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三弄

2024-09-11 00:00:00刘晓燕
野草 2024年5期

我是最后一个上车的,车是老款的奥迪A6,算不上豪车,也不失尊贵。司机戴着棒球帽,遮住大半个脸,沉默、恭谦。后排两位男士,刚刚认识,秃顶的瘦子叫李云端,律师;戴眼镜的是濡须书院的老板朱松,相貌俊秀,像某位明星。今天,我们受明达电缆厂古总邀请,去他的私人住所做客,接我们的车就是古总安排的。

车沿着S218省道向高沟镇行驶,车窗开了一道小缝,正是春分,天气晴好,万物明艳,风中弥漫着鲜嫩的花草香。九点多,车驶入电缆厂大院,新厂十几年前搬迁到工业园,这里是旧厂。小树林、小菜园、废弃的喷泉水池,鸡鸭散漫行走,一只狗痴痴仰望满树盛开的花。院子北边,遥遥地,两幢高大的厂房在阳光下静默。

办公楼有三层,司机领我们上二楼小客厅,泡好茶,告退。小客厅里有一套黄花梨的桌椅,坐在太师椅上,我想象自己是明清的某位老太爷。李云端说,古总既是成功的企业家,又是资深收藏家,想来这里喝杯茶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一般人不入他的法眼。

你们认识?我问。

不认识,听说过,大小算是名人。

这时古总进来,跟我们一一握手、寒暄。我吃了一惊,古总正是刚才的司机,李云端和朱松也啊啊地表示惊讶,古总清瘦的脸颊上漾起笑容。茶过两开,古总拿了一把钥匙,领我们上三楼会议室,会议室布置成展览馆的样子,陈列着黄花梨和金丝楠木制成的笔筒、算盘、温酒盒、梳妆台、十八罗汉等,还有不少瓷器、玉器。

我对瓷器感兴趣,说过去家里也有一些老物件。古总问,可还在?我翻出手机上一只瓷碗的照片,古总把照片放大,站到窗边对着阳光细看,说,葵口、冰裂纹,明清时期——明末可能性大,也不一定,毕竟是照片,必须看到实物。又问,哪里得来的?

祖传的。还一只梅花笔筒,米白色,筒壁上镂刻着一枝梅花,枝干遒劲,参差缀着墨黑花朵,是我父亲的爱物。2001年左右,放在书案上的笔筒不翼而飞,遍寻不着,这成了我父亲心中沉疴。

很遗憾。古总凝神想了片刻,说,劝令尊想开点,再好的东西,就是个玩物,物如人,有自己的运道,来来去去的,没有什么东西能守一辈子。

北面墙上,悬挂着十多幅尺寸不一的中国画,所画皆梅花,倚石的,伴竹的,映雪的,凌空的,姿态各异。其中一帧名曰《如故》,黑白水墨,用笔极简,横斜的疏枝上,寥寥几朵花。

朱松说,如故,一见如故,人和花一见如故,人和人一见如故。

我说,未必,当是香如故。

古总笑笑,没说话。

临出门,瞥见角柜里零散摆放着几个小物件,其中一只老银的手镯,宽,厚实,雕刻着一对龙凤,龙头凤头间一颗明珠,尾巴相交于卡口处。我径自拿起镯子套到左腕上,旋转着端详,摘下,放回原处。抬头,正碰上古总意味深长的目光。

午饭安排在楼下小餐厅,一张八仙桌几条长板凳,都是百年枣木的,纹理清晰,红光耀眼。一位容貌娟秀的女子,捧着青瓷餐具进来摆台,古总介绍,这位是小梅,新请的管家,今天的菜都是她做的。我十分惊讶,却未动声色。小梅对李云端笑笑,李云端点头回应,两人应是旧识。朱松愣怔了一下,目光里的疑惑和探寻明显,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戴上。

古总神情怡然,似乎这场景在他预料之中。我心头一凛,今天这一桌,不知是鸿门宴,还是垓下之围。

酒是五粮液经典款,我向来不喝酒,以茶代替。古总给李云端、朱松斟满,自己斟了一小杯,说身体有点状况,请包涵。席间,古总频频举杯邀客,自己只是沾沾唇,没怎么喝。

忽然我发现,一盆清蒸刀鱼,除了我,其他人没怎么动筷子。朱松说,小时候被鱼骨卡过,差点儿毙命,再不敢吃鱼,尤其刀鱼的刺这么细密,敬而远之。

李云端说,我也是,有一次卡了鱼刺,喝水咽醋吞饭团,没用,去医院请医生取了出来。我不服,晚上将剩下的鱼热一热,再吃,倍加小心,可还是被卡到了,只得再去医院。一天卡两次,成了笑话。以后就不怎么吃鱼了,有阴影。

古总笑道,其实,卡了鱼骨鱼刺,不用去医院,民间有解法,方法简单,取一碗清水,将筷子头斩下,置于清水中,掐指念咒,卡刺的人喝下,鱼刺鱼骨立时自行消化。施法的,是厂里一位做零活的木匠,多人多次验证,没有人感到奇怪,卡刺了,就去找他,他默念的口诀是什么,没人知道。

李云端酒量不大,三两酒下去,光亮的脑门上渗出细汗。他说这个我信,虽然我们是无神论者,不讲封建迷信,可是有一点我赞同,超自然现象是有的,有些事不能因为我们不理解就轻易否定。

古总点头,万物在天为象,在地为形。象,看得见,摸不着;形,可视可触。有一种存在,可视可听却不可触,介于虚实之间,随人的意念而变化,我称之为“象形”。

李云端和朱松有些茫然,张口想说点什么,没说出来。我想了一会儿,说,我大体明白您的意思,您说的“象形”,应该与象形文字类似。象形文字主要描摹事物本体,可是,有些实体和抽象事物无法描摹,或者在描摹的过程中变了形,比如声音、味觉、思绪等,只能隐喻,将客观存在心灵化,形成意象。古总,您的“象形”是不是意象?

不是。

有一个词或可对应、诠释您的“象形”——应象。心起缘生,缘起物生,一念起,八方来应,所谓一念风起一念雷。

刘老师果然聪慧,我懂你的意思,但“象形”不是“应象”,它是一种客观存在。我们老家村头有一棵青檀树,据说有三百多年历史了,根茎裸露,树干上长满鼓突的瘤体,树皮斑驳呈霉灰色。这棵树苍老得近乎朽木,可是每年六月,准时绽放新芽,每逢发芽,必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所以,村里人叫它“降檀”。我认为,这就是一种“象形”。

朱松说,古总真会讲故事。

古总沉吟片刻,忽然兴奋起来,说今天春光正好,大家难得相会,我们来讲讲故事怎么样?我在市文联公众号上,看到刘老师对本土年轻作家的小说《梅花三弄》的评论,没怎么看懂,想当面请教,刘老师能否再谈谈那个小说,说说那个故事?

寒光一闪,终于来了,我知道无回旋余地,笑道,这就进入主题?

多少做了铺垫,不算唐突,都是聪明人,上午刘老师看到那个手镯,应该知道我是谁了,你肯定还想知道你们家那只梅花笔筒的下落。

我看向李云端和朱松,那么这两位呢,是个中人,还是看客?

都有关联。

我点点头,看来,古总费尽心思成立了一个团队,要对《梅花三弄》进行二次创作,要产生一部更真实、更丰厚的新作,这事儿有点意思。四个素无交集的人坐在这么幽静的地方把酒言欢,必有玄机暗藏,既然讲故事能抵达隐秘中心,那就说吧。

众人上楼,入座小客厅,重新泡茶。

氤氲的香气中,我说,古总,您飞来一刀,我也还上一箭,故事讲完后,如果古总觉得不错,还满意,我想跟您要一样东西。

哈哈,已身无长物,皆身外之物,刘老师尽管开口。

故事讲完,如果古总对故事无感,我就不开口了。声明,讲故事而已,怎么讲,讲什么,请不要较真,也不足为外人道。

我家世代耕读入仕,到我祖父这辈,虽然家道中落,仍算得上临江镇上的大户。祖父有个同父异母的小妹,我的小姑婆墨梅,眉清目秀,但性格倔强,又是庶出,不大招人喜欢。结婚也迟,托媒的人家不少,门当户对,小姑婆一个看不上。渐渐地,年龄就大了,二十多岁,成了那个年代的老姑娘。1954年长江发大水,祖父雇了一只大船,举家投奔都督山,途中,捎带了一个也是进山避洪的周姓青年。三个月后,洪水退尽,外出避难的人陆续回来,重建家园。小姑婆此时要出嫁,嫁给那个周姓青年。

青年农民周七,临江镇莲花套村人,忠厚老实长得好,是个孤儿,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家里人都反对,苦口婆心地劝,问她何曾看到长江水从东往西流,何曾见过人从高处往低处走。小姑婆不听。其时,曾祖已不在,祖父当家。祖父说,你了解要去投奔的人吗?你知道什么叫面朝黄土背朝天吗?你要是出了这个门,日后就不要再进来。小姑婆不吭声,转身回房间,打了个包袱,步行去莲花套。莲花套离镇上二十几里路,不远,也不算近。

在莲花套,小姑婆以过人的聪慧和意志学习农村妇女的所有技能,渐渐适应了农村生活,先是生了一个女儿,取名俏容,四年后又有了儿子红卫,人们彻底忘记了小姑婆的名字,称呼她七婶。

作为书香门第的后代,七婶不顾七叔的反对,把女儿送进学校,可惜俏容不喜读书,勉强念了两年,回家学做家务学务农。十八岁那年暑夏,俏容去大队机房加工面粉,踮着脚,双手托着满满一笆斗麦子往磨面机入口倒,猛一用力,腰上的布带挣断了,大裤头脱落下来,后面排队的人看到一团白花花,对面的机房师傅看到一窝黑。那时候生活艰苦,农村女孩夏天只穿一条土布大裤头。俏容这条大裤头是七婶自己做的,做裤腰时,为了节省,没买松紧,穿了一根同色的布带。俏容把面粉挑回家,关上房门,先洗头发,再洗澡,换上过年穿的衣服,将一根麻绳搭到房梁上。

六年后,也是夏天,七婶的儿子红卫下北冈河游泳,下去就没了踪影。北冈河两头通长江,正值洪水期,河水汹涌。江边长大的孩子,谁不是浪里白条?乡亲们推测红卫怕是腿抽筋,被冲到长江里去了。又叹息,红卫容貌俊秀,又聪慧,书读得好,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这样的人不是普通人,是挂了仙籍的,凡间是留不住的。

七婶心里清楚,是儿子自己不想活了。她早就知道儿子不想活,可无法阻止儿子不想活,深更半夜,她悄悄跑到村东破旧的土地庙里烧香磕头,脑门磕得血淋淋的。她许给知道的、想得起来的各路神仙一堆厚礼,甚至许上自己的阳寿,只求神仙保佑红卫活着。可是,结果不遂愿。

儿女没有了,周七心灰意冷,不久,跟着来村里说大鼓书的山东艺人流浪去了,再无音信。人们都以为七婶会死,猜测她会选择哪种方式结束生命,她死前,那两间草屋、屋后的几分菜园地、养的鸡鸭会怎么安排。

一日,一旬,又一月,七婶依然活着。七婶像被雷电击中的焦木,慢慢发出新芽,焕发起精神,养鸡养鸭养蚕,种菜种树种庄稼,编篮子编席子,甚至学会了脱土坯。七婶立志要把破败的家园建设好,守护好,说不定儿子哪天就回来了。活见人,死见尸,既然不见尸,那就意味着人可能活着。她想象,那应该是一个朗朗的大晴天,红卫回来了,村里的人们奔走相告,红卫俊美的脸上笑意盈盈,乌黑的眼睛亮闪闪,大步往家门口走,脚下腾起一阵阵灰尘。

日子过得快,转眼立冬。这天夜里,七婶恍惚听到有人敲门,屏息侧耳,除了几声凌乱的犬吠,一片静默。犬吠渐近,渐狂野。七婶悄无声息地溜出被窝,披衣,掌灯。她想:也许是周七回来了,万一是红卫回来了——后一个念头让她恐慌、兴奋。站在门后,七婶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抽出扦在门闩后的菜刀,缓缓拨闩,一点点拉开门。门前几条狗或立或卧,麻石门槛上蹲着一团模糊的影子,对峙片刻,七婶伸手试探,竟然是一个裹在襁褓中熟睡的婴儿。

七婶要下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婴儿。这孩子争气,吃糊咽粥,冷热不忌,见风长,长到三四岁,眉眼越长越像一个人。又过了两年,乡邻们惊骇:小姑娘雪白的肤色,清秀的眉目,一头浓密的自来卷乌发,活脱脱一个“梅兰芳”——村里以前的下放女知青。真正的梅兰芳是男子,是京剧大师,比女人还美,这位知青也姓梅,也特别美丽,于是,村里人就称她“梅兰芳”。

自己省吃俭用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竟然是“梅兰芳”的女儿,七婶食不知味,寝不遑安,煎熬得一日比一日焦枯。七婶不再精心给梅二穿衣洗脸梳头发——是的,人们已经叫这个女孩梅二了。梅二披着一头鸡窝般乱发,脸颊上糊着鼻涕灰尘,趿拉着鞋,有时光着脚,依然蹦蹦跳跳跟在七婶身边,奶奶奶奶叫得欢。

七婶看着梅二,内心翻江倒海,那些过去的时光一格一格闪过:红卫帮“梅兰芳”挑水通烟囱修补屋漏,红卫用板车拉着脸色苍白的“梅兰芳”去镇上卫生院,红卫蹲在地上磨镰刀,“梅兰芳”拿着扇子给他扇风,红卫下塘采菱角摘莲蓬踩莲藕,“梅兰芳”挎着篮子笑吟吟站在岸边……七婶劝说儿子:“梅兰芳”大你两岁,不合适;这姑娘太好看了,只怕我们家福薄,压不住;她是城里人,终究要回城的,城市和农村隔着大山大海。

红卫不听。

夜幕降临,星月高悬,劳作一天的人们早早上床睡觉,煤油灯一盏接一盏捻灭,红卫和“梅兰芳”到北冈河边散步——后来,“散步”在莲花套成了谈恋爱的代名词。他们看月亮,看月光下的河水、坡埂、田野、村庄,听水鸟的孤鸣,听芦苇细长的叶子彼此摩挲,似万千私语。看着听着,天地一片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个人。

冬天,红卫去当兵,政审、体检已经通过,有人举报红卫跟女知青不清不白,生活作风有问题。工作组来村里调查,乡亲们说没有这回事,“梅兰芳”本人却说我们是自由恋爱,不存在生活作风问题。既然有这回事,不管是否自由,就是破坏了政策,违反了规定,不能入伍。

次年春天,油菜花开得正浓,“梅兰芳”回城了,临行前她跟红卫说,把转户口和顶职的手续办好,就给他写信,商量两个人的婚姻大事。每天,红卫站在门口的泡桐树下等货郎,受邮电局委托,货郎售货兼送信。货郎手中的摇铃一响,人们纷纷赶来,围着他和他的货郎担,男人问有没有自家的信,问最近镇上、其他村里可有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妇女买些针头线脑,小孩子拿鸡毛、牙膏皮、蝉蜕换糖吃。

红卫一个人远远地站在树下,货郎远远地对他喊,没有你的信。过了一个星期,货郎来了,对红卫喊,还是没有你的信。后来,货郎不喊了,小声嘟囔,没有信。再以后,货郎不说话了,只对着红卫摇摇头。红卫渐渐形销骨立,一双眼睛却更加清亮,深不可测,这让货郎心悸,他经过莲花套时不再摇铃,有时甚至绕道,害得积攒了鸡毛鸡肫皮换糖的孩子们追了两里地。

夏天来了,红卫煎熬不住,要坐船、乘车去城里找“梅兰芳”。七婶这次不再阻拦,她思谋着,红卫亲自去验证他与“梅兰芳”恋爱的荒唐与失败后,或许会清醒,会开始重新生活。三天后,红卫回到村里,蓬头垢面,一声不吭,走路一瘸一瘸,目光是直的空的,孤魂野鬼般。七婶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涕泗横流,两只手拍得尘土飞扬:我儿红卫的魂丢了!从那时起,七婶就知道儿子不想活了。

红卫有没有见到“梅兰芳”,红卫在城里经受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梅二是“梅兰芳”的女儿确凿无疑,那么她爸爸是谁呢?这个重要的问题一日得不到解决,七婶就一日不得安宁,她就是矛盾的,分裂的。她反复地细细地回忆那个初冬的夜晚,再三确认,没有任何景象和物件能暗示梅二的身世。

某个大雨滂沱的下午,雨水渗过屋顶几处腐烂的茅草、油毡,滴落在接漏的盆里、桶里,七婶想到自己漏洞百出的人生,神思恍惚。七婶用心给梅二做了一碗金灿灿的蛋炒饭,梅二惊喜万分,双手接过碗,将披散在脸上的乱发捋到耳后,埋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得急了,噎得直打嗝。七婶突然发现梅二的左耳后有个针头大的红痣,跟红卫的一样。她上去一把夺过碗,赶紧让梅二喝肥皂水。

梅二呕吐不止,仰着糊满眼泪鼻涕的煞白小脸,对着七婶叹气,奶奶,你这么坏,我真拿你没办法。

后来,目睹村里的人喝农药吃老鼠药请死,人们强行灌肥皂水,机敏的梅二隐约知道奶奶的恶意。她说,奶奶,你为什么嫌弃我呢?奶奶,我们家就我们两个人,你要是把我弄死了,以后你死了,烂在床上都没人知道,老鼠和黄鼠狼都来啃你,没有人给你送终。

留着你有什么用?

有用呀,我长大了挣钱给你花,买肉给你吃,给你买花衣裳,你死了,我为你披麻戴孝,送你上山。

若干年后,七婶死了,梅二谁也没告诉,一个电话打到殡仪馆。工作人员问大烧还是小烧,梅二反问怎么说。工作人员介绍,大烧三千,小烧两千。梅二毫不犹豫说小烧。骨灰烧出来,果然潦草,有几块骨头没烧透,骨灰盒装不下,换大盒要多加五百元。梅二忍了眼泪,借了一把小锤子,花了半天时间,细心地把那几块骨头给砸碎了,将奶奶完完整整地装进骨灰盒里。

以后的事七婶不知道,她艰难地与梅二相处。傍晚,她到北冈河边赶鸭子回家,看夕阳下归巢的白鹭,看参差的芦苇香蒲,看静静流淌的河水,伤悲随暮色铺天盖地袭来,手中的竹竿一下一下拍打水面,呜呜咽咽地低唤:红卫呀,我儿呀,你在哪里?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

小梅进来倒茶、送水果,轻手轻脚,来去像一枚影子。

朱松说,你们临江人住在江边,开门就是滚滚东流的大江,近水的人聪明,讲故事都比别人讲得好。

确实。李云端点头附和。

古总问,后来呢?红卫回来了吗?

红卫失踪了,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了,可也未必。我来说说梅二的故事吧。

梅二是在镇政府食堂做临时工时怀上孩子的。奶奶去世后,梅二成了真正的孤儿,无人教导,也无人制约,随其自然地生活着。好在她已经长大了,为了养活自己,但凡做得了的活儿,梅二都做,超市收银员,长途大巴上的售票员,幼儿园代课老师、公司保洁员……她聪明,凡事只要用心学,一学就会。

食堂坐落在政府后院里,有自己的小院,广播站、计生服务指导站的工作人员也在这里就餐。梅二四个月的孕肚显出来,好事的女人们突然对梅二亲热起来,话里话外套问胎儿的来历。梅二一概不应。女人们叹息,这姑娘不识好歹,吃亏在后头。

一天晚上,一辆摩托车从梅二身边驶过,骑车人从后面猛然推了她一把,毫无防备的梅二踉跄两步,跌入路边两米多深的河沟里。幸亏梅二会游泳,她挣扎着游到岸边,揪住柳树裸露的树根,铆足劲,艰难地爬上岸。梅二湿淋淋地走到卫生院,医生诊断胎儿无大碍,问她怎么弄成这样,她说自己不慎落水。从小到大,总有陌生的异性无缘无故地拧她的脸颊,揪她的头发,故意碰撞她。

一个星期后,食堂事务长通知梅二离职,说她目前这种身体状况,不适合在食堂工作了。梅二很喜欢这份工作,给大师傅打下手,自己跟着学做菜,做好一盘菜,看着人们香甜地吃下去,很有成就感。

大师傅喜欢梅二,勤快聪明,一点就透,人长得又漂亮。大师傅舍不得她离开,可又没办法,他说梅二呀,你倒霉就倒霉在长得好看,红颜薄命,你这丫头可怜哦。大师傅嘁里咔嚓剁好一盆肉馅,放下菜刀,点燃一支烟,说梅二啊,按年龄,我是你长辈,我多句嘴,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不是问你,是说孩子的父亲,你得让他负责任。

梅二从洗碗池上直起身,透过窗户看院子里一排水杉,水杉的叶子细细碎碎,梅二的目光迷迷茫茫。半晌,梅二摇摇头。大师傅叹口气,那就听我一句劝,去医院把孩子打掉吧,没有男人,你一个人带个孩子,受罪,孩子也受罪,你还年轻,以后日子长着呢。

良久,梅二说,我从小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走后,我一个人没着没落地过了几年,像一叶浮萍。有一个舅奶奶,我奶奶的嫂子,年龄大了,不常往来。这个孩子,我要,我想有个伴儿,以后有个人说说话,我对他好,他对我好,我们母子连心,永远在一起,其他的,我不多想。

大师傅眼眶一热,转过身去弹烟灰,说,你母亲不是回来过吗?你怎么不去找她?梅二摇摇头,我妈妈身体不好,有时候犯糊涂,我不想给她添麻烦。

梅二七岁那年春天,“梅兰芳”突然来到村里,找到梅二,看着她笑,说我是你妈妈。妈妈给她梳各种样式的辫子,给她讲故事,教她认字,唱歌给她听,晚上搂着她睡觉。

村里人络绎不绝来到七婶家,借锄头的、借箩筐的、借针线的,找各种理由来看“梅兰芳”。七婶处于惊恐、失重状态,走路磕绊,说不出一句利落话。“梅兰芳”倒是神态自若,大大方方地招呼大家。最开心的是梅二,妈妈仙女般从天而降,她兴奋得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唱都在跳跃,小小的身体一阵阵颤抖,寸步不离跟在“梅兰芳”身边。

她眼泪汪汪地问,妈妈,你以前去哪儿了?你以前怎么不来?

“梅兰芳”吻着她脸上的泪花,紧紧地搂着她,似乎要把她嵌进自己身体里,宝宝,妈妈不知道你在哪里,妈妈不知道你还活着……对不起……

那天上午,阳光又脆又亮,桃花杏花梨花开得热闹,蜂蜂蝶蝶从一棵花树飞向另一棵花树。田野里,金色的油菜花铺天盖地,芳香一波波荡漾。“梅兰芳”牵着梅二在纵横交错的田埂上行走,梅二指给妈妈看打碎碗花,“梅兰芳”教梅二认益母草蛇床子。突然,“梅兰芳”停下脚步,神色凝重,对梅二竖起细长的食指:嘘,你听,你爸爸在叫我呢。她急匆匆爬上一块高坡,又跌跌撞撞爬上更高的坡地,踮起脚眺望,忽然双手一拍,双颊飞起红霞,大喊:看到你爸爸了,看到了!

“梅兰芳”奔跑起来,越跑越快,头发散开,衣服一件件脱下,扔掉。梅二弯腰一件一件拾起,抱着衣服在后面追赶,一边哭一边喊。“梅兰芳”头也不回,径自向前跑,跨过河沟,越过坝埂,像一条金色的鱼轻盈地游弋在无边无际的油菜花海中。

莲花套人大跌眼镜,“梅兰芳”竟然变成了花疯子,她怎么就疯了呢?

梅二上学后,“梅兰芳”又来过几次,越发地清瘦,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抱是抱不动梅二了,气喘吁吁地背着她,给她剪指甲,把她的手指含在嘴里轻轻地吮吸。“梅兰芳”还喜欢伏在梅二的肩头,对着她的耳朵窸窸窣窣地说话,香甜的气息痒酥酥的,她忍不住咯咯地笑,“梅兰芳”也笑。

忽然,“梅兰芳”吻着她耳后的小红痣,问,红卫,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怎么不回信?你怎么不来?怎么就不理我?红卫,我孤零零一个人啊,我躲在漆黑的屋子里等你,一直等一直等……红卫,我的亲爱,我的亲人!

梅二的肩头一片温湿。

七婶在一旁撩起围裙拭泪,问她,那年红卫去找你,你对他说了什么?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

找我?哪一年?红卫没去找过我呀,从来没有。“梅兰芳”蹙着眉,茫然地盯着七婶,一颗饱满的泪珠在长长的睫毛上跳动、破碎。过了一会儿,她对七婶说,红卫忙得很,等他闲了,就回来看你;红卫爱吃你腌的小干鱼,你多腌点,过几天我带给他;对了,我给他织的毛衣你找出来晒晒,就是那件铁锈红的,天冷了要穿。

七婶听着,越发坚信红卫还活着,也许他当初流到长江里,被人救起了,为了感恩,就留在那家了。或者,红卫厌烦了莲花套,悄悄去了长江南岸某个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

没等七婶进一步求证,“梅兰芳”就失踪了,跟红卫一样不知所终。

梅二想妈妈。每年春天,她站在高坡上,爬到大树上,眺望无边无际金涛翻滚的油菜花海,期盼看到妈妈。她无师自通地学会用各种方式来卜算。她掰下一节树枝数树叶的单双数,数空中鸟儿的单双数,数池塘里鸭群的单双数,数走到某个地点的脚步的单双数,有时赌单数胜,有时双数算赢。

梅二又打听了一些关于梦见的秘诀,比如默念思念之人的名字,把她的旧物塞在枕头下,在床头放一把空椅子……果然,她频繁地梦见妈妈。妈妈的手暖融融的,她对自己说,这么热的手不可能是梦;她清晰地看到妈妈的指纹,数出几个螺几个簸箕,说这回可是真的了;看到妈妈在阳光下的影子,梅二狂喜,因为人们说在梦中,人是没有影子的;有一次她紧紧抓住妈妈的手,推开院门,站在雪地里,指给妈妈看漫山遍野的桃花,忽然,梅二放声大哭,还是梦啊,大冬天,哪来的桃花啊!

想起那些梦,梅二笑了,她对大师傅说,我妈妈病好了,肯定会来莲花套找我们,到时候,我们祖孙三代生活在一起,哈,你想,哈,多好。

大师傅点头,对,好好过,只有过不完的日子,没有过不了的日子。

2002年第一场雪后,梅二生下了女儿。临江镇上的老舅奶奶,七十多岁了,过来照顾她们母女。孩子满月后,梅二抱着她到派出所登记户口,郑重写上“梅映雪”。“梅映雪”本来是她的名字,“梅兰芳”取的,上学报名时,奶奶不让用。奶奶说养了你六七年,就是养条小狗,现在都晓得自己姓周。梅二眨眨眼睛,那我叫周梅可好?奶奶说不许叫梅,梅,就是霉,一辈子倒霉倒运。现在,梅二将这名字给了女儿。

婴儿哭闹、娇笑、牙牙学语,乳香、体香、尿不湿的气味……老屋里热气腾腾活色生香。梅二不再是一粒流沙,不再是一纸碎片、一只无脚的鸟儿、一只空瓶子。梅二抱着这个温软的生命,一脚踩下去,踏踏实实,像一棵庄稼扎根在泥土中。

电缆厂办公楼呈L形,小客厅是L那一折,坐东朝西,这时候,午后的阳光从窗口斜斜地射进来。李云端靠在椅背上似睡非睡,扯着细细的小呼噜。我的话音落下,他睁开眼,茫然四顾一番后,坐直身子,咕嘟喝了一口冷茶。

古总端坐在椅子上,脸色略显苍白,目光忽而锐利,忽而迷茫。同样入神的还有朱松,叹息了一声,又叹息一声,感慨道,女人真是奇特的物种,明明是弱者,有时候却比男人勇敢、强大。

小梅进来,将一个厚厚的靠垫塞在古总身后,又过来拿我杯子续水,我说谢谢,不用了,神经衰弱,茶喝多了,晚上睡不着,你也坐下来歇会儿吧。她说厨房里在熬汤药,楼顶上还晒了衣服被子,要收拾。言罢下楼。她的声音是柔和的女中音,很独特,像醇厚的糯米酒。

对不起,我有个疑问。朱松说,你多次提到七婶,就是小姑婆,她的生活非常窘迫,她为什么不回娘家求助呢?你不是说刘家是临江镇上的大户吗?

是这样的。小姑婆当年一意孤行,私奔到周家,开始几年憋着一股气,不与娘家往来。后来,日子越来越难过,没那么心高气傲了。儿子出世后,小姑婆用头巾包了十个红鸡蛋,让周七去临江镇上报喜。我祖母也准备了糯米红糖鸡蛋和婴儿的用品,可是第二天变卦了。她想到自己一大家人的吃喝用度,儿女们读书求学,还得补贴娘家,她和我祖父那点工资入不敷出,日子过得紧巴巴。眼下,给小姑婆送个“粥米”不是不可以,她担心日后被小姑婆一家藤缠树一样纠缠、倚赖,那就麻烦了。

孩子喜三那天,小姑婆望眼欲穿,等不来娘家亲眷,知道娘家不肯认她了。她让周七去临江镇上把十个红鸡蛋要回来,周七不去。孩子满月后,小姑婆回到娘家,对我祖父祖母说,你们欠我一份嫁妆。祖母说,你当初不是说不要娘家一根针线吗?再说,家里那点东西早被大水冲得干干净净,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藏了东西,我也是刘家的后代,祖上的东西该有我一份。

祖母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有本事把地上的水收回来,一滴不落收回来,刘家的东西你随便拿。

你说得对,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我也不会再回刘家,我是来拿我自己的,我应得的东西。

祖母急了,说人活脸,树活皮,当初是谁拼死拼活要私奔,要跟刘家一刀两断的?不惜顾自己的名声也就算了,还要丢祖宗十八代的脸面。说罢,抄起扫帚扫地,扫到小姑婆脚下,在她脚边拍打,这是临江镇传统的逐客方式。

小姑婆含着眼泪看她大哥,我祖父低眉耷眼不吭声。

后来,祖父悄悄给了小姑婆一对银手镯,一只银项圈,说手镯给外甥女,项圈给外甥。又给了一只青花瓷坛,里面装满红糖。这事祖母也知道,她心里愧疚,觉得对不住小姑婆,所以睁一眼闭一眼。多年后,祖父去世,悲伤的她与小姑婆冰释前嫌,成了知心人。彼时,家里经济境况好转,祖母暗暗接济小姑婆,用手帕里三层外三层裹着一卷钱,旅行拎包里塞满旧衣服旧物件,网兜里装着酥糖饼干绿豆糕。有时坐三轮车去莲花套,有时让我骑自行车送她。她和小姑婆絮絮密谈,不介意我旁听。

祖母之所以暗暗接济,是因为我父母、我叔叔姑姑们对小姑婆和她的孙女没有什么感情,他们尤其不认那个孙女为亲戚,对梅二与小姑婆有无血缘关系表示质疑。

梅二小我几岁,美丽,瘦弱,眉宇间隐隐有雾气。我喜欢她,送给她粉蓝的发卡、印花手帕、彩色皮筋、圆珠笔和软塑料皮的笔记本。她笑得甜美,采一大捧野花回赠我。

后来,我离开临江镇,去外地读书、工作、成家,忙得像一只旋转的陀螺,偶尔听到关于她们的只言片语:小姑婆走了,梅二没有告知任何人,独自把小姑婆葬了;梅二到处打工谋生;梅二在镇政府食堂上班,暂时住在我家;梅二生孩子了,私生子,祖母去莲花套服侍她坐月子;梅二结婚了……

我停下来,梅二结婚后的生活我不大了解。

我在等,我知道,肯定会有人接着讲下去。

果然,李云端清了清嗓子,说,刘老师讲了这么长时间,辛苦了,休息一下吧,下面的故事我来说。喝了古总的好酒,总要做点回报。我是学法律的,自诩中文底子不错,这么多年,申诉、辩论、调解,嘴皮子算是练利落了。我顺着刘老师的故事往下讲,我尽量说好,但文学性生动性肯定比不上刘老师,讲得粗糙的地方,请大家多包涵。

是的,梅二结婚了,嫁给老晋,从北冈河南岸搬到北岸。

老晋在部队学得一手高超的开车和修车技术,退伍后和亲戚合伙买了一辆大卡车跑运输,第一个在村里建起了两层楼房。老晋娶过老婆,结婚数年,老婆无生养。老晋性格粗犷,要脸面,有时免不了对老婆动粗。老婆最终跟他离了婚,嫁给一个老实巴交的瓦匠,不到一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老晋自己不中。又推测,老晋开了这么多年的车,长期窝在狭小的驾驶室里,把那个地方给捂得潮湿发霉,废了。从此再无人给老晋做媒,老晋也没有再婚的意思,一个人的日子过得自由自在。

初夏的一天,老晋午睡醒来,看到南岸莲花套村的梅二牵着一个小姑娘站在门口,老晋连声说稀客稀客,屋里坐。嘴里客气着,随手从洗脸架上拽下毛巾擦板凳,擦八仙桌,待梅二落了座,赶紧洗杯子,到房间里拿出收藏的茶叶,泡茶。 老晋坐下,掏出一支烟,意识到不妥,又塞回烟盒里。

梅二笑笑,问,晋大哥还是一个人生活?没想过再婚?

老晋愣了一下,有点不自在,挠挠后脖颈说,不想惹那个麻烦,女人就是麻烦,再说哪个女人愿意跟我呢?

梅二将板凳往前挪了挪,说晋大哥,如果你不嫌弃,我想跟你成个家,只要你对我女儿好,凡事依你,晋大哥能不能考虑考虑?

老晋吓了一跳,他张开嘴,没说出话,无意义地“啊啊”了两声。老晋有些尴尬,喝了一口茶,稳了稳神,说你喝茶,喝茶,黄山毛峰,高档的,你尝尝。

梅二端起杯子,闻了闻,说香,轻轻放下。老晋不接话,梅二有些心灰意冷,面上却维持着笑意,说我会照顾好你的生活,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都有一口热饭吃,有干净衣裳穿,我自己也能打工挣点钱。

老晋还是不说话,梅二的脸就红了,抱着女儿站起来,说晋大哥,不好意思啊,浪费你一杯好茶,那些话就当我没说。

梅二走后,老晋把那杯茶一口喝了,叹息,这么好的茶竟然不喝。又续了开水,点着一根烟,坐在桌边细品。忽然想到梅二不是来喝茶的,梅二是来干什么的呢?要跟他结婚。老晋一拍脑袋,站起来原地转了两圈,抓起手机往外跑,跑了几步又折回来,哐当带上大门。

路上有人拦住他,问怎么了?这么急吼吼地跑,失火了?

滚开,老子要结婚了。老晋大手一挥,眉开眼笑。

老晋要请媒、下聘、摆酒宴,梅二说,省了吧,放一挂爆竹就行了。就这样,梅二成了老晋的老婆,老晋成了梅映雪的爸爸。

临江镇坐落在长江冲击滩上,盛产棉花油菜和大棚蔬菜,一年四季都有生意,老晋经常跑长途,十天半个月归家一次。回来后,把或厚或薄的一沓钞票往梅二手中一拍,拿着。然后就喝酒,老晋酒量小,一喝就醉,醉了,将梅二拖到房中……老晋将梅二拖到房中,扯了衣服,却行不成事。老晋恼怒得厉害,用烟头烫梅二的乳房……

快过年了,梅二洒扫庭除,拆洗被褥,置办年货,给老晋和梅映雪买新衣服。老晋问,你的新衣服呢?怎么没给自己买套衣服?梅二说我有衣服穿,没必要买新的。老晋说你不买,邻居们还以为我没本事挣钱养家,以为我对你不好。梅二道好不好,我说了算,与别人没关系,与衣服没关系。老晋说穿新衣过新年,图个喜庆,再说,你穿得好看,我也有面子。

梅二跟老晋去镇上服装店买了一件宝蓝色的羽绒服,回家的路上,梅二说有一年春节,奶奶给了我五块钱压岁,我欢天喜地跑到街上,一时冲动买了一条粉红围巾,系在脖子上没走到街头就后悔了,赶紧跑回去退,摊主不同意,说我已经戴过了。我站在摊位前哭,一直哭,不知道哭了多久,那个人到底把钱退给了我。我把钱攥在手心里就跑,一刻不停,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当天晚上就发烧。

老晋不说话,去拉梅二的手,路上人来人往,梅二不好意思,让开了。老晋说怕什么,我们是光明正大的夫妻,梅二,你年轻漂亮又能干,娶到你,是我的福气,对你们娘儿俩好,是我的责任,你放心。

老晋喜欢梅映雪,喊她乖女儿,梅映雪却从来不叫老晋爸爸。老晋买了吃的玩的,说,叫爸爸,不叫不给。梅映雪扭过头,不看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稍大一点,也没有人教她,梅映雪喊老晋伯伯,含义模糊,梅二多次纠正,梅映雪不听。老晋说算了算了,不就是个称呼嘛,长大懂事了,知道我对她好就行了。

三年后,梅映雪上学读书了,依然躲着老晋。老晋一回家,梅映雪要么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要么跑到北冈河边,看芦苇、荻、香蒲草,看水跳上淘米洗菜浣衣的婶娘,看坐在鹞子盆里下网的渔夫。老晋回来,梅二总要烧几个好菜慰劳,老晋给梅映雪搛菜,说你太瘦了,多吃点,不然营养不够。梅映雪不动老晋搛的菜,专注地在一堆菜下面挖米饭吃。

女儿不喜欢老晋,排斥老晋,让梅二意外并伤感。同样失落的还有老晋。晚上,两人躺在床上,老晋对梅二说,我原想着孩子从小养在身边,疼着惯着,天长日久会处成亲父女,事实呢?不是血亲,再怎么热忱,都是一厢情愿。

她还是个孩子,等她长大了,懂事了,她会认你,会感你的恩。

我看未必。老晋摸到床头柜上的茶杯,将半杯残茶喝了,说梅二,问你一件事,梅映雪的亲爸爸是谁?

梅二不语。

你不要多心,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应该不是莲花套的吧?临江镇上的?

梅二不应。

那就是了,当时你在政府食堂上班,肯定是大院里的什么人,说不定还是当官的,是领导。

梅二猛地掀开被子,一骨碌坐起来,两眼灼灼,老晋,你不该问,你问得多余了,你会后悔的,没有谁,不存在任何人,梅映雪是我的,我的女儿,是我一个人的。

梅二撒谎了,事实是梅二在电视上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在工厂在工地在学校,在不同场合视察、发言,身边围着一群人。梅二审视女儿,眉眼像自己,脸型像自己,头发像,身材也像。梅二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果梅映雪的相貌随那个人,如果那个人来认女儿来争夺女儿……梅二几回梦中惊醒,将熟睡的女儿环在怀中,睁眼到天明。梅二开始焦虑,开始疑神疑鬼,头发一缕一缕地掉。梅二下决心嫁人,嫁给了老晋。

梅映雪上五年级那年春天,政府要造长江二桥,梅二家莲花套的老房子拆迁。安置房早已建好,建在临江镇南郊。梅二决定把房子卖掉,再添些钱,到城里买一套学区房,哪怕旧一点小一点。明年梅映雪就要上初中了,梅映雪成绩那么好,老师说一定要想办法让她进城读书。

老晋不赞成,说只要孩子肯努力,在哪儿上学不一样。梅二和他商量,你不是说开大货车累吗?我们可以到城里开出租车。

老晋说,我习惯了开大货车,开小车憋屈,开大货车的话,自己的人脉关系、客户都在临江镇。

梅二说,那我们不开车,去城东开发区的工厂里打工,怎样?

你不用说了,我还是开我的车,我属马,天生就是在路上奔跑的命。老晋语气坚定。

老晋不支持,房子买不起来,梅二犯了难。僵持了几个月,眼看到了年底,再不买房过户,入住时间达不到六个月,按规定入不了学。梅二跟老晋沟通几次,都碰了钉子。梅二决定先进城租房子,自己打一份工,这样梅映雪算农民工子女,可以进偏远一点的四中,然后再想办法转到著名的实验中学借读。

春节后,梅二进城跑了几家房产中介公司,反复比较、权衡,和其中一家达成租房协议,但等梅映雪小升初考试结束,就搬过来。

老晋惶恐得很。

快十年了,他和梅二是夫妻,和梅映雪却不是父女。他所做的种种努力似乎都无效。梅二是个贤惠的女人,可两个人终究是半路夫妻,年龄上又差着一大截,表面上和气,内心却隔着一层。开车跑长途这么多年,风餐露宿,没日没夜,他的肠胃、腰椎已经失去了健康,精神体力大不如从前,挣钱也少多了。好在还有一个温馨、整洁的小家,起码外人看来是这样的,老晋知足了。现在,梅映雪要进城读书,梅二去陪读,母女俩要离开他,家将不家了。老晋这才想起,他和梅二这么多年没领结婚证,在法律上来说,只是同居关系,如果梅二要离开,不需要通过民政部门或者法院解除关系。也就是说,梅二可以随时带梅映雪一走了之。

老晋惊出一身冷汗,他将人财两空一无所有,成为北冈河两岸、临江镇的笑话。

入梅后,雨水多,天气潮湿、闷热,身上像裹了一层薄膜,头发缝里长青苔。老晋浑身不得劲,觉得头疼、腰疼、关节疼,却不肯跟梅二说,近来,两个人隔阂越来越大,不怎么说话。这天,梅二在厨房做饭,老晋站在窗前看雨,看了一会儿,百无聊赖,进了厨房。锅里老鸭汤滚开,咕嘟着一层浮沫,梅二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铁勺撇浮沫,锅里的汤翻滚着,刚撇掉一层浮沫,立刻又聚集了一层,怎么撇都撇不尽。

老晋默默地看着那层没完没了的浮沫,心里突然生出烦闷,转身出厨房,到房间里翻箱倒柜,很久不抽烟了,好容易找出一包,却找不到打火机。老晋又进了厨房,梅二看到他手中的烟,有些吃惊,可没说什么,放下铁勺,撕了一张日历,在液化气灶上点着了,递给他。

老晋抽了一根烟,对梅二说,中午不在家吃饭。梅二说,看你今天在家,才特意炖了老鸭汤,怎么突然要出门?老晋不答话,穿外套,换鞋,往外走。梅二急匆匆从楼梯间取了雨伞追出去,老晋的身影已消失在雨幕中。

晚饭后,老晋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梅二说,给你煮了绿豆汤,你喝两碗解解酒吧。老晋看着桌上的绿豆汤,没动,坐下来点着一根烟,说梅二,你过来,我们谈谈。

梅二说你先刷牙、洗澡,洗过澡换了衣裳我们再说。

嫌我脏?

梅二笑道,是有点味儿,烟味酒味。

老晋黯然,说果然是这样,人家都说你嫌弃我年龄大了,挣不到钱了,你要把我一脚蹬掉了。梅二,你太有心机了,拿我的血汗钱养你们母女俩,现在你们翅膀硬了,要拍拍屁股远走高飞了。

梅二知道他喝多了,不跟他辩驳,拿了他的干净衣服送进卫生间。老晋跟梅二进了卫生间,追问,说被我揭穿了吧?无话可说了吧?

梅二依旧沉默,老晋越发愤怒,哐当关上卫生间的门,一把反擒了梅二的双臂,扯掉她的绵绸睡衣,将烟头按在她的胸前。梅二紧咬牙关,一声不吭,身体一阵阵战栗,耳朵里嗡嗡轰鸣,泪水喷涌而出。

老晋终于放了手,猛地将梅二推开,梅二撞到盥洗台上,一只充当漱口缸的旧玻璃杯摔在地板砖上,四分五裂,梅二脚下打滑,一只拖鞋甩了出去,光脚踩在玻璃碴上,渗出一片殷红的血。

隔壁房间里,梅映雪在哭,无声地哭,泪水恣肆。梅映雪没有出去,这么多年,妈妈一直在遮掩伤痛,维护虚假的尊严,梅映雪没有勇气戳穿。她关了灯,蹑手蹑脚上了床,蜷缩在毛巾毯下,一颗心悲伤着,身体簌簌发抖。她恍惚看到妈妈张着嘴啊啊地捯着气,像一条窒息的鱼,雪花漫天飞舞,一朵一朵,一片一片,温存地将那条鱼淹没。

梅二蜷缩在堂屋里的藤椅上,半梦半醒。她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打开梅映雪的房门,像一名以身赴死的勇士,一个鱼跃覆盖在梅映雪的身上,仿佛梅映雪是一枚即将爆炸的炸弹。梅二惊醒,额头一层冷汗。

梅二踮着脚,轻轻打开梅映雪的房门,侧身睡到女儿身边。梅二想着明天去房产中介,卖掉安置房,卖房子的钱,一半给老晋,剩下的付房租、给梅映雪做学费,自己可以多打几份工挣钱。没房子不要紧,有家就行,女儿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万籁俱寂,疼痛让梅二不得安宁,从一个梦陷入另一个梦。梅二梦见自己坐在老屋的门槛上,奶奶背着一袋棉花,佝偻着腰,沿着田埂慢慢走回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硕大的黄澄澄的玉米,笑吟吟地递过来。她看见母亲赤裸着上身,挺着一对高傲的乳房,张开双臂,奔跑在金色的油菜花丛中,远处,大片大片红艳艳的桃花,像燃烧的火焰。

一只误入小客厅的野蜂,在玻璃窗上撞击,嗡嗡地挣扎,打破了寂静。

不好意思,最后这段是我引用小说《梅花三弄》的原句,抒情部分,大都参考了原著,特此说明。李云端捋了捋头顶残存的头发。

也许久坐的缘故,古总的腰背有些佝偻,脸色苍白,目光黯淡。他轻咳一声,说失陪,我去房间拿件衣服。我站起来,他挥手制止,你们坐,我一会儿就来。

古总走后,我们站起来活动身体,李云端双臂胸前平屈,左右扭腰。朱松一边揉捏颈椎,一边说,我来捋一捋,你们讲的故事,人物、情节,前后相承,互相印证。这就奇怪了,难道有现成的文本?

生活就是现成的文本。李云端说,如果我没有猜错,接下来该你讲了。

对不起,我不会讲故事。朱松脸一冷,摘下眼镜,拿软布擦拭。这个人容易紧张、激动,擦眼镜是一种掩饰。忽然,灵光一闪,我发现他和小梅的眉眼有那么一点神似,怪不得一见面就觉得眼熟,还以为是某位明星。

朱松戴上眼镜,正了正,说,今天是莫名其妙的一天,莫名其妙被约到这里,莫名其妙和你们坐在一起,听你们讲莫名其妙的故事。我不讲故事,生活是严肃的,甚至残酷的,哪有那么多故事,尽管有些事情看起来就像故事,像传说,可是归根结底,还是真实的生活。

所言甚是。我点头,我讲故事,是因为我想讲,如果不愿意,就不说。故事是故事,生活是生活,故事可以随口说,而生活有时候真的不可告人。

朱松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赞同他的见解,沉吟道,我说个“象形”吧,呵呵,“象形”。他摇摇头,嘴角挑起一抹嘲讽。

我父亲……

稍等,你不等古总来了再说吗?李云端提醒。

和他不相关,我三言两语就说完。朱松推推眼镜,2019年夏天,中元节,注意,是中元节啊,我父亲跟一帮老头在人民广场的树荫下斗地主,不知道是中暑了,还是中邪了,忽然把自己扒个精光,被人送回家。睡了一宿,第二天他清醒了,不记得昨天的事。隔了几天,又赤身裸体,这次是自己回家的,不慌不忙,身后跟着一大群人,拍照片发视频。你们可以想象到,我们一家人多么难堪。送他去医院他坚决不干,我妈就看着,不让他出门,他呢,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高兴了跟我妈叽叽咕咕,一转眼又翻脸,对她吆三喝四。

9月13日,中秋节那天晚上——我永远记得,那晚圆月如磐,那么大,大得魔性、不真实,可没人在意,我也是后来回想时才发现的。吃过晚饭,我和老婆带着孩子上街玩,我妈打电话说我爸进卫生间洗澡,洗没了,人不见了。我们赶紧回家,卫生间凳子上摆着他要换的干净衣服,地上塑料盆里是他当天穿的脏衣服。也就是说,他又出去裸奔了。我们立即发动街坊邻居和亲戚同学寻找,找了大半宿,踪影全无。回到家翻找,他的身份证、退休证、户口本、医保卡都在,手机、钱包都在。赶紧报警,到电台、电视台发寻人启事,广发朋友圈。三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所有小巷里的水井都用竹竿探了,环城河捞了两遍,没有交通事故,没有凶杀案。

一个月,半年,一年,数年,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突然蒸发了。

后来,我妈悄悄跟我说,我们家族就爱出这样怪异的失踪案,比如我姑妈梅叶,三十岁不到就成了花疯子,油菜花一开,到处跑,终于有一天把自己跑丢了。过了一段时间,我妈又说,你爸指定是中元节那天遇到脏东西,丢了魂,说不定就是被你姑勾魂勾走了。你爸欠了你姑的,当年你爷爷让你姑顶职,你爸求你姑,你姑把名额让给他,自己到偏远的高沟镇农村信用社当代办员,被坏人欺负了。

有一天,我妈终于敞开了告诉我,说我爷爷、我爸利用在邮局工作的便利和关系,截取了我姑和她对象的信。有一天,我姑在农村谈的对象找到巷口,被我爸和他的朋友们截住,说我姑早跟别人结婚了,城里的瞎子胜过乡里的辣子,乡巴佬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那小伙子不服,他们把他架到环城河边,狠狠打了一顿,扒光衣服,扔在河坡上。他以为自己是在维护姐姐,维护家庭。

不过,我爸也做过好事,我姑未婚生子,我爷爷气得吐血,盛怒下,让我爸把孩子“处理掉”,我爸偷偷把孩子送到我姑下放的村庄。

我家姓梅,我跟我妈姓朱。其实,我爸让我跟母亲姓,是怕我将来有一天忽然失踪了,他对自己家族说不清道不明的出逃、奔跑、失踪的厄运,深怀恐惧。

我想说话,朱松挥手制止,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是的,我们从来没有找过那个孩子,我奶奶为了我姑哭瞎了双眼,郁郁而终。我爷爷我爸爸几十年讳莫如深,我们这一辈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亲戚。唯一耿耿于怀的是我妈,但她不敢说。我爸失踪后,她偶尔感叹,说你姑梅叶,濡须城里没有哪一个女孩有她好看,大街小巷怎么说?满城鲜花,不如梅家一叶。老天给了她好容貌,却没有给她好命运。

我姑失踪时,我还年幼,对她的记忆模糊,我妈藏有她的照片,我看过。今天,我想我应该是见到了我姑的女儿,她们母女相貌酷似。

朱松摘下眼镜,拿在手里,盯着李云端,刘老师是梅二的表姐,我是梅二的表弟。那么你呢?

李云端习惯性地摸摸头顶,说来话长——不好意思,年龄大了,喜欢用这个词开篇。当年梅二与老晋纠葛重重,老晋不放梅二母女走,梅二找到镇妇联、市妇联,妇联请我提供法律援助,我认识了梅二和老晋,几乎知道了他们之间所有的事情。梅二很漂亮,尽管有些憔悴,却难掩天生丽质,看一眼就不会忘记,对,所谓一眼千年。她胸前的伤痕——是照片,同样触目惊心。这个女人十分——怎么说呢,说善良、愚钝都不合适不准确,反正与众不同,十分执拗,不仅不追究男方长期施暴,反而执意要给他一笔钱,那男的也棍气,不要。梅二就对他哭,说你要了,我心安。

我帮助了她,做了我该做的事,坦白地说,在不违背原则的基础上,我偏向了她。法不容情,同时法也有人性的关怀。

几个月后,大概是秋分前后,上午十点多,天气突变,瞬间风狂雨骤,正常情况下,雨一落风就停,可是那天风大雨也大,地面枯枝败叶一片狼藉。下班了,那时我刚买了车,是菜鸟,战战兢兢把车开出单位大门,看到一个人站在斜对面的马路边挥动手臂,我没在意,以为是打出租车的。我右拐上马路,那个人在路那边同向奔跑,一只手臂还在划动。我继续往前开,那个人突然横穿马路跑过来,幸亏我开得慢,一个急刹车,吓得汗毛直竖。原来是梅二,我打开车窗,叫她上车,她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嘴唇是紫的,身上头发上沾着树叶。她将一只竹篮从车窗塞进来,冲我笑笑,一句话没说,转身绕过车尾,反向跑走了。篮子上盖着一条湿答答的毛巾,篮子里是土鸡蛋,还有一只已经宰杀并且清洗干净的老母鸡,放在大号保鲜袋里。

我把车开到十字路口,等绿灯亮了,掉转车头往回开,已经看不到她的踪影。天地一片混沌,她被吞没了。我很后悔,应该给她一把伞,车里有伞,我忘记了。

后来我再没有见过她,濡须城不大,见不见到得看机缘。但是,我跟她还是保持了一种隐形关系,就是——今天古总约我来这里,看来这也不是秘密了,至少古总知道了,我资助她的女儿读书,以奖学金的形式,校长是我同学,这件事的便利性、私密性还是可以得到保证的。那女孩以优异成绩考上省示范高中后,学校免掉了她三年的学费,还发放奖学金,她不再接受其他形式尤其是个人的资助。而我对她的关注已经成为习惯,我陆续得知,她考上一所好大学,她在辅导机构打暑假工,她和母亲回临江镇看望老晋……

有时想想,人、人生,真有点意思。《阿甘正传》里那句经典台词怎么说的?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不打开,不亲自尝一尝,永远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大概是这样的吧。未来,充满不确定,唯其不确定,才值得期待。以我来说,我中学时期的理想,是成为一名诗人,后来,阴错阳差学了法律。法律必须遵循原则遵循铁的事实,讲究严密的逻辑和程序,而我喜欢云端漫步,喜欢以梦为马。所以,三十年的工作期限一到,我立即办理了提前退休。今后,我想跟刘老师一样,成为一名业余写作者,如果写不了诗歌,就写散文写游记,没人看就自己看,自娱自乐。

肯定有人看,你语言表达那么好,肯定能吸引读者。古总进来,套了一件薄款羽绒服,手中捧着一个古色古香的书盒,笑道,不过,在你成为著名作家之前,你的律师业务还做吧?

看什么案子。受到古总对其文学创作的鼓励,李云端有些兴奋,说我现在很少接案子,若是古总有所委托,我愿意尽绵薄之力。

今天请你来,果然请对了人,我们择日细谈。古总把书盒放在桌上,冲李云端拱拱手。

朱松说,古总,酒喝了,故事也说了,不知您与这个故事有何关联?您把我们聚在一起,不仅仅是为了听故事吧?

古总没有应答,他低头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本古旧的线装书,他对朱松说,朱老板经营书院,想必对这个感兴趣,你和李律师慢慢看,我和刘老师借一步说话。

太阳开始西沉,花草香不那么浓烈了,风起,带着些微的寒意。院子里,小狗兴奋地奔跑,摇头晃脑,汪汪吠叫,老母鸡大公鸡扑扇着翅膀四散逃逸,咕咕咯咯,一惊一乍。

我们沿院墙边的卵石小路闲闲地走,我在等古总说话,他一直沉默。我终于不耐烦,停下脚步,古总也停下脚步,回过头看我。我迎着他的目光,开门见山。

我们家那只梅花笔筒,是梅二拿的。梅二在临江镇食堂工作时,应我奶奶相邀住在我家。那时候,梅二正迷恋一个人,那个人喜欢文物,梅二无意中提起梅花笔筒,那个人让她拿过来看看。虽然为难,梅二还是趁着天黑偷偷拿过来,说好次日一早来取,不料第二天那个人出差去了。几天后回来,那个人告知梅二笔筒不小心失手打碎了,不过他已鉴定笔筒不是文物,不值钱。梅二呆住了。梅二毫不怀疑事情的真实性,梅二对他绝对信任,信任到把自己美好的身体、蓬勃的感情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

梅二怀孕后不久,那个人就升迁回城了,他不知道梅二已经有了孩子,梅二没有告诉他。告诉了又能怎样?他有自己的家庭。临别,他给了梅二一笔钱,梅二不收,他说你不收我心不安。梅二最后把钱收下了,却一分没动,最困难的时候都没动。梅二朴素而清醒地意识到,动了,就是出卖自己。后来2008年汶川地震,梅二把那笔钱匿名捐献了。

梅二和那个人再无交集,直到二十年后。

二十年后,新冠高峰时,停工、停学。千里之外,梅映雪被封闭在大学寝室中,像一只困兽,梅二比她更焦虑,母女俩每天通电话,一说就是一两个小时。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长谈中,梅映雪不仅清晰地知道了自己的来处、沿途,也知道了母亲的、外婆的、曾祖母的人生。梅映雪蛰伏于小小的书桌上,不分昼夜地记录、想象,忽而沉思,忽而掩面抽泣。等到两个月后复课,梅映雪手中有了一部文稿《梅花三弄》。

然后,多少年不相知不相逢的人,辗转相见。

故事总是比生活精彩,而生活更魔性。

我只想问古总,为什么还要见她?我知道您生病了,可是与她无关,您为什么要找到她,还要把她留在身边?说实话,今天见到她,除了惊诧,更多的是不解,甚至有些恼怒。

古总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是我恳求她的,她答应了。

你还是在利用她的善良,她四十多年的人生,你是她唯一产生过幸福幻想、唯一亲密接触过的异性,尽管您只是一个幻象。不错,她答应了,她是怜悯你。

我知道,她是在怜悯我,我拒绝别人的同情——这个词让我厌恶,她的怜悯却是我需要的,我所求的,接受她的怜悯是我补偿她的一种方式。

恕我直言,您的补偿没有任何意义,我不是兴师问罪,我没有这个资格,何况每个人从自己的立场来说,都没有罪责。我只是提个醒,不要滥用一个历经苦难的女人的善良,让她安宁。

是你让她不安宁,让我不安宁,如果你不做那个评论,我就不会看到,就不会寻找她,寻找与她相关的人,我只是想确认……我真的有个女儿吗?他盯着我,目光热切,又胆怯,那种对救命稻草的渴盼中,又隐隐透着被一剑封喉的恐惧和绝望。

这种复杂得有些狰狞的表情让人心悸,我点点头,随即又有所不甘地强调,她只是你理论上的女儿,据我所知,梅映雪从来没有认过任何人为父亲,从小到大,梅映雪只有母亲,没有父亲。

感谢上苍,我的罪恶还没有滔天。古总转过身,久久凝望院角那棵梅花和挂在树梢的夕阳,我看到他脑后梳理整齐的稀疏的灰发,看到他的肩膀在抖动。等他再看向我,眼睛是红湿的。

我欺骗她,拿了那只梅花笔筒行贿,还拿了一些小物件,象征性给了一点钱,现在想起来无地自容。这么多年,我确实不曾想到她,她只是一个匆匆过客。我真的不知道孩子的存在,不知道她受了那么多的苦难。我坐了五年牢,为工作上的差错、为蝇营狗苟付出代价。可是对她和孩子,不管我怎么暗示自己不知者无过,罪责仍然醒目地摆在那里。大限将至,我会被清算。

你放心,我不会纠缠她,她现在的身份是我们招聘的管家,她肯见我,肯陪伴我这十多天,我感激,感恩,再无奢求。你、朱松和她有血缘亲情,李云端是帮助过她的人,请你们照顾好她,照顾好她们母女,拜托了,拜托。古总双手交叉紧握,抵在颌下,闭上眼睛,嘴唇微微哆嗦。

良久,古总渐渐平静,说,想我一介寒门学子,筚路蓝缕,靠岳父引领入仕,一路攀爬,却不慎沦为囚徒,后来呕心沥血做企业,终究是岳父家的资产,现在生病,时日无多,把自己孤独地囚在这里,有一个女儿,却不能认不得见……这一生,终是失败、亏欠。

古总,我忽然觉得,对您来说,“女儿”是客观存在,却不可触,这是不是您说的一种“象形”?

哪有什么“象形”,随口一说罢了,都是心心念念,都是诳语、妄言,是自欺。

如果重来,您会如何选择?

古总想了想,苦笑道,大概率还是原来的途径,这就是人性的诡异之处。又问,你说跟我要一件东西,是什么?

那只镯子是我小姑婆留给小梅的,她还有一只,还给她,成一双。

这个必然。对不起,那个梅花笔筒……

不必再提。我打断古总,估计它几经辗转,如今不知被藏在哪个角落,不得见人。如您所说,生命都大来大去,何况一个物件。

这时,李云端和朱松下楼,跟古总告辞,李云端说感谢古总盛情,今天乘兴而来,尽兴而返,圆满。朱松神态平静,没有再问什么,只说这一天过得与往日不同,有点意思。古总问,那本书怎样?朱松说,贵重的东西,没敢碰。

古总和李云端朱松一一握手,说很久没有这么畅快了,谢谢大家,改日再约。随即打电话,叫司机过来。

小梅在菜园里摘菜薹,落脚的,很细。我走过去问菜薹老了吧,她说没有头茬的嫩,但也不老,适合煮汤饭吃。我小声叮嘱,这个地方不宜久留,尽早离开,有事情及时跟我联系。

小梅嗯嗯应着,想解释什么,被我制止了。她拎起竹篮,跟在我身边,说六月份梅映雪大学毕业,已经联系好了工作单位。

挺好,这孩子看上去柔弱,骨子里却强大、能干,跟你一样。

小梅停下脚步,看着我欲言又止,半晌,轻轻叫了一声:姐姐。暗薄的暮色里,我看见她黑亮的眼睛里慢慢浮起一层晶莹的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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