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瑛,中国作协会员。小说、散文见于《天涯》《散文》《星火》《湖南文学》《草原》《美文》《广州文艺》等刊,有作品入选《民生散文选》《散文精选集》《散文海外版精选集》《原浆散文精选集》等选集。入围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获“天勤杯”江西年度优秀散文奖。
1
灯光下,东湖一片旖旎,空气里氤氲着夏的余热及桂花的香气。姐妹四个沿着湖散步聊天。这是国庆假期,老三从深圳回来度假,难得团聚,我们计划着过一个只属于我们四人的别致的夜晚,在湖边吃点宵夜,甚至喝点小酒。其实在哪里什么形式都无所谓,只要姐妹四个聚齐了,对我们来说都是节日。
选了一个灯光通明的排档,姐妹几个围坐在一起,头挨着头一起点菜。
只有老四一个人靠着椅背,寂寂的。点两瓶啤酒?我问她。我不喝,她淡淡地说,一脸端肃,将椅子往外挪了挪,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怎么了?我问。没什么,心情不好,她说,脸微侧到一旁。刚刚还在嬉闹互怼的几个人,立时安静了。仿佛突然来了一阵凉风,把聚着的一团热气给吹散了。老四的手机这时一声声地唱起了歌,急急地要帮它主人解围似的。她拿起手机,一个人离席,蹲在十米开外的暗处,接起了电话。我们三个互相望着,有些不知所措。
散步那会,她已经状态不对了,你们没发现吗?老三说。
就在刚才,我们姐妹几个在争论一件事。这事得从头说起。就在前几天,我们四个一起聊天,聊到从前,聊到我们生命里的一些憾事,老四也说起了一件往事。她说,那时候真想读高中呀,但家里条件紧张,拿不出学费,我记得我爹带我去家里向爸妈借钱,但没借到。她像是很平常地说起,语气淡淡的。有故意用一种淡来稀释某种沉重的意思。怎么可能,你记错了吧?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质疑。不会记错的,这事,我还特别写到了日记里,她说。但这不合情理,咱爸怎么可能不借给你们,就算家里也没钱,他去借也会借给你的!我无比肯定地说。呵呵,没事,就是突然想起来,我没在意的,都过去了,她笑了笑,语气越发淡,轻飘飘的,好像那件事也早已轻飘飘地过了。
但我感觉她没过去。她是在意的,在意到记了这么久。极有可能,这件事会同她日记本上的白纸黑字一般,哪怕在岁月里日渐发黄与模糊,也绝不会消失。它蛇一般盘踞在她心里,不时噬咬她一口,慢慢地,成为一个填补不了的洞,或一个无法愈合的痂。
我想帮她愈合。我们是亲姐妹,我不想我们之间,以及她与自己的亲生父母之间,留有嫌隙。我特意去母亲那里寻求答案。同我预想的一样,母亲听完摇着头坚决地说,没这回事!不可能的,你爸那人你知道的,只要老四那边的爹开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驳他情面的,何况是给自己的亲生女儿读书!母亲又说,而且,她那个爹特别爱面子,总生怕占了我们家一分一毫似的,来我们家吃两顿饭,隔天还要驮一袋米过来还情的,这样硬气争脸的人怎么会开口向我们家借钱呢?母亲得出一个结论,一定是老四的记忆出了错,记岔了。我松了一口气。这也是我心里的答案。一个孩子的记忆,怎么可靠呢?我们的父母亲,绝不可能是那么薄情寡义的人,他们,绝不会在弃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之后,还要再次弃她于不顾。绝不会。
这个晚上,是我在姐妹四个的散步途中再次提起这件事的,我急于去修正老四的记忆,抹掉父母亲在她心里的那个污点。我向她复述了母亲的话,我说,老四,你真的是记错了,这件事不可能存在。老三也说,那个年纪的记忆,极有可能加了想象,也许是你爹曾经有过这个想法,但并没有付诸行动,他在你面前说起过,所以你在日记里自行添加了一些细节。老二接着插进来,老四,是不是你那个娘在你面前添油加醋,你也说过,她那人有些虚头巴脑的。老四的脸在树影下忽明忽暗,像躲闪的镜头。
你们为什么要和妈说起呢?为什么要去求证这件事?我说了,已经过去了,现在去求证这个根本没有意义。她终于开了口。怎么没有意义呢?我们要帮你解了这个心结呀,我说。可我并不在乎了,你们怎么就不信呢,老四说。她停下来,落到最后面,将自己埋进更浓重的树影里。在我们转向其他话题之后,她再也没开口。
我看了看蹲在一边接电话的老四,她正被一团漆黑罩住。她是故意的。她从来没有在我们四人聚会的时候去接过外人的电话。我们姐妹几个,只要在一起,可以聊天聊到天昏地暗,聊到屏蔽一切。任谁也插不进来,任谁也不管不顾。就连我们各自的另一半,都会识趣又心酸地说一句,她们姐妹是可以在一起过一辈子的。可是现在,在这样一个只属于我们四人的别致的夜晚,她躲到一边,去接一个完全不能和我们平起平坐的远方朋友的电话,还有点没完的意思。这太不寻常了。
老四,上菜了,就差你了!老三叫她,不够意思哈,我明天就回深圳了。又过了好一会,老四才悠悠地过来,脸色却还留在那团漆黑里。唉呀,你这个人就是容易多想,心事重!老二不着重点地和稀泥。我移开话题,说起了菜。我不想这个夜晚僵持在一种低落的氛围里。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心情不好吗?老四抬起脸,问,谁有烟?每一次,情绪高涨或低落时,她总要找烟,仿佛烟是一种能托住她情绪的知音。她点了烟,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烟雾让她的脸有种疏离感。她顿了一下,自问自答,你们以为我是在乎爸妈那件事吗?真不是,那都过去了。她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在乎的是现在,刚才,我突然觉得,你们三个才是一个阵营的,我被你们从你们的世界里推开,我突然觉得,就算是亲情也不是值得永远相信与托付的。
这种情境在我们四人之间不曾有过,又似曾有过。就像某一次聊天,我们聊兴正浓,话题顾自就跑到童年去了,说起以前的老屋,外婆,那些斑驳又迷人的旧时光。我们三个集体在记忆里流连忘返,却突然发现,她怔怔地看着我们,明明坐在眼前,却被一堵墙隔着。我们才恍然,我们曾有的光阴里,没有她。她是我们的世界里那个唯一走失的孩子。
2
我永远不可能知道,被自己的亲生父母弃养,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体验。
母亲每次说起这件事,声音便会低沉潮湿起来。那是我这辈子眼泪流得最多的日子,真的,眼泪都要流干了。我还在月子里,奶水那个胀痛呀,想着你吃不到母乳,心里又急又疼,整天哭,眼睛都要哭瞎了。母亲的声音有种被水汽包裹的滞重,那时候真是难啊,我们到处打听,换了好几户人家,总是放不下你,想着一定要为你寻一户最好最靠谱的人家。母亲叹口气,接着说,妹仂,妈也不想,真的没有办法,那个时候,能把你的生命留下来,为你找到一个妥善的安顿,我和你爸已经是尽了最大的能力了。母亲说得丝丝入扣,情感饱满,在情在理。最后,她还笃定地说了一句,妹仂,不管怎么说,妈在情感上并没有亏欠你。
母亲说的没错。老四的际遇,在那个时代并不鲜见。在农村,为了多生一个娃,为了生一个男娃,多少家庭一边义无反顾一边战战兢兢。我们家也如此。超生,曾是父亲履历里唯一的污点。在生下老三后,身为公务员的父亲受到了严厉的处罚,因为领导的看重与力保才没丢掉工作,但为此毁了仕途,被开除党籍,免掉了刚就任的副所长职务,还连降两级工资。代价够惨痛的了。如此,这个家怎么能容下老四呢,这老老小小一大家子得活命呀。可是,再缜密的逻辑,再充分的理由,再动情的诉说,都无法篡改一个事实,不能抹去一个生命个体遭受的不公待遇及别样体验。何况,母亲的说辞有明显的漏洞。老四被弃养,并不只是因为她是老四。她并不是我们家最后一个孩子。在她之后,母亲生下了弟弟,我们家唯一的男孩。他不仅没有被抱走,还成了父亲眼里的光。为了他的到来,父亲几乎是不顾一切的。
父亲从不解释,只是默默用行动来表达对这个女儿的愧疚。每一次,几个女儿带着各自的儿女回娘家,孩子们亲热地围在他们的外公跟前,父亲总是第一个抱起她的孩子。这个从不善于跟儿女表达情感的父亲,很自然地抱起这个外孙,把他放在自己的膝前,满眼慈爱。每次拍全家福,父亲也会将她的孩子抱在怀里,仿佛这个孩子才是他唯一嫡亲的外孙。偶尔来城里,父亲无论如何也要抽出时间,单独去下老四家里,捎点东西,或者塞点钱。给我外孙子买东西吃,他每次都这样说。好像他能通过这个外孙,抵达过去的岁月,接续起一份断裂的父爱。父亲生病后,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话,有一次却专门跟母亲说起来,以后,等我病好了,经济宽裕点,得顾下老四。
老四呢?没有人去问过她。她看上去早已释怀了。或者说我们都觉得她早已释怀了。她在成年之后,很自然地融入到这个家庭,融入我们。血浓于水,谁能阻挡血缘的回归呢?她的生父生母,一个给她复制了容貌,一个给她遗传了性情,她曾跟我说,她很小的时候看到他们,心就会莫名揪成一团。那些藏在年少时光里的刺,应该在岁月与亲情的浸泡下软化了吧。而我们姐妹四个,基因里自带磁场,早早就抱作一团,像从未被分割的整体。我们长着同一个胚子,笑起来的神韵,就像老天给我们相认的铁证,任何外人看了,都要惊羡,这分明是一张脸嘛!连她现在的名字,跟我们也毫无二致。我们从小就那么叫她,好像那就是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名字。有一次出去旅行,我偶然在她的火车票上看到她的本名,我一愣,说,我都忘了你这个本名了,这名字好陌生啊。她淡淡一笑,那个名字,是被你们叫起来的,它只属于你们,这个名字,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依据,是唯一被法律承认的名字。
她在这个名字里,姓林。我们的家谱以及户口簿里,从未有过这个名字。
是的,我们都忘了她的过去,那些经历与时光,是她一个人的丛林与河流。
3
我在原生家庭里正常地长大,作为家里的长女,我的生命显得无比光明正大。我似乎从没设身处地地去想过老四,那个生活在别处的小妹。
我第一次去看她,在我十岁左右吧。我对那个家庭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但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我至今记得。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坐在屋前的小板凳上,单薄瘦小的身子,黄黄的头发,怯怯的表情,两条鼻涕挂在鼻前,一伸一缩,拉风箱似的。这个可怜兮兮的鼻涕虫。我凑上前去看她,鼻子酸酸的,突然就流出泪来。血缘是多么神奇呀,只是一眼,我就将她认了。我母亲一惊,也随即掉下泪来。她后来逢人就说,老大真是懂事,第一次看到妹妹就哭了。
我后来并没有更多地参与她的成长。她偶尔被她爹娘带来家里走动,总是怯生生的样子,对爸妈有些躲闪,却屁颠屁颠地跟在我们后面,欢喜地叫着,姐姐,姐姐。遗憾的是,我第一次见她的情感并没有延续或展开,仿佛那只是一种本能或者作秀。我们的生活被隔开,进入两条不同的河流。记忆中,只有那个夏天,她第一次介入这个家,短暂地做回了我们的老四。
好像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她那个家的村子发了洪水,她被她养父送到家里来小住。十三四岁的她,身板有些瘦小,眉眼倒长开了些,有了几分少女的模样。面对父亲与母亲,她低眉垂眼,脸始终拘着,看着姐姐们唇边才x0Cm7djr2VptEfqDMJa4pg==漾开一些笑。待熟了一些后,她放下了些拘束,渐渐显出些灵动与活泛来。我那时刚中专毕业,正沉浸在一段恋情里,眼里心里都是远方一个穿海军服的兵哥哥,无暇顾及她。因为年纪相仿,她跟老三迅速抱成团。那段时间,我们各自安静自足地待在自己的领地里,我躲在房间偷偷写情书,两姐妹则如饥似渴地捧读着远方的兵哥哥寄来的书籍,《约翰·克利斯朵夫》《傲慢与偏见》《简·爱》《小妇人》等,对我们来说,那是比巧克力还要珍贵的礼物。
一些模糊而温馨的片断,如远去的电影画面。老屋的天井像一块天然幕布,四个围坐的姐妹,宛若四朵并蒂而生的花。我们一起热烈地讨论《小妇人》,每个人对号入座,自比梅格、乔、贝丝与艾米,争论她们各自的优缺点。问到她最喜欢谁时,她红着脸,傻呵呵地说,我都喜欢,但我还是最喜欢艾米,艾米多好,有三个姐姐!我们便笑了。我发现,她比我们几个更乐意扎进书堆里,捧着那些砖头般的书籍,像捧着宝盒,眼里发着光。她和父亲一样,不但痴迷于书,还乐于摘抄与批注。基因真是不掺假。
那个夏天过得很快,暑热刚过,她的爹捎来口信,说那边水已经退了,下午来接她回去。我们都有些不舍。饭桌上,母亲问她要不要再多住几天,语气轻淡,却很有慈母的样子。父亲不太吭声,只是频繁地往她碗里夹肉。外婆在一旁静静地吃着饭,眼睛却紧盯着她,她每夹起一片肉,外婆的喉咙就会发出莫名的声响,像要清掉嗓子眼里堵着的一口痰。痰老清不掉,这个偏心的老妇人终于忍不住,从盘子里麻利地夹起一筷子肉片压实到她唯一的外孙碗里,喝斥他,吃吧,就你会吃!吃了也不见长肉。我看见老四默默低下头,一片肉含在嘴里嚼了半天。
她在家里住了一个多月,便被她养父带回去了。我们又都照常地过日子,仿佛她并没有来过。很多年后,我在一本有些发旧的《鲁迅全集》里发现了一页折痕,里面有一句话被她用红笔圈了起来,我看着,心里顿时涌起一些波澜。那句话是,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4
她后来常跟我们说起那个夏日,说那是她生命中最珍贵的一段时光。她在日后,不断地想起它,回味它。她不得不承认,对于这个家,她有着很复杂与微妙的情感,心里明明存着几分怨与恨,却又被它莫名吸引与牵系。她喜欢这个家的样子,喜欢姐姐们,她们的模样性情让她觉得个个可亲。她无数次想象着和她们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想着想着,会突然黯然下来,一种难言的情感在她的血管里无声流淌。
我们在各自的河流里前行,迎向属于自己的命运。关于她那个家庭,以及后来的际遇,我是听母亲说起的。她的养母是一个有着私心与盘算的妇人,在她刚初中毕业时,便放出话来要把她留做儿媳妇。为了逃避,她一个人偷跑出去打了工。那妇人便到处编排养女的不是,说她不懂感恩不知好歹,配不上自己的儿子。母亲很是愤然,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被抱出去的女儿,长得最像她的女儿,居然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命运。父亲为此特意去找了她那边的养父,两个父亲的谈话内容没人知晓,但后来此事没了后续。而我呢,我这个大姐,那时候大抵也为此激愤过,在心里声讨过那个精明自私的妇人,但也仅此罢了。在那个时候,在我十六岁的小妹独自在外漂泊的时候,我沉浸在自己的爱情与梦想里,乐此不疲地与军营里的兵哥哥鸿雁往来,却从来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一封也没有。我完全没想过,在我光明的命运之外,我的小妹,正遭受着什么。
她后来跟我们聊起那段打工的日子,依然情绪激荡,说到中途,眼睛便顾自湿热起来。
“我第一次离家是去了温州,跟着舅舅舅妈卖早点。早晨四点不到就得起床,街市一片漆黑,我要一个人先去档口做准备工作,清扫,烧水,再等舅舅舅妈来开摊。档口是用油布支起来的简易棚子,夏天闷热,冬天漏风。下起大雨来棚顶就像犯了哮喘一样。旁边卖卤味的大叔脸上有颗很大的痦子,总是拿眼睛扫我的胸,笑起来油腻腻的,会让我联想起他铺子里的卤猪脸。最要命的是生理排泄,公厕在两百米之外,要经过一段幽暗荒僻的小路,每一次走过,我都腿脚发软。便总是憋尿。常一个人躲着偷偷地哭。看到一些年纪相仿的学生,会有羞耻感。做了大半年吧,坚持不下去,就回去了。这段经历甚至给我留下了后遗症,总是在梦里找厕所,找呀找,好不容易找到,打算方便时,却猛然发现厕所是油布支起的棚子,没有顶,没有遮挡,我像个怪物一样被暴露在众人面前。我无数次被这样的梦境吓醒。”
“那个时候,自己太弱小了,怎么挣扎都不行,被命运给困住了,没有其他退路,只得回去,回那个家。”她笑一笑,轻描淡写地收了尾。
多年后,我在县城安了家,老四打工回来,和她养母住在县城中学附近的出租房里。我去看她时,她正坐在门口看书。那是一间二十平米不到的出租房,房子老旧,摆放着简陋的床铺与厨具,里面凌乱,潮湿,混合着一种难言的气味。我们站在那里说话,她显得有些局促,像是急于把我带出那间逼仄的屋子。她说老家没人住了,哥哥混得不太好,老爹去外面打了小工,她只能跟养母暂时住在这里。她的脸被屋子的暗影覆盖,像笼罩着一层深重的忧伤。她的养母倒是热情地拉着我,絮絮叨叨跟我扯起家常,话题落到老四头上,舌头便生出刺,说女大不由娘哦,这闺女心高气傲,以后不知道要嫁什么人家!走的时候,还给我塞了一句话,老大不小了,我不准她再出去了,你这个当姐的,帮忙留点心。
老四留在县城开起了服装店,一年后,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个样貌普通性子沉静的男人。她挺着隆起的肚子,住进了丈夫单位的宿舍,脸上浮起安恬的笑容。
她在QQ签名上写下一句话:生活给我什么,我就收受什么,人或事,都是值得的。谈起她的婚姻,她会回避爱情,而聊起丈夫的家庭。那是一个特别简单的家庭,一儿一女,女儿温顺,儿子争气。忠厚老实的老两口,心无旁骛地护着儿子一家三口。这个单纯稳固的家庭,稳稳地托住了她漂泊的身心,成为她生命的支点。她跟我们说,安稳,才是一个人的体面。
5
我们在各自的婚姻与生活里悲喜得失。在不同的河流里,面容相似的我们,被淘洗出各不相同的性情。比起我们三个,老四似乎更有一种静气与狠劲。悄无声息地结婚,生子,从懵懂的姑娘跃为年轻的母亲,中间似乎没有一点铺垫与波折,让我们颇为意外。但她显然极适应她的新身份,抱着孩子的样子,老练而从容,周身溢着母性的光彩。岁月不动声色地徐徐向前,我们都成为了母亲,成为了给他人庇护的人。
孩子大了些之后,她一个人开店,健身,读书,坚持不懈。她成了我们中间最手不释卷的人,床头放着《刀锋》《瓦尔登湖》《哲学的故事》《第二性》。她把健身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每天拿出两个小时来与身体对话。她认真地赚钱,执意保持经济独立。她像一个斗士一般,身披盔甲,跟那纷繁的生活,艰深的文字,难缠的赘肉,一一斗争到底。她好像是揪着自己的过去不放,又像是要与自己的过去彻底剥离。我们好像是突然才发现,老四,那个最不起眼的小妹,长成了我们中间最有光彩的那个。仿佛岁月专门为她设置了一扇蝶变之门。
姐妹亲情,是父亲与母亲留给我们最好的礼物。除了老三,我们姐妹三个都在县城生活。血缘的相亲,与频繁的往来,将老四渐渐拉回到这个家庭。基因是神奇的密码,打通了一切阻隔,让我们成为最亲密无间的人。对于这个家,她也和姐姐们一样参与,保持着与亲生父母的礼节及情感的往来。父亲走的那天,我们姐妹四个整齐地守在他的身边。为了缓解父亲的疼痛,老四学着母亲的样子,一遍遍用热毛巾给父亲热敷,为他揉腿。动作轻柔而熨帖,像每一个贴心的小女儿那样。
近年的每个清明,我们都要约着一起去看父亲。每次的聚会,每年的出游,全家的合影,她再也不会缺席。每逢她的生日,她会主动跟母亲合个影,两张相似的笑脸,像两条河流的交错与汇聚。
她被时光与情感推着,重新回到一个婴孩的姿态,走回出生的路。
但总有不一样。有一次,我们姐妹仨带着母亲去深圳看老三,一起去大梅沙游泳。我记得,我和老三一同湿淋淋地从海水里起身,站在沙滩上的母亲忙拿起一条大毛巾,急急地走到老三跟前,说,赶紧包一下,当心着了凉。我在一旁朝母亲大叫,我不是人呀,你怎能这么偏心!母亲笑了,就老三一个人常年在外,这也要吃醋!只有我看到,老四一个人从海水里上来,独自坐到远远的沙滩边。她跟我说,我真羡慕你,可以对母亲说出来,而我,只会将它烂在肚子里。
我怎么不知道呢。我们一母同胞,拥有同样纤敏细腻丰富的心脏,尽管隔了漫长的时光,经历着不同的境遇,我依然能精准地感知她,哪怕被修饰,被隐藏。她不过是流经了不同的河流的另一个我。
她总是惯于把自己变成一种液体,收受,包容,暗自汹涌,自我消融。她会在某个情境里无端跌落,跌回到最初的荒芜里,将自己缩起来,结个茧子,层层包裹。
就像国庆假期的那个晚上,她在一个整体里自行抽离,回到过去,回到虚无。那是一种惯性反弹。是她的身世留在她身体里的黑洞。
6
老四很少聊及自己的身世,有时候避不开,也只是笑笑,自嘲是个没有气性的人。但她常常说起她那个家里的爹。
她也是那个家的幺女,上面有两个哥哥。那个忠厚寡言的老爹,独疼这个抱来的小女儿,对她倾尽了一个老父亲的爱。她总是絮叨地说起一些细节,小时候总是尿床,娘老骂骂咧咧,爹却护着她,帮她换衣服。没有替换的棉被,爹便把她换到干爽的地方,自己睡在一片洇湿里。爹喜欢用自行车带她,把她放在车的前杠上,有时还把她驮在肩上,带她在田野里奔跑。爹坐在椅子上打盹,她一时调皮,往他G1LJjX/FUmlA/i2IRsCqEg==耳朵里塞棉花,爹惊得跳起来,作势要打她,巴掌却从没落下过。小时候她身体弱,扁桃体老发炎,喝不下水,也吞不下药丸,只知道哭,她一哭爹就红了眼眶。那时候,她是村里最野的女孩,因为有爹宠着护着,让她像野草一样肆意疯长……
遇见我爹,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他给了我最好的童年。因为他,我可以原谅世间的一切。真的,可以原谅一切。她一遍一遍地说,言语滚烫,双目湿润。
岁月流转,这个爹,渐渐地,从照亮她的一道光,变成了她的一根软肋,变成她要倾力守护的人。
她有时会拉开生活光鲜的帘子,给我们看里面的暗流。那个家一片狼藉。大哥陷在生活的泥沼里,父亲作为这个家的顶梁柱,被生活彻底压弯了脊背。为了替儿子还债,七十岁的老父亲仍在外面务工。家里遇到一点难事,那个娘必第一个打电话给她,还没开口就先哽咽起来。说到动情处,总要加一句,你爹……她不待听完,心就绞成一团。她心甘情愿被一次次推到前面,变成那个扛起重担收拾残局的人。她独自背负,从不跟丈夫说起。
我心疼她,愤愤不平地说他们是在对她情感绑架。她说,也许吧,但他们让我感受到了亲情的重量。我一直记得咱妈说的一句话,她说,她在情感上并不亏欠我。我知道她是在自圆其说,自我安慰。但这一句话,多么凉薄,轻易切断了我们之间的牵绊。她眼里含着泪,却笑着,人呀,有时候,就是需要这种亲情的羁绊与纠缠,不然,人就是空的,像是没有来路,没有依托。
她比从前更频繁地回那个家。年节的时候,总要带着儿子,回去陪老爹吃个饭说会话。两个老人总是巴巴地围着她,眼光呈仰视,像两个孱弱的孩子。她说她的爹已经老得模糊了性别,她看到他,竟然从心里涌起一种深沉的母性。再跟我们说起她那个娘,她的语气变得浓稠起来,她也挺可怜的,她这一辈子,不容易。当这个用了一辈子力的老妇人,用树皮一样的手掌摩挲着她的脸,用她那双浑浊潮湿的眼睛黏附着她,一声声唤她,妹仂,妹仂,她不再全身紧绷。她温和地看着她的养母,心里充满了怜惜。
每次回到那个林姓村庄,她都会在村前一条长长的土坝上流连很久。她重新打量着这个承载了她的生命又被她几次抛下的村庄,看着脚下那片生生不息的稻田与潺潺不止的河水,她心里溢满一种深沉又崭新的情感,仿佛被母体温暖的羊水包裹,踏实又安宁。
有一天,她站在大坝前的昌江河边给我打来电话,她说,大姐,我突然想写点东西,我要用文字,给自己铺一条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