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本名胡志军。《星火》新钢驿驿长。书虫、美食家、业余围棋手。
天气预报中的雨,欣慰地没有兑现。这样,上溪乡畲桃园这面桃花盛开的山坡,这从山谷处就张开的“翅膀”,必将带着我们,飞向高处,不用担心雨淋。
一棵桃树,就是一位高举黄丝伞的仙女,从空中飞临,停在这向阳的坡上。《星火》第七届香樟笔会,“把《星火》读给你听”活动的场地为一座伸出斜坡的钢结构平台,这平台,同样有着飞翔的姿态。“把《星火》读给你听”已经成为《星火》的品牌活动,远道而来的驿友,刚把自己围坐成一弯新月,就有游客陆续闻声而来。客人里,有趁着双休日来赏桃花的一家三口,有结伴春游的学生。离我们一百米处,已经搭好一座舞台,出席上溪乡第四届桃花节的十二位花仙子,盛唐仕女浓妆打扮完毕,即将在舞台翩翩起舞。桃花千亩,春风万顷,尽管演出在即,耐不住热爱抒情的喉咙为近处美妙的诗行诱惑,两位仙子翩翩而来。
我们准备了足够多的杂志,任朗读者在其中挑选中意的作品,任他们在离去时欢喜地带走。在两位花仙子之前,我们已经接待了好几拨客人:两个穿着麻布圆领、大襟短衣、衣袖上镶着花边的畲族青年男子,粗看上去像是孪生兄弟,脸上不时绽露出上溪乡人热情的笑容;两位欧阳修中学的女生,一身素装,沉稳大气,令人联想起挺立峡谷、吐露芬芳的兰蕙。当一位花仙子报出挑好的诗歌时,我顿有快乐的晕眩和飞升感。她挑出的是我以《星火》鸡毛信方式投送、发表在《星火》2024年第2期、驿友文今的作品,这是这个作品第三次给人相中了。面朝桃花,我有双倍的喜悦。这喜悦,加剧了山坡带给我的飞翔的错觉。
两位仙子已经返回自己的舞台。她们和其他仙子一起,轻舒广袖,且歌且舞,祭祀花神的祷文,被她们念唱得声情并茂。这边,“把《星火》读给你听”的现场,仍有游人加入进来。眉月已成满月。诗、歌、舞,原本一家,分开后,魅力各具。《星火》诗歌,胜在春天里读给你听。听众,可以是邂逅的你,可以是一树桃花,也可以是一缕正好路过的春风。
天气怎么看都将晴朗下去。这些年,我们心里长出小小的正念:只要跟随《星火》旗帜,将收获一个个好运。譬如2020年春天,《星火》为了纪念创刊70周年,在鄱阳湖边的余干启动文学火种传递仪式,前两天湖面的荇菜还没有开花,启动仪式这天,水面上突然铺满了望不到尽头的黄色花朵;譬如一个烦恼不断的文友,成为《星火》驿友后,人生突然一帆风顺地开挂起来。有几次《星火》举办活动,下雨的消息言之凿凿,到头来却万里碧空。这回,我们仍然相信,还会得到老天爷的眷顾。
没看到天空的一滴雨,我们先遇见地上一江的水。
潭头乡樟树埠明德渡前的两只猫头鹰十分聪明,在我们之前看上了这条江。岸上的老人向我们介绍,两只猫头鹰是一对老夫妻,两棵香樟树则是一双公婆树,树有370岁了,长着长着就缠在了一起,猫头鹰拿来做了自己的豪华别墅。这对夫妻,整天隐于高处某个秘密的树洞里,用独特的叫声,宣示自己对于每日寅时的主权。脚下的古码头,有着400余年历史,对于它“明德渡”名字由来的介绍文字,钉在数十米之外的一堵墙上,纪念的同时,也昭示着一条黄金通道昔日的煊赫与辉煌。繁华已经落幕,猫头鹰凭借视觉和听觉,了解到的这条古称明德水,现称孤江、潇泷江或泷江的江流,与古时并无二致。孤江发源于兴国县良村镇的西岭和南坑乡的中西坑。一路上,怪石嶙峋,悬崖绝壁,孤江翻崇山,越峻岭,绕弯路,闯急滩,合上固河,收沙溪水,并富水河,硬是凭着一己孤勇,在乱石怪崖间开辟出一条水路。
知道会打扰猫头鹰夫妇,《星火》第七届香樟笔会“《星火》‘第一声’作品研讨”环节,还是要在两棵树下进行。为期三天的笔会,像以往那样,活动在敲定后将无缝对接。要是这对伉俪被打搅得睡不好,那就请耐心当一回《星火》听众吧。两位被邀请来的“第一声”作者,都是00后在校大学生。洋溢着笑容,他们分享写作心得和中彩般的快乐心情。主持人是上犹驿驿长田宁,他分别从小说散文诗歌写作者和纯读者的队伍中指定一人,请他们点评。2018年加入《星火》驿站后,我见证了这本杂志的诸多变化:设立了“鸡毛信”这样的绿色投稿通道,创建了不少像“《星火》文学年”之类费用AA的文艺活动,开展一届接一届“作家教你写作”……新开设的“第一声”栏目是给苦于发表无门而又颇具创作潜力的新人增设的栏目。每每遇到好苗子,《星火》总是觉得捡到了宝。自从有了“驿长村”后,每有重大决策,在里面化身“门卫”的范主编,总要召集大家一块儿商量。那回也不例外,门卫要我们为这个新增的栏目取一个好听的名字。田宁奉上近乎粗暴的“第一篇”,我则献了个蛮文雅的“初试新啼”。栏目名敲定后,我窃喜,认为“第一声”兼容了田宁和我的创意。2018年决定创建《星火》驿站那天,我和田宁相识,彼此引为知己,在诸事上多有默契。像这样的友情,在《星火》驿站比比皆是。
陈小丽是第五届改稿班的学员,和田宁、我一样,也是头批驿长,今日再次相见,别有一番感慨。小丽不在永丰县文联工作,却自始至终把自己当作主人,一路嘘寒问暖,起程引路、落脚安排,事无巨细,思虑周详。见一行人望着江水发呆,立即帮忙联系了竹排。高擎着《星火》旗帜,十位驿友登上了由五位经验丰富的筏工驾驭的竹排,他们将体验到从前贩运盐巴茶叶至长江流域、换回全家一年吃穿用度的行商的水上生活。此刻,江面绿得像一块史前翡翠,岸上的树林倒映江面。那些倒影看上去像琥珀内的影子。在这条江所有的名字中,我最爱“泷江”。泷,雨雾濛濛之意。这会,在两岸绿树掩映下,江面腾起一层水雾。如此种种,让它享有“江西漓江”这样的美名。
身旁的一位村妇,突然亮出嗓子,唱起一首兴国山歌。清越悠扬的歌声,追随远去的竹排,曳出淡淡忧愁。发源于兴国的泷江流经这里,也有兴国女子远嫁此处。山路崎岖,水路曲折。江边眺望的女子,远远望见竹排,想那伫立水面的放排人,必然来自故乡,便唱起山歌来,希望乡亲能停一停,吃一盏她亲手酿制的米酒,喝一碗她冲泡的热茶。歌声袅绕,翱翔在蓝天碧水间的驿友,体验着行商穿峡出谷的艰辛,也感受到敦朴深挚的乡情。
如果时间给够,让驿友们乘着竹排顺着江水而下,将遇到泷江的一条支流:沙溪水。1070年,一个叫欧阳修的老人,终于不再犹豫,改定了《泷冈阡表》最后一个字。一块青州石上,他用庄严的笔法写完了这篇碑文。皇帝不批假,那就托请亲友和家乡的地方官。刻满文字的青州石,经过长时间车马劳顿,装上一艘在码头等候、常年游弋于长江江面的货船。船西南而行,在九江进入赣江,又曲折地西南而行,在青原区进入泷江。最后的水路,便是永丰南部的沙溪水。请尽情地张开风帆,让船一气呵成地抵达合葬父母的泷冈。
载着墓碑的马车在黄尘滚滚的车道上还未跑远,欧阳修的内心就刮起了思绪的风。四岁还乡葬父,四十七岁还乡葬母,两次经历历历在目。母亲去世,他开始创作这篇阡表,中间却多次搁笔。是什么迟滞了他的写作?答案,他写在《泷冈阡表》上,是“有待”。
这“有待”有两方面的意思,一是欧阳修打小就从母亲那里听说了的父亲对自己的期望,二是欧阳修对自身的期许。正是这两种期待,支撑着欧阳修,像家乡泷江水,冲过人生一个又一个险滩。
此刻的欧阳修,却有了少见的无力感,觉得自己并不能看清眼前局面。这感觉出自去年开始的熙宁变法。一生,仿佛已经抵达巅峰;一切,似乎都可盖棺定论。看不清就不看吧,正好,腾出时间,扫净心室,把一桩心事了结。皇帝不允假,在预料当中。那就让思绪飞越千里,在阡表运达之前与合葬着父母的泷冈相会,与家乡的山水和亲人相会。
拜访过泷江之后,我们将在夜里去一近恩江的芳泽。和在南部称雄的泷江一样,恩江在永丰北部展开十九条支流,与泷江一起滋润着永丰2695平方公里的土地。天上星空,地上篝火,这是《星火》活动的标配,一场篝火缺席,便会被驿友引为憾事。今晚的篝火安排在县城的恩江之畔。天气预报一如既往地预告有雨,我们仍旧把它当作玩笑。篝火燃起后,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对岸恩江古城灯火璀璨,完全可以替代星空与眼前熊熊篝火相配。在火光边,自然少不了请地方代表发言。永丰县文联的甘万生主席是《星火》资深驿友,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气质文雅,是我想象中文人的样子。尽管两天下来活动周到得无懈可击,但他说得最多的还是“抱歉、感谢与原谅”。也许是老天爷对他的谦卑也看不下去,抛出几个响雷,觉得还不够,又降下一场急雨。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篝火沙龙的提前结束,让我们走进了恩江古城,景区的工作人员热情地为我们提供雨伞。雨,像舞台上的幕布,簌簌而落,被四周的霓虹灯一次又一次擦亮。古色的楼阁、庄重的古戏台、闪烁的状元楼,雕花的窗棂、刻画的丹霞石……我们再次遇上了欧阳修,一块巨石雕出了他的上半身:头戴方巾,手执一卷书和一支先在砚台上滗尖了的毛笔,有着大义凛然的气质。走上恩江大桥时,雨下得更大了,雨终究响应了一回天气预报,我们却没有一丝沮丧;我们把这亦真亦幻的雨夜徜徉,当成了另一种好运。报恩寺塔在远处的天空映出淡淡的剪影,江水像捕捞不尽的音符,汩汩涌流,起伏在城市低处。在大桥上,我们遇见了一个垂钓男子,裹着卫衣,双手前伸,独钓一江春曲;在一座仿古门楼下,一群高挑的少女,聚拢,同样有着恬静和安然。在他们身上,有着和这座县城相宜的笃定。这样的恬淡不得不让我拿来和欧阳修联系。一个人究竟要读多少卷书,才能有这份恬静?一座城市要涵养多少诗文,才能得这样的安然?初次提倡建状元楼的,是南宋绍兴年间此地的县令吴南老,用意之一,便是纪念欧阳修。其实在更早前,这座县城便已将他视为己出:这种情感,绵延至今。而欧阳修呢,从小到大,也一直将自己当作这片土地的子民,在不朽的《醉翁亭记》里,他以一句“庐陵欧阳修也”掷地有声地结束文章。
回到酒店,雨还在下。拉开窗帘,望见雨滴击打长街。路灯下,街面像刷了一层油彩。手机这时发出一声轻响,一看,是田宁发来一条信息。从新余出发之前,田宁就说要在“第一声”的研讨后,私下再为我开一个小说研讨会。见我推辞,田宁就说,这个会只挑刺,不说好话。潦草洗漱过后,我出门去找电梯,地毯两侧的房门紧闭,想来,经过一整天紧锣密鼓地奔赴,驿友们都累了。我一边乘电梯,一边在田宁半小时前组建的小群里发了一句:“拙作不值得讨论,我来看看大家,闲坐片刻就好。”
敲开田宁的房间,离他安排的“研讨会”还有十分钟。一本笔记本打开着,半屏文字在一片光亮中煞是惹眼。这些年,田宁经常和我分享创作心得,交流对现代小说的理解。在不断取得成绩的同时,田宁也关心我懒散拖沓的写作。过了一会,锦灵来了,两位“第一声”的作者涂池和卢凡也来了,小锋也来了。他们说一句,我就用带来的纸笔记一句。原本说好的“闲坐片刻”,在轻松随意的氛围中过去了两个半小时,不觉已至下半夜。幸亏,房间隔音效果好。最后,我们想起了白天的两棵樟树。如果是在树下,一定会吵到那两只伉俪情深的鸮形目鸟类。然后,想到猫头鹰晚上会离家外出活动,我们又都笑了。“散会”时,卢凡提出要加入《星火》赣南驿站。《星火》在各地设立读者驿站不久,赣州的驿站就发起了“马崖之会”。驿友们在约定的日子,从赣南十八个市区县出发,前往一个叫马崖的地方,畅谈文学理想,切磋文学技艺。以《星火》杂志为接头暗号,以文学为名,不定期地聚会,赣南延续至今。作为同为赣州老乡的卢凡,作为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加入《星火》赣南驿站的新人,他一定会得到快速成长。
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歇的。雨后的永丰,离诗词里的春天又近了些。我们将奔赴这次笔会的最后一站,前往鹿冈乡灵华山白茶基地。从上溪乡、潭头乡到恩江镇,再到鹿冈乡,我们穿越了永丰的南北。这个处在吉安市东南角的县城,形状像一只竖立的哑铃,举起它,就举起了庐陵文化。大巴车上,陈小丽向我们介绍起了永丰的物产、风俗、著名景点、欧阳修家族。听得入迷间不觉进入了鹿冈乡境内。一头健硕的水牛,代表鹿冈欢迎我们,它的身架看上去有些年纪了,却有婴儿般的眼神。水鸭和珍珠鸡,在自己领地自怡自乐,不像水牛那样不停地端详我们。我觉得水鸭和珍珠鸡也同样可爱。车到灵华山,自由活动半小时,我独自登上一座山冈。极目处,皆是翠绿的茶丘。顺着山坡,弧形的茶畦层层叠叠,直达山顶,隐入云脚。碧绿间,有黄红白点一点点挪动,那是采茶人的身影。
收茶站离开门营业尚早,一群鸵鸟在圈内撒欢。樟树林里,孩子们一边观赏鸵鸟,一边荡起秋千;采茶的女人们,把带来的孩子往此处一放,便放心地进了茶园。打出《星火》旗帜,我们也上山了,目标是目测中的最高峰。雨后路滑,陈小丽一路提醒大家注意脚下。从杭州辗转归来的余干驿火炬手王艳金,往后滑了几步,一等稳住身子,便将双臂高举过顶,一丝不苟地履行《星火》旗手的职责。来自章贡驿的青年画家钟逸,抢着殿后,不断给大家鼓劲。采茶女在茶树后偷着乐,与她们的气定神闲相比,我们的样子的确狼狈。近距离观察后,我发现,采茶女远不是小时在画报上见过的、身材曼妙姿态婀娜的少女。她们之中,除了面色黝黑的中年妇女,就是头发灰白的老妪。樟树林里玩耍的孩子,是她们的儿孙。从事副业和看护孩子,这两件事她们一块儿给做了。不停地有脸庞从嫩绿的芽苞上方抬起,目光清澈,面容慈祥,主动和我们打招呼,问我们来自何方,如果我们回应,她们就和我们拉上好一会儿家常。正是采摘明前茶的好日子,价钱冲上一年中的巅峰。在她们身上,却看不到为生计紧赶慢赶的样子。2014年,《关于引导农村土地经营权有序流转发展农业适度规模经营的意见》印发,也是在这一年,永丰县因地制宜发展自己的特色产业,一改农村人口只能外出打工的状况。黄桃、茶叶、茶油、羊肚菌、百合、灵芝、杭白菊等产业的大力推广,让平时负责在家带带儿孙的她们,也能在一年四季见缝插针地发展家庭的“银发经济”。
山顶上,数棵枝繁叶茂的樟树昂然而立,再望别处,有同样的景象。香樟葳蕤,向周围的空间开拓领地,我们高兴地欢叫起来。看来,当地主政者和茶园的业主,充分尊重了樟树在山顶的生存权利。有风吹过,茶树和香樟的枝条一同拂动。这满眼的绿色,使我再次想起欧阳修来,想起他的诗句“青林霜日换枫叶”。其中的“青林”两字,不正是此刻的写照吗?
那首诗名《寄题沙溪宝锡院》,整首诗是这样歌咏家乡的:“为爱江西物物佳,作诗尝向北人夸。青林霜日换枫叶,白水秋风吹稻花。酿酒烹鸡留醉客,鸣机织苎遍山家。野僧独得无生乐,终日焚香坐结跏。”相传,内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欧阳修回乡葬母在西阳宫结庐守孝时,常去宝锡寺拜访方丈,二人非常投缘。终究还是要离别,辞行那天,方丈向欧阳修索要诗文。返回颍州后,欧阳修写下了这首诗,寄给方丈。我琢磨着,欧阳修在写这首诗时,脑海里一定憧憬过自己能够再次回到家乡,久久地打量故里的风土人情,也想象过自己,再次走进宝锡寺的月亮门,远远地冲方丈打起招呼。
想着这些,我回头看见了小丽,她已不像先前那样活泼。在她脸上,已先人一步地流露出离别的表情。沿着原路返回,在县城,我们将分别踏上归程,小丽和女驿长一一拥抱,把惜别和不舍的热泪情不自禁地抛洒在对方肩头。为了忍住眼眶里滚烫的泪珠,我转头去望另一侧天空。在一片空茫处,我仿佛见到我们在下一场活动中相遇。因了《星火》,我们相会有期,然而每一次别离,又都难免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