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历史

2024-09-11 00:00:00潘幸泉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4年4期

潘幸泉,2003年生,河北石家庄人,大学文学院本科在读,中国作协会员。

我们的十五岁

有人说,一个人十五岁之前看到的世界决定了他的生活方式。我的记忆总是流失得很快,大多只留下或模糊或深刻的某段画面。比如经常出现在我梦里的一幕是15岁的我和好朋友在操场散步,身边落了一地的梧桐花,朋友拣起其中一朵花放进嘴里吸食花蜜。那时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降临,从此我面对任何事情总要频繁地质问“这是什么”,比如“花朵不只用来欣赏,不只用来绿化,不只需要被刻意保护,不只是生活的点缀,它可以被捡起,可以被食用,可以被任何人食用,可以被评价,只要我们愿意”。

在那之前这种质问几乎是不可理喻的一件事,我只是观察并接纳一切。自小远离大自然的我无从想象花朵的味道,乃至对此兴致索然。当我凝视西边的山脉时并不会幻想山的那边可能藏着什么精灵,用童话的方式解释世界在小学就已经被贬为幼稚了,我会步履匆忙地效仿理性,将山的那边是山西视为真理,但并不理解这一真理如何建构我们的眼界。至于在幼儿园就听闻的爱迪生与想象力的故事则并不参与我对童年的认知,实际上直到现在,能够修正童年的偏见、理解幻想并非一无是处的人也并不那么多。但有趣的是,许多排斥幻想的人对理性和实用价值的崇拜反而寄托了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是他们意识不到,或不肯承认罢了。

尽管如此,童年的我们仍然怀有属于自己的幻想,比如翘课和早恋,那是我们所能理解的最大的叛逆和最隐秘的梦想。毕竟童年的夕阳太过美丽,课本的文字根本无法承担任何遐想;毕竟童年的游戏太过有趣,明明只是不断地追逐和打闹却能够理解一切生命最初的纯洁;毕竟童年的电脑只是为数不多的奖励,考好了或者过生日时才能享受。当时读过的儿童图书里很少描写偷玩电脑的快乐,甚至对这一行为大加贬斥,这令人遗憾。毕竟那只是成年人对自己童年的追忆或想象,和真正的、当代儿童的想法到底不同。为了不让那种快乐彻底消失在历史和记忆中,也许只能由我们这一代来书写和填补。

这种叛逆的冲动大约开始于初中,不仅因为初中要承受更大的学业压力,更重要的或许是智能手机彻底介入我们的生活。大家发现,不需要离家出门就能了解世界,出门远行的意义已经慢慢缩小到只是为了逃离家庭。“外界”不再是窗外的世界,也不是上课时间的街景、课堂上的漫画书、发现的某处秘密基地,而是网络中与我们的生活毫不相干的一切,仿佛我们越想往外走,就越需要更深刻地钻进屏幕中去。

关于网瘾的争论也是那时兴起的。父母与子女间的不解和斗争愈演愈烈,“网瘾”少年们由于高度趋同的遭遇在网上形成一条统一战线互相诉苦,想方设法对抗父母,这就构成了新的叛逆。现在,“网瘾”一词似乎已渐渐淡出大众视野,甚至连继承它内涵的新词都没有出现。或许是因为网络更加全面而无可抵抗地统治了人们的生活,或许是我们这些“网瘾”最严重的一代人慢慢成年并活跃在大众舆论中,或许是我们的父母也被传染了“网瘾”—只要大家都得了病,这种病就可以不存在—抱着这种乐观心态,我们接受了时代发展赋予的便捷和幸运。但叛逆和斗争的记忆不会随之消失,或者说我们原本就是在不断地叛逆和斗争中度过青春。在我有限的记忆里,网瘾、汉服、追星、二次元、同性恋、抑郁症、女权等等是贯穿了我童年到十五岁的热门论争。直到现在我才敢勉强总结一句:我们拥有一个极速变化的童年。网络从偶然的奖励变成人类不可或缺的器官,种种还未来得及稳固的观念被一轮轮挑战和翻新,网络信息大量涌入视野并夺走了我们对现实生活的体验,“浮躁”的标签不知被谁贴到我们头上,我们一边听话克服“浮躁”,一边一次又一次加固了对“浮躁”的体验和认知,最终大多放弃了对这一特质的抵抗—这是时代的特质,作为个体的我们难以与之抗衡,也不再需要与之抗衡,毕竟它已经成为了一种幸运。

后来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出现很大的问题—也可能并不是一个问题:我很少记住具体的事情,而只能记住如今的我对那一时空的评价。一切记忆就像流体飞快地掠过我的意识,我甚至很难捕捉一个定点沉浸到记忆的现场,而那些能让我沉浸的记忆几乎就代表了我对那段时空的全部感受。我甚至很难甄别我如今书写下的这些回忆究竟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我根据那时的印象编撰出的幻想。所幸我从小就是个爱在网上留下足迹的人,那些真实的印迹让我意识到自己千真万确地在这个世界存在,不至于迷失在错乱的经验中。当我发现这样的记忆体验同我所处的高速信息流环境高度契合后,我的不安有了足够充分的解释,随之到来的是一种虚空的归属感—“我是这个时代的人。”

丑陋的青春

如何划分一代人?我认为最重要的标志就是集体记忆。关于美好青春的宣传越来越失去它的效用,或许它是长辈基于自己的体验编织出的乌托邦记忆。我们曾因大人们满怀热切地歌唱和抒写而备受感染,现在却只能瞪着恶红的眼咒骂那是一个丑陋的谎言,描述它辜负了我们对生活的期待,扭曲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如果这样的青春能被称之为美好,那人生不就只是一片绝望的苦海了吗?没有清新的小路,没有青涩的爱恋,没有白桦树下的歌曲,没有前往大都市的激情—那些陌生的想象让我们无从落笔。青春分明是成山的试卷,汗臭的教室,晚十一点的下课铃;是臃肿的身材,容貌的焦虑,粗心大意的犯罪感;是老师的偏心,同学的歧视,父母的怀疑;是对整齐划一的推崇,对个性的压制,对规则的无意识顺从……并非没有美好的事物和记忆,但细想来大多只是宏观压抑下被施舍的一点用来自救的糖分,这就是我们的现实,已经成为历史,并必须被记录和肯定,否则这个世界不曾有我们存在的痕迹和意义。

夏日亟须撕裂。高中暑假“自愿”来学校上课的我恍然意识到有些东西就像蒸发的水渍和烂泥上刚硬的建筑物一样难以忤逆。指甲狰狞地刺进血肉,从缝隙里钻出密密麻麻细微的噪声揉搓我的骨骼和神经,我仔细辨认发现那是飞机的轰鸣声,它滑翔的那段时间我也随之震颤不已,如饥似渴地盼求它来对我进行某种宣判。在我们的时代,宣判大多定在夏日,光热廉价,我们长时间困顿于等待,目眦尽裂地观察一架架飞机凝固在降落的过程,如果不能撕裂这场狂乱它便不能如约而至,就像夸父若不去逐日便不会死亡,或只是得到一场虚假的死亡,哄骗他走入轮回而已。

识破谎言后我们更加坚定地面对嘈杂的现实,并且很快意识到“考高分就能得到幸福生活”的经验也会马上失效,继而许多长辈的记忆和教导都会被现实推翻,然后由我们来书写新的真相。为了不被谎言伤害,为了撑到我们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历史记忆,就需要度过这场煎熬的青春,甚至站上竞争的顶端,这是一个普遍共识。尽管衣食无忧却仍要忍受饥饿和困倦,即使知道规则的错误却要靠臣服换取“长期利益”。考砸的悲伤是不可原谅、无可安慰的,疲劳和抑郁是不可声张、难以根除的,高三的压力是绝对合理、不容置疑的,娱乐和快乐是可耻的,苦中作乐意味着忍受痛苦、顺从规则,直到最后我们无从分辨心情,无从感受状态,悲伤和焦虑消失了,快乐和期待不在了,不知到底在和谁战斗。那时手机几乎代表了一切乐趣,将手机偷偷带入学校就像童年捡到的免费辣条,被父母摔碎的手机必然伴随一场歇斯底里的风暴。我最初不想将这样的烦闷定义为“青春”,但一去不复返的时间告诉我这些就是塑造新的成年人的要素。

长辈仍然在高歌青春的激情,将我们的压抑和焦虑高歌为奋斗正当时,以至我们怯懦于称其为一场苦难。但我灵巧地发现长辈们似乎在恐惧我们对青春的恶意,只要对它表现出一点不满,他们建构的乌托邦记忆就会被我们消灭。我们好像在吞噬长辈的记忆,清除让他们安心落脚的经验,如果偏离他们的认知,他们便歇斯底里,用尽一切办法营救他们的曾经。“请你换位思考!”他们威严地央求着。可为了不让当代人再受美好青春的谎言欺骗,我们更要伸张对青春的解释权,大喊道:“放弃抵抗吧!青春是一场真实的苦难,这是我们的历史。”

上大学后男朋友陈钧和我说,没有学校紧锣密鼓地安排作息,现在几乎什么事都很难做,也不知道以后是想要考研还是直接工作,在毕业前作好哪些准备也搞不清,真是怀念曾经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按照他们说的去做就可以的日子。

我说:“可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不要听别人的安排。”

他回复道:“去工作后不还得听从老板的安排吗?以前是成绩,以后是业绩,并不会因为换了环境而让我们的选择变得更丰富。”

这话我可不爱听。我有些困惑三观差得这么多,高中时是怎么和陈钧在一起的。我没有陈钧成绩好,他三言两语讲透了老师十句话都没解释清的问题时非常潇洒。和其他成绩好的同学一边打闹一边竞争,失意时互相安慰,得意时互相吹捧,一起研究难题到深夜,这样阳光的人实在不该注意到只会阴暗而怯懦地质疑规则的我。然而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他无视所有老师的眼光大张旗鼓地炫耀我们的恋爱。我受他的感染自信起来,我们在相互鼓励和支持中度过了漫长的高三,这是一个平淡到理所当然的故事。

我有些失落地意识到并非每一个与我有共同记忆的人都抱有对青春的抗拒和反问,或者说那些在竞争中居于下风的“失败者”才更容易对此不满,至于“成功者”早已登上这套规则搭建的顶峰,并印证了青春的伟岸和可爱。为了修正我们青春的真相,我们想努力成为精英,成为拥有话语权的人;然而这场竞争的胜利者会指出给予自己荣光与地位的规则是虚伪的谎言吗?如果这样的精英决定了历史的书写,我们的声音又该何处找寻?如果我就是那个精英,我又遮蔽了谁的声音、践踏了谁的痛苦呢?

但我不相信陈钧是对这种规则感到满意的家伙,否则他不会在反对早恋的高中和我一起叛逆来伸张自己的存在。用我佯装的理性来评价,那看起来真的很幼稚、不成熟;但无法否认这是多么快乐,它证明我们并未提前苍老,并未放弃青春。或许在扭曲的规则中感到快乐并没有那么困难,或许把我破烂的心态调节能力归咎于高考的创伤是一种逃避,这看起来一点也不光彩、不伟岸,可只有将希望寄存在这样阴暗的角落,只有看到我们的生活还存在太多成长的顽疾,我才能体会到世界需要我们的语言和存在。

屠龙诅咒

过年时和姐姐姐夫一起吃饭,姐夫问我生活快不快乐,我诚实道不知道。后来聊到我暑假时为了省咖啡钱而早起去抢书店的免费座位,他疑惑道,就算花一点咖啡钱去坐一天也完全没有问题,不用担心钱的日子多幸福啊,不像我年轻时都不敢想象这样的日子。我说,我在学校每天一杯奶茶加十块钱的麻辣烫就很满足了,四十多一杯的咖啡花得我肉疼。他说,啊,可花钱本身是快乐的,你未曾体会过我从小被父母哭穷的生活,自然不能珍惜这样的快乐。姐姐大呼小叫地调侃他:“有钱人好傲慢哦!”

“是吗?可我感到自己的生活没有意义。”

“她的生活就有意义吗?”

“我不知道啊。”姐夫看向我,“我也无法想象我们现在出生的孩子将面临什么样的生活,还会不会感到快乐。”

我这才注意到这似乎是一个在学生身上更容易发生的事,必须承认,那并不是基于我的经济状况作出的理性判断,而是一种更纯粹的生活态度。我想他们中年社畜的精神危机是由于生活的一切叙事都以“钱”为标准,然而事实是金钱并不真正与快乐相关,这也导致这代人一边怨恨着我们毫无代价地享受、浪费物质,一边好奇着我们与物质无关的、莫名其妙的快乐。这就像对我们来说,不是分数高、学校强就一定快乐,而是我们的全部生活都凝固在考试的标准里,哪怕是高材生也会因此烦恼不已。这样换位思考后对于他的空虚我就理解了不少,果然代际之间很难真正理解彼此,就像姐夫也十分惊讶我为什么那么在乎考试。然而很不幸,这可能就是我们这代人的宿命,考试在我们有限的记忆中占据了过大的分量。我又想起陈钧和我说的,人生并不会因为我们换了环境而让选择变得更丰富,似乎总有一种力量在引导我们的生命走向,让我们的一切喜怒哀乐都与之相关,我们很难摆脱,甚至很难认识到它的存在。但或许,能够顺遂这种力量的人会更幸运,会过得更加安心吧。

上大学后我们仍然关注着高考,浏览今年的题目,感慨这一届的题目实在是没我们那届难—考场上的慌张和燥热仍历历在目,出分那刻的幻灭感就像飞机瞄准我的脑袋俯冲,实在算不得一场值得品味的回忆。

陈钧看完今年的数学卷子后,十分郁闷地说:“如果我去年复读的话,就不会在这里读书了。运气竟是那么重要吗?”我宽慰他还可以继续考名校的研究生,但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他也惨然笑道:“过去就过去了吧,其实这届也挺不容易的,一年比一年惨。”

我茫然地看着他。他摇摇头。

“我刚才意识到,”他恢复了凉凉的笑,“我为什么见不得他们过得比我好呢?这明明是我父母对我做的事。”

或许历史就是这样,后辈摆脱前辈,再成为下一辈想要摆脱的人。年轻的我们怀抱着冲破顽疾的愿望,而等我们真正成为社会的中坚时可能又会制造出新的顽疾,接下来就是年轻人对我们的不满和挣脱。为了不让我们灰败的青春被流体一样恍惚的记忆冲刷掉,为了不让集体的创伤变成难以介入经验的历史死物,也许就是要靠胁迫后代的体验与记忆来强硬地坚守属于我们的梦境,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的存在变得可观,不是白来人间一趟。从这个角度而言,我们或许会成为最严厉的一代教育者也说不定—假如我们忍不住像父母嫉妒我们的物质享乐一般嫉妒后代的美好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