了宁静。
我一边把拍摄的视频和照片发给龙溪,一边同她聊天。聊着聊着,就没信息了。我猜想是领导去了学校,她没空理我了。
接下来的时间很无聊,我没地方可去,便想起门前的龙溪河,这时候的风景应该不错,便告诉阿姨去那里转转。阿姨正在为午餐做准备,没空搭理我。只嘱咐中午回来吃饭,今天人多。我应了声,便独自出去了。
中午果然人多,满满两大桌。龙溪也跑回来帮忙,他们说着体己的话,我插不上嘴。很想过去看看杨老,他应该很高兴。可是他们的孩子回来了,我又觉得不妥。毕竟,我只是一个局外人,银杏树下的一个过客。
实在无聊,决定下午去龙溪学校看看。
等傍晚回来,阿姨却告诉我们一个不好的消息,杨老气涌再次犯了,呼吸不过来。领导知道后,派来了救护车,准备送到县医院进行抢救。
半小时后,救护车“救哟救哟”地闪着警报,出现在门口。我们跑过去看,杨老家围满着人,看见医护人员,他们主动退了出来,每个人脸上充满了悲切。接着,里面发出激烈的争吵。又过了会儿,医护人员从里面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其中一人掏出电话,开始大声地嚷嚷。
“喂,院长吗?病人死活不上医院,说后代都回来了,死也要死家里!哦,好,好,我等你电话。”
又过了几分钟,那人电话再次响起。
“喂,哦,领导说尊重病人意见,好,那我现在就回来。”
说完,那人一挥手,几人跟着一起走了。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除了时不时传来程奶奶的安慰声,就是后代们的窃窃私语。
“老头子,可好点,后代都在这里,别怕啊!”
我见不得这种场合,便拉着龙溪,心情沉重地离开了。
凌晨时分,我被龙溪推醒,接着听见阿姨在门外喊。
“陈诺,杨老想见你,快点!”
我预感不妙,一骨碌爬起来,胡乱穿上衣服,就往外冲。跑到老屋门口,就听到了抽泣声。我心急火燎地挤进里屋,只见杨老躺在一张破旧的床上,背后垫着被子,正使劲地喘着粗气。程奶奶见到我,便大声喊道。
“老头子,小陈来了,这东西是不是交给她?”
只见杨老慢慢睁开浑浊的双眼,努力地想抬起右手,勉强抬到一半,便在半空中颤巍巍地停住。与此同时,我听见杨老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响。是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叫一声:喳……
接着,手慢慢落下,睁着眼,直直地看着我。
在一片哭声中,程奶奶递给我一个红布包裹。我疑惑地打开,只见十几本学生作业本上,歪歪扭扭地用蓝色圆珠笔写满唱谱,中间夹杂着各种拼音和符号。
“妹也,这是杨老一辈子的心血,你一定要兑现承诺。”
我点点头,泪水模糊了双眼。
接着,程奶奶又递来一条烟,那是我昨天送去的。
“你杨爷爷说,他早就不抽了,心意已领。小姑娘还在读书,赚钱不容易,让我一定转交给你!”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趴在床上号啕大哭。
第二天一早,我带上手抄本,还有准备的礼物,去拜访四爷。估计是听到了消息,四爷一个人静静地偎墙而坐。看见我过来,很是诧异。
“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您。”
“听说老杨走了?”
“是的。”
四爷怔了一下。我拿出买的烟,拆开抽出一根。他接过,按进火桶里就着炭火点燃,贪婪地吸了一口。
“妹有心了!”
趁四爷高兴,我拿出了手抄本。
“这是什么?”
我说明了情况。四爷听完,呆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缓过来。接着,长叹一声,带着戏腔。
“师哥喂,弟弟错怪你了!”
几天后,头七复山回来,杨老家人发现,程奶奶躺在床上,已溘然长逝。
我差不多花了两年时间,多次往返银杏树下村,进行调查研究,整理校正那批手稿。就在即将付梓出版前夕,我得到一个消息,说四爷去世了。
在此期间,龙溪考上了编制,正式成为一名小学老师。与此同时,她也喜获爱情,即将步入婚姻殿堂。她诚挚邀请我作为伴娘,出席她的婚礼。作为她的闺密,我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再加上四爷去世尚在“守七”,我准备趁此机会一同前去祭奠。
出发前夜,龙溪告诉我,出了校门有人接我。我问是谁,她一直故作神秘。等到了地方,才发现伴郎是卢书记。他早已回到省厅,成长为一位年轻的正科级干部。虽然我们同在省城工作学习,但从未见面。如今故地重游,看着杨老家空荡荡的老屋,大家唏嘘不已。
婚礼结束后的第二天,龙溪为我们饯行。吃过午饭,也是一个深秋的下午,我提议到龙溪河看看,去寻找那块早已嵌入河堤的剧社石碑。当阳光洒在斑驳陆离的青石上,遒劲有力的“弹腔剧社”四个大字,透着历史的沧桑,完整地呈现在我面前。我感到一阵眼热,匆匆拍了一组照片,便慌忙离开。
回城的路上,卢书记问我:
“研究工作结束了,还会回来吗?”
我想了想,没有迟疑。
“我还会再来,这里有龙溪,有千年银杏树,有弹腔,还有那些鲜活的生命和故事。”
卢书记笑容灿烂。
“那带我一个,我给你当司机!”
我扭头看着窗外的大山,大声喊道:
“好哇……”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