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墨,本名邓丽娜,生于1985年,江西瑞金人,某校教师。江西省作协会员。在《中国艺术报》《文学报》《四川文学》《雨花》《意林》《散文诗》《中华辞赋》等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100余万字,获得文学奖项若干。
一
上班下班,日久经年。半路才发现,原本心中一直竭力追求的“超越”,最终与被限定时速的中年“瘀堵”和解。经过秋天,时光在叶端变得轻薄,人也在繁冗的疲惫中变得安静。
无论多忙,桌椅必须干净。洗过的抹布被置于桌子一角,直到它把旁边的信纸濡湿。一阵秋雨之后的骤凉,果真把空气凉透了。以之前的天气,湿抹布上一刻随意扔在晒不到太阳的角落,下一刻就干。隐隐觉得,身上暗红开衫被风透进秋凉,我那个不写字的左手,开始有了寻找衣兜的意识。翻看日历,农历九月的第一个节气:寒露。
开学一个月,我已不像初次见面时那般温柔。拉下脸子,下着狠劲,猫头鹰一样地捕捉他们的言行,在作业里追究他们每一次犯下的本不应该犯的错误。渐渐地,一群只有十四五岁的孩子学着像成年人一样思考着未来。秋日的阳光直射在我和他们之间,他们年轻的脸上,还泛着稚气的绒毛呈金黄色,像是随时可以燃烧起来。
经过一个月的学习,严格意义上讲,“驯化”,一群十四五岁的孩子,懂得了如何像成年人一样聆听。我时常望着他们发呆,很想知道,在他们那貌似深邃的眼神,以及会意的微笑之后,是否藏匿着某种被秋风吹熟的无奈。这让我想到节气寒露的别称:辞青。
秋天会不会来得太早?可今年的秋经过炙烤,到底是迟来的。而他们,似乎熟得更快。给他们讲文言文《谢太傅盘桓东山》,“色并遽”的孙、王诸人被他们批得七零八落,比起赞扬太傅“吟啸不言”的泰然自若,拒绝懦弱和同情更合他们的意。雄关漫道如铁的求学誓言,让他们只认得强者。
开学的时候告诉过他们,后面的考试,将会和鲁迅的《朝花夕拾》有关,自然,要求他们必背必看。过了一个月,如期迎来第一次月考,我不知道他们在限定的时间里,到底有没有用心读过这本书,但考前经过水平相当高的强化训练,名著部分的得分终究不算太差。于他们而言,兼顾其他六门高难度功课的情况下,要真正读透这本书并记住那么多知识点,是相当不容易的。
我倒希望他们是天真的读者,没有考试,在字面的意思之外,读出什么,什么就是答案。
批阅他们的周记,总在不经意间瞥见那个“留着黑长发”“和风细雨”的自己。我知道,完全是这份工作,打磨出了我的好性格。或者说,完全是学生的吹捧,才使原本脾气暴躁、做事刻板的我,拥有了如此之多想象中的“温柔”。论职业的幸福感,老师是丝毫不输给其他行业的。
被人喊了这么多年的“老师”,我几乎怀疑自己没有年轻过,而我却天天与这些欣欣向荣的年轻人在一起。其实,我也“年轻”过,特别是当最初的语文审美教学失败之后,我对自己所谓的“才气”有了消极的估量。在教学业绩被现实逼至绝境,走投无路之时,我才意识到,年轻,原来并不是一种资本。从此,我成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做事刻板的人。我会对学生过潮的衣着,以及他们所犯的错误,翻来覆去地提醒、教育和纠正,甚至雷霆大怒。我不再受季节气候和心情的影响,昼夜不分,时刻处于关注学生的状态中。我原有的散漫而有情怀的生活节奏被彻底打乱,我的眼睛密布红血丝,喉咙阻滞的异物感,再也没有消散过。这种劈脸而来的现实让我真正地变成了“老师”。我所能做的只是积极地颠覆过去,耗尽一种“年轻”,去成全另一种“年轻”。
二
随着学生升级分班至中考毕业,一次次小分开和最终可能很久不会再见的离别,是我每年都在经历的。
离开学还有好些时日,总会有不少学生或家长来问我教哪一班。我真的说不好,因为工作只能服从安排。但一句“我多想语文老师还是你呀”,感动我很多次。
开学后,一些没分在我班上,或已经毕业去读高中的学生,还会给我打电话或者发微信,多是诉苦的调子。但诉不了多久,电话、微信便会在一种各自安生的状态里渐渐停歇下来。他们不在我教的班级,不在我任职的学校,也照样能在别的环境里茁壮成长,蓬勃向上。后会有期也好,后会无期也罢,事物发展的规律,大抵如是。
不过,道理归道理。感情上,我总被他们感动得很彻底。
有一年教到一个极差的班,差到什么程度呢,学生每天上课的状态就跟赶集一样,老师的授课像卖大白菜,摆烂也无人理会。那一年,我生病住进医院,出来以后,学生突然就被驯服了。其实我什么方法也没用,只是不再那么苛求那么激烈。一方面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即便心有余,也力不足;另一方面,疾病确实让人安生,好了以后,病过的心再装不下原来的一些东西。事实上,是疾病剔除了我的生硬,疼痛让我看到以往看不到的。我不过是一次病倒,可谁又会了解那群孩子,在成长的时光里,是否忍受了某种漫长的心理疾病上的痛苦?
我的“放手”,换来了班里的平静。隔阂和龃龉,仍然会有,但原先那种精神游逛的集市课开始有了约定的秩序。摆烂的“大白菜”,也终于遇上慢炖的“锅”。
我一直对他们说,后进,差,叛逆,这“锅”我不背,得你们自己背。果真,他们背起来,甩掉了那层漆黑、迷茫的外壳,闪现出锃亮的一面。经过慢炖,那些原本我以为冷漠自私、无心无肺的硬骨头变得柔软起来。后来这个班的孩子也很争气,大都考上了理想的高中、大学,没考上的,也读了高职,凭借一技之长,稳妥地走向社会。
现在,距离他们毕业已经很多年了,但每年电话、短信最多,走动最多的,还是这个班的孩子。短暂的问询、探望之后,我与他们,如荒原游荡之后久别重逢。不知是距离产生怀念,还是在他们心灵的深处,一直都存有如此的眷恋。于我,本该宠辱不惊,却往往从梦中惊醒。原来,那些剑拔弩张的日子,正是感情被深深记刻之时。
在那之前,我总以为有些叛逆、潦草、敷衍的孩子,他们的劣根性是难以更改的,对他们需要多一些冷脸、严厉。其实不然。
三
我时常还是会为自己某些刻板的条框感到沮丧,不知该以何种更好的方式去做好当下的工作。我依然会要求学生,语文所有的本子、试卷须用一个专用的收纳袋装好,按先后顺序用便条编好编号;古诗默写错了一字,要订正二十遍;练习册迟交或不交的,罚抄生字;单元检测不及格的,放学后留下找我讲解;课前三分钟入室朗读,桌上摆好上课要用的书本,随时抽查名著阅读的情况,阅读摘抄要写赏析、感想;批改过的作业,要重新整理思路写一遍……如此种种。我不是不曾想过他们的承受能力,也不是不曾顾虑过初中生也自有童心未泯的天性。然而,在无能为力之时,只能咬牙切齿执行到底。
其实,他们不听话的样子,更充满活力。那种自发的学习动力,创造了许多令人惊奇的想法和语言表达。对此,我常常在心底默默应允,但我不能过于放任。上一秒还有说有笑,下一秒可能就是一脸阴沉。
渐渐地,他们也与往届的孩子一样,学会了察言观色,有了边界感,懂得课堂的底线在哪里。只要我人一靠近教室,朗读声已经起来。课文讲到重点时,我故意提升音量,一个示意的眼神,他们就会低头默默地做笔记。做阅读理解题,我从不提示,他们也意识到,安静,是此刻最需要的力量。
好多时候,我的办公桌上,总能见到一些小零食、小花朵。我原先以为真正的教育就是驯化,其实不然。真正的教育,是一场师生之间的治愈。
我们都在寻找,都在跋涉,每一次有声或无声的交流,都是在彼此的眼睛里辨认自己。我一直觉得,自己并不优秀,但这份职业给了我幸福感。
面对一群思维十分活跃的孩子,我明显感觉到自身储备的教学技能不够用。这种技穷的局促,使我不得不向更多老师学习,也向我的学生学习。我深知普通的东西已很难吸引现在的孩子,唯有像写文字一样,去谋篇布局,去推陈出新,才能抵达心灵深处。也许,心甘情愿沉溺在一件事情中,获得回响,就是幸福。它并非来自领导的赏识与青睐,而是纯粹地源自学生、家长的尊重和认可。
每当有学生来访,我的内心仍会有一些窃喜。我不愿让别人知道。因为这是一种深刻的感情,它很珍贵,值得深藏。
在文理分工、重理轻文的大势之下,有学生质疑学习语文的必要。为什么要学习语文?为了考试这个答案无疑不会让人满意。我时常告诉学生,学习语文就是为了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你可以循着一只鸟飞行的轨迹,去一片森林或者海洋。你可以围炉说起一堆雪事,走进千年前的一颗心。你更可以挣脱那些赘人的期望,在平庸、众声喧哗的现实面前,保持一些不妥协,致力改变一些不称意和不完美。很多时候,教给学生的话,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的。“独钓江雪”,保持思想的独立,一直是进行时的语文观。
一年一年,置身于青涩而朝气蓬勃的面孔间,忍不住感慨自己正垂垂老去。去新班级上了两天课,新的课本,新的学生,新的搭伴,与那些正处于小离别的孩子一样,我也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开学第一课,一眼扫过去,一群看似默不作声的孩子,那些被手机视频刷得肌无力的眼睛里,也许藏着青春叛逆最激烈的暗流。我猛然想起了去年的情景。我知道立秋三候终究要来,一候凉风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蝉鸣,都很好懂,不必解释。熬到盛夏,必然也会有今年这样的果实,不必埋怨。
初秋的小城,树木依然葱绿,风中还闻不到桂花的香味,但空气中隐约有了些许凉意。阳台上的茉莉、玫瑰都凋落,大半年来所遇的人与事都随着这场凋落褪到记忆的深处,是该种秋花的时候了。
四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了骑行。也许因为它是在中年的时速之外,不限定且完全由自己把控时速,是可以暂时逃离生活,去拥抱风。
这就是进行时的语文,一种有风声和心跳的语文。
独自一人去陈埜骑行。教书的头几年是在那里度过的。但没去打扰以前的同事,我是那么清楚地了解陈埜同事们的热情,虽已离开陈埜多年,但凡我能进去,他们都会不遗余力地给我弄吃的。
有一年去陈埜监考,被陈埜的同事拉去家里做客,吃到天黑还不让走。为什么说“进去”呢?因为陈埜在大山深处。一桌子二十几个盆子菜,除了几个陪同的本地同事,就为了招呼我一个人。
其实,那个乡镇很大,名叫日东,日出东边的意思吧。它也确在县城的东边。陈埜,在日东这个乡镇最深的地方。从字面上看,有些年头,也有点来头。我来之前,“埜”并不在我的字典里,我来之后,才知道它的读音。这是大山深处的村子,给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师范生上的第一堂课。
《说文解字》释义,说它从林从土,简直实至名归。我先前以为这是陈姓人的“埜”,后来把学生花名册一翻,才知这是一个主要以沈、李、刘、丁、杨等姓氏群居的村落。倒是陈姓,零星无几。
同事中有一个陈姓本地人,他说他的祖先之前是在观音岽上住的,后来搬到了日东乡中心村。不管怎样,陈氏无疑是“埜”的第一代拓荒人。只是,我不知道如此闭塞、崎岖的“埜”,何以后来吸引了那么多姓氏,并后来居上逐渐发展为主流?
遥望山上茂密的竹林,以及河边绿伞如盖的荷塘、芋田和姜园,答案仿佛就写在山重水复之上。各种姓氏在陈埜的边边角角繁衍,历经柳暗花明,像春季出笋,呈蓬勃之势。
所以当我到来,所见到的陈埜,并非如我想象的那般贫瘠。它只是闭塞。它的闭塞并不闷人,除了公交车不怎么来(一天一趟),陈埜其他方面和镇中心村没什么区别。商贸农贸交易、杂货特产销售、餐饮娱乐……以镇中心标准配建,该有的功能都有。那时,我进去住了四年。四年里,家校往返,基本上一月一次。山中应有尽有,足以让我避免长途奔波之苦;身边暖心的同事,完全消解了我想家的感觉。因此,陈埜在我心中一直没有困窘、逼仄或冷漠之感,它的闭塞让我安稳,它的深旷让我致远。
至于稳在哪里,远到哪里,我是清楚的。算起来,真正提笔写作,就是在陈埜的那几年。我写过悠然见东山的茶园,喝过同事纯手工制作的米酒。回头想想,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走出过日东的茗芳和酒香。
我是真的喝醉过,而且每次喝都醉。
上回进去监考,知道我不会喝酒,同事也没有劝。由一钵头擂茶说起当年二十岁的我,以及他们的中年。那时的我,一个人来到这里,没有朋友,是那样顺理成章地和长辈式的他们成了朋友。那是我生命中非常受宠的一段时光。
五
那时,山里全是泥路,公交车到日东圩还得走很远的路,时常是祥万老师起个大早,骑摩托车来圩上接我。周末学校无炊的日子,新莲和海兰的家,我是蹭饭的常客。70后的她们年纪不比我大多少,工作之外,在家烹饪缝补、挑挑担担,几乎无所不能。海兰家与学校仅仅一墙之隔,我时常翻墙过去,吃她炖的花鸭板栗汤。新莲是从石城嫁过来做媳妇的,一手厚实的石城菜,每次都把我喂得肚皮滚圆。
校长姓沈,也是本地人,国字脸,俊朗随和,谈吐幽默且不失睿智。我去陈埜时,他已在任上十年。我离开那里很多年后,依然听到他还坚守在陈埜的消息。业界内,时常听闻坚守深山教书育人的故事,但我身边的这一个,最令我感动。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在我心里,他自始至终是一个有儒气、有信仰、有情怀、有决断,不易为外物所动摇的校长。
这些人,温暖了我的二十岁。在一轮不那么公平的选岗中,我意外获得了来自人性最淳朴最明媚的情谊。一种陈埜式的爽朗、热情、勇毅,如血液般融进我的性格。
我跟着海兰学会了骑摩托车。山里的路很崎岖,那种载重、大车把的摩托车,被海兰骑得跟水上漂一样,看起来是那么轻松。艳羡之下,我有了第一辆摩托车,轻骑的,很飘,耗尽我两个月的工资。海兰说我只适合这种,她那种载重型男式的,瘦弱的我把控不住。
我还记得,第一次骑着那辆摩托车经过贡潭那条烂泥路时的忐忑。最后,我把自己摔得脸花脚瘸,被同事们怜惜地笑谈了好久。每每与人聊起这段往事,总能听到对方惊掉下巴式的夸赞,那可是五十多公里的路啊,看不出来,你还有一颗生猛的心!事实上,此前很多年,我是个连单车都怕骑的人。那条艰难而崎岖的路,让我懂得了无畏的意义。
那辆摩托车被我骑到不能再动。直到有了汽车及C1驾照,我仍会偷偷地骑辆电瓶车,享受那种与风拥抱的自由和快乐。
除了与三五好友往来,大多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待着。有一段时间,我跟着现在的同事学会了骑山地车,跟了几回,渐渐地不跟了。更喜欢一个人骑,心无顾忌地走自己喜欢的路,被太阳晒,健康地笑。朋友组局吃饭,我多半是拒绝的。有时,吃到一半就会离场。实在无天可与人聊。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对任何人都保持着清晰的、近乎冷酷的界限感。我时常疑心,那种烙印般被我携带的,来自乡村的淳朴和温情,已经消失不见。
六
经过贡潭,已无烂泥,路面平坦,开阔,山路也不再那般陡峭、蜿蜒。道路两侧大片大片的稻田,高处的山林,远处的云雾,构成了秋日日东的韵味。日光之乡,意远而深长,颇耐人寻味。
记忆里,日东板栗树多。尤其在陈埜,多雨的春天,整个村子的板栗花香气随风而来,裹挟着一种醒脑提神的镇静。每年秋天到了,路边小山坡上都是打板栗的人。刺猬般一团团果壳掉在地上,人们对它的态度是粗暴的,用镰刀、石头砸,用鞋板踩。
有一次,学生送了袋剔除了毛刺外壳的板栗给我,黑褐油亮的果实在我手中哗哗地响,空气中的馥郁让我迷失。在没有任何开壳工具的情况下,我竟像一只馋嘴的松鼠,用牙齿对付了一宿。吃到它的果肉极不容易,一层褚色果皮,要烧开水烫,我嫌麻烦。连皮带肉生吃下去的结局是,不尽鼻血滚滚来。
我虽也在农村长大,但与大山挨得那么近,且深居四年,好多事物对我而言仍然是新鲜的。后来,调到了离陈埜不远的山外小镇,十年里,竟再也找不着幽居深山的心境。在陈埜的四年,我时常散步到一条不知名的小路,站在高处,望着长满翠竹和灌木的坳里村庄,仿佛能听见风和云雾的窃窃私语。这些在我一个异乡人看来绝美的风景,陈埜人似乎从不在意。无论大自然给什么样的收成,他们总是以笑接纳。仿佛所有事物在大山无边的怀里,都是平静的。
那日,骑到陈埜就原路返回了。时隔六年,与我上次进日东一所初中监考时所看到的陈埜又不一样了。村子扩大了很多,修了很多新路,已分辨不清哪条是我初来时的路。
那所我待过的学校,规模没变,但内饰显然崭新很多,有红绿相间的塑胶跑道、球场,白得透高的楼房。用目光继续搜寻,那堵我爬过的围墙,墙上的缺口,早已不在了。海兰家的院门敞着,新莲和小贞家门外的野草快高出墙头,不知她们都退休没?山里的姑娘都是早婚早育,即便她们没有退休,这样的假日,也可能都到城里去带孙子了。
记得一年前,约好去一趟日东,最终没能成行。时光越来越老,这些最初的感情,越显得珍贵。用《聊斋志异》之《王六郎》中的话来说,是“不忘故交,当一往探,勿惮修阻”,但不知为何,我更愿意这样偷偷地看一眼,然后,悄悄地离开。
七
从兰蔸岽冲到谷底,再跟着溪流走到一片开阔的田野,猛然发觉我重走了12年前离开陈埜时的路线。记得我第一次进山,也是从这九曲十八弯的兰蔸山来的。到了日东圩场,同事来接了我一程。四年后的离别,去日东圩场乘车,同事又送了我一程。
其实,陈埜四年,我不太走西边这条路,太绕。通常都是我自己骑着摩托车从东边的贡潭进入陈埜。然而,我最后一次离开,还是走了这条太绕的路。因为要带走的东西太多,不乘车就带不动。
我把单车放在路边,望了望巍峨的兰蔸山,看看脚下的路。当年的水泥路面已经老化,因为车流量少,荒草围堵,原本宽阔的路面变得狭小。陈埜东边,因了一个红军村的振兴,逐年壮大起来,先修起的三车道宽阔大柏油路,让进山的人节省了不少时程,车子都跟着改走了那边的路线。
当年兰蔸山这条路线是很热闹的,不仅有最早的水泥硬化路面,还连通着日东乡大部分村落,因为漫长,也很适合看风景。每逢下雨或霜冻,我偶尔也会走这条路,有时骑摩托车,有时也会乘车,车子盘山而上的惊悚程度堪比站在悬崖边上。
有一回,我乘坐的车子从山腰马蹄形弯道掉下去,翻了好几翻。幸好崖边长满了植物,车子最终被挂在树上,车内的人除了稍微的皮肉伤,都没什么大碍。即便危险,乘车的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多。因为车次寥落,每趟总是爆满。这样的车坐着实在欠舒服,但如果运气好,捡到靠窗的位置,窗外兰蔸山掠过的风景足以抵消挤车的疲惫。春天的时候,映山红从岽底烧到岽顶,爆燃的乔木葱翠绛紫。山下村庄如棋子般遍布沟沟壑壑,几只低头吃草的黄牛悠然自在,水边浣衣的姑娘玉面蓝裙。当然,车窗外的风景肯定不只美这一季。碍于笔拙,无以穷尽词语再修饰这种天然的美,就不一一罗列。
我不曾想过自己可以调动,也许因为文章写得有了点名气,但我想,那些文字也是托了陈埜的福。同事在车站与我挥别,笑着对我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并不知道高处在哪里,但我深知水往低处流的道理。我要去的下一站,就是兰蔸山下往北的壬田中学。
面对一片开阔的田野,孤独感包围了我。我就像一滴被大势裹挟的山间泉水,顺着兰蔸山脉,一路奔流到低处—壬田。壬田,顾名思义,就是田多。起伏的山岭逐渐从视野中消失,被时光缝纫的大地显得静默无言。夏日稻豆青荷的香气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有别于陈埜的味道。一瞬间,我几乎煽情地想到李白出蜀入荆的句子: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此后,壬田的开阔感,让我驻足了十年。直到四年前,我从壬田选调考回了市区,在一个叫思源的地方继续跋涉。
回头看,一个个地名相连起来的,正是我追寻与回归的路。我时常在这条路上往返,步履迷茫而又坚定。行役于世,褪去很多“青”色,仍写下许多温暖,只因我心有“埜”的底色,亦有“田”的丰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