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将家庭的教养体系分解为三个要素:教养目标(价值)、教养模式(态度/风格)、教养实践(行为)。通过分析当代中国家庭“成人成才、争先培优”教养目标的生成过程及其分化、不同家庭教养模式类型以及不同家庭在家校合作、教育培训参与、子女社会交往管控、手机使用管理、亲子情感互动等方面的教养行为差异,本研究尝试对当代中国家庭呈现出的不同教养形态进行类型化分析,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究不同家庭教养形态对青少年社会化意愿、能力及结果可能产生的影响。基于此,本文进一步探讨如何构建校家社协同育人体系,给予家庭教育及时有效的引导,提升青少年社会化意愿、能力,帮助其健康成长。
关键词:教养形态 社会化 校家社协同育人
一、引言
在传统中国社会,青少年深度嵌入家庭及学校,家庭与学校又深度嵌入地方熟人社会体系。因此,青少年的社会化是嵌入“家庭—亲属网络—学校—地方社会”这一层级嵌套结构的。在这一嵌套式教养结构之下,绝大多数青少年处于“成就自然成长型”社会化样态,家庭对青少年的社会化发挥着重要作用。与此同时,“亲属网络—学校—地方社会”同样发挥着极其重要的功能。特别是,当家庭教养缺位或存在偏差时,“亲属网络—学校—地方社会”能够对冲来自家庭的负面影响或者发挥补足家庭教养缺位的正功能。
然而,随着现代社会的高速发展,地方熟人社会体系在人口大规模流动及城镇化的快速推进中渐趋瓦解,村社组织、村社乡贤、亲属网络的协作育人功能不断弱化。此外,教育管理体制改革与教育布局调整使得“文字上移”不断推进[1],并且随着学校的规范化办学与科层化发展,学校的社区性权威变弱且逐渐脱嵌于地方社会,家校关系走向平等化,学校在面对家庭时不再具备极强的“教育权威”,使得学校在家校共育中面临着转型与调适困境,这一困境的极端表现是在发生家校冲突时学校往往处于弱势地位,教师的教育主体性、主导权以及教育惩戒权不断被弱化。[2]
由此,家庭的教养责任、作用及负担大幅增加,特别是随着社会分化的加剧以及科学育儿话语的传播,家庭教养模式、教养实践对青少年社会化的影响无论是在实际功能层面还是在价值观念层面都被提到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国内外心理学、教育学以及社会学等学科关于家庭教养的研究也在不断增加。有关家庭教养的专业知识与中国家庭的教养实践实现了“互构”——专业知识影响了教养实践,教养实践又进一步催生了各类专业研究,这些专业研究经各类出版物、网络媒介的传播又反过来指导家庭教养实践。
本文基于近几年笔者及其所在团队在我国东、中、西部广泛收集的家庭与教育专题调研材料,在与国内外既有相关研究进行理论对话的基础之上,试图探讨在社会转型与家庭变迁过程中,中国家庭在教养目标(价值)、教养模式(态度/风格)、教养实践(行为)等方面形成的类型化差异及其对青少年社会化意愿、能力及结果的复杂影响,并进一步探讨如何在实践中增强家庭教养的正功能,减轻家庭教养压力,减少不当家庭教养方式,补足家庭教养缺位对青少年社会化带来的负面影响及风险。
二、家庭教养体系的三元素:价值、态度与行为
家庭教养具有三个基本要素,首先是教养目标,即家长关于子女成长的价值观念。在传统中国社会,中国家庭的教养目标可概括为“先成人后成才”。如前文所述,在传统社会,青少年的成长嵌套于层级结构之中,“成人”是一个相对自然的过程,青少年在“家庭—亲属网络—学校—地方社会”的濡化下自然习得社会规范与家庭伦理。另一方面,在传统社会中,由于社会流动性不强,对于绝大部分普通家庭而言,子女能否“成才”取决于子女是否为“读书的料”。如果子女是“读书的料”,那么父母自然会尽力给予支持,但是“成才”还是得依靠子女自身的学习自主性与刻苦努力的学习精神。如果不是“读书的料”,在子女数量众多、家庭资源有限的情况下,父母自然不会强求,家庭教养便呈现出“成就自然成长型”的养育形态。
改革开放后,随着市场经济体制的发展及不断完善,文凭对个体的工作类型以及收入水平的影响越来越大。并且,随着社会流动的加速与社会分化的加剧,受教育程度极大地影响了年轻人及家庭的发展能力。于是,许多家庭的培养目标变成了“成人成才,争先培优”。虽然随着全球化与现代化的发展,中国曾一度出现了对于西方社会“快乐教育”“民主教育”的赞美乃至过度吹捧,兴起了对于“应试教育”的批判以及对于“素质教育”渴求的热潮。但很快,这波热潮就过去了。随着社会分化的加剧与高校的扩招,以及国家极为稳妥、慎重的统一高考体制改革,如何通过家庭的教育投入来实现子女的“争先培优”成为许多中国父母特别是中产阶层父母的最重要目标。由此形成了所谓的“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新教育伦理,父母在强家庭伦理责任感的驱动下越来越深度地卷入到教育竞争当中。[3]教育市场化的发展、教育资源的不均衡状态、社会分化的不断加剧则进一步强化了家庭的教育焦虑与教育投入。
在此过程中,中国家庭教养目标既具有跨阶层的一致性,也出现了一定程度的阶层分化。[4]对于绝大多数中国父母而言,他们都希望子女能“成人成才”,更希望子女能“争先培优”。但是,在经济社会发展中,不同家庭之间逐渐出现了社会分化乃至社会分层,一些家庭在子女教育方面能投入的资源及精力有限,一些家庭走向离散化乃至破碎化,在子女教育投入方面更是乏力。此外,家庭教养是家长与子女的双向互动过程,也要依据子女的情况进行动态调适。一些家长在此过程中或不断强化“争先培优”观念,或放弃“争先培优”观念,一些家长甚至放弃了子女“成才”的教养目标,希望或要求子女“成人”即可。少数家庭特别是少数底层家庭甚至连让子女“成人”的目标都难以实现。
其次是家庭教养模式,即家庭在子女教养方面的态度或风格。家庭教养模式一直是心理学、教育学以及社会学等学科关注的重要研究议题。在心理学与教育学界,美国社会学家鲍姆林德根据家长对孩子的控制程度区分出三种家庭教养模式类型——权威型、专制型以及宽容型——影响最为深远。此后,麦考比和马丁进一步基于要求性和反应两个维度,将教养模式划分为高响应、高要求的权威型;低响应、高要求的专制型;高响应、低要求的放任型和低响应、低要求的忽视型四种类型。[5]这一分类拓展了鲍姆林德的研究,对此后的家庭教养模式相关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
社会学领域的研究则主要从阶层视角出发,探讨家庭教养模式的阶层差异、造成家庭教养模式差异的社会结构与文化观念以及家庭教养模式差异对青少年及家庭发展的影响。美国社会学家安妮特·拉鲁在《不平等的童年》一书中基于对美国家庭的田野调查,提出了不同阶层教养模式的二元框架——中产阶级的协作培养型与工人阶级的成就自然成长型两种家庭教养模式。[6]受拉鲁的分析框架影响,国内一些学者也重点关注中国家庭教养模式的阶层差异与城乡差异,指出农村家庭或低阶层家庭更可能采取放纵或专制型的教养模式,而城市或高阶层的家庭更倾向于采取权威或民主型的教养模式。[7]
近年来,国内一些学者基于田野调研,在上述家庭教养模式分类框架基础之上,探讨了当代中国家庭的教养模式与类型。有学者将中国家庭教养模式划分为极端型、严厉型、溺爱型、成就压力型和积极型;[8]有学者将之划分为理解鼓励型、过分约束型、冷漠专制型和限制保护型;[9]有学者基于调查,从青少年的角度出发,将中国父母教养模式分为疏离忽视型、漫不经心型、温暖接纳型、温暖控制型、严苛控制型、严父慈母型和严母慈父型七种潜在类别;[10]有学者将中国家庭教养模式划分为恩威并施型、谨慎规划型、丛林法则型与束手无策型。[11]这些分类为我们理解中国家庭教养模式提供了有益启发,但是上述分类多是对田野经验的粗略概括,并没有对教养态度/风格、教养行为、教养效果进行明确区分。
南希·达琳等学者基于对家庭教养相关既有研究文献的综述指出,教养模式指的是家庭的养育风格或家庭情感氛围,这与父母的性格特征、夫妻之间的关系以及父母与子女的情感关系等因素紧密关联,家庭教养模式直接影响青少年社会化的意愿与能力,从而影响青少年的社会化结果。[12]这也提醒我们,在研究中应将教养模式或教养态度/风格与具体的教养实践行为分开进行分析。考虑到在中国存在祖辈深度参与子代家庭日常生活,特别是中国存在许多隔代抚育家庭,因此在研究中国家庭教养模式时,既要考虑父母性格特征、夫妻关系及父母与子女的情感关系,还要考虑联合家庭的代际关系、家庭抚育分工、家庭情感氛围等因素。
第三个要素是家庭教养实践或者说具体的教养行为。家庭教养实践直接影响青少年的社会化结果。在当代中国,家庭教养实践主要涉及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家校合作,家校合作的紧密度与具体样态对青少年产生直接影响;第二,教育培训,在应试教育体制下,为实现“成人成才,争先培优”的目标,许多父母热衷于选择校外教育培训,校外教育培训课程的数量、方式对青少年的时间安排、社会交往、学生生活心态产生直接影响;第三是社会交往状态,父母对子女社会交往的引导与管控直接且深刻影响其社会化行为;第四是手机管理,随着数字化社会的到来,青少年的社会化路径被重构,青少年可以借助手机在虚拟世界不受管控地娱乐、社交、消费并生产情感内容,家长对子女手机使用的管理效果直接影响其社会化模式及结果;[13]第五,情感互动,父母与子女的日常情感互动频次及密度等直接影响其社会化结果。
综上,基于对国内外相关研究的评述,特别是参考南希·达琳等学者构建的分析框架,并结合笔者及其所在团队成员在全国多地的深度调研材料,本研究构建了一个分析当代中国家庭教养体系的分析框架(如图1所示)。在此分析框架中,教养目标直接影响家庭的教养模式与具体的教养实践,教养模式影响家庭具体的教养行为、青少年社会化意愿及能力,进而影响青少年社会化结果。同时,教养态度与教养行为也对青少年社会化结果产生直接影响。
笔者认为,麦考比等心理学家提出的四维教养类型框架具有很强的参考意义。基于文献综述与实地调研,笔者以此类型框架为基础,进一步构建了当代中国家庭教养模式的类型分析框架:第一,高响应、高要求特征的“策略民主型”教养类型,这是一种基于“成人成才,争先培优”教养目标、倾向于“权威型”的教养模式;[14]第二,低响应、高要求或随意对子女提出严厉要求的“权威型与专制型”教养类型,在实践过程中权威型与专制型的教养模式边界模糊,权威型教养很容易转向专制型教养;第三,高响应、低要求的“民主型与溺爱型”教养类型,所谓的民主型教养与溺爱型教养有差异,但两者很容易融合;第四,低响应、低要求的“放任型与忽视型”教养类型,放任型与忽视型相似,但也有细微差异,主要区别在于家长教养态度及态度产生原因。
三、当代中国家庭教养形态的类型特征与青少年社会化
基于上述分析框架,结合全国多地的田野调研材料a,笔者尝试对当代中国家庭教养形态作类型化分析(如表1所示)。需要注意的是,本研究基于广泛的经验调研,主要从阶层视角出发,在每种教养形态下列举了采取此教养形态的典型家庭,但这并不意味着笔者认为阶层与教养形态之间有着线性因果关系。因此,在列举典型家庭时,本文参照既有研究以及已有调研经验,从家庭经济水平与年轻父母受教育程度两个维度出发,粗略将经济收入水平较高或年轻父母受教育程度较高(一般为大专及以上)的家庭视为中上层家庭,将经济收入水平一般且年轻父母受教育程度较低(一般为高中及以下)的家庭视为中下层家庭,将经济收入水平较低且年轻父母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家庭视为底层家庭。
在当代中国,许多中上层家庭尤其是父母受教育程度较高的中上层家庭的家庭教养形态为第一种。对于许多中上层家庭而言,其自身接受了较高程度的教育,并在经济社会高速发展进程中通过教育实现了阶层的跨越式向上流动或实现了阶层维持,因此,他们十分注重子女培养中的“争先培优”。这就意味着,父母需要保持教养权威,这样才能让子女在应试教育及综合能力培养等方面听从父母的规划,达致预期目标。与此同时,这些新生代父母也更有意识、更有能力在“争先培优”的同时注重增强亲子之间的情感关系,与子女进行及时、有效的沟通,以更为民主化的教养风格培养子女的自主性与综合素养,从而顺利实现“争先培优”的教养目标。
这类家庭往往十分注重家校之间的有效合作,通过积极参与家委会、与老师保持紧密联系等方式及时了解子女在学校的学习状态,争取让老师更关注自己的孩子。在教育培训方面,这类家庭会在考虑子女意愿与能力基础上适度增加课外培训课程,对子女的社会交往进行一定程度的筛选与及时关注,为子女筛选“更合适”的玩伴,避免其受到不良同伴的负面影响,对子女的手机使用时间及内容进行有效的管理,在子女可能出现手机沉迷问题之前便进行及时的沟通与干预。在这些教养实践中,这些家庭较为注重亲子之间的情感互动与沟通协商,父母也会进行主动地学习与反思。为维持“策略民主型”教养并达成预期效果,许多家庭一方面注重夫妻之间的协作育儿,另一方面尽力避免祖辈过度介入家庭教养实践。
在这类中上层家庭之外,也有少数中下层家庭,父母受教育程度不一定很高,但具备一定的文化水平,在家庭教养方面善于学习与反思,有意识地进行家庭教养方式探索,积极调动有限的家庭资源,同样形成了策略民主型教养风格。这类中下层家庭通过良好亲子关系的塑造,让子女认识到“读书改变自身命运与家庭命运”的重要性,培养了子女极强的自主性,使子女无论是在学业成绩方面还是在社会化方面都取得了极好的结果。这类青少年社会化意愿高、能力强,结果一般也很好。
另有一些中上层家庭同样有着极其强烈的“争先培优”教养目标,希望通过“权威型”教养模式来达致教养目标。但受父母性格特征、价值观念、人生历程等因素的影响,其教养形态却很容易呈现出“专制型”风格。为了让子女在学业上取得高成就,一些家长采取过度“鸡娃”行为,在家校合作、教育培训等方面不顾子女意愿及实际情况进行高投入、提出高要求,在子女社会交往、手机管理方面极其严格,但和子女的情感互动比较少,情感交流频次与密度不高,甚至常常忽视子女的感受,这容易导致青少年在社会化中面临过大的学业压力,使得其社会化意愿与能力降低,社会化效果并不理想,甚至会给青少年造成较为严重的心理健康问题。
另有一些家庭的教养形态同样呈现出专制型的风格,但是这样的专制型教养形态的形成并不是因为对子女“争先培优”的高教养目标,而是受父母的性格特征、夫妻及亲子关系等因素的影响。这一情况主要出现在一些中下层家庭特别是底层家庭,他们在子女教养方面总体偏严厉,对子女的社会交往、手机管理等方面进行严格、粗暴的管控,却经常处于“喜怒无常”的状态,对子女提出一些粗暴无理的要求,与子女的情感互动很少,有时甚至会向子女宣泄工作与家庭生活中的负面情绪,这常常会导致青少年缺乏安全感,乃至出现心理问题及越轨与失范行为,这往往又进一步引发父母更为专制粗暴的教养行为。此种教养模式容易导致青少年出现社会化偏差。
第四种家庭教养形态可概括为民主型或溺爱型。事实上,完全民主型的教养形态在现实中极少,大部分是溺爱型教养形态,因此,笔者在此主要分析溺爱型教养形态。在这类教养形态中,家庭的教养目标以“成人”为主,对子女“成才”的要求很低。而且,家校联系可能很紧密也可能很松散,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家校合作都基本无效。一些家庭即使与学校联系较为紧密,但大多数时候也只是为了让老师给予子女更多关爱乃至更多自由;在学业方面对子女的要求也比较低,极少要求子女参加额外的教育培训;对手机的管理多处于放任的状态;在情感上过度满足乃至纵容子女。这类教养形态常常出现于一些隔代抚养家庭特别是家庭经济条件较好的家庭。这类学生往往缺乏基本的社会交往能力,社会化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
在第五种家庭教养形态中,家长同样对子女只有底线式的“成人”要求,家庭教养模式或呈现出放任型状态或呈现出忽视型状态。其中,一些家庭虽然有能力对子女进行教养,却因种种原因放任子女,此乃“有意为之”。另有一些家庭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例如,在一些离异家庭中,父母离异后再婚再育,无暇顾及子女。还有一些家庭则是“无意为之”,自认为对子女教养负责任,但事实上忽视了对于子女的教养,不了解、不关心子女的学习生活状态。此外,还有一种情况是,一些家长曾经对子女教养比较上心,但在家庭遭遇变故或出现管教不住子女等情况后,便放任或忽视子女成长。
一些中下层或底层家庭以及离异家庭往往呈现出此种教养形态,他们与学校之间的关系十分松散,对子女学业要求很低,对子女手机管理、社会交往等行为缺乏监管与引导,给予子女的情感支持和互动极少。还有一类家庭在子女年龄较小时采取粗暴管理的教养方式,等子女逐渐长大后,亲子之间发生言语冲突乃至行为冲突,父母便不再管教他们。此种家庭教养形态对子女社会化意愿、能力及效果影响较为复杂。一些青少年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来弥补家庭教养缺位带来的弊端,例如通过同辈群体的良好交往、来自老师的关爱引导等方式弥补。总体而言,在当代社会,这种家庭教养形态增加了青少年的社会化风险,特别是青少年与不良同辈群体密切接触或沉迷于虚拟社交时,其社会化容易出现偏差。
正如国内外许多学者所指出的那样,家庭教养形态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父母的教养目标、教养实践乃至教养模式都会受到家庭所处的社会结构环境、家庭不同时期的具体状况以及子女不同成长阶段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上文对当代中国家庭教养形态的类型化分析在一定程度上是“理想型”,旨在理解当代中国家庭教养形态的一般化类型及其特征。
四、家庭教养变革:何以可能、何以可为
受社会变迁的影响,家庭教育对于青少年的社会化越来越重要,近年来,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家庭教育促进法》的颁布,家庭教育的重要性被广泛认可。基于对当代中国家庭教养形态的类型化分析,可进一步探讨如何推动家庭教养体系向更好的方向变革。
大量研究已指出,经济社会的发展不可避免地导致社会分化,社会分化的加剧使得处于不同层次的家庭所处的社会结构存在差异,家庭教养所具有的优势及面临的困难也存在差异。家庭如何借助其所处结构环境中的优势资源,提升青少年的社会化意愿与能力,帮助他们顺利实现社会化,十分重要。这既需要家庭的主动调适,更需要政府、学校、村社组织以及其他各类社会组织的通力协作。
对于家庭教养呈现第一类形态的家庭特别是中上层家庭而言,其家庭教养模式总体上说与家庭所处位置较为适配,即家庭具有充分的主体性。然而,这也会带来抚育私人化、家庭教养资源及精力投入过大等困境,家庭教养面临着过度精细化与去公共化的局面。特别是对于双职工家庭而言,需要在子女教养及工作之间努力寻找平衡,使得父母教养压力过大。针对这类家庭,应从社会化抚育供给层面降低其家庭教养压力,利用社区、学校、非营利性公益组织等公共机构为其提供更多的社会化抚育服务。对于呈现此种教养形态的少数中下层家庭而言,更需要以学校为主为其提供便捷、低廉的社会化抚育服务及指导,降低家庭教养压力与负担,防止这类家庭出身的青少年生活在家庭营造的“寒门温室”之中,缺乏与社会的广泛接触,影响其健康的社会化。[15]
对于家庭教养呈现第二类形态的中上层家庭而言,应以学校为主导,通过家访、家长会等形式给予家长及时有效的正向引导,降低家庭的教育竞争焦虑,及时纠正家庭的不当教养模式与教养行为。此外,还需关注这些家庭出身的青少年的身心状态,为他们提供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服务,对家庭与学生进行双向的教育与引导。
对于家庭教养呈现第三类形态的中下层及底层家庭,也应以学校为主导,联合村社组织、地方政府及其他各类社会组织,对家庭不当教养方式进行管控和约束。通过学校老师、同伴群体、村社乡贤、政府及其他社会组织工作人员给予青少年更多的关爱引导。
对于家庭教养呈现第四类形态的家庭而言,亦应以学校为主导,为家长提供及时有效的指导与纠偏,班主任可与青少年的父母、祖辈进行及时、深度的沟通,帮助家长及时调整家庭教养形态、改变家庭教养态度,并对青少年在校内外的学习生活习惯提出相应的要求,以此来消除溺爱型教养对青少年社会化意愿、能力及结果的负面影响。
对于家庭教养呈现第五类形态的家庭特别是父母离异后缺乏家庭有效监管及情感照料的中下层及底层家庭而言,需要学校、青少年其他监护人及重要亲属、地方教育部门及政府相关部门工作人员、村社干部、村社乡贤及其他社会组织人员联合起来进行帮扶与引导,给予这些家庭出身的青少年更多关心与关爱、帮扶与支持、管教与引导,防止他们出现越轨与失范行为。
总而言之,在现代化的快速发展进程中,中国的家庭呈现出了极强的韧性,在不同的结构性处境中积极调适,形成了不同的家庭教养形态。与此同时,也有一些家庭在社会变迁中因家庭教养观念及行为的偏差、家庭成员的频繁流动乃至家庭的离散化与破碎化,导致家庭教养方式与教养实践出现偏差或缺位问题。还有一些家庭或难以适应快速的社会变迁遭遇种种困境,或因为教养的精细化与去公共化趋势而产生极大的教养负担与压力。要减轻这类家庭的教养压力,对家长进行有效引导,帮助这些家庭出身的青少年顺利实现社会化,需要形成校家社协同育人的良好体系。
著名儿童社会学家科萨罗曾指出,在“成人—儿童”的互动过程中,儿童常常会产生不安感与不确定性。不幸的是,不安感也起源于他们在家中经历过的压力、冲突,甚至是暴力。在这种情境中,对于父母的过错,儿童常常会责备自己。同辈文化中的活动与文化常规,是安抚儿童被家中负面经验引起的焦虑的最好药剂。在这里,和同伴一起玩令人兴奋的游戏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它让儿童得以有效控制不安事件与焦虑情绪。[16]儿童会在同辈群体交往中尝试解决他们在日常生活中面临的困惑、利益关切、恐惧和冲突,学会共同行事、分享、获得情感满足、建立友谊、发展社会身份、学会自主与控制。[17]因此,在对家庭教育指导之外,学校、地方政府、村社组织及其他社会组织应联合起来,为青少年社会化创造更好的社会环境,让其在与同辈群体的正向交往中习得社会规范、获得情感支持,提升社会化能力。
五、小结与讨论
在当代中国的舆论场中,青少年的养育问题往往会引发不同群体的广泛关注与情感共鸣。第一,父母的教养焦虑。择校、“鸡娃”、辅导作业、亲子冲突、手机管理等问题常常引发父母的教养焦虑与负面情绪,一些相关的事件常常冲上热搜,引发广泛社会共鸣。第二,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及未成年人犯罪问题。近年来,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频发,同时,未成年人犯罪率的持续升高,特别是未成年人恶性犯罪事件的发生引发大众的关注。第三,“躺平”“摆烂”“三和大神”“佛系”“小镇做题家”等词汇不断被制造与广泛传播,青年人的身心状态引发社会广泛的关注。第四,青少年沉迷网络游戏、短视频等问题引发广泛的关注与讨论。第五,家校冲突、师生冲突新闻常常登上新闻热搜榜……
上述事件共同指向同一个重要问题:当代中国家庭的教养形态、教养负担与压力以及青少年的社会化意愿、能力与结果问题。在社会分化过程中,我国不同家庭确实存在着不同类型的结构性教养负担与压力,对家庭再生产及社会再生产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如何减轻家庭的教养焦虑?如何避免家庭教养实践的缺位或偏差问题?如何以更为恰当的家庭教养方式增强青少年的社会化意愿与能力?如何形成良好的校家社协同育人体系,降低家庭教养压力与负担,帮助青少年摆脱成长困境?如何为其营造良好的社会化环境,使其在正向的同辈群体交往中顺利成长?这些是当前我国校家社需要共同面对的重要问题,需要学术研究者、政策制定者以及广大家长的共同参与,一起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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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temporary Chinese Family Parenting Patterns and
Adolescent Socialization
ZHOU Xincheng
Abstract: This paper breaks down the parenting system of families into three elements: parenting goals (values), parenting patterns (attitudes/styles), and parenting practices (behaviors). By analyzing the process of generating and differentiating the parenting goal of “becoming an adult and striving for excellence”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families, the typological differences in family parenting patterns, and the differences in parenting behaviors of different families in terms of cooperation between home and school, participation in education and training, control of children’s social interactions, management of cell phone use, and parent-child emotional interactions, this study attempts to provide a comprehensive analysis of the parenting behaviors of different families in contemporary China. This study attempts to analyze the typology of different parenting patterns presented by different families in contemporary China, and on this basis, further explores the possible effects of different family parenting patterns on children and adolescents’ socialization willingness, ability, and outcomes. Based on these findings, this paper further discusses how to build a collaborative parenting system between schools, families and communities, give timely and effective guidance for family education, enhance the socialization willingness and abilities of children and adolescents, and promote their healthy growth.
Keywords: Parenting Pattern; Socialization; Home-school-society Collaborative Parenting
(责任编辑:李 宇)
作者简介:周新成/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研究生(武汉 430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