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ChatGPT的发布掀起了一股人工智能热潮,其优秀的自然语言处理与生成能力引发人类社会知识生产、文本创作方式的巨大变革。基特勒的媒介理论关注媒介技术的历史语境与物质结构,讨论媒介技术如何塑造文化和社会,为我们重新认识机器与人的关系,重新思考人的主体性提供了理论参照。ChatGPT实现了机器的自我书写,冲击了人类语言的独特性,算法和界面的不可见进一步遮蔽了人的主体性。面对以Chat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技术,需要警惕人类中心主义,重新检视人与技术的关系,在强人工智能时代寻找人类的价值,实现人与媒介技术的“共在”。
关键词:ChatGPT;基特勒;主体性;人机关系
中图分类号:TP1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08-0045-06
一、引言
从1997年深蓝计算机战胜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卡斯帕罗夫,到2017年AlphaGo击败围棋世界冠军柯洁,人工智能技术的迅速发展引发了人类社会关注。2023年3月,美国人工智能公司OpenAI推出的生成式人工智能ChatGPT迭代至GPT4.0版本,其仿真化、类人化的自然语言处理优势,使得人类社会知识生产、文本创作方式发生巨大变革,也引发学界对人机关系、人的主体性的重新思考。(1)然而,不管是“人机联姻”(2)、人机协作(3)的设想还是在技术伦理和技术哲学方面提出的隐忧,都以技术的使用为出发点,不同程度上透露出人类中心主义的色彩。 弗里德里希·基特勒的媒介理论为理解人工智能提供了线索。基特勒提出了媒介本体论和信息物质主义的崭新视角,关注媒介技术如何塑造文化和社会,启发我们在强人工智能时代对主体性问题展开冷思考。本文将沿着基特勒的媒介思想谱系,从他关于图灵机、数字媒介与计算机软件的分析中,理解ChatGPT的技术主体性,为智能时代人的数字化生存提供解决方式。
二、重新理解人工智能:基特勒的媒介理论、语境起源与物质结构
基特勒主张媒介技术的发展遵循自身的运行规则,媒介技术具有历史先验性,人工智能起源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语境。区别于常见的科技史叙事,他将“人工智能”概念追溯至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图灵机的发明,认为图灵机具备拉康笔下“智能的形式条件”。尽管图灵机与当前以ChatGPT为代表的强人工智能在交互形式和程序处理上有着诸多差别,但这一观点为我们重新思考何为“智能”提供了有益借鉴。
(一)基特勒的媒介理论
基特勒是德国的媒介理论学者,研究领域不仅穿梭于文学、哲学、心理学等人文社会科学,还涉及物理学、工程学、光学等自然科学和工程学科。他的思想深受福柯的话语分析和拉康的精神分析等法国后结构主义理论的影响,同时批判性地吸收了香农的信息论和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4)他不赞同法兰克福学派重视人文、忽视技术的传统,强调技术物质性与媒介先验性。基特勒将媒介技术与人的关系概括为“媒介决定我们的处境”(5),他以人类对“灵魂”的想象为例阐释了这一观点。基特勒认为,在字母和书写系统成熟以前,哲学家依靠的是“他们的灵魂”。在古希腊对“灵魂”的诸多定义中,基特勒强调了“白板说”,即“一块白板立刻给出了灵魂的定义,希腊人用石板铅笔在上面蚀刻着他们的笔记和书信”。(6)白板是一种想象媒介,对应着现实中古希腊人的记录工具“蜡板”。电影媒介的发明更新了对“灵魂”的想象。“在1900年,‘灵魂’实现了技术升级,变身为电影。”(7) 19世纪末,电影媒介的发明和普及,改变了人们对于“濒死体验”的描述和想象,也就是说,“在媒介提供了模型与隐喻之前,我们对自身的感官一无所知”。(8)这个过程是完全偶然的,这就是基特勒反复强调的媒介技术的“历史—技术先验性”,即必须先存在某种媒介技术,才能产生“灵魂”等观念,媒介技术是这些话语的物质性前提。
基特勒的媒介理论关注媒介技术的硬件结构,这并非仅仅是对技术的还原,而是在非话语实践中试图揭示技术自身的运作规则。以康德为代表的认识论传统以人类为认识主体,围绕人类感官展开。但基特勒和恩斯特认为这一认识论传统是未加批判的,人类很难通过感官直接把握技术装置的处理过程,技术性媒介方能捕捉并记录感官之外的“物理之真实”。因此,媒介认识论主张关注“技术性媒介与真实的关系”,而非“人类与真实的关系”。(9)然而,媒介认识论在可行性上面临诸多质疑,完全避免人类认识参与的媒介技术研究很难实现。因此,不妨将媒介认识论作为人类认识论的有益补充,揭示被遮蔽的技术的历史语境和物质结构。
(二)图灵机:人工智能的语境起源与物质结构
基特勒在论文集“In The Truth of the Technological World: Essays on the Genealogy of Presence”中提出,人工智能诞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社会语境。这一时期对应他的媒介系统分期中“第三阶段的起点”(10),标志就是图灵在1936年发表的论文《论可计算数及其在判定问题上的应用》。图灵在文中提出了“图灵机”概念:图灵机并非是某种实体机器,而是一种抽象的数学模型。基特勒对其做了更详细的描述:“图灵机仅仅由一卷纸带组成,这卷纸带包含着指令、数据与地址——输入与输出,程序与结果。图灵机不需要打字机键盘上的许多多余的字母、数字和符号。它们只需要一个符号和它的反面:即1和0。通过在构成其人工智能的全部的IF-THEN规范的基础上,对这一二进制信息进行采样,图灵机得以自动运行:这条纸带或是完全不移动,或仅仅向左或向右移动一点;也就是说,它的移动正如打字机的空格键和退格键一样离散地进行。区别在于,二者不同的读取方式会决定接下来的书写内容。图灵机根据1或0来决定保留这个标记还是删除它。在这一简单的操作后,程序循环将跳回到读取,如此反复,无止无休。”(11)常见的科技史叙述中,“人工智能”这一概念于1956年的“达特茅斯会议”被正式提出,即1956年是“人工智能元年”。然而,基特勒认为图灵或英军情报机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所使用的计算机技术已具备某些“智能的形式条件”,这也是为什么基特勒将讨论图灵及计算机技术的论文命名为《世界大战中的人工智能》。
尽管基特勒笔下的“人工智能”与当下的ChatGPT存在诸多差别,他在“Th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of World War: Alan Turing”一文中并未回避这一事实。“决定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计算机并不具备严格技术意义上的人工智能,它们没有参考框架实现自然语言符号交互,也没有模式识别的程序来处理表单和图像。”(12)然而,基特勒认为这些机器满足了拉康从Karl von Frisch的蜜蜂实验中得到智力的形式条件,因而可以被称为人工智能。蜜蜂之间通过某种舞蹈传递关于某朵花所处位置的信息的代码,这一信息传递的过程一方面根据阳光的角度,另一方面根据距离来完成。而这一代码与人类语言的区别就在于,“语言表达的形式本身就定义了主体性。这一过程如果用语言表达就会说,‘你去这里,然后当你看见某个东西时,你再转去那里。’换言之,语言指向的是关于他者的话语(Discourse about the other)”。(13)
在蜜蜂实验的例子中,人类语言并不直接给出位置信息,而是需要参照“他者”,人的主体性得以显现。而计算机使用的IF-THEN语句取消了人类特有的主体性。计算机在执行一个既定的任务或临时计算时,并不通过直接命令,而是经过一个基本判断(IF…THEN…)自行决定后面的命令。“自从IF-THEN命令不再是人类的特权以来,所有关于主体之死的哲学论争都得到了解决,因为武器本身已经成为主体。”(14)在此意义上,人与技术的关系并非双向的、辩证的,而是由技术先验性决定人的存在的单向关系。延续基特勒对人—技关系的观点,ChatGPT可能为人类理解“智能”提供了物质基础。尽管基特勒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图灵机已经具备智能的条件形式,但大众直到ChatGPT出现才重新思考和理解人类“智能”的意涵。ChatGPT的开发是计算机硬件发展、程序算力不断提高的结果,人工智能的出现则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技术的发展更迭是历史语境与物质条件共同作用的结果,这也是基特勒反复强调的“历史—技术先验性”的应证。
三、身体、语言与界面:ChatGPT如何冲击了人的主体性
在传统的人机关系中,人是机器的使用者,机器是缺乏主动性的工具。ChatGPT变革了社会知识生产、文本创作方式,也重构了人机关系,带来“智能哲学”滤镜下的“真实危机”。(15)既有研究将人类身体的独特性和语言生成能力视为人类主体性的重要体现,ChatGPT实现了机器书写和语言生成,冲击了人的主体性。此外,在ChatGPT软件层面的交互界面和硬件结构中的权力关系上,人类受到不同程度的遮蔽,对技术的理解和掌控面临重重困难,人的主体性更加渺茫。
(一)写作的终结:机器书写与身体退场
身体作为主体的传统可以追溯到梅洛-庞蒂,他将肉体与心灵相统一的现象的身体作为存在的主体。(16)在关于人工智能与人的主体性的讨论中,主张人类主体性的学者们也强调人类身体的重要性,认为人类身体带来的具身感知与身体经验是认知的基础,ChatGPT“肉身”的缺失是其难以逾越的局限。(17)抑或是主张机器算法只是对人类思维和大脑意识的一定程度的模仿,尽管具备强大的运算能力,却缺乏能动性和创造性。(18)基特勒不赞同计算机是人造大脑的观点,也不认为其运行方式是对人类思维过程的模仿。相反,他认为计算机优化了信息处理的模式,恰巧这些模式人类也具备,因而被误认为是人类的特质。(19)在机器与人关系的问题上,基特勒将人类视为“图灵之前的计算机”,这与图灵提出的“幼儿的大脑皮层是一个非结构化机器,可以通过适度干预训练来实现结构化”不谋而合。在基特勒看来,人类身体最终可能会沦为技术的客体。(20)
基特勒认为书写经历了从身体的书写到机器自动化书写的过程。19世纪前后,文字媒介的垄断驯化了写作和阅读行为。书写笔迹成为了衡量个体的完整尺度,正如黑格尔所述,“这种墨水和文字的流动体现出被字母驯化的个体的‘样貌和外在’”。被驯化的读者学会了默读而不是出声朗读,光学和声学的数据流停止了对自身的书写,媒介技术改变了人思考和理解的方式。这一时期的书写离不开手的参与。20世纪,打字机的出现打破了书写垄断,文字和排版被字体和键盘标准化,导致纸张与身体、书写与灵魂完全脱离,写作不再彰显个性,“所谓的‘人’被分裂成生理结构和信息技术”。(21)计算机与人工智能的发展带来书写的终结。基特勒将写作的最后阶段定格在20世纪70年代末——英特尔工程团队在绘图纸上完成了第一款集成微处理器硬件架构的绘制。随着微处理器愈发复杂,完全通过手写设计已不再可行。在开发下一代计算机时,工程师往往使用计算机进行辅助设计。基特勒基于上世纪70年代的技术条件推断出,编程语言的发展使得技术发展需要依照机器语言本身的逻辑,机器本身具备了阅读和书写的能力。基特勒通过考察媒介技术的发展进程,发现媒介的发展并不是回应人类身体感官的需求,而是在回应其他媒介的发展。媒介技术有自身的发展逻辑。因此,媒介技术不仅“完全独立于个人的,甚至是集体的身体”,而且其发展反过来会对人类的感知和器官“造成压倒性的影响”。(22)基特勒认为,人的感知受到机器限制(23),人类的身体只是与媒介技术自身发展进程相适应的一种结果。
(二)开放式生成的语言机器:打破人类语言独特性
ChatGPT作为一款人工智能技术驱动的自然语言处理工具,是大型语言模型的一种,最重要的特性便是在原始的GPT1.0版本体现出的擅长处理长句子和段落的能力。GPT3.5模型的训练分为生成预训练、监督微调和人类反馈强化学习三个阶段。(24)不同于编码-解码(Encoder-Decoder)和仅编码(Encoder-only)类型的语言模型,GPT语言模型仅包含解码器(Decoder-only),即程序通过给定的前一个单词预测生成下一个单词。这一工作原理在文本生成和问题回答上具有出色表现,从而实现了专用于会话任务的ChatGPT模型更具互动性、连贯性和具有上下文感知的会话能力。在ChatGPT之前,许多公司都推出了聊天机器人,其应用场景扩展到购物、日常生活、咨询等。这些聊天机器人严格遵循事先编写的程序,在用户触发关键词时自动回复预先设置好的语句,而面对程序预设之外的问题与要求时,只能生硬地表示自己不知道。ChatGPT则会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这种不明确的非理性答案被学者称为“褶子性回答”,与人性本身的褶子结构相呼应。(25)
语言与智能有着紧密联系。(26) ChatGPT的开放式语言生成能力冲击了人类语言的独特性。语言学教材从二层性、位移性、能产性和递归性四个特点区分了人类语言和动物语言,将语言视为人类的特有产物。(27)人类能够不断补充自己想表达的含义,对自己的想法进行解释和补充,这种反身性正是尤尔认为的人类语言独特性所在。ChatGPT利用人类反馈强化学习技术(RLHF)实现了语言无限能产和递归的再现,通过预设初始语料库、训练偏好数据模型和自动比对微调三个步骤(28),ChatGPT不断生成和完善自身语料库,成为语言生成机器。尽管有学者批评ChatGPT的生成逻辑仅仅是概率预测,不涉及思考和理解,但ChatGPT展现出的自然语言生成能力对理解语言与人类思维的关系提供了新的思考。柏拉图认为书写是口语的复制品,口语是思想的复制品,思想的源头在于绝对理念。在此意义上,人类语言是对思想的转译。ChatGPT的语言生成逻辑打破了思想的神话,语言和书写本身成为了思想,思想在语言中涌现。(29)
随着ChatGPT的使用场景不断丰富,使用范围不断扩大,逐渐呈现出语言基础设施化的趋势,这也将重新规定语言标准。(30)用户在使用ChatGPT时,为了提高沟通效率、促进任务完成,需要按照GPT模型事先设定的“提示词”进行提问。(31)在此过程中,使用者对自然语言的既有理解将被重写,换而遵循GPT模型的语义用法。使用者调整后的语义将成为GPT模型进行再次反馈强化学习的数据来源,最终在一次次的反馈循环中强化GPT的语言标准。媒介系统变革带来人类铭刻系统的深刻变革,这一变革带来了历史的断裂,即基特勒笔下的“断代话语网络”。话语网络1800和话语网络1900彼此割裂,话语网络1900使得一切书写技术都必须符合模拟技术的标准。ChatGPT已经具备成为语言基础设施的潜力,将逐渐成为语用的全新标准,推动机械化的书写向数字化书写转变。
(三)难以穿越的幻象:被软件遮蔽的人
ChatGPT具备强大的自然语言处理功能,使用者不需要掌握代码知识,只需通过日常的会话提问就可以驱动GPT完成任务,极低的使用门槛是“用户友好型界面”高度发展的产物 。基特勒早有“软件不存在”(There is no software)的提醒,他认为软件遮蔽了作为物质基础的计算机硬件。他主张穿越软件的幻象,从而摆脱软件的控制,与计算机硬件实现直接交互。然而,“穿越软件的幻象”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可能实现,计算机用户面临着至少两重困境。
第一重困境是计算机程序语言在数量上的不断增长。计算机在诞生之初只有硬件没有软件,使用机械系统(用于输入和输出的一些穿孔纸带)和电子系统的组合,没有预先存储好的程序,编程操作需要通过手工插接线路的方式完成,这导致了机器运算速度受限于人类的手工插线操作。直到1950年EDVAC计算机的发明,计算机才有了“硬件”和“软件”之分。基特勒提醒人们警惕软件带来的严重后果,自从电影和留声机的发明以来,现代媒体技术根本上是为了削弱感官的知觉而设置的。自此以后,我们难以得知我们的写作在做什么,尤其在编程时。高级编程语言的发展带来软件的繁荣,长期以来的语言垄断让位于新的编程语言等级制。语言等级制营造了一种假象,高级程序语言的表述形式与人类自然语言看上去最为接近,使用者往往会将这些“高级”程序语言视为更“透明”的语言,而逐渐远离作为基础的二进制代码。程序语言巴别塔最外层的图形用户界面以用户友好性作为开发宗旨,简单易用的特点使得计算机用户早已对其习而不察。然而,相较于机器语言、汇编语言,这一图形用户界面距离计算机硬件的距离最远,普通计算机用户几乎不可能接触和理解计算机的硬件设计,专业的程序设计员也只能借助高级程序语言完成编程工作,计算机硬件就此被遮蔽。ChatGPT用户界面以文本输入框为主体,使用者不需要有任何编程知识基础,只需要像在日常生活中提问一样使用自然语言表述自己的要求即可。GPT模型开发者也以“用户友好”为目标改进使用体验,自然语言交互使得用户在使用过程中不会接触到任何代码程序的部分,更无法接近代码的本质——计算机的物质结构。看似极为透明易用的用户界面,实则斩断了用户与硬件间的直接交互渠道,人类的主体性更加飘渺。
高级程序语言的单向编译性带来了第二重困境,这比第一重困境更难跨越。高级程序语言的迅速迭代发展,编程语言复杂性不断提高。普通计算机使用者在学习编程语言上面临更大的难度,往往只能掌握最简单和表面的语言。与此同时,这些高级程序语言自身的加密程度也导致反向破解的难度与日俱增。高层次的程序设计语言——它们组成的巴别塔建得越高就越像日常语言——运行方式就像是最新的数字密码学中所谓的单向运作(one-way functions)……反向操作——即根据某功能的结果推算输入参数——所需的时间成本,相对于该功能的复杂程度将出现指数式的、不可承受的增长。换言之,单向功能从算法自身的结果中保护了算法。(32)这种类似“密码学”的语言设计方式,使得从高层次程序语言回到原始二进制系统越来越困难,几乎不再可能。计算机用户只能停留在硬件的外层而难以接近硬件系统。ChatGPT的开发过程同样体现出这一特点。OpenAI公司的开发团队已经承认,“从ChatGPT开始,AI出现了推理能力,没人能解释这种能力出现的原因”。程序语言与模型的复杂性,让模型本身对于开发团队来说都难以破解。此外,出于商业原因,OpenAI公司并未公开GPT-4模型的底层代码,ChatGPT算法的反向破译几乎是不可能的,其算法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可见的。除了软件层面的遮蔽,计算机硬件层面还被直接写入了阻止使用者接近的保护禁令,这使得计算机在设计之初就从物质层面将使用者阻隔于硬件系统之外。英特尔公司在其生产的处理器的“真实模式”之外,设立了“保护模式”。在基特勒看来,“保护模式”实际上是为了防止计算机系统被计算机用户所控制和修改。“在保护模式中,CPU自身是带着优先性、禁令、特权与障碍来进行工作的。”这种计算机物质结构上的等级秩序是固化的权力机制的体现,计算机的使用者并不拥有对系统的控制权。
基特勒对计算机软件和硬件的分析依然适用于当前人工智能高速发展的境况。GPT模型在自然语言处理上体现出的无限能产和无限递归消解了人类语言的特殊性,人类被排除在写作环节之外。人工智能开发者们致力于开发出能高效解决人类任务需求的模型和程序,以用户友好型界面降低使用门槛,也导致“穿越软件的幻象”更加不可能。在软件层面,使用者无法接触到代码程序,甚至开发团队也无法理解GPT模型的某些能力的形成,使用者不具备对系统的控制权。机器具备了自我读写的能力,人的主体性更加渺茫。
四、结语
本文以基特勒的媒介理论为主线,通过分析ChatGPT的硬件结构与运作方式,对智能时代人的主体性进行了探讨。基特勒强调媒介物质性,摒弃了人文主义传统,关注被忽略的技术运行过程。他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使用的计算机技术已经具备智能的形式条件,因为IF-THEN命令语句取消了人类语言的主体性。科技史叙述中将1956年作为人工智能元年,而基特勒将人工智能的历史语境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为重新理解“智能”提供了启示。具体而言,ChatGPT从身体、语言与界面三个维度冲击了人的主体性。首先,基特勒认为,人类的身体是与媒介技术自身发展进程相适应的结果,媒介技术的发展进程独立于人的身体。其次,使用者学习“提示词”将影响语用标准,赋予ChatGPT成为语言基础设施的潜力。ChatGPT利用人类反馈强化学习技术实现了语言无限能产和递归的再现,打破了柏拉图关于语言和思想的神话。此外,ChatGPT的用户友好型界面和自然语言交互遮蔽了作为物理结构的计算机硬件,“穿越软件的幻象”更加不可能。在硬件层面,计算机还被直接写入了“保护模式”,使用者并不具备对系统的控制权,人的主体性更加渺茫。
基特勒研究者温斯洛普-扬教授在谈及ChatGPT与大语言模型时,认为大模型的运行方式是使用超大数据库生成内容,这与人类讲述者并无差别,基特勒的话语网络也不过是更大的语言模型。(33)基特勒提醒人们,“人作为媒介技术开发者的美好想象似乎已经不复存在了”,面对飞速发展的ChatGPT、AIGC等人工智能技术,人类还是常常陷入作为人类工匠的想象之中。媒介技术的演进已经充分体现出先验性和自主性,实现了从“具有想象力与现实性双重属性的媒介”到“物质性的机器媒介”再到“不可见的技术媒介”的跨越。(34)在数字时代呼唤对人的意义的重新思考,跳出“人—技”二分,为重新理解媒介和人的主体性提供了丰富的想象力,从而追求人与技术和谐共在的理想状态。
注释:
(1) 廖声武、郑永涛:《国内新闻传播领域关涉人工智能话题的研究(2021—2022)》,《社会科学动态》2023年第8期。
(2) 姚建华:《自动化新闻生产中的人机联姻及其实现路径》,《当代传播》2021年第1期。
(3) 崔中良、卢艺:《劳动替代危机下人机关系的颠覆与重建》,《江汉论坛》2024年第2期。
(4) 吴璟薇、曾国华、吴余劲:《人类、技术与媒介主体性——麦克卢汉、基特勒与克莱默尔媒介理论评析》,《全球传媒学刊》2019年第1期。
(5)(10)(21) [德]弗里德里希·基特勒:《留声机 电影 打字机》,邢春丽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283—284、14—15页。
(6)(7)(8)(22) Kittler Friedrich, Optical Media, Polity, 2010, p.34, p.34, p.35, p.30.
(9) 于成:《媒介考古学冷凝视下的时间性:以基特勒、恩斯特的媒介理论为线索》,《新闻界》2023年第5期。
(11)(12)(13)(14)(32) Friedrich A. Kittler, The Truth of the Technological World: Essays on the Genealogy of Presence,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p.187, p.179, p.180, p.180, p.224.
(15) 张亮:《关于“ChatGPT”的历史唯物主义三重审思》,《理论探讨》2024年第3期。
(16) 韩敏、赵海明:《智能时代身体主体性的颠覆与重构——兼论人类与人工智能的主体间性》,《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
(17) 王鑫:《基于“理解”的ChatGPT人机交流反思与主体性问题复归》,《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5期。
(18) 张劲松:《人是机器的尺度——论人工智能与人类主体性》,《自然辩证法研究》2017年第1期。
(19) Winthrop-Young Geoffrey, Kittler and the Media, Polity, 2011, p.95.
(20) 张昱辰:《走向后人文主义的媒介技术论——弗里德里希·基特勒媒介思想解读》,《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4年第9期。
(23) 张昱辰:《媒介与文明的辩证法:“话语网络”与基特勒的媒介物质主义理论》,《国际新闻界》2016年第1期。
(24) D’Amato Kristian, ChatGPT: Towards AI Subjectivity, AI amp; SOCIETY, 2024, pp.1-15.
(25) 张生:《ChatGPT:褶子、词典、逻辑与意识形态功能》,《传媒观察》2023年第3期。
(26) 陶锋、刘星辰:《从人机对话到人机交往——人工智能大语言模型的哲学反思》,《社会科学战线》2024年第5期。
(27) Yule George, The Study of Langua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2, pp.11-15.
(28) 张洪忠、黄民烈、张伟男等:《ChatGPT的技术逻辑、社会影响与传播学未来》,《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2期。
(29) 刘海龙、连晓东:《新常人统治的来临:ChatGPT与传播研究》,《新闻记者》2023年第6期。
(30) 胡翼青、胡欣阅:《作为语言基础设施的ChatGPT》,《新闻记者》2023年第6期。
(31) 陈秋心、邱泽奇:《“人机互生”时代可供性理论的契机与危机——基于“提示词”现象的考察》,《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5期。
(33) 周才庶:《基特勒、德国媒介理论与中国媒介研究——杰弗里·温斯洛普-扬教授访谈》,《新闻记者》2024年第3期。
(34) 郭小安、赵海明:《媒介的演替与人的“主体性”递归:基特勒的媒介本体论思想及审思》,《国际新闻界》2021年第6期。
作者简介:张欣然,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责任编辑 程 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