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文,1975年生,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文艺报》《散文》《作品》《散文百家》《湖南文学》《广州文艺》《四川文学》《星火》等报刊,出版散文集两部,短篇小说集一部。现居江西新余。
一
周末上午,接到《星火》主编范晓波老师的电话时,我刚从人声嘈杂的菜市场回来。“4月22号至23号,编辑部和鹰潭市文旅集团准备在龙虎山举办一个户外朗读活动,你有时间参加吗?”范老师问。“好啊,这么有意义的活动我肯定参加。”我说。
十多年前,我曾经去过一次龙虎山。清澈见底的泸溪河,特别是上清观的豆腐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回忆。雪白的水煮豆腐里撒上几粒翠绿的葱花,大豆的原香在袅娜的热气中率先征服了我们的味蕾。舀一小勺入口,温润柔滑,一缕清香在舌尖盘旋,与身旁萦绕的薄雾内外呼应,如入仙境。十多年间,我去过很多地方,尝过各地的美食,唯有“上清豆腐”的味道永远留在记忆深处。我称之为“世界上最好吃的豆腐”。
到达活动报到地点“道源山庄”时已近中午,鹰潭市作协主席艾建新热情地邀请我们利用饭前一刻钟的空闲四处逛一逛。出山庄大门左转,路边盛开的花儿吸引了大家的目光。诗人林莉举着手机一路“扫荡”,无边春色一一定格为香气扑鼻的画面,也许他日将化为摄人心魄的诗句,出现在她的稿纸上。在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和一颗敏锐多思的诗心里,自然的每一个瞬间都能引燃她的灵感火炬吧?
下午,我们一行23人面对悬棺表演区,在泸溪河边的草地上席地而坐,开始“把《星火》读给你听”。暮春时节,随处皆见翠绿,风平浪静的泸溪河上有撑着竹排的渔民来往,音乐响起,对面的工作人员一片忙碌—悬棺表演即将开始。
多年来,《星火》编辑部在全省各地策划举办了一系列颇有创意的文学活动,在陌生人群中播撒文学种子,让更多人的精神生活变得富有诗意。记得数年前,《星火》首届香樟诗会在新余防里古村举办。诗人们围坐在那棵千年古樟下面,喝着村民们自制的茶水,朗读自己的得意之作。古樟亭亭如盖,激扬的声音在空旷的野地里传播,引来村民围观。还有一次,在百丈峰举办《星火》驿站读书活动,将要结束时突降大雨,驿友们在小卖部的太阳伞下避雨,嘴里念着尚未读完的诗句,将关于文学的梦想织进密密的雨帘里。每每忆及这些,心里总会涌起久违的冲动……
邀请陌生人参与朗读是这次活动的核心环节。河对面的悬棺表演告一段落,《星火》驿友的热情感染了越来越多的游人。来自赣州的一位女士朗读了《女人是一只透明的杯子》,声音抑扬顿挫。紧接着,上饶的一对情侣来了,杭州的女大学生来了,辽宁的退休石油工人来了,景区的工作人员来了,他们手捧最新一期《星火》,朗读选中的诗歌或散文片段,分享读书心得,从匆忙的旅途中抽取几分钟的浪漫,将源自内心的对生活的热爱化为面对“丹霞仙境”龙虎山的深情吟诵。特别是来自河南焦作的小伙子,在朗读诗歌《接纳》之后,还分享了他对这首诗的分析和理解。小伙子对玄学很感兴趣,他满怀诚意地希望获得张天师的“接纳”。接纳是一种精神格局,更是一种人生境界,拥有赤诚之心的人定能接纳别人也获得别人的接纳。小伙子真诚问道龙虎山,一定能满载而归。
春天的天气多变,之前大家担心有雨会影响活动效果,但老天眷顾—午后阳光普照一方山水。关于阅读和写作,参与活动的作家们都有话说。诗人林莉分享创作经验时强调坚持的意义,说《星火》精神对个人创作是一种指引。她深情回忆自己深入生活,做田野调查时的意外收获。有一次在一个村庄采访,竟然发现一位穿着端庄的农妇,与印象中的农妇形象迥异。惊讶之余,农妇告诉她,无论生活怎么变化,都要全身心投入过好每一天。“每一个写作者只要深入生活现场,投入情感,总能发现生活中的美。”林莉的感受朴素而真诚,引发阵阵掌声。来自鄱阳的文学姐妹花蔡瑛、蔡红是我们队伍里的特例—在作家姐姐蔡瑛的鼓励和引导下,妹妹蔡红在今年第二期《星火》上发表了处女作《那些汹涌及明亮的事物》。文章通过回忆童年时期遭遇的一场特大洪水,生动再现了“我”成长时期复杂而幽深的心理世界,情感饱满,笔触细腻。此文发表后即被《散文海外版》转载,显示了作者不一般的创作潜力。她在创作谈里写道:“在未来的日子里,我想用文学去完成自我身份的认同和探索。”其向内心掘进的写作理想令人佩服。和其他人不同的是,蔡红讲述她与文学的情缘时选择了坐下。她坐在我们对面,手持话筒娓娓道来,这种与听者的平视交流一下子拉近了心与心之间的距离。果然是一位聪明的女子。
下午的活动结束后,范老师一再说他很满意。因为悬棺表演区只是龙虎山众多景点中的一处,游客的旅行节奏匆忙,未必会为一个读书活动驻足。“想不到有十二位游客加入我们的队伍,真的出乎我的预料。”意外与惊喜并存,据我所知这在《星火》杂志举办N场活动中并非第一次。正如阅读与写作,长期坚持,定有惊喜。
二
到过龙虎山的人都知道仙水岩景区内有个著名的无蚊村。
进村路上,大家都在犯嘀咕:无蚊村真的没有蚊子吗?有人甚至挽起袖子,想留下一二“证据”。其实,汉字内涵丰富,所谓无蚊,应该是指蚊子极少,并非没有一只蚊子。果然,一位村民告诉我,村里蚊子比别的地方少多了,“我们这儿夏天晚上基本不用挂蚊帐。”至于为什么叫无蚊村,还得从张天师说起。传说,张天师的母亲喜欢游山玩水,她走到哪儿,孝顺的天师就陪到哪儿。某天,母子俩来到仙水岩。他们时而驻足观望美景,时而闭目聆听水声,不知不觉间,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只好在泸溪河边的许家村借宿一晚。时值初夏,天气闷热,村里蚊子又多又大,特别烦人。刚刚安顿下来,天师母亲便被蚊子咬得起了几个大包,又痒又痛。她瞪着张天师说:“你有本事捉拿妖魔鬼怪,为何对付不了几只蚊子?”天师羞愧地说:“母亲大人请息怒,孩儿使个法子把它们赶走便是。”说罢抽出随身携带的宝扇,问母亲需要扇几下。“有什么讲究吗?”母亲问。“扇一下,全村无蚊;扇两下,十里无蚊;扇三下……”“你赶紧把我身边的蚊子赶走吧。”母亲说。张天师点头称是,念着法咒,举起宝扇轻轻一挥,房间里的蚊子全都不见了。接着,院子里,村子里的蚊子都飞走了。从此以后,村子里基本不见蚊子。这只是一个美好的传说,蚊子少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艾建新告诉我,因为村子后面种了几棵桉树,桉树叶子散发一种香味,可以驱蚊。
村庄不大,隐藏在绿意盎然的山坳里。错落有致的民居大都挂着民宿和饭店的招牌,寂静的巷道里偶尔见到一两位老人。村口的泸溪河浩浩荡荡,岸边的古树浓荫蔽地,说这儿是世外桃源,一点也不夸张。对着渡口,有一座年代久远的祠堂,青砖黑瓦,瓦上长满青苔,墙根倚着废弃的农具,一对石狮子眺望着奔腾的河水。
在旗手王艳金的带领下,我们成一路纵队,从江边的古树底下出发,穿过祠堂向村中走去。航拍器在头顶嗡嗡飞过,迎风招展的鲜红队旗和身穿白色《星火》文化衫的我们,被它不倦地跟踪,埋伏在路边的微单相机也记录下蜿蜒曲折的小巷里传出的阵阵欢声笑语。
拍摄结束后,我们散坐在古树下。大家各自寻找合适的角度,一面欣赏美景,一面端着相机或手机,将欣赏美景的人瞬间定格。几位女作家发现树底一处拍照佳地,人静静地坐于石凳之上,长满青苔的祠堂侧面作为背景,角度新颖,堪称唯美。
隔着河水,见对面不时有小船靠岸。村中老人告诉我们,对岸是新村,青壮年基本在那边住,那边农田多;这边搞旅游,每年夏天来避暑的人成群结队,生意红火得很。从他开心的笑容里,可以想见无蚊村成为网红景点后,村民们的生活的确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范老师招呼大家撤退,《星火》副主编曾娟老师的相机却对着古树的树干咔嚓咔嚓。几个人附身过去,发现树干上铺了一层碧绿的苔藓,简直是一片微缩版的“原始森林”。那是一种让人眼前一亮内心为之一震的绿,毫不起眼的寄生植物蓄积的生命能量正不屈不挠地往外迸发。真正是方寸之间可观大道。
多亏了曾老师慧眼,几个人的手机里从此保存了一张可以细品的照片。
三
象鼻山的人行栈道蜿蜒陡峭。
大家排好队,准备往上攀登。仰望峭壁,我有些犹豫。范老师说年轻人都要上去,又笑着问我服不服老,我赶紧点头说:“我服,我服。”放在一年前,我会毫不犹豫地跟在那帮年轻人身后。无奈今年我左膝的前交叉韧带受伤,正常的跑步都被迫取消,更不要说登山了。我只能羡慕元气满满的年轻人而“望山兴叹”。
我和景德镇市作协主席江华明、上饶市作协主席石红许一起,跟着三三两两头戴旅游帽的老年游客走向另一条路。
清澈的溪水潺潺而下,云雾缭绕处响起大象的低吼。听见大象的吼叫,还以为进了西双版纳的丛林。象鼻山的褐色岩层提醒我,这是一段人工录制的声音。还别说,声音刚响起,恍惚间似乎看见垂下的象鼻子抖了一下。
拾级而上,有一个十平方左右的平台,可以远眺对面的象鼻山。大自然造化神秀,抬首望去,那不就是一头正在喝水的大象吗?不信你听,这会儿大象的叫声还在山谷里回响呢。
我虽然没有跟上大部队去征服陡峭的栈道,但完全可以想象他们的艰辛。在数公里狭窄的栈道上来回走两趟,没有充沛的体力是不行的。范老师拍摄制作的活动视频里,半山腰上一队人马在一面旗帜的引领下慢慢行走的镜头真像壮美的诗行—文学需要攀登的勇气与毅力,在不断的攀登里刷新自己的高度。我暗自为攀登者喝彩。
这些年我出去少,年轻的文学朋友大多不认识。这次活动给我留下印象的几位朋友中,有沉默寡言、踏实肯干的小伙子:比如来自赣州的诗人天岩,一路上抱着一大捆杂志,旁边人想帮忙他连忙说“不用不用”;上饶的陆小锋自始至终都拎着沉重的摄影器材。也有工作积极、耐心细致的旗手王艳金,每一次集合都是她举着旗帜招呼,然后逐一清点人数。我有一种直觉:他们对文学都有一颗纯粹的初心。听说天岩如今已是赣州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协会工作打理得有条不紊;陆小锋成长迅速,前不久的上饶谷雨诗会他担纲主持。闲谈中,天岩说赣州作协最近举办的活动就是他拉的赞助。同样是基层文学工作组织者的我深知此举不易,不禁为他叫好。如此优秀的年轻人加入文学队伍,未来可期啊。
回去的路上,遇见很多当地妇女卖扇子。细长的青色、白色棕叶在她们十指间轻轻抖动,一把心形棕扇便悄悄开放在怀中。有趣的是,最小的扇子只有巴掌大,能扇出多大的风呢?有人说,那是买来玩的手工艺品。有些东西未必注重使用价值,无事时拿出来把玩一下,所谓赏心悦目。扇子便宜,十五块钱一把,编起来可不易—一个上午只能编两把。几个女作家人手一套,大中小各一把,乐颠颠地相互比较,琢磨着材质的差别与图案的寓意。
快要到乘车点时,不爱说话的江锦灵也蹲下来和一位卖扇子的大嫂讨价还价。淳朴的大嫂见他胸前挂着一块牌子,以为他是导游,便说可以给个导游价,每把少五块。江锦灵连连摆手说:“我不是导游,不是的。”换了别人也许顺手占个便宜。“一个上午才编两把,三十块钱的手工费很低的了。”在车上,我听见他摇摇扇子说。
透过一把扇子,足以窥见他心中的善意。
四
在竹筏码头,我们23人分乘三只竹筏,排成纵队向仙女岩进发。
由于前段时间雨水多,泸溪河的水有些浑浊。两个船工分据船头船尾,他们将长长的竹篙插入江底,保持竹筏平稳前行。坐在竹椅里,欣赏两岸奇形怪状的岩石,听着竹筏击打水流的声音,觉得时间一下子慢了下来。我想,龙虎山开发之前,附近的村民一定靠打渔为生。从这儿的地貌看,山水居多,农田偏少,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泸溪河里的鱼自然成了他们的生活来源。那时候的生活节奏也许是缓慢的—船行水中,撒网捞鱼。如今为了保护生态,泸溪河也设置了禁渔期,大部分渔民转岗为景区工人,为我们撑竹筏的许师傅就是其中之一。
敦实热情的许师傅一边撑竹筏一边给我们介绍两岸景点。
“大家朝身后看,那块石头叫‘鲁迅石’。”
我回头一瞧,岩石中部凸起,下面长满绿植,真有点鲁迅头像侧面的味道。
“喏,那是‘双峰’。”
“双峰?”有人疑惑不解。
“就是女人的一对乳房啊。”有人解释道。
“哦,仔细一看还真是。”众人感叹。
许师傅笑而不语。
许师傅说他平时喜欢唱歌,我们立即鼓掌欢呼,请他来一首。
他把住竹篙,唱了一首《龙虎山是个好地方》。歌曲的旋律模仿那首著名的《江西是个好地方》,歌词却完全是描述龙虎山的美景和文化。许师傅浑厚的嗓音在河面飘荡,两岸山岩缓缓向后退去。一曲终了,竹筏已驶近仙女岩码头。
仙女岩高几十米,自中间向左右对称展开,接触水面的地方呈圆弧形,远远看去像一名裸身女子坐在水边沐浴。因为岩石形似女性私处,故有一个别称“大地之母”。当地人介绍这块神奇的石头时编了一个顺口溜:“男人看了笑哈哈,女人看了羞答答,小孩看了问妈妈。”“笑哈哈”与“羞答答”是视觉联想引发的心照不宣,“问妈妈”倒是进行性教育的契机,只是不知有多少女游客能做到。
五
时间的流逝出奇地快,两天的活动一眨眼就结束了。这几天在手机里反复观看范老师制作的视频《暮春去龙虎山种诗》,当那些跃动的绿色扑入眼帘,宏阔的远景与精致的特写镜头总让我内心一颤—最令我激动的是朋友们在象鼻山栈道上行走的一幕。栈道仿佛一条细长的腰带,系在巨大的山体上;其间移动的人影向观者传达的除了大自然的壮美,还有人向上攀登、征服高度的不竭勇气!那的确是“行走的诗行”,更是文学理想与龙虎山的一席深情对谈。
那些参与朗读的陌生人,因为有了泸溪河畔的一次邂逅,短暂而平凡的旅途中植入了一段奇妙经历。或许若干年后,当他们回忆龙虎山之旅时,还会为当初的一次朗读而激动万分;或许他们中的某一位因此爱上朗读爱上文学,在琐碎庸常的生活中凿开一扇抵达浪漫的窗户。
生活总是充满可能,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