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1 00:00:00马小盐
野草 2024年5期

我们在他张开的嘴里看到

整个世界的

赤裸

——卡明斯基

四月一日那天我收到一个邮政快递,打开一看,却是一张价值不菲的歌剧演唱会的头等票。票的正面印刷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大海上有一座荒芜的岛屿,七只白色海豚跃出海面,它们像七个女神一般以道瑞米乐符的方式环成一个圆圈,高高地悬浮在荒芜之岛的上面。细心的人一看,便会发觉那荒岛像极了一只被遗弃的、放大的、漂流在海面上的人类的耳朵。它斑驳而锈蚀。

这画面我再熟悉不过,这是新近崛起的“梦的演唱会”乐团的广告。这个乐团从三月初随着春天一起来到我所居住的城市。乐团有七位歌手,四男三女,报刊上说他们人人有着传说中的海豚音质。音乐评论家更是连篇累牍地赞美他们,声称他们的声音听上去似乎不是从人类的喉咙,而是从创世之初的神的喉咙里发出。但我从来没有从哪一份报刊上看到过这个乐团成员的真面目,更没有听到过这个乐团的声音。据说,这个乐团拒绝录制碟片,拒绝采访,拒绝上电视,拒绝拍视频,他们古老而神秘的做派,在这个连隐私亦赤裸的现代世界显得有些故作矜持矫揉造作。我无数次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见到与手中的票一致的广告画面,它们高高地悬挂着,在霓虹灯七彩的光线里,在街的拐角,在十字路上,在某辆公交车的车身上,无孔不入地侵入我的视线。七只白色的患有白化病的海豚,一座形状如耳朵的荒岛,一则有关声音的神话,就这样潜移默化地钻进了我的大脑。

整个城市都在谈论“梦的演唱会”。他们拒绝媒体的态度,激发起人们的好奇心。人们不能在网络、电视上欣赏他们的声音与容貌,便蜂拥地挤进位于这个城市中心被遗弃了很久的大剧院。聆听后的人们神魂颠倒。这声音使得很多人觉得自己词不达意,只能轻轻叹一口气,而后说道:美,美得无法形容。这个城市四处流淌着关于“梦的演唱会”的议论。乐团老板更是传奇中的传奇,他是个哑巴,却负责给每场演出进行钢琴伴奏。一些音乐专家盛赞他是一位钢琴天才,另一些音乐专家却诅咒他是个音乐巫师。城市人群的上空,辗转着一些诸如此类的窃窃私语:哑巴钢琴家不但是个音乐巫师,还是恋物癖患者。每到夜晚,他的钢琴就变成了一个一只眼睛有着白色的瞳仁另一只眼睛有着黑色瞳仁的美貌女子,他和他的钢琴做爱,他的钢琴就是他的妻子。

当然,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谎言,是商业社会的另一种操纵舆论的手段。制造神话,保持神秘,就是为了唤起早已习惯窥隐的人们更为激烈地去窥隐。我自己就是神话制造者,我知道如何编造神话,吸引大众,因此这种伎俩,在我这儿完全失效。我没有兴趣去听这样的音乐会。一方面是因票价确实贵得惊人,另一方面是因我不太相信流行。大众趣味一向如一只绿头苍蝇。很多时候,面对一坨屎,这苍蝇都能嗡嗡出一首赞美诗。意大利行为艺术家曼佐尼不就将自己的屎装在罐子里售出一个好的价格吗?可寄给我票的是谁?我的亲戚?我的朋友?我仔细打量着信封,上面的字体是印刷体,而邮寄地址显然是想和我开一个玩笑:天堂路天堂弄1号天使。

我拿着音乐票进了房子,看着那七只海豚,看着那上面的字:梦的演唱会。我早已是一个无梦的人。现实使我疲惫,我已经不会做梦,如果有梦,也仅仅是噩梦。何况梦怎么可以变成唱出来的东西呢?这不是扯淡嘛。但这么贵的票,不去看,浪费了颇为可惜。我还没有出名到举办方赠票的程度,那是我的哥们?我有一帮杂七杂八的哥们,我们常常在一起玩前卫艺术,泼墨、熏染、装置、把一大堆塑料薄膜穿在身上做环保服装等等,那都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涂鸦,拿起毛笔,闭着眼睛乱涂,有时候会将一个大拖把蘸上颜料,在一张巨幅宣纸上作画。有时候,我们提着一个颜料桶,桶的下面钻开几个洞,在画布上走过来走过去地晃荡,绘制波洛克开辟的滴流画。这样的画,一旦拍卖出去,可以让我们悠闲地待在家里,好几个月不用出去工作。我虽然鄙视曼佐尼与大众,但他们对我都非比寻常地重要:曼佐尼是我的老师,他教会我如何吸引大众的眼球。说到底,我对曼佐尼是一种带着羡慕的妒忌,他比我有钱,更比我有名;大众则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依靠他们活着,更依靠他们来获取知名度。我能在这里堂而皇之地讲述,都是拜他们所赐。在这个世界存活,我总得弄一点可供饱腹的粮食,总得有一顶冠冕,才能比别人活得更好。说到这里,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位前卫艺术家,一位既非著名,亦非无名的前卫艺术家。我身处中间地带,总想着哪一天的早晨,蓦然出名如毕加索,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艺术,并高价购买我的画作。

或者,这就是一张假票?毕竟,四月一日是个愚弄人的日子。我翻到票的背面,有辨别真假的二维码,拿手机扫过,在“梦的演唱会”的官网对照验证码,出乎我的意料,居然是一张真票。谁肯花费这么多钱,让我去聆听音乐?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的听觉并不好,我把这归结于我有两只笨拙丑陋的招风耳朵,它们不善于捕捉并辨识声波——她的耳朵,噢,她的耳朵,我想起了她的耳朵。她一直为自己的耳朵而羞涩,她总用长发掩盖住她的耳朵,她说她的耳朵看上去像兽,像两只狼的耳朵。其实不是她所说的那个样子,那是一种适合倾听的精灵一般的耳朵:白且尖,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接收着来自大自然的秘密信息。如果她在,我想,我会把票给她,让她去看演出,她会告诉我,“梦的演唱会”乐团的嗓音是否真的值得一听。可惜,她不在。她不会告诉我哪些声音值得倾听,哪些又该屏蔽在耳后。而我,我知道,噪音早已将我的耳朵锈蚀,我的耳道里声音的稗子丛生,我却无能为力。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走在街上,白裙子,黑纱巾,在偶然拂过的风里拍着翅膀——是的,是翅膀。她行走的时候,就像一只无法命名的珍稀鸟类在行走。她有一种属于鸟的风情。黑的似乌鸦,白的若乳鸽。第一次看到她,我觉得她就像乌鸦与乳鸽杂交的后代,吸引我的恰恰是她将这两种截然相异的鸟类的形态糅合在一起所引起的异样,还有她男孩子般发育不良的女性的身体,小小的乳,放不满一个掌,令人怜惜。我想。这是我关于她外在形体的所有记忆,不能再多,亦不能再少。

她的鸟一般即将起飞的风情,使得她有一种真正的诗人才具有的疏离气质。唯一的缺憾就是她不写诗,没有东西来填充这气质。她的感知力良好。她购买第一眼看上的物:手提袋、鞋子、小首饰,从来无错——即使不美,她也能令这些物变出她所认为的美来。她最初令我着迷的是她的接近崩溃的精神状态:疯癫、迷茫,以及极端的自虐倾向。做爱的时候,她歇斯底里。我能看到她肌肤下的紫青的血管,激烈的川流,两粒咖啡色的眼珠,令我想到史前的琥珀。她是个双性恋者。她成为双性恋者的根本原因不是她的性取向,而是她要借此与别人区别开来,就像一些女人借香奈儿品牌、丰乳、肥臀与别的女人区别开来一样。她喜欢听悲伤的歌。听这些歌不是为了欣赏歌本身,而是为了唤起她的悲伤。她害怕有一天自己不会哭。据我所知,她其实不爱那个男人很久很久了,但她却记着他。她记着他不是因为爱他,而是因为他先抛弃了她。他是她的悲伤唤起剂,而她的气质恰恰又需要一种悲伤来点缀它,就若林黛玉的气质需要眼泪一样。

她恨她的父母。她说他们打架。锅碗瓢盆四处地飞,她吓得捂住耳朵,躺在柜子里,让所有的衣物盖在脸上。说这些的时候,她纤细的手指捂住面孔,声音低了下来,似乎她的手指就是那些盖在她脸上的衣物,厚厚的、软软的,充满樟脑味。她说,最早躲进柜子里的那次,她三岁。她的手从面孔上放了下来,她笑了起来,说,你不知道,樟脑味很香,有股栗子的香,就像汽油味有股苹果的清香。

她来自一个小镇。她的职业是设计,她在一位前卫艺术家的工作室里打工。我也在那位艺术家的工作室里打工,我大学学的是艺术,那位前卫艺术家是我大学的老师。那个时候,我们都很年轻。她之所以来到这座南方的城市,不是因她喜欢大城市,而是因她想逃脱她的父母。他们一打架彼此就吓唬对方要去自杀。一个要吃安眠药,一个要绝食。小小的她这个时候就不能躲避在柜子里了。她要出去求援。她能看到幼小的自己,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企鹅般摇摇晃晃在夜色里,叩响别人的家,求他们去劝解她的爸爸妈妈。她常常梦见他们,双双挂在小镇的一棵树上,白色的绫幡从梦里飘出来,萦绕着她。每每这时,她便吓得醒了过来。满额细密的汗,要我抚平她蜷曲的身体,要我安抚她,她男孩子般的乳房冰凉冰凉,乳房下的心脏却跳得快如马达。她喃喃地说,我爱他们,我居然爱他们,我多么害怕他们死了啊……

我别无选择。她说,是他们造了我,是他们在某个夜晚造了我。

可是,现在她不在我的身边。她早离开了我,有二十几年了。我猜,她离开我并不仅仅因为我的混球气质,更可能因为整个前卫艺术圈的荒谬氛围罢了。每一个前卫艺术家都以为自己不是天才就是大师,而她本能地对这一类夸张的词汇抱有怀疑态度。我记得她有一天对我说,一些前卫艺术家,与骗子的唯一区别在于,它们仅仅在字面上是两个不同的词语。当时,我愣了一下,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这可是前卫艺术家众所周知的秘密,众所周知的秘密怎么能说出来呢?何况,万一让老板或者别的同事听到,会是一件非常炸裂的事——人,不能这样评价自己从事的职业。她低下头,然后偷偷地莞尔一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性格里的锋芒,她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柔弱得如一株随风摇摆的令人怜爱的麦禾,而这句话却让我看到了深藏在她性格里的锋芒。

他一味地倾听,耳朵似乎因此大了起来,竖了起来,长在他木头木脑的脑袋上,成了两朵芬芳着的木耳。当然,这种耳朵大了的感觉,只有他自己知道,别人无法知晓。他总戴着一顶工帽,有一张痴呆者的面貌,这导致了人们对他听觉的忽视。他有舌头,却是个哑巴。正因为自己无法发出声音,他聆听一切与宇宙有关的声音。鸟儿梳理羽毛、风掠过树枝、枯叶如破鞋子般踢踏、植物在夜晚窃窃地生长,他都知晓。聆听这一切的时候,他的脸上挂着一种近似白痴的快乐。

他在一家汽配店里打工。白天在老板的吆喝下跑东跑西地取配件给客户,夜间就蜷缩在汽配店的小阁楼上,既照看了货物又有容身之所。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这个城市有很多与他一样的来去不明的孤魂。他对幸福与不幸没有清楚的界限。喂饱肚子、有活干、有衣服穿,能听到声音,对他来说是生存的必需,无所谓幸还是不幸。夜间下班是他最幸福的时候,倒不是因为可以闲息,而是因为可以静下心来聆听声音。他满脸污垢地游荡在离店铺两里外的一所民办小学的门口。这所学校的学生都不回家,里面都是稚气满面的小学生,他们清澄纯净的喉咙,发出撼动灵魂的妙音,仿佛天籁之音从天宇中直接倾泻下来。此中妙处,只有他知道。

老板在春节的时候放假。他仍滞留在店里,因无家可归。这个时候,有他最大的快乐与不幸。烟花漫天,一朵一朵以转瞬即逝的乌托邦幻象而绽放,却在开放的刹那,伴之以刺耳的声响。他的眼睛望向天空,不明白为何这么美丽的事物却有着如此可怕的噪音。他的小腹下坠,肠胃绞痛,噪音引起他肉体不适。他那对声音保持敏感,有着处女般童贞的耳朵,在遭受着不堪忍受的蹂躏。

他捂住耳朵开始奔跑,他想逃遁。街道两侧的店铺挂着红色的灯笼,灯泡里的瓦斯在“嗞嗞”地轻吟。鞭炮的轰炸声里夹杂着人们碰撞酒杯碗筷大吃大喝的喧哗。一切美妙的声音都被湮灭,而那是他平时最隐秘的快乐。他听不到处于变声期前天使般的孩子们的赞美、轻语与叹息,那是一种令他战栗的声音。他觉得发育前的孩子们的身体就若一架钢琴,而他们的声音就是钢琴上发出的旋律。虽然他不曾碰过一下钢琴,但他见过。一次替老板搬大箱水果,让他看到了他家客厅里的那架钢琴。老板丑陋不堪的儿子在钢琴面前摇头晃脑,音不成调,但他听出了那架钢琴所具有的优良音质。他泪水满眶,若遭雷击,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钢琴更美好的事物。从此以后这个城市里所有的钢琴店,他都一一光顾。那是他最干净最神气活现的时候,每次去钢琴店前他都像接受洗礼一般将自己清洗干净,而后换上他所拥有的最好的衣服。他认为穿着满身油污的工作装去会见钢琴店里的钢琴们,是对音乐的玷污。但他不敢走进去,他将脸紧紧地贴在冰凉的橱窗上,鼻子几乎压至扁平。他贪婪地打量着钢琴们优美而流畅的曲线,而它们则以少女瞳仁般清澈的黑白分明的键,深深地回望着他,回应着他的深情。

人类身体的生长与植物的生长相反,令他厌恶。他喜欢鲜花,却不喜欢变声期孩子们的声音,更讨厌成年人的声音。在稚嫩纯净的声音里,他看到孩子们光洁无性征的海豚般的躯体,看到他们芬芳柔软的肌肤,看到肌肤上光晕般未曾褪去的柔毛,看到……他喜欢从声音中看到这一切。最使他憎恶的是那些处于变声期的孩子的声音。那是一种性萌芽的声音,他从那声音里看到女孩子象牙色的乳房小荷般可耻地隆起,男孩子们柔软的毛发小草般从臂下、小腹处探出了可恶的头。他觉得清泉被玷污,火焰被熄灭,美正变成丑。每次听到童声里传递出来的这种变声期杂音,他便焦躁不安,这是对声音的败坏,他喃喃自语。没有人知道他焦躁不安的缘由,他是如此的孤独。

他在奔跑,捂着耳朵。鞭炮的声音继续,他快疯了。街道上人影罕见,多数人在家里狂饮烂醉,烟花超越了地面,却无法超越小区的墙垣,它是墙垣里人类的狂欢节目。噪音的兽在他的身后追赶,他必须逃脱。“噼啪”声穿过他的耳鼓,传于大脑,导致他的心脏有一种被巨锤敲击挤压的苦痛,他觉得自己几乎就要死了。在一个十字路口,一声细小的叹息,伴随着一种丝织物搭在铜栏上的声音,轻轻地,宛若福音般穿过杂乱无章的鞭炮声,传进了他的耳朵。这声音拯救了他,他战栗起来,放慢脚步,害怕耳神经的一个小小的错误,使得自己再也不能听到那声音。他像一个娴熟的纺织女工,在千丝万缕的声音里寻找着他所要的那一根丝线。他边走边判断这声音的源头。这声音一定是来自一个十一岁零五个月左右的未发育的女孩子的身体,舌尖尖俏若黄莺,乳房平坦,臀部瘪圆,整个人望上去就像一把精致的小提琴。这身体是一具最好的和鸣器。他知道。

循着叹息声,拐了两条街道,他才发觉自己来到了本市最豪华的一家钢琴店的门口。橱窗紧闭,上面装饰着紫铜雕花栏杆。栏杆上用丝袜挂着一个女人,女人穿着高跟鞋,脚下是一个踢翻了的小凳,小凳下扔着一个黑色的女式皮包,显然是那女人的。他看着悬挂着的女人的脸,张大了嘴,惊骇于自己的误判,这很明显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未发育的小女孩。难道他追错了声音的来源?这于他是第一次。他东张西望,看看四下有没有他要找的少女。店前灯笼随着风在摆动,却将他和那女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惶恐起来,好一会儿才将那女人从丝袜上抱了下来,做这些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救人,他只是想印证一下自己的耳朵是否发生了质变,如若是,那对一个以聆听为全部生存乐趣的人而言,将是一个灭顶之灾。

我不知道如何处置这张票。我要不要把票送给邻居小苏?小苏虽然不是我所描述的“她”,却是我的临时伴侣。小苏喜好一切艺术品,这种喜好到了膜拜的程度,因此她到我们艺术村里租了一间房子。小苏在我们艺术村,今天是一位画家的女朋友,明天可能是另外一位艺术家的。所以,我不知道小苏究竟是谁的女朋友。我唯一确定的是小苏不是我的女朋友,我是小苏没有男朋友时的伴儿。因此我并不关心她的生活细节。我们仅仅是性伴侣,就像所有偶然相遇的动物一样,我们有机会就一起性交,没有机会就不太过问彼此的生活。我想,摇滚乐队的女粉丝叫果儿,前卫艺术家的女粉丝也应该叫果儿,因为这是送上门的免费的美食,没有不要的道理。我们前卫艺术圈,有个衡量艺术家知名度的潜在指标:那就是有没有女人送上门来,以及送上门来的女性多不多。送上门的女性的多少,是我们衡量知名度的最佳指标。

当然,小苏是不值得带出去炫耀的果儿。小苏有一张来自贫瘠地区的脸,她刀条形的脸上,镶嵌着塌鼻、细眼、两片刀片一样的嘴唇,整张脸细瘦至似乎时刻有割伤他人的危险。任何一个第一次见到小苏的男人,都难以产生那种名叫爱的欲望。但只要男人和小苏上过一次床,就会知道,他们那仅仅依靠脸蛋判断女人的眼光,犯了多么严重的审美错误。小苏的身材与小苏的脸,就像语言里罕见的矛盾修辞法:小苏的脸有多么贫瘠,小苏的身材就有多么丰茂。上帝似乎想通过小苏的脸蛋与身材的反差,来证明祂是一个黑格尔式的辩证法哲学家。

手机滴滴,我一看,是小苏给我发来的微信,问晚上有没有空见见。我看着微信,想,她这句话是相约上床之意,这是我们的惯例。我不知道该去听音乐会,还是把票送她。“梦的演唱会”一票难求,对这座城市的人来说,它相当于一种奢侈品。将奢侈品送给一个女人,会不会让她误认为我是在示爱?这倒不是说小苏是一个喜欢依赖男人的女人,恰恰相反,小苏是非常独立的白领。她虽然没有惊人的美貌,但有惊人的处世智慧,她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一种肉身方面的优势——勾引男人上床,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或成就一桩大额的商业订单,或收藏一件两三年后猛然增值的藏品。几十万元的年薪,让她没必要依靠男人,她可以依靠自己生存。但多年的单身经验,让我对女同胞的“误认”颇有顾虑,思虑再三,难以拿定主意。我只好和自己打了一个赌,今晚小苏在床上表现上佳,这张票就送给小苏,表现普通,这张票就另找下家——我可以转卖出去,我那些哥们里有几个对不懂装懂上瘾,歌剧这种西洋的文化产品,对他们也该有着非常大的诱惑性。

晚上遇到小苏,我才明白,是我误会了小苏微信的含义——小苏并非打算和我上床。给我发微信的时候,小苏正在艺术村的画家南山的工作室里,她看上两张据说是出自明代宫廷画家之手的古画,便想拉我和她一起看看,顺便鉴定一下真假,若是真的,她就想开价收藏。我虽然是一位绘画艺术家,但关于中国古代绘画的知识,确实所知甚少。我混入这个领域,纯粹是赶上了一个可以把游戏当作艺术的时代,而非我真的拥有什么智识或才华。但在异性面前伪装全知全能,是任何一种雄性动物的本能,我先天地具有这一本领。到了南山的画室,两张16开大小的小幅画作摆放在茶几上,看得我不禁哑然。这么小?中国画虽然有小巧精致的小幅画作,但那也是扇面之类,装饰日常物品的。这么小的长方形的画作,实在是不多见的作品。即使是出自一位古代画家的粉本或册页,这两幅画看上去也透着古怪。一张上面绘的是两位戴着明代官帽、穿着明代服装的侍卫,另一张则是一匹昂首嘶鸣的骏马。其边框却是波斯细密画的风格,上面还写着我并不认识的波斯文,侍卫的帽子溢出了边框,同样溢出由波斯文织成边框的一个侍卫的手,牵着另一幅画里的马的缰绳。这看上去更像连环画,而非传统的中国画。小苏看我,我轻轻扫了一眼南山,说,开什么玩笑,这怎么会是明朝画呢?上面都有波斯文。南山略带鄙夷地瞥我一眼,拿腔拿调地说,这两幅画是郑和下西洋时,明朝皇帝朱棣送给帖木儿的礼物,当然有波斯文,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南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混迹江湖脱颖而出的那一拨艺术家之一,是我的前辈,他和我的大学老师是同代人。那个时代的大咖,流行以山河湖海取名,诸如北岳、西海、东谷子、黄土地等等,显得整个艺术领域,好像打算将世界重构成一片地理空间,而他们就是那世界最佳的物理地标。南山的艺名,就是那个时代最好的脚注,他的艺名里有着对自身江湖地位的肯定,也有着对自身艺术作品不朽的饥渴。我不该对一位前辈这样说话,这确实有些不恭。但艺术家互相讥讽,几乎是艺术存在以来就有的人类顽疾,我和南山之间也有这种祖传瘟疫。我毫不在意,继续说,既然是朱棣送给帖木儿的礼物,那也应该是以中国画历来就有的方式,以大明王朝万邦来朝的大国心态来画,这幅画周边的波斯文,显然有讨好帖木儿的意思,仔细想想,这怎么可能呢?

南山为我的无知大声笑了起来,你知道吗,先锋艺术家先生,一些古代的画作,流传到现在,是经过多位艺术家加工的。有的是原作画家的同代人,有的是原作画家的后代。那边框上的波斯文,是帖木儿王朝的细密画家加上去的。这两幅画,是被萨菲王朝宫廷艺术家杜斯特收录在《巴赫拉姆·米尔扎画册》里的。这本画册,在帖木儿王朝之后的萨菲王朝,等于是国宝。《巴赫拉姆·米尔扎画册》里收集了大量的中国画和西方画,是萨菲王朝的宫廷画家的教科书,所以画的边框有波斯文一点儿也不奇怪,当时的宫廷艺术家杜斯特是这本书的主编,他想让一本宫廷绘画的教科书,既有东方的绘画风格,又有西方的绘画风格,同时又让它呈现出本土化的艺术趣味。这两幅画出自官方教材,现在你明白既有波斯文,又有中国风的原因了吧?

我给小苏递了个眼色,小苏看我一脸不屑的神情,找了个借口,和我一起离开了南山的工作室。路上小苏说,你的意思那是假画?我说,多半是假的。你想想看,中国画上怎么会有波斯文?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构图矛盾。即使这矛盾如他所言,是波斯画家后面加上去的,可这么贵重的画,又怎么会流落到他的手上呢?不讲清楚来路,就不能信他。小苏眯着她细长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眼神里有着深深的赞许,显得含情脉脉。我春心荡漾起来,男人总是喜欢那些伪装白痴又崇拜他的女人,我也毫不例外。一激动,还没有等到上床,我就把票赠予了小苏,还让她看完顺便给我报道一下“梦的演唱会”现场的情形。这是我第一次送小苏礼物,小苏高兴得跳了起来,还激动地吻了一下我的脸颊。这使我越发得意起来,雄性荷尔蒙再次被激励,急不可耐地去了小苏的房子,在床上也变得无比勇猛,在高潮的那一刻,我几乎怀疑自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爱上了这位内蕴着矛盾修辞法的女人,爱上了这个肉体里藏着黑格尔辩证法的姑娘。

怀里有个柔软的女人的身体,让他惊慌失措。女人“咚咚”的心跳声,震动着他擅长聆听的耳膜。他撒开手,女人的身体布偶般向地上倒去,出于本能他快速地扶住女人的身体。女人虽然心在跳动,但仍旧处于昏迷状态。他四下张望,没有一个人在街道上行走,除夕的午夜,大家都在家里过年。街道两边的灯笼,红着脸庞回望着他,这些纸做的目击者,似乎在控诉他是罪人。他不知如何处理自己手臂里这柔软的身体,他不能让她倒在地上,他捡起了那黑色的女包,并把她扛在肩上。她那么瘦弱,他轻轻松松地就把她扛回了“家”,扛回了他的小窝——那间汽配店的楼阁之上。他想,春节期间,老板不会来此监工,他最少有七天的时间,收留这位不知如何处置的女性。

虽然没有睁开眼睛,她却闻到一股苹果香,她以为来到了天堂。伊甸园里不是有苹果树吗?她想她可能身处伊甸园。虽然是中国的一个小镇的孩子,但她知道《圣经》,她的母亲是一位夹生基督徒。年少时她看过这本书,小小的、黑色的封皮,上面印着金色的字,看上去威严端庄,书硬而厚,一如砖头,一如她的母亲。小镇里没有教堂,母亲和别的女人们一周聚一次,到她家的客厅里诵读,一起讨论经文的含义。这些女人,也发展别的信徒,她们劝导别人信教的方式,是诱导加恐吓。譬如,信了有死后上天堂的好处,不信有死后下地狱的坏处,以及活着时遭遇各种报应的可怕之处。工作之后,她再次重读那本威严得不可更改的小书,才发觉里面有禁止自杀的戒律。她不明白母亲为何从来没有对她讲述过这条戒律。是因为不讲述这一戒律,更方便母亲用自杀来恐吓她或她的父亲吗?读到这戒律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动辄声称要去自杀,是母亲的一种武器,是母亲存在的基石——对最亲近的人声称她要去死,可以奠定她活着的意义之重大。父亲不过是被母亲言语上的自杀激活并传染而已。每次他们吵架,在言语里竞争般地声称要去自杀,总是让年幼的她心惊胆战,她怕,她害怕成为孤儿。但日复一日的恐吓,让成年的她,成了彻底的孤儿,一生都在逃离那个疯人院一般的家。她拼命地学习,拼命地考上大学,拼命地留在自己并不熟悉的城市,拼命地混迹于陌生人之间,装作自己并不孤单。但她知道,她是孤儿,即使躺在一个男人的臂弯里,她仍旧是一个孤儿,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她沉迷于四处弥漫的苹果味里,如同沉迷于子宫,不想睁开眼睛。她并不想来到这个世界,可父母造了她,她不得不来。她常常悲观地想,她出生的这件事,完全是一粒精子与一粒卵子错误地相遇,制造而出的一场意外事故。她逃避一切过于亲密的关系,一旦有男人依赖她,想和她结婚,她就逃离,换另外一个地方去工作。她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厌世者,她害怕婚姻,如同害怕死亡。

小镇上,她的父母非常出名。因他们的职业与他们众所周知的婚姻闹剧。毕竟,谁都会生病,小镇上所有的人,几乎都曾是她父母的患者。父亲是镇医院的院长,母亲是镇医院里的一位妇产科医生——那个时代,他们是小镇上罕见的双职工,双方都有学历,都是知识分子,也都是组织的好同志。只是好同志也会犯错误,一次酒后,身为镇医院院长的父亲,睡了他的下属,也就是她的母亲。她的父亲并不想把母亲娶进家门,但睡一个黄花大闺女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怏怏不乐地娶了她,一并娶了隐藏在她性格里的“嫁妆”——多疑、暴躁、狡黠的讹诈以及罕见的热爱写举报信的癖好。

春风刚刚开始送暖,父亲的心就开始躁动不安。他是一个好学的人,有着远大理想,并不想把自身的才华一生掩埋在小镇上。他想出国,想去国外深造,因此如饥似渴地吞咽着英文。肚子已大的母亲,看着家里书桌上厚厚的英文书,怀疑这些陌生的蝌蚪一般的字母,是丈夫抛弃自己的前兆,便开始给组织写举报信。虽然那个时候,喇叭裤与邓丽君的《甜蜜蜜》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一起荡漾,小镇上的人们也都习以为常,但陈世美一般的抛妻弃子的做法,是小镇传统无法容忍的。组织出面干涉了这尚处于摇篮里的出国梦,提前拯救了一个现代版陈世美,并将父亲的职位降了一级。父亲因此一生都滞留在小镇,母亲为她得体的处理方式暗自得意了很久,这是她回娘家必然要炫耀的一桩婚姻保卫战,是她教给她的妹妹们如何处理婚姻纠纷的最佳案例,更是她的驭夫术里的最大秘诀。每次吵架,父亲就诅咒那耽误他前程的举报信与写举报信的人。母亲则声泪俱下,说她是因为孩子,因为爱他,迫不得已,才做出这样的事情,然后就是双双声称活不下去了,要去自杀,要复演过去演绎过的无数次的闹剧……这个时候,她就变成了他们的拯救者、他们的父母,而他们则成了她的孩子。她要出去搬救兵,要来拯救他们。她企鹅一般摇晃在小镇的街道上,去叩响父母的朋友的家门,怯怯地告知这些叔叔阿姨,她的爸妈又打架了,又要去死,求他们劝解劝解……直到有一天,只要她敲门,那些叔叔阿姨,都不问是什么事,直接穿上外套,跟着她,向她的家的方向走去。成年之后,她想,为人父母,若像高考一样有成绩单,她的父母是严重不及格的。但没有任何办法,是他们造了她,而不是她造了他们,她没有任何选择。

她的母亲开始迷恋耶稣,信仰基督教,是从父亲公然出入舞厅开始的。她想那是在九十年代末期。那个时候,她在上高中。小镇上有了可以跳贴面舞的舞厅,有了可以买醉的酒馆,有了从省歌舞团来小镇唱歌表演扭屁股舞蹈的狐媚女人。父亲下班并不回家,他唱歌、跳舞、喝酒,和母亲称之为“野女人”的人搂搂抱抱,醉醺醺的,彻夜不归。母亲勤奋地写着举报信,一封又一封,但没有什么用。那个时间段,因为忙于发展经济,上面对人们私生活的关心,也相对不太重视起来。这对母亲来说,是严重的打击。她失去了可以申诉的靠山,痛心疾首,几近疯癫,写举报信的时候,无望至鼻涕肆流。那个时候的母亲,经历着严重的精神危机,更经历着双重丧失:她既丧失了管理自己丈夫最为有效的手段,也丢掉了自己曾经坚定不移的信仰。

危难时刻,母亲那裂隙巨大需要坚固的信仰来焊接的灵魂,射进了一道高光,那就是基督耶稣。不知道谁给了母亲一本《圣经》,书里面的那位名叫耶稣的死而复活的男人,彻底触动了母亲的心灵——母亲再也不写举报信了,她要给天上的国写举报信,诅咒那些辜负了她的坏人死后不得上天堂。她爱上了书里的那位替全人类舍生取义的完美男人,她成了他喋喋不休的传道者,还把她的教友每周末都带回家来讨论。那是一段难得的平静期,家里风平浪静得令她怀疑,这是否还是她的那个战火纷飞的家。客厅里那些信教的男男女女的聒噪之声,反而让她感到难得的幸福。在《圣经》语录的聒噪背景里,她幸福地做着高中试卷,几乎感激涕零。那个名叫耶稣的男人,不但帮助了她的母亲,还帮助了她,让她最终以全县第一的成绩,顺利地离开小镇,从此再也不愿回家。父亲是厌弃她的,她知道,虽然她也知道父亲的厌弃里可能包含着血缘方面的爱,但她不清楚,是厌弃大于爱,还是爱大于厌弃。因为她,这个不该来到这世界的孩子,毁坏了他想象中的后半生。

大学是她的逃难地。父母给生活费,她就拿着。父母不给,她就带家教、勤工俭学,自己养活自己,从不开口和父母要钱。医生不是一个贫穷的职业,改开不但使得经济繁茂,疾病也同经济一样,不但名称古怪,也变得多种多样,可以疯狂敛钱,父亲和母亲很快赚得盆满钵满,但再多的金钱与再多的时间,都无法治疗他们的争吵绝症。她一上大学,父亲和母亲就开始分室而卧。大三的暑假,她回了家。那段时间,电视机里的播音员,每天都在喋喋不休地批判社会上一股宗教信仰的歪风。母亲很快被电视新闻教育得回归正途,她摔了自己卧室里的耶稣像。电视让她再度找回了自己的信仰,她与她的信仰重度蜜月。父亲讥讽了几句她那玻璃般易碎的信仰,母亲再次激动地威胁父亲要自杀。她实在受够了这样的生活,整理好自己的皮箱,拉着箱子走到门口,轻轻地问了一句:你们,为什么不离婚?正在威胁父亲要去自杀的母亲,号啕大哭起来,骂她是一只白眼狼,不该说出这样没有良心的话,她可是因为她,才和这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坏男人维持着几十年貌合神离的婚姻……那一刻,她知道,母亲从来就不会去自杀,最后要自杀的一定是她,而不是母亲。她拉着自己的皮箱,离开了那个家。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小镇,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母亲打了无数次电话,让她回家,她找各种借口,学习、考研、加班、开会、出差、老板不让请假、出国等等。躲避那个家,躲避那个战火频仍的家园,躲避那样的母亲与父亲,对她意义重大。谁知大学毕业时,母亲又在省城买了房,还告知她,以后可以直接回家了,不用乘那么远的车回小镇看他们。母亲还劝告她,早点结婚吧,这样好有人给他们养老送终。这可怕的消息,改变了她的择业方向,她直接南下,去南方的一个艺术村找到一份艺术策划的工作。她要逃离,她不能让他们离她太近,他们会扰乱她的心灵的宁静。可这天早上,这旧年与新年的转折点,这辞旧迎新的日子,母亲打电话给她,说她来到了她的城市,还带着一个她认为与自己女儿十分般配的青年才俊,让她去火车站接他们……

她没有去接,也没有回自己的小窝,那是她和一个年轻艺术家同居的小窝。她想,她一生都无法摆脱自己的母亲了,她走到哪里,她就会跟到哪里,她是来索债的,她是她的黑白无常。她扔了自己的手机,在城市里四处漫游,看着提着年货的兴高采烈的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店家门口贴着的红色对联,听着鞭炮与焰火噼啪的声响,听着这噼啪声里混杂的从春晚里传出来的《歌唱祖国》。她想,这热闹的世界和她有什么关系呢?这漫长的时间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一个贡献了一粒卵子缔造了一条生命的女人是伟大的,她该把这粒卵子还给伟大的她。漫无目的地散步之后,在城市的午夜,她看到了一家装潢得非常漂亮的钢琴店,门已经关闭,只是招牌和门口旋转着的灯笼上的乐器图案,告诉她这是一家钢琴店。门口不知为何放着一只孤零零的凳子,好像专门在等她——等她站在凳子上面,变成一把悬挂的提琴。她站上了凳子,用手轻轻地抚摸装饰钢琴店面的紫铜雕饰,那上面是一个赤裸的胖胖的长着翅膀的安琪儿。她说:安琪儿,你好。她看着脚下的凳子,又说:谢谢你,凳子,是你助我上升。然后轻轻地脱下自己腿上的丝袜,把自己悬挂在紫铜横梁上,像悬挂一把提琴那样。窒息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脖颈被丝袜勒得更加细长,并具有了乐器的特质。她想,她不是一个人,她正在变成一把提琴。这想法让她感觉幸福,她觉得自己成功了,她正行走在摆脱自己母亲的路上,她闻到了伊甸园的味道,她来到了她所期望的天堂。

……

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人在身边轻轻地行走。伊甸园里天使发出的声音?她相信自己死了,但死者的灵魂也是有好奇心的,她睁开了眼睛,看到一张在四十瓦灯泡下,戴着工帽对她痴憨微笑的男性的面孔。天哪,天使怎么会有这样一张痴呆的脸啊!她困惑地朝四处看去,三面破败油污的墙,而她正躺在一张肮脏的床上。那男人兴奋地看着她,因为她的苏醒呜里哇拉。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意识到自己没有死,她还活着,而面前的男人是一个哑巴。这让她十分沮丧。第二天,当她走下楼阁时,她才明白了那该死的苹果味儿来自哪里——那味儿原本来自汽车配件上诸多润滑油与汽油味奇异的混合。

一看完“梦的演唱会”,小苏就激动地给我打来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激动至结结巴巴,她说,太……太……太好听了!太好听了!你真该自己来听听。那样的海豚音,美妙至极。啊,我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样的演唱会,我词穷了。谢谢你,这场音乐会给我进行了一场听觉的洗礼。进去才知道,你这张票的位置,是头等票位的位置,那可是聆听这场音乐会的最佳位置啊!

小苏这么评价,让我吃了一惊。要知道,听觉审美方面,小苏是我的同类,我们耳朵的最高食粮,一般是大街上的流行歌曲,而非纯音乐。这听觉的丧失,和我们小时候接受的音乐教育有关。我们的耳朵,听得最多的是大喇叭里的嘶喊声与广播操的里的一、二、三。听交响乐,她会在音乐厅止不住地打盹。只不过小苏比起我,更爱附庸风雅。让一个听觉审美能力匮乏的人感觉到美,那该是何等妙音?塞壬的歌声?这勾起了我无法抑制的好奇心。看来诸多关于这演唱会的评论,并非宣传与广告,而是实有其美。等她语气变缓,我问,那你录制视频或音频了吗?我也想欣赏欣赏。小苏说,刚进门手机就让检票员收走了。每一位观众,都会没收手机的,放在一个小匣子里,然后给一个码,看完出来扫码开盒就可取出手机。我说,这不就像超市一样嘛。可剧院有几百个座位,哪里容得下那么多盒子?小苏说,盒子很小,一本书大小,不怎么占用空间的。我猜他们这么做,是为了防止网络视频的泛滥,破坏了观众直接去剧院观看的兴趣,更破坏票的价格。

听完小苏的话,我决定去买一张“梦的演唱会”的票,我想听听这个演唱团的声音,究竟魅惑到何种程度。我登录“梦的演唱会”的网站,打算购买一张头等票,然而,头等票早已售完,一、二等票也没剩下一张,我只好选了一张三等票,还是五天之后。我开始后悔自己把票送人的错误举措。我并不后悔把那张票送给了小苏,让人开心也有价格,小苏值得那样的价格。我后悔的是自己错过了那么好的位置,毕竟,那是一张有心人送给我的票,而我不知道他或她究竟是谁。说实话,比起“梦的演唱会”本身,这才是引起我好奇心的真正原因。

刚买完票,有人敲我工作室的门,开门一看,是两位身材魁梧的警察,这让我吃了一惊。作为一位艺术家,我可不想和任何一位警察做朋友。警察们感兴趣的是案件,而不是艺术品,他们可不是我潜在的买主。我问警察什么事,警察说,艺术家南山昨晚在自己的工作室遇刺,他售卖的那两张带有波斯文的明朝画也不见了。南山现在还在医院的重症室抢救,据说刺杀他的人是一名蒙面刺客。因为我和小苏前两天一起见过他,需要去警局协助调查一下。这消息让我不快,真倒霉。这是卷入凶杀案了?但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只好和警察去了一趟警局,录了口供,重述了一遍我们见面时的情景。最让我吃惊的是,警察说那两张画是土耳其的国宝,是艺术大盗从伊斯坦布尔的博物馆馆藏中偷盗而来。说这些的时候,两位警察盯着我的面孔,似乎他们的眼睛变成了测谎仪,既想读懂我的内心活动,又警告我如果拿了那两幅画,最好早点坦白交代,这可是国际纠纷——但我怎么会偷了那两幅画呢?我从头到尾觉得那就是两幅假画。

等小苏从警察局回来联系我,已经是夜晚,华灯初上,人们在夜市与各酒馆不停地买醉。小苏来到我的住处,脸色灰白,她那刀条形的脸,看上去更像一把刀子,闪着悲凉的光。她告诉我,这事牵涉的人不少,不仅仅有我和她,还有别的想收藏这两幅画的藏家和南山给看过这两幅画的画家。小苏还告诉我,最近最好少联系,免得造成警察更多的疑虑。我抱怨,操,真是打不着兔子,还惹了一身骚。小苏焦虑地嘀咕道,南山最好让医生救活,要不然大家都有麻烦了。这事现在看,太复杂了,我当时仅仅是想收藏来着……说到这里,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既有鄙夷又有抱歉。我想,她鄙夷的是我不辨真假,抱歉的是把我也搅进了这件事。一个迷信的念头窜进了我的脑海,这刀条形脸庞的丑姑娘,以后要尽量减少接触,免得再给我惹来别的“刀”形麻烦,她就是一个丑陋的扫把星。于是,我说我有一张绘画的订单,明天就要交给客户,要赶快画出来。小苏知道,我作画的时候,不希望有人在场。那样会打扰我的创作。小苏很识趣地转身离开,作为一个果儿,她非常清楚地知道,果儿只能在远处给艺术家灵感,而不能在近处打扰一位艺术家的创作兴致。

这个艺术村并不大,艺术村里的艺术家,几乎每个人都彼此相识。我个人对南山遇刺并不震惊。我想,艺术村里的所有艺术家,都会觉得南山总有一天会遭遇这样的事情——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我甚至觉得,对南山来说,这样的事,来得太迟。在我的眼里,南山是那种非常平庸的艺术家,他最常画的是传统的中国山水画。我们玩先锋艺术的艺术家一般瞧不起这一类老古董。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的保守,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毫无创新,完全在复制老祖宗的那一套。什么墨分五色,什么笔法,在我们先锋艺术家眼里,说好听点是简单的艺术基因的复制,说难听点就是一直在抄袭老祖宗那点东西。没有原创性的艺术作品,是要被时代所抛弃的。南山的绘画作品,即使装裱好白送我,我也不会收藏一幅。南山虽然作品低劣,人却非常机敏——他待在艺术村,并不依靠售卖自己的画为生,那样他会饿死。他依靠复活古人的作品为生:他是一位售卖古代名人字画为生的造假者。艺术村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手里“有货”——有着据说是来自元、明、清三代国画大家的作品。这让他的工作室,常常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我从未觉得南山工作室里的古画是真的——南山虽然是一位没有任何创新能力的水墨画匠,但南山懂得如何制造一张栩栩如生的假画,从宣纸、颜料直到笔法、钤印等细节上无微不至地造假,是南山非常精通的,他是一位造假的大师。这也是我没有仔细看那两张镶有波斯文边框的绘画,就当作假画的根本缘故——我在潜意识里认为,一切出自南山工作室里的东西,都是假的。一如《红楼梦》里宁国府门前的石狮子,也自带三分淫荡腐靡的气息。

他吃惊于她的眼睛,琥珀色,有着难得一见的清透,里面有着猫一般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光泽。当她睁眼看他时,他惊喜地叫了起来,她活了过来。等他意识到她并不懂他的语言,那种哑巴的呜里哇啦,于是羞惭地停住了自己的叫喊。他赶快找了一只杯子,盛水给她端了过来。这是一个脏污的玻璃杯,杯子上有他的指印。他用衣角揩了揩,觉得干净多了,然后把水递给了她。她意识到是这哑巴救了她,她应该说一句话,但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并不认为活着就是幸福。对一个厌世者而言,活着是无尽的苦难,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灵魂上。但她环顾四周的时候,就意识到她跟他解释不清这些看法,只好选择了沉默。喝了水,她待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她想,她那有疯狂的控制欲的母亲,现在应该正在歇斯底里掘地三尺地寻找她——可她是已然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思虑这些做什么?既然没有死成,那么,前尘往事都已与她无关了,她也可开始她另外的人生。一想到这里,她便安妥地沉入梦中,抱着一切都已完结的想法沉入梦中。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也是她新的人生,她要为她的新生奠定一个好的开头。从今而后,她是自己的母亲,她自己诞生了自己,谁的债务,都不亏欠。

他端着空杯,到楼下,坐进了椅子,微笑起来。意识到无意间救了一个人,他有些欣喜,谁都想让自己的存在具有意义,他毫无用处的人生,在她醒来的那一刻,得到了肯定。虽然她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但她的面貌让他安心。不知道为何,看到她明亮的眼睛,与她隐藏在长发里的尖耳朵,他就觉得她是会让他安心的人。

大年初一早上六点左右,一些滞留在汽配城里的像他一样的打工仔,替老板在汽配城门口放了一串特别响的开门红——这是流行于这个城市的风俗,大年初一的第一响鞭炮声里,蕴藏着迎接新年、新年发大财的诸多祝福与吉兆。虽然他敏感的耳朵厌恶这些噪音,但他没有办法,这是老板特别叮嘱他必须做的事务。他把两团浸湿的卫生纸塞进了自己的耳朵,才完成了这一光荣职责。等他回来,看到她背着自己的包,已经坐在楼下的椅子中,一副即将告别的模样。他想,现在她是他的客人,他应该出去买点早餐给她——但这一天,因为春节的缘故,所有的早餐店基本上都不会开门。好在阁楼上的小冰箱与纸箱子里,他还是储藏了一些食品。他忙从冰箱里取出一袋奶和一包面包给她,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早餐。她接了过去,低声道,谢谢。这一声谢谢让他欣喜若狂,不是因为感谢,而是因为她的声音本身。昨晚,他的耳朵没有出错,那是她的声音,那十一岁女孩的声音,没有变质的纯银的声音。

一个人,在一座城市里消失,几乎就像一滴水消失于汪洋之中。她知道,不懂她的人,不久就会忘记她的存在,就像忘记毫无存在感的苍白的背景。她深谙你远在人群之中的这个道理。在那个工作室,她尽量做好自己的工作,少说话,少惹事。她的工作是出色的,她的存在感却非常低——她从不在雇佣她的老板面前显摆自己,她只想拿着一份工资,可以养活自己即可。对与她同居的年轻同事,她是感激他的。是感激,不是爱。她想她是一个爱无能患者,她的母亲让她觉得爱是极为可怕的东西,像火,会灼伤并烧毁一切事物。她感激他,是因为他能够让她获得心灵的宁静,这就够了。离开他,对她来说,虽然有些不舍,但并无多少伤心。人生,相遇的瞬间,就奠定了离散,离开任何人,她都可以活得很好。咬着哑巴递给她的面包,她离开这个城市的决心已定。只是她需要不同的身份以及身份证。她想,她可以去取款机,取出这些年积攒的工资,换个身份证——是需要换身份证,要不她的母亲会追踪而来。恰好她认识一个擅长造假的人,一个黑白两道通吃的朋友。这位朋友,应该知道去哪里找人制造假身份证。喝完了奶,她告诉哑巴,打扰了他一个晚上,她很抱歉。她应该离开了,谢谢他的照顾。哑巴失望地听着她的话,挥舞着手,呜里哇啦地反对。虽然,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理解了他的意思,他让她再留几天。她以为他仅仅出于好客,还要把她留下。她含笑地拒绝了他的挽留,推开了汽配店的玻璃门,向前走去。哑巴不再说什么,跟在她的身后,像一条尾巴,像她的影子,默默地跟着她。

哑巴跟着她,没有让她不安。哑巴虽然有着痴呆者的面孔,脸上却毫无邪恶之感。她相信面相学,哑巴能救她,肯定也不会害她。她朝前走,哑巴朝前走,她向左拐,哑巴向左拐。她走到街角的一家银行取款机前,取出三千元,递给他,说这是作为谢谢他救命之恩的钱。他使劲地摇手,示意他不是为了钱。她强行把钱递给他,挣扎着,粉红色的人民币,撒了一地。她蹲了下来,去捡那一张张人民币。他不要钱,那他想要什么?人吗?他的生活缺少一个女人?这念头让她不安起来。好在因是做设计的,她的包里,总装着纸和笔。她把钱装进包里,放好。拿出纸和笔,把笔递给他。示意他,她问,他想说什么就写在纸上。她想,他既然在售卖汽车配件的地方上班,那是个需要记账的地方,肯定是认字的。

她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蹲了下来,以膝为桌,在纸张上写道:我什么也不要。

她说: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但你不能总跟着我,这样不好。

他写:答应我,你,不要再去那样了。好好活着。

她端详着这痴呆患者的脸,这张昨天在人群里还属于陌生者的脸,一个哑巴的脸,有咸湿的液体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背过脸去,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等她转过身时,淡淡的笑容已经浮现在她的脸上,她说,我再也不会那样了。你和我一起去办个事吧。她带着他,拦了一辆出租车,让出租车司机带他们俩一起去一个地方,她要去那位造假者的家,她迫切地需要一个新身份,和这个拯救她的哑巴。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她带他到了一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地方。这个地方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画,古代的、现代的、中国的、外国的,最871f754f77b481930d55aac46fb77329为重要的是这个连地板都闪着钻石般光芒的地方,进门不远,就在一幅画下面摆着他最喜欢的物件——一架钢琴。他看呆了,那黑白的键,深情款款地吸引他。他忘记了她的存在,她和这里的主人在离钢琴不远的沙发上,谈着什么。他看到那位男主人,先是摇了摇头,后来好像又被她说服了,拿走了她的钱。

他不由自主地朝那架钢琴走去,它在吸引他。他坐在琴凳上,抚摸了一下琴盖,翻开了它。他看着摆在琴架上的琴谱,那是肖邦的《月光奏鸣曲》,他识得它,就像识得自己的手指或脚趾一样。他不由自主地伸出自己的手,在黑白键上扫过,十根手指,如同十只芭蕾舞女演员的纤脚,轻盈地在键盘上跳着、舞着、旋转着。他如此沉醉,街上刺耳的鞭炮声都无法打断他的弹奏。音乐声里,他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和他昨晚刚刚救了的她十分相似的脸,一张有着月亮般温润光芒的女性的脸,站在一旁深情地看着他。那是甜蜜的时光,她以童真的声音歌唱,他以钢琴家的能力演奏,他们在校园里琴瑟和鸣。只是有一条红丝线,从这月亮般温柔的脸上轻轻划过,从脑门一路铺陈至下颚,就像包装盒上的一条红丝带,在这张脸上飘扬——不,那不是红丝带,是他的记忆出了错,那是一条蜿蜒的会游动的红蚯蚓。那蚯蚓的异色,让他的琴声多了一份内在的号叫,一份无尽的哀悼。但他想不起那张脸,是谁的脸,在他断片式的跳跃记忆里,这张脸的主人,曾经携着他的手,一起漫步过无数个月夜。那是个躁动不安的夏季,白天阳光金子一般跳跃在校园的草坪上,夜晚月亮银子一般勾勒出它献给万物的银色嫁妆。大家都不睡,都好像患上了躁动症与失眠症——疯狂地组建各种社团,疯狂地一起读诗,疯狂地一起围着某个文学领袖旋转,疯狂地泼洒着荷尔蒙与刚刚苏醒的属于年轻人的心灵自由。他们常常弹着吉他,载歌载舞,彻夜不眠。他和她,在炎热的假期,罹患热病一样,乘上火车,去别的城市寻找酷爱音乐、喜欢艺术的同好——所到之处,一个弹琴,一个高歌,就免去了所有的住宿费用。他们就像一对儿流浪的吉卜赛艺人,身边常常还麇集着背着小提琴、吉他的别的音乐学院的学生,大家聚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临时的乐队,演唱自己谱曲作词的歌曲。有巨大的兽,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冲进了他们的演奏场所。他们不知道,演奏场地附近,有个管理不善的疯狂动物园。人们尖叫,溃败,逃离。他只记得,她说,别弹了,快跑啊!这是她说给他最后的一句话。她月亮一般温柔的脸上,红色的蚯蚓在蠕动。不,那不是红色的蚯蚓。那是丝线,一条连接他和她的红色丝线。她是要嫁给他的,他答应一毕业就会娶她。他看到,人海里,她如同一个布做的玩偶,猝然倒下,然后被很多只或溃败或追逐的人类的脚和动物的爪所践踏,不远处是扔在地上的一只鞋,她的白球鞋,在街道上白得耀眼。他张大嘴,就像要把整个世界的灾难放进他的嘴巴里咀嚼,而后大声呐喊,但拥挤的人群,推着他向前,脑后的一记重击,让他从此丧失了喊叫的能力——不知道大脑哪儿受到了损伤,他就此成了一个哑巴。他听得见,却无法正常地言说,只会“啊、啊、啊”。“啊、啊、啊”,面对恐惧与惊悚最常见的发音,原始人的发音,他成了一个丧失了语言能力的原始人。他只记得这些,在他哑巴的脑袋里,记忆是破碎的断裂的,无法连缀成片。他只记得那个夏季,一根红丝线飘过她月亮一般的脸与不远处的一只因为跑得太快而丢弃的白得耀眼的鞋。除此之外,他再也无法想起什么。她就像安徒生童话里海的女儿,因为向往爱,向往美好生活,变成了气泡,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在她变成气泡的同时,他成了一个哑巴。只有在钢琴声里,有关她的记忆,才以碎片的方式返回,还是几张不连贯的定格的摄影照片。他蓦然明白,为何昨晚钢琴店门口她的哀叹声,让远隔几条巷道的他心神相牵——她和她的声音太过相似,即使是叹息的声音,也相似得令人心碎。这近乎克隆的十一岁少女的声音牵引着他的听觉,牵引着他穿越那些刺耳的鞭炮声,跑过那些间隔着他与她的数条街道,来到她的身边。

她和造假大师停止了谈话内容,默默地倾听他演奏的肖邦的《月光曲》。他们惊异于这出自汽配店伙计的琴声,如此精美,如此销魂,如此不可思议。这个时候,那汽配店伙计痴呆的面孔上,没有一丝痴呆的痕迹。音乐似乎是他的灵魂,他的整个脸庞被乐符的光芒所充溢,宛若一颗小小的恒星,散发着令人着迷的光,这让听到琴声的两个人,从耳朵到心灵,都朝向了他的方向,朝向了诞生在他的手指下的万有引力。他好像换了一个人,在他触碰到钢琴键的那一刹那,音乐之神就进入了他的肉身。

她想,他肯定不单单是一个汽配城的小伙计,不单单是一个哑巴,他的身世里藏着难解的谜语。这触发了她的好奇心。她想,她走到哪里,他应该也会跟到哪里。人与人之间,并不是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能互相理解。一个夜晚与一个上午的相处,就让她明白,哑巴和她是一样的从身体到心灵,都处于边缘的人。从今而后,他们会成为不离不弃的朋友。依靠他的钢琴演奏技艺和她的艺术设计,他们完全可以在另一座城市里开始全新的生活。当即,她决定,她出钱给他也弄一张假身份证,并和他一起离开这座城市。在她小巧的脑袋里,进行着这些关于未来的种种精密计算的时候,造假大师一边聆听着琴声,一边疑惑地问她,他是谁?怎么会弹得这么好?她低声且骄傲地道,我的一位天才朋友。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把“我的”与“天才”两个词,明显地加重了声调,就像一只小狗悄悄地抬起一条腿撒尿,勾画出它的领地与主权。

虽然我不喜欢南山,但希望南山那饱经风霜的老命,在医院里能够恢复过来。这是我的第一个希望。我的第二个希望,是希望警察早一点破获这起案件。虽然,我不是蒙面刺客,仅仅是众多的嫌疑人之一,但被害人活着与死了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如果南山现在就死了,没准我的一生,就要像被文了身一样,背负着犯罪嫌疑人的名声。我早有耳闻,警察局有一些陈年旧案,在时光的垃圾堆里,堆压更迭,有的直至当年主管该案件的年轻警官退休,案件都无法了结。我可不想做一个一辈子被人怀疑的行凶抢劫的犯罪嫌疑人。所以,当小苏打来电话,说她在医院的朋友告诉她,南山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并告知警方,刺杀他的人,是一位身高约一米七的粗壮汉子时,我不由自主地吹了一声刺耳的口哨。小苏后面的话,我几乎没有听。要知道,我身高一米八,显然不在嫌疑人之列。小苏的这个消息,等于将我提前释放——我应该是艺术村最早摆脱嫌疑人身份的人之一。

我提着分格的注满红黄蓝的颜料桶,开心地绘制了一幅滴流画。可能是心情的问题,我的这幅画,看上去非常地愉悦,每一滴都流淌着莫扎特音乐般令人快乐的乐符。我虽然听不懂大多数高雅音乐,但莫扎特音乐还是能够听懂的。快乐,单纯的快乐,原始的快乐,孩子气般的快乐,在莫扎特音乐里随处可见。我想,这也是莫扎特的乐迷多于别的音乐家的根本原因——比起别的音乐大师,莫扎特的乐曲,更具有普世性。

看过波洛克画作的人,应该都知道,滴流画一般既紊乱又抽象,但我的这幅画,却蕴藏着一声愉快的号叫,一种来自心灵的最高音,一条可以计算而出的命运微积分。很多人不知道波洛克的画为何会卖出那么高的价格,那是因为他们不懂得,波洛克的画,呈现的不单单是变形流溢的抽象颜料,而是波洛克自己的潜意识。一位画家,经过长期训练,画出逼真的脸、丰满的身体、具象的物质,是容易的。但让一位画家,画出人类的集体潜意识,就非常困难了。滴流画,本质上是艺术圈的弗洛伊德派,是一种让潜意识变得清晰可见的画派。因此,我将我的这幅滴流画命名为《∮》,一个猛看是音乐里的高音符,细看却是数学里曲线积分的符号。不记得哪位名人说过“最好的步出方式永远是穿过”,∮里穿过圆心的那条长弧,就是命运的闭合路径的琴弓,我要在我的画作里穿过它,演奏它。何况,连古希腊哲人毕达哥拉斯都认为,宇宙和谐的基础是完美的数的比例,音乐与宇宙天体的存在类似,因此音乐可以最好地说明宇宙现象。数学符号与音乐符号是近亲,它们可以互换,也可以共用。我知道,我玩弄着一个模棱两可的符号。我想,这幅画的创作与名称得来之易,不单单和小苏告诉我的好消息有关,也和我期待一观“梦的演唱会”有关。我刚把这幅画放在艺术网站上拍卖,就被一位不知名的女藏家以十万元的价格收藏起来,这让我十分开心—— 一幅画,有一个好的名字将多么吸引买主啊,这也是诺玛·简·莫太森改名为玛丽莲·梦露发生的魔术效应。我想,又可以懒散一段时间了。本质上,我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没钱的时候,我才开始我的创作,有钱的时候,我多半在艺术村里无所事事地游荡。

我的懒散,让我没有多少钱。而艺术村最勤奋最有钱的人,大家都知道是南山。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南山就已经是艺术村里众所周知的富豪。艺术村的人相信,近些年市面上时不时参与竞拍的元代四大家王蒙、倪瓒的画作,大多数出自南山之手。据说警方也对南山工作室制作假画的事,颇有耳闻。一直纹丝不动,一是没有证据,二是购买南山假画的买主身份颇为复杂,有的位高权重,有的甚至是国内外著名的博物馆馆长。有段时间,甚至有流言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里那幅梁楷的《泽畔行吟图》,都出自南山之手。比起娱乐圈的绯闻八卦,艺术圈的八卦更为高端。因为艺术圈八卦的不是男人和女人床上的那点破事儿,而是如何制造“美与永恒”,换句话说,就是如何制造古代名人的假画。譬如南山用淘洗小米的水洗涤宣纸,给宣纸做旧,用特定的手法,把新的绢纸做出裂纹,使得整幅画一看就像出自古代。据说南山曾经制作出一张与真人民币一模一样的假币,并当作绘画作品卖给了一位藏家。这个游戏,南山仅仅玩了一次。南山非常清楚法律的界限,他不会成为假币制造者,是不想给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制造假画比制造假币,是一种更安全更快捷地累积财富的手段。何况,声称某个延绵了数代的知名姓氏的一位后裔,在自家阁楼或者地下室偶然发现了一幅字画,经过专家鉴定,是某位历史名人难得一见的真迹,这种突袭公众神经的传奇故事,既有神话,又有作品,要去证伪,不但比较麻烦,还需要很高的鉴定技术和丰富的古画知识。要知道,只附着在画作上面的故事,就让这些作品变得价值不菲起来,真假已经变得并不重要。本质上,人类需要神话,就像酒鬼需要酒精,迷醉是人类最为常见的一种精神状态。小苏并不知道南山的隐秘经历,没有人给小苏讲述这些,艺术村的艺术家,从来不给藏家讲述另外一个艺术家的秘密生涯。毕竟,稍有不慎,一个艺术家的秘密生涯,很有可能在大众社会里眨眼就变成传奇。而传奇,会把鸭子变成天鹅,母鸡变成凤凰。传奇会使得一个平庸艺术家的艺术品具有收藏价值。没有一个深谙此道的艺术家,愚蠢到无偿地给另一个艺术家去造魅。而造魅,是一个艺术家作品的最佳增值器。

我对南山略有怨恨,还与我的一段感情有关。二十多年前,我的初恋,那个我不愿提及名字的她,那个长着天使耳朵的她,与我不告而别,这让我有段时间情绪非常低落。而她蛮横的母亲,把自己女儿的失踪,都归结成我的过失。还时不时骚扰我,让我交出她的女儿来,好像我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将她的女儿秘密囚禁。这种骚扰,直到四五年之后,才慢慢止息。因为路途遥远,因为要买火车票,因为要住宾馆,甚至因为辱骂别人也需要力气,这件事最后才变得没有声息。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就那么毫无消息地从我的身边消失了,如同一片树叶消失于森林,如同一个气泡溶解于空气。艺术村有人声称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那年正月初五的晚上,她站在南山工作室的门口,低声地与南山说着什么。因为过年,艺术村并没有多少艺术家留在这里。留在这里的只有两类人,一类是穷得没有路费可以回家的被迫留在这里的艺术家,另外一类则是富有到把家里所有的亲朋好友拉到这里一起过年的人。南山明显属于后者。那人说他一准不会认错,毕竟她飞鸟一般独一无二的气质,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通过背影辨识出。那人还声称,他看到她黑发飘扬,穿着黑裙子、黑皮鞋,肩上背着黑色的皮包,围着白纱巾,一只乌鸦与白鸽的混合体一般,以即将起飞的姿态,与南山说着什么。这说法让我相信,南山肯定知道她去了哪里。但当我以一个失恋的晚辈的心情,虔敬地向他打听有关她的消息的时候,南山粗暴地打断了我,告诉我,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他根本就没有见过她,是他们看错了人。这让我气急败坏,这个骗子,这个艺术贩子,这个无恶不作的造假大师,没准是她上了这个老骗子的当,贩卖了她,而我不但对此毫不知情,还替他背着一口被她母亲时不时骚扰和责骂的锅。

所以,只要不把我卷进去,艺术大师南山遇刺、流血、生命不保,即使马上死了,我都会幸灾乐祸。我承认,自己就是鲁迅所言的那种“看客”,对他人的不幸,只抱有观看品鉴的兴趣,并无出手拯救之意。人是半神半兽的怪物,而很多人兽性更多。我从来不掩饰自己的这一兽性,年龄越大,这一兽性越无法掩饰。我不是道德标兵,我爱钱、喜欢女人、热衷于出名、喜欢占据高位、喜欢控制别人,却不喜欢有人比我更有权、更有名、更富有、更会弄虚作假、更有控制权,并掠夺来更多的社会财富。对我来说,南山的血光之灾,是他很久之前,就该获得的报应。

二十几年了,他已然成了中年人,大肚腩,虚胖,发丝稀疏,整张脸像一张揉皱的床单。这是纵欲的后果,她想。纵欲者把他们各处睡过的床,宾馆的、酒店的、姑娘卧室的,以及中年妇女的沙发罩子,都叠加在他们的脸上,所以他们一般都有着一张各种床单揉皱在一起的古怪的面孔。这一切都非常符合他前卫艺术家的形象,毕竟,前卫艺术家是一种非常吸引女性的职业,无论聪明还是不聪明的女性都会被吸引,因为从某些程度来说前卫艺术就代表着艺术领域的时髦。她拿着望远镜,从剧院戏台的一个隐秘角落,看向他。

是她在四月一日的那天,寄了一张票给他。她以为他会来,毕竟“梦的演唱会”,在这座城市影响力不小。那天在同样隐秘的角落里,当她拿着望远镜向下看时,在她赠予的头等票的位置上,她看到一个刀条形脸庞的姑娘,实际上有些失望。这是他的小女友,还是他的女儿?无论是哪一种,这脸蛋与他以前的品位实在不相符合。一般来说,一个艺术家真正的审美,会体现在他爱着的女人的容貌上。艺术家的女人的脸,是艺术家灵魂的最佳映射或镜像。如果那是他的女儿,可以推断,他的妻子也长着一张令人无法恭维的脸——多年不见,他的审美变得如此不堪?他的灵魂变得如此平庸、丑陋?这使她有点伤感。年少时不打招呼地离开,让她不知该如何再次与他联系。她觉得那是她犯的一个错误,她不该如此仓促地离开他,她应该告知他真相。但因为想彻底告别往日生活,当时的她切断了与旧日的一切关联。偶尔想起他,想要不要打个电话,要不要联系一下,她的现状,要不要告知他一下,但拖延的时间越长,告诉他她在哪里的欲望就越少,就像一个欠债的人,会在漫长的时间里,忘记偿还一笔债务一样。

何况,生活在幸福里的人,并不想把自己的幸福告知太多的人,倾诉欲都来自那些生活不幸的人。她和哑巴在一起过得非常宁静、非常快乐。只要哑巴弹起钢琴,他们两个就被浸泡进音乐的海洋,那是他们巨大的精神游泳池。起先,他们在那座海滨城市里,一个去孩子们的家里教钢琴,另一个给一家广告公司设计各种文案。当时,正是中国中产阶级家庭热衷于给孩子上钢琴课的时候,而那个沿海城市,经济又在蓬勃地发展。等到两个人攒够了钱,买了一架钢琴,办起了自己的钢琴授课班,金钱更是蜂拥而来。哑巴虽然不能说话,但他写在纸上的授课方式,他弹钢琴的独特技艺,他教育孩子们的用指技巧,很多音乐学院的教授都无法比拟。他是真正的天才。每当他弹琴的时候,她就崇拜地看着他。是的,是崇拜,爱的崇拜。谁会不崇拜一个天才?她曾经问他的过去,他拿下戴在头上的帽子,给她展示他后脑勺的伤疤,那是一道红色的游动的手指头粗般的蛇一样的疤痕,就像恶魔想做一个超前的试验,试验以劈开一颗西瓜的方式劈开一颗人类的脑袋,那脑袋是否会开裂一样。她明白,他这是在示意她,他想不起来。但当她鼓励他参加这座海滨城市举办的钢琴比赛时,他非常果断地拒绝了。显然,他不想在电视屏幕上去展现自己的脸,更不想赢得什么比赛。那一次,她懂得,音乐对于他来说,是爱,是美,是听觉的愉悦,是存在的蜜糖,是获得真理的力量,而非别的事物。她想,他肯定记得一些事,只是他不想告诉她。既然他不想,她也不要去撬起他隐藏在心灵深处的黑匣子——如果那里面有令人无法承受的过往,她何必唤起他的悲伤?

有一天,哑巴告诉她,以她的音质,她应该唱歌,就像一只金雀翅应该唱歌一样。于是她按照他给她写的书单,购买声乐书,开始学习如何发声,如何唱歌。他鼓励她,说以她的音质,她可以唱出海豚音。她学得很快,不久就唱出了他期待的高音。他说,人群里,拥有海豚音的人很少,他最早找到她,也是依靠他的耳朵。哦,他的耳朵,他那木耳一般的耳朵,那么与众不同,像两朵专门摄取普通人无法摄取的宇宙能量的耳朵。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常常抚摸着他的耳朵,抚摸着抚摸着,他的耳朵,居然和他的生殖器一般,会渐渐变得大了起来。这让她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让她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故事里,她不禁咬自己的手,但手会痛,那说明,她不是生活在故事里,而是生活在现实里。她问他,你的耳朵是不是也会做爱?他说,会啊。你不在的时候这两只耳朵和空气做爱,和琴键做爱,和一切能做爱的东西做爱,万物都是这两只耳朵的情人。你不知道,这是两只淫荡的耳朵哪。

他孩子气的玩笑,让她笑得在床上打滚。她说,这么像木耳,可不能让别的女人采走了。不是一个,而是三个哪,女人们发现这个秘密会发疯的……他比画着说,不会,喜欢采木耳的小姑娘不多,也就你一个。是的,她是他的小姑娘,他是她的老木耳。他还告诉她,耳朵,其实也分等级,有天使耳,也有地使耳。他们俩的耳朵,就不是一样的耳朵。她的尖耳朵,是用来聆听天上的声音的天使耳。他的木耳朵,是用来聆听来自地上的万物声音的地使耳。她问,那普通人的耳朵是什么耳?他笑了起来,不肯告诉她。她胳肢他,他一直没有学会用手语说脏话,只好取来纸,写了一句:人屎耳!人屎耳的人,耳道里充斥世俗生活的粪便,他们既无法听到天上的声音,又无法听到地上的声音,更不懂自己灵魂的声音,也不懂音乐,他们只能听到与利益有关的闲言碎语与可怕的被灌输的仇恨。

她也开始学他,训练自己的耳朵开始聆听:聆听那来自宇宙深处的声音,聆听那来自人类的不同年龄的声音,聆听小草破土而出的声音,聆听花朵从含苞到绽放而出的声音,聆听雾气从地平线上缓缓上升的声音……后来十几年,他们俩依靠自己聆听的能力,选出六个孩子,四男两女,与她一起,组成一个名叫“梦的演唱会”的团队,四处演出。这六个孩子,与她一样有着能在最高音上狂飙的难得一见的海豚音。他们就像七只跳跃出海面的稀世罕见的海豚,在他的钢琴伴奏下高歌。最早,他是不同意的。抛头露面,是他最不擅长的。何况,他担心影像录制对音乐造成新的败坏。她劝说他,没事啊,我们可以拒绝采访,我们也不录制视频,我们仅仅是演出,把美好的声音献给人们那早已关闭的耳朵,我们,拿声音唤醒他们。他同意了,这倒不是因为想普及音乐,而是他不想把她困在一个海岛城市上。每次出去演出,看她开心得就像一个孩子,这个时候,他就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她在她美妙的声音里,天使一样的声音里,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为了她的快乐,他宁愿冒一切风险。

果然如小苏所说,进剧场前,我的手机被工作人员收去,放进了一个小盒子,还给了我一个带着码的纸条,我把纸条装进自己的衣兜,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三百多人的剧场,满员。男人们西装革履,女人们也穿着光鲜靓丽的礼服。我还特意换了一套平时不太穿的藏蓝色西服,打了红底白星的领带。对大多数在座的人来说,这是他们欣赏西洋音乐的基本礼仪。对我来说,我穿这套衣服,是不想辜负赠给我票的那位朋友的好心。我想,虽然我迟到了,没准,他或她很可能在某个角落默默地看着我,就像我在寻找着他或她一样。

开始了,观众席鸦雀无声。幕布缓缓拉开,先是一段让人脊髓颤动的琴声,一股寒意悄然地爬上了我的脊椎——我不知道这是哪位大师的钢琴曲,但这是我这个乐盲听到过的最美的钢琴演奏。我也第一次知道,美,应该是用脊椎来体验,而非心灵或大脑。真正的美,会撼动我们的脊髓。然后七个身高不同的歌者,音阶般缓缓进场。他们都身穿白衣,戴着海豚面具,难辨雌雄,他们歌唱,他们的低音就像来自地底的银质暗流,他们的中音就像所有的鸟儿清晨鸣唱的和声,他们的高音,就像宇宙之声,一切最高音在与他们的声音应和。

等到他们谢幕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表演已经结束。美,总是宛若惊鸿,让时间转瞬即逝。而我早已泪流满面。我为何流泪?我自己并不知晓。他们的声音,让观众处于完全忘我的境界。我跟随别人疯狂地鼓起掌来。这个时候,一队身穿黑色制服的人,从剧院左边的一个小侧门缓缓地走入,走上了舞台,摘下其中一个歌者的海豚面具,观众停下鼓掌,以为这也是演出的一部分。我吃了一惊,那么远,我还是认出来了:那是她,从我的世界消失了很久的她。再过几十年我仍旧会认出来的她,因她一直没有变,那张脸,那疏离的神情,那琥珀色的眼睛,那种飞鸟一样即将起飞的气质,一点儿也没有变。好像时光无法修改她,反倒是她在修改时光。

那些穿制服的人,抓住了她的双臂,反拧起来,看上去就像押着一个犯人。这让以为前面那一段也属于舞台表演的观众,觉得有些不对劲,人们骚动起来。这时,我的运动腕表的屏幕亮了起来,我的腕表是和手机信息链接的。我一看,原来是小苏发来一段信息,据她在医院的朋友说,南山为了将功赎罪,把自己所有倒卖文物制造假画假证件的事,一件不剩地抖搂出来。这下很多人要被牵连了。我想,小苏这是在提醒我,一旦我和南山合伙造过什么假,还是趁早逃跑吧。

早先一直身穿黑色西装、戴着黑色帽子的钢琴家,这时冲了过去,与那几个身穿制服的人厮打起来,他不让他们如此对她,显然他认为不应该如此粗野地对待一个女人。那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推搡着他,挤压着他,他被摁在地上,他头上的帽子掉了下来,他后脑勺上一条西瓜般开裂而又被缝合的肉红色伤疤,像指头般粗细的蛇一样游动在那些人的面前。巨大的创痕有威慑意味,摁压他的人,略微松了一下手。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使劲地旋转着他的脑袋,让他的脸庞向上,他仰天张开了他的嘴巴,他似乎想喊出最高音,但喊出的是可怕的沉默——我们,所有人,什么都没有听见。那一刻,我怀疑自己是一个聋子,因为明明应该有巨大的声音,而我却什么也没有听见。

她突然用她的海豚音,缓缓地唱了起来:

我们在他张开的嘴里看到

整个世界的

赤裸

……

那六个歌者,也跟着她唱,声音越来越高,像一条勃起的钢丝,直升天际,而她,在那高音里,缓缓地起飞,两只∮形的翅膀,一左一右地扇动着,她挥舞的翅膀裹挟起巨大的飙风,剧院的穹顶被吹跑,人们被吹得东倒西歪。她越飞越高,观众席上的我们,差点也被她带着起飞,很多人只好抓紧了座椅上的扶手,才没有被狂风吹走。她越来越小,我怀疑这一切都是梦,我这个该死的中年艺术家,一定是做完爱太累了,在一个果儿的床上睡着了,做着一个荒唐的梦。

而她继续唱着,那高音与宇宙的声音一起轰鸣:

一个人

一个真实的人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无论孩子还是大人

都该比他所生活的地方更好闻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