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化有机体思想的实质与现实意义

2024-08-27 00:00:00张晶晶
社会科学动态 2024年3期
关键词:精神家园

摘要:文化作为一个有机体,有着成长衰亡的生命周期,并遵循自身发展的内在机理。文化塑造了民族独特的精神品格,深刻影响着民族发展道路的选择。文化有机体思想深入挖掘了文化的内在结构,主张还历史以文化本性,体现了作为历史观文化的整体性价值,从而开辟了以文化解读历史的思维范式。但这一思想过分夸大了文化的相对独立性,错误地将文化衰亡等同于历史终结,根本上背离了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我们要辩证看待文化有机体思想,汲取其思想精华,为构建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和实现道德世界的充盈提供合理借鉴。

关键词:文化有机体;内在结构;发展机理;精神家园

基金项目: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实质与意义研究”" (项目编号:22ZXA003);北京市社会科学院青年课题“中国式现代化的理论与现实逻辑研究”(项目编号:KY2023B0056)

中图分类号:G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03-0005-08

文化作为一个有机体有着独特的生命周期,遵循自身生长、繁盛和衰亡的内在规律,是自律适应他律又以他律作用于自律的过程。随着文化地位的全面凸显,作为生活方式的文化日益彰显出整体性的价值,深刻影响着我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选择。在人们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过程中,文化不仅提供了认知地图,也指引着情感地图的建构,本质上是认知地图和情感地图的内在统一,成为个体安身立命之根本。本文旨在通过对文化有机体思想产生和发展脉络的梳理,揭示文化的内在结构及发展机理,彰显文化自律的独特意义,为构建民族的精神家园和实现真善美相统一的道德世界提供启示。

一、文化有机体思想的产生及发展历程

19世纪,自然科学的发展取得了重大突破,细胞学说和进化论思想基本奠定了生物学发展的理论基础,从而使得生物学取代了数学和物理学的话语支配地位。受生物进化论观点的影响,生物有机体概念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青睐,特别是德国生物学家海克尔提出“重演说”理论,把生物界发展规律扩大到社会生活领域,促使人们运用进化论的方法研究文化现象。在各种文化人类理论学派的影响下,文化进化论思想流行开来,从而开启了对文化结构和整体功能的探讨。文化犹如植物生长一样,是一个生命有机体,有着出生、成长、衰老和死亡的生命周期,遵循自身发展的独特规律。每一种文化都是一个自足的整体,以有机体的形式演绎着自身的生命历程,在各自精神引领下遵循一种内在的必然性不断发展。

(一)产生背景

“有机体”概念是一个整体性范畴,有生物有机体、社会有机体和文化有机体的划分。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使用“社会有机体”概念并指出:“现在的社会不是坚实的结晶体,而是一个能够变化并且经常处于变化过程中的有机体”。(1)之后,又指出:“各种社会有机体像动植物有机体一样,彼此根本不同……由于这些有机体的整个结构不同,它们的各个器官有差别,以及器官借以发生作用的条件不一样等等,同一个现象就受完全不同的规律支配。”(2)一般来看,生物有机体是有生命活动的一切生物体的总称,根本上受生物界的发展规律所支配。而社会有机体以物质生产实践为基础,本质上是实践的,“社会就是在生产实践基础上形成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3)。这反映了社会有机体的复杂性,而文化有机体的发展亦是如此。对文化问题的分析不能脱离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和时代背景,文化有机体思想的产生有其深刻的社会历史背景。

首先,西方文明发展的困境与忧思为文明有机体思想的产生提供了历史条件。20世纪是一个充满剧变与喧嚣的年代,伴随资本主义由自由竞争走向垄断阶段,世界范围内的市场竞争日益加剧,客观上加速了世界大战的来临,同时也给未来文化的发展带来某种不确定性,从而使得文明发展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在此背景下,如何摆脱文明发展危机,为西方文明困境寻求一条合理的解决路径成为文化有机体思想的核心内容。毋庸置疑,一战结束了维多利亚时代的荣耀,宣告了自启蒙以来理性乐观主义精神的失败,给西方社会带来了毁灭性的影响。这种影响不仅表现在物质层面,也深深折射在精神层面,标志着西方社会进入到一个不确定的时代。社会上一度盛行的“末世论”是这一思想的真实写照,如“价值毁灭论”“上帝之死”和“精神颠覆论”等。一战的风波尚未平定,又爆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给人们的社会心理带来了深刻影响。两次世界大战使思想家们意识到世界各国并非真正走向一体化的进程,而是仍然面临着全球战争的可能。英国著名史学家马里欧特指出,一战不仅带来了政治和经济上的不安,更主要的是心灵上的震撼,造成广大民众心理上的焦虑和精神状态的萎靡,从而表现在文化上就是一种不自信。加之经济上的大萧条也深深影响着人们的心理状态,迷茫、失落与恐惧成为一种普遍心理,从而加剧着社会的动荡与不安。斯宾格勒和汤因比对西方文明的发展前途产生了深刻的焦虑与忧思,并试图从文化视角探寻摆脱西方文明发展困境的良方,从而为文化有机体思想的产生提供了重要条件。

其次,浪漫主义史学对客观性的质疑和社会进化论构成了文化有机体思想产生的理论基础。浪漫主义的产生有其深刻的历史必然性和广泛的社会心理基础,法国大革命后资本主义发展的残酷现实粉碎了理性主义所宣扬的美好诺言。加之大革命中过火的反天主教运动唤起了普通民众的宗教情结,而理智主义倡导的思想方法与欧洲社会急剧变化的现实相违背。启蒙时期的历史学家更多将文明“作为一种描述人类发展的世俗历史过程”(4)。但浪漫主义却以文明作为一种外在力量导致人的精神失落为由,将文化与文明对立开来,认为文化是一种内在的、精神发展的过程,从而把文化与生活、艺术、宗教和人生相关联。浪漫主义史学对历史客观性提出质疑,强调历史研究中直觉与情感的作用,热衷于对历史过程的一种描述而不是研究历史发展规律。维科把历史看作一种精神发展的过程,并按照有机体生长的周期解读历史过程。卢梭作为浪漫主义的典型代表,其思想体现了对资本主义文明的批判,揭露私有制出现以来社会不平等的根源之所在。他的浪漫主义思想直接影响了康德对历史观念的理解,认为历史呈现遵循一定法则的连续性。康德的学生赫尔德在《人类历史哲学概论》中提出系统的浪漫主义思想,公开反对理性主义强调统一性而忽略民族历史特性的做法。赫尔德深受启蒙运动和浪漫主义思想影响,反对欧洲文化决定论,认为每个民族都要经历成长兴衰的历史过程,而把每个民族的历史连接成有机整体的就是文化,并提出作为复数的文化概念。这一思想深深影响了德国人类学家克莱姆,他认为文化即“习俗、工艺和技巧;和平和战争时期的家庭生活和公共生活、宗教、科学和艺术”(5),并且在《人类文化史通论》中按照文化的方式将历史分为野蛮、自由和驯化三个阶段。而狄尔泰最早将解释学概念用于解释历史,反对用自然科学或实证主义的方法研究人类文化现象,因为人类行为及其创造物是被赋予意义的,主张通过体验和理解的方法来实现,而不是仅仅通过外部的分析与概括。在此影响下,就有了泰勒关于文化是一整套生活方式复合体的定义。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揭示了同类物种由低级到高级的演进过程,对生物进化的机制给予科学论证,从而引发对人类进步和文化进步的相关思考。1874年,斯宾塞在《社会学原理》中论述人类社会进化的三个阶段,即“分散的个体形成群体;个体分化、特化和专门化;特化的个体与整个群体的平衡。”(6)这些观点为文化有机体思想的产生提供了重要基础。

最后,技术的片面发展和社会内在矛盾为文化有机体思想的产生提供了社会条件。20世纪以来,西方科学技术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改变了我们的生存环境,也大大改进了彼此间的交流手段和沟通方式。但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的加快,科学技术瓦解了人们对上帝的信仰,使得民族情感冲破了宗教束缚,在人们的精神信念和情感归属中占据主导地位。这种情感反映在人文社科领域表现为一种自我挫败感及对现实的不满,人们开始反思:科学技术表面上带来了物质财富的充盈,却造成了人对技术的依赖,人日益沦为机器的附属物。正如汤因比在与厄本的对话录中指出的那样,“这种前所未有的技术发展正在产生一些显示人性某种永久性特征意想不到的效果:污染、战争、贪婪和侵略。”(7)在现代西方人本主义思潮的影响下,人们日益关注技术理性所带来的片面发展问题,进而否认科学技术的进步意义,转而探求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如卡西尔的“扩大认识论的计划”和胡塞尔的“回归生活世界”等。从新石器时代工具的改善,到冶金、文字和航海的出现,再到工业革命和科技革命,技术进步所带来的影响是有目共睹的。但科技在解放和发展生产力、创造物质财富的过程中,“机械化正在使工业生产更加物质化,并以减少人对精神需要的满足作为代价,这就造成工人的不安定和工作质量标准的下降。”(8)如何解决这一斯芬克斯之谜,实现在推动技术进步的同时促进人的精神世界的充盈,思想家们仍然寄希望于资本主义制度,试图通过改革的方式解决这一矛盾,恢复往日的繁盛与辉煌,并另辟蹊径从“文化”或“文明”作为一种有机体的视角解释历史,从而形成了不同于唯物史观的文化有机体思想。

(二)发展脉络

文化有机体思想的形成,早在卡尔敦、丹尼列夫斯基和赫尔德那里已初步成型,尤其是丹尼列夫斯基的文化历史类型理论和赫尔德的民族文化是一个综合体的思想,基本奠定了文化有机体思想的理论雏形。斯宾格勒和汤因比文化形态史观的提出,标志着文化有机体思想的正式形成。而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实际上也默认了有机体思想的理论前提,是文化有机体思想的当代呈现。

首先,以卡尔敦、丹尼列夫斯基和赫尔德为代表的文化有机体思想理论雏形。伊本·卡尔敦是中古时期阿拉伯著名的哲学家和历史学家,代表作为《阿拉伯人,波斯人,柏柏尔人历史的殷鉴和原委》,简称《通史》。在导论中,卡尔敦以“人类文明与社会”为考察对象,认为文明类似一个自然的生命发展过程,经历生、长、盛、衰的时间节点,并以此探求人类历史的演进规律,即从原始文明如何过渡到游牧文明和定居文明。1869年,丹尼列夫斯基在《俄国与欧洲》中提出“文化历史类型”理论,而这一概念恰恰蕴含着文化有机体思想的基本雏形。该理论认为,每一种历史类型都是一个有机体,遵循着由童年到少年,再到成熟、衰老和死亡的发展过程。他指出文化历史类型形成的五条法则:特定的语言、政治独立、文明基质的不可传递性、民族志素材的多样性及其相对独立性、文明化的时期。赫尔德作为文化民族主义之父,认为民族文化是一个综合的有机体,犹如自然界的生命体一样,有其自身成长发展的内在规律。在他看来,人类历史的发展可以划分为依次相继的文化阶段,每一民族因独特的文化基因而各具特色,并呈现发展的差异性。作为一个有机体,民族文化遵循自身成长的发展规则,犹如“一棵枝杆繁盛的大树”,有着成长兴衰的生命周期,在经历成熟后逐步走向衰老,被新的文化有机体所替代,而人类历史就是不同民族文化有机体连续与交替的发展过程。

其次,以斯宾格勒和汤因比为代表的文化有机体思想的正式形成。斯宾格勒文化形态史观的核心就是文化有机体思想。他认为,历史体现在人类文化的生命历程中,人类历史即文化的集体传记。每一种文化都具有自身独特的灵魂与内在精神,都会经历出生、成长、成熟和衰落的发展阶段,进而以文化的生命周期透视历史发展的根本规律,形成了一套历史形态学的基本方法。汤因比承袭了斯宾格勒文化形态学思想,以其十二卷本的鸿篇巨著《历史研究》而著称,成为文化有机体思想的集大成者。汤因比认为,历史研究的基本单位是文明,不同文明没有孰优孰劣之分,都具有哲学意义上的同时代性和等值性。文明起源于对挑战的适度应战。“挑战刺激力的最高值出现在挑战不足和挑战过度间的临界点上。”(9)而文明的成长不仅表现为对自然和人为环境的征服,更表现为一种内在精神和自我表现能力,即汤因比所说的精神“自决”。在他看来,决定一个文明是否成长的核心要素在于社会是否具有这种自决能力,而自决能力的丧失是判断文明衰落的最终标准。文明衰落是文化有机体的生命拐点,文明解体是文化有机体不可规避的发展宿命,标志着文化有机体生命的终止。

最后,以亨廷顿等为代表的文化有机体思想的当代发展。亨廷顿没有明确使用“文化有机体”或“文化形态史观”的概念,但他的文明冲突论实际上默认了文化有机体思想的理论前提,即把文化作为一个有机体,遵循自身发展的生命周期,这种内在的差异比意识形态的区别更为根本。亨廷顿认为,后冷战时代文明的冲突本质上是不同文化的差异,这种差异具有相对稳定性。“文明是对人最高的文化归类,是人们文化认同的最广范围,人类以此与其他物种相区别。文明根据一些共同的客观因素来界定,如语言、历史、宗教、习俗和体制,也根据人们主观的自我认同来界定。”(10)每一种文明都会按照自身的文化特质成长,进而形成一种以精神信念为核心的稳定的民族心理,从而深刻影响着民族行为。但世界性的经济现代化和社会变革进程削弱了作为人们身份来源的民族国家,并加速了文明全球化的历史进程,从而给每一民族文明的发展造成了一定的冲击。而世界性的宗教信仰填补了这一空缺,成为制约文明发展背后的深层力量。西方文明在发展自身文化的同时,也使非西方文明强化了对自身文明的认同。从这种意义上看,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以承认文化形态史观为前提,是有机体思想的理论翻版,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文化有机体思想在后冷战时代的新发展。

二、文化有机体思想的核心及理论实质

文化有机体思想深入挖掘了文化的内在结构,试图还历史以文化本性,开辟了以文化透视历史规律的思维范式。历史经验表明,改变一个民族的文化难度很大。这不仅因为文化具有坚强的韧性和一定的调试能力,可以随周围环境的变化进行相应的改变,更是因为文化的力量已深深熔铸在民族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并在社会实践的基础上形成广泛的社会心理,这也正是文化有机体的生命之所在。只有深入挖掘文化的内在结构,深刻理解文化独特的运行规律和发展机理,才能真正揭示文化有机体思想的理论实质。

首先,文化有机体思想深入挖掘文化的内在特质及其发展机理。作为一种有机体,文化由政治组织、经济形态、法律体系、哲学与宗教等构成,而文化的精神也通过各个部分共同作用并渗透其中。不论是赫尔德、斯宾格勒,还是汤因比,都试图深入挖掘文化的内在结构,从内在性的视角去剖析文化。在赫尔德文化有机体思想的影响下,民族文化的重要作用日益凸显,文化越来越以一种有机整体的形式发挥作用。斯宾格勒区分了“自然的世界”和“历史的世界”,认为前者是一种“已经生成性的存在”,遵循机械的客观规律,可以凭科学定律加以把握;而后者是一种“正在生成性的存在”,遵循命运的逻辑必然,只能凭直觉和诗性加以体验。于是,便产生了“科学经验”和“生命经验”的对立。斯宾格勒更倾向于借助“文化”这一独特的视角去感悟大宇宙和小宇宙之间的内在张力,从而构成了生命的自我觉醒,为文化的降临创造了条件。文化的发展有其自身独特的生命周期,像人的生命那样经历幼年、青年、中年、老年的历程,类似植物的生长枯萎或四季的更替轮回。文化有机体涉及“文化灵魂”和“文化形式语言”两方面内容,“文化灵魂”根本上制约着文化的表现方式及其发展命运;而“文化的形式语言”是灵魂外化的具体意象,包括各种历史现象和语言形式等,在此基础上形成八种文化历史形态,如以“无穷空间”为象征的西方文化、以“洞穴”为象征的埃及文化和以“道”为象征的中国文化等。

在斯宾格勒的影响下,汤因比又进一步深入挖掘文明的内在结构,揭示文化有机体的一般规律。他在界定“历史的最小范围”时明确指出,文明社会有其内在结构,即政治、经济和文化三方面,文化是文明社会的核心,而政治、经济则是次要成分。文化涵盖了文明社会所有的精神活动,构成了文明社会内在的精神标识,根本上决定着经济、政治乃至整个文明社会的发展。这种文化本质上是以宗教信仰为核心的价值体系,从而使得文化或宗教成为文明社会的核心要素。在汤因比看来,文明发展有其内在规律,任何文明都要经历不可规避的生命周期。文明起源于对挑战的适度应战,挑战过强或者过弱都不利于文明的产生,只有挑战和应战保持在一定的临界点,才能真正促进文明的生长。而“母体文明”的衰落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子体文明”的诞生。如果文化有机体不能对挑战进行成功的应战,那么文化就开始走向衰落,甚至无法摆脱走向解体的历史宿命。文明成长不仅表现为对自然环境的征服和宇宙空间的扩大,更意味着“成长中的人格或文明趋向于成为自己的环境,自己的挑战者,自己的行为场所”(11)。文明成长表现为一个趋向自决的过程,从根本上体现为一种创造性的彰显。斯宾格勒和汤因比都断定文化有机体具有一种共性的内在结构,斯式的文化结构更赋思辨哲学色彩,本质上是一种先验的、心灵直觉的方法,而汤式的则是一种历史的、经验的或实证主义分析方法,需要借助大量的史料加以论证。但不论何种分析方式,都深入挖掘了文化的内在结构,彰显了文化自律的重要意义。

其次,文化有机体思想开辟了以文化透视历史规律的思维范式。传统的史学观点更倾向于从民族国家角度出发,将世界历史看成是不同民族或国家的历史,试图通过抽象的理性原则去把握世界历史的发展规律,如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在19世纪的浪漫主义史学中,这种世界主义的情怀逐渐演变为一种国家主义或民族主义史学观,从而使得史学研究成为确立民族认同的重要手段。在达尔文《物种起源》和人类学的影响下,文化有机体思想日益渗透到社会历史领域,文化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作用也日益凸显。在历史中进行文化研究,大体上有三种基本方向:一种是把文化史当成从属领域或一种补充,如伏尔泰的《风俗论》;另一种强调历史研究中的文化方面,主张在政治、制度史的框架内研究文化;第三种突出以文化的视角透视历史发展规律,强调把一切人类活动都纳入文化角度加以剖析。不论是经济、政治、科学和艺术等,都被认为是文化在不同时期的历史性呈现,如《西方的没落》和《历史研究》等。实际上,前两种研究仍把文化史看成政治史和制度史的从属,主张在政治和制度的框架内进行文化研究,仍囿于传统史学范围。只有第三种真正把文化史作为历史研究的主体,并开辟了以文化视角剖析整个历史发展规律的透视主义历史观。斯宾格勒开创了世界历史形态学的理论先河,即通过“观相”的方法透析历史发展规律。他指出,人类获得知识有两种路径:“一是遵循生成变化的本身,依靠自己的潜力发掘获得知识;二是遵循已完成的事物,尽可能地把外部事物收归于心。前者以导向洞察世界,后者是以广延来涵盖事实。”(12)但两种方式若走向极端,就会导致纯粹机械世界和纯粹有机世界的分离,只有两者相互结合,才能真正把握文化的深层内涵。

在斯宾格勒看来,所谓“世界历史”不过是各种文化的集体传记。文化不仅构成了世界历史的原初图像,也是表征生命和历史现象的容器,贯穿过去和未来的世界历史进程。每一种文化都对应一种原始象征和内在精神,这种精神在某种程度上左右着世界历史的发展进程,甚至决定一个民族的生存样态。如古典文化是一种“阿波罗文化”,只关注眼前和当下,而从不关心未来;而西方文化的核心在于一种“浮士德精神”,即对深度经验的执着和对无限的渴望。“当一种伟大的文化精神从蒙昧的原始状态中开始醒觉,一种文化形态就在历史中诞生了”(13),尔后这种文化精神通过理性的创造活动,逐步实现自身的发展潜力。随着文化内力的耗尽,文化精神逐步丧失,其创造能力也走向衰亡,表征自身的终结,也蕴含着新一轮生命周期的开始。在斯宾格勒的影响下,汤因比明确提出文明发展的三种模式。希腊—罗马模式主要是依靠暴力建立的统治形式;而中国模式最突出的特点就在于治乱交替,但并未出现间歇期。汤因比指出:“希腊—罗马模式普遍符合各大文明早期的历史,而中国模式则普遍符合各大文明后期的历史。”(14)在两者之间还有一种犹太模式,主要表现为散居社群的历史形态。即使国家沦亡,四处游散,但却以传统的宗教信仰和生活方式为精神纽带,在寄人篱下的逆境中保持民族文化的独立性及其认同感,彰显着大一统世界中保持民族文化特性的重要意义。汤因比的文明历史观打破了传统的国别史和断代史概念,尝试从整体性视角把握历史规律,提出了文明社会的发展规律和原始社会—文明社会—高级文明社会的演进规律,强调文明的自决性和人的创造性价值,这无疑具有历史进步意义。

最后,文化有机体思想本质上带有“文化决定论”的思想倾向。文化有机体思想打破了文化史在历史研究中的从属地位,彰显了文化的独特结构与内在特质,这一点无疑具有进步性。但这一思想把文化看作是制约民族生存发展的根本因素,甚至认为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决定民族发展道路,文化生则民族兴,文化灭则民族亡。而一个民族的文化一旦断裂,整个民族将面临亡国灭种的风险,这就带有了典型的文化决定论色彩。赫尔德认为,一个民族传统的延续有其内在的遗传因子,从而构成了民族精神的内在标识。民族精神植根于民族的历史传统,在不同的地理环境和气候影响下,会带有典型的民族气息,成为决定一个民族文化有机体生存发展的生命力量。在他看来,只有重拾德意志民族传统和精神信念,才能恢复德意志昔日的辉煌,任何效仿其他民族的行为都会扼杀本民族的文化精神。斯宾格勒和汤因比更是认为,文化或者文明背后深深折射着历史观念的变迁,文化不仅决定历史的基本方式和发展阶段,文化更决定了一个民族,乃至一个国家的生存样态。历史就是文化,文化就是历史。虽然汤因比提出了两种典型的历史观,即文明社会的历史观和原始文明到高级文明的历史观,并认为文明社会没有什么进步可言,即六千年的历史与古代史、近代史并不存在本质区别。但索罗金认为,其分析框架中仍蕴含着一种历史进步性:从原始文明—文明社会—高级文明的发展过程(15),恰恰也是世界历史进程中无法规避的文化规律的根本体现。只不过汤因比以文明或文化发展规律替代了历史的客观规律,从而背离了唯物史观的根本原则,导致了“文化决定论”的思想倾向。

在马克思主义看来,文化作为上层建筑,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是构成社会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化固然有其自身发展的独特价值和相对独立性的作用,但无法脱离社会经济基础和政治结构。恩格斯在晚年写给施米特、梅林等人的书信中,将经济的决定性作用表述为在“归根结底”的意义上使用,进一步凸显了上层建筑的复杂性及其独立作用。文化有机体思想过分夸大了文化的相对独立性,甚至将文化解释为社会演进发展的根本动因,虽然彰显了文化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重大意义,但将文化的作用推向了另一个极端,忽视了文化与政治、经济的内在关系,从而走向了一种文化决定论,注定与文化合力论和历史发展规律相背离。文化有机体思想将文化解释为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因,实际上是对物质资料生产这一历史前提的忽视,进而将文化发展规律等同于历史规律,这本身就是对历史规律的背离。文化作为一种精神力量,隶属于社会意识范畴,受制于社会存在,故而不能脱离特定的社会经济基础和政治形态加以抽象解读。但文化也遵循自身发展的内在机理,有着独特的生命周期。只有在充分尊重社会存在及其经济基础的前提下,深入挖掘文化的内在特质及其运行机理,才能真正深入理解文化的相对独立性作用。

三、文化有机体思想的评价

文化有机体思想开辟了以文化解读历史的思维范式,不仅深入挖掘了文化的内在结构和发展机理,也彰显了文化在社会历史中的独立作用及其整体性价值,不失为一种有益的探索和尝试。但这一思想背离了唯物史观的内在要求,过分夸大了文化的相对独立性,甚至将这种“相对独立性”等同于“绝对独立性”,进而忽略了文化与政治、经济、社会之间的内在关联,本质上割裂了观念的叙述与观念本身的历史之间的关系,从而将“文化的相对独立性”推向另一个极端,即“文化决定论”的边缘。马克思恩格斯在承认文化独立作用的前提下,阐释了文化的发展是文化自律与文化他律的统一。尤其是对文化史的批判进一步明确了文化的历史并不是源于观念的产生,而是来自客观的历史事实,要将对历史观念的陈述与客观历史事实相结合。这无疑对我们深刻理解和把握文化有机思想的实质,深化文化有机体理论研究大有裨益。我们需要辩证看待文化有机体思想,充分汲取其有益成分和思想精华,从而为构建以理想信念为核心的精神家园和实现中华文明的复兴提供合理借鉴。

(一)马克思恩格斯对“文化史”的批判

马克思恩格斯将历史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两个方面,但二者并不是简单的线性关系,而是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相互作用的统一体。自然史为人类生活提供了基本的物质条件,构成了人类生存发展的重要基础,而人类史则是人类自我完善的重要方式。“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16)文化产生于人类改造自然和社会的实践活动,自然打上了人类活动的烙印。自然史和人类史形成了两类不同的文化,不能单纯地将文化史与之等同,更不能在唯心史观的意义上片面理解文化史概念。马克思不赞同文化史家叙写历史所表现出的浪漫主义倾向,即回归自然、返璞归真,认为这种解读方式忽略了资本积累和生产关系对现代社会的影响。他指出:“历来的观念的历史叙述同现实的历史叙述的关系。特别是所谓的文化史,这所谓的文化史全部是宗教史和政治史。”(17)这里的“文化史”指代的仍然是德国文化史学和人类学的研究成果,他们更倾向于从人类学家的研究成果中汲取有益成分。以德国历史学家兰克为代表的兰克学派,主张立足于史料,如实地反映历史事实。他们首先感兴趣的是政治史和外交史,声称对外政策高于国内政策,忽视社会关系的历史,夸大杰出人物的作用。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不论是何种历史叙述方式,都应将历史叙述置于一定社会关系下,并同历史事实相结合。“马克思反对把文化史仅仅归结为宗教史和政治史的做法,认为他们只是单纯的观念叙述,并没有将现实的历史叙述相结合。”(18)

马克思认为,“观念的东西只不过是经由人的头脑改造后的物质东西而已”。(19)恩格斯也指出,“旧的、还没有被排挤掉的唯心主义历史观不知道任何基于物质利益的阶级斗争,而且根本不知道任何物质利益;生产和一切经济关系,在它那里只是被当做‘文化史’的从属因素顺便提一下。”(20)这里的“文化史”更多承袭了马克思恩格斯广义上的文化内涵,指代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史概念,涵盖社会生活的诸多层面,并非仅仅归结为“唯心史观”的内涵。文化在一定的意义上通释文明,包含了社会形态和精神教化两个层面,马克思恩格斯更倾向于从社会发展的意义上使用文化史概念。从传统意义上看,唯心史观倾向于把历史发展动因解释为某种精神性的存在,如理念、绝对精神、神或上帝意志等,有主观和客观之分。主观唯心主义倾向于把世界理解为主观感觉或自我意识的产物,认为感觉、经验、心灵、观念和意识等是事物存在之根源,如贝克莱的“存在就是被感知”、陆九渊的“吾心即是宇宙”等。客观唯心主义以某种客观原则或绝对精神为依托,如柏拉图的“理念”、老子的“道生万物”、朱熹的“理在事先”等。

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广义的文化史”从社会存在的层面加以解读,指代人类社会发展的通史,带有典型的人类学意味,不仅将唯心史观涵盖在内,唯物史观也是其重要的组成部分;而“狭义的文化史”指代精神史,更多是一种观念的历史,带有客观唯心主义思想倾向。“狭义的文化史”把文化看作社会发展的决定性因素,认为民族的历史与其特有的文化传统密不可分。文化塑造了一个民族独特的社会心理和精神面貌,从根本上决定了一个民族的生存样态及其发展的基本格局。很显然,这种文化史概念本质上是一种文化决定论,从而将对文化史的解读从人类学意义上的通史推向了另一个极端,即文化决定一切。无论基于何种意义上理解,都不能把文化史单纯地等同于唯心史观,二者作为不同质的概念而存在,有着特定的历史内涵与本质上的差别。只有立足于唯物史观的内在要求,搞清马克思恩格斯到底在何种意义上使用文化史概念,又缘何批判文化史,才能深化对文化有机体思想的理解。任何将二者同等观之的做法无疑是一种误读。因此,马克思恩格斯对文化史的批判具有启发意义,对于辩证看待文化有机体思想大有裨益。

(二)辩证吸收文化有机体思想的精华

马克思恩格斯对文化史的批判,深刻揭示了文化的历史并不是源于观念的产生,而是来自客观的历史事实。文化有机体思想深入挖掘了文化的内在结构,彰显了文化在社会历史中的独立作用及其整体性价值,却忽略了历史运行的客观规律,本质上割裂了观念的叙述与观念本身的历史之间的关系。这无疑是马克思恩格斯文化史批判留给我们的重要启示,对于我们深化文化有机体思想研究、构建以理想信念为核心的精神家园和实现中华文明的复兴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一方面,文化有机体思想从文化自律的角度探究文化的内在规律,肯定了文化的独特结构及其内在机理,彰显了文化发展的整体性价值,为构建以理想信念为核心的民族精神家园提供了理论支撑。文化在现实生活中成散布状态,凡是人类所涉足的领域都会留下文化的印记,但真正游而不散的是文化的内在精神。这种文化精神会内化到人们的生活方式中,从而深刻影响人们的社会心理和行为选择。“一种成熟的文化是以核心人为精神影响下的有机整体形式去面对与适应外部世界的,当它与外部世界发生矛盾与冲突时,会对自身加以调试,以便更好地处理文化与外部世界关系。”(21)在不同文化相互碰撞的过程中,文化有机体可以凭借发展韧性和内在张力,保持自身发展的动态平衡。这既取决于文化精神所能承受的“文化空间”,又取决于外部力量的性质和大小,是二者之间的张力与平衡。格尔茨指出:“文化是认知地图、情感地图和集体良知的母体,是关于意义世界的一套图式。”(22)它不仅提供我们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方法,也是彰显生命意义、建构民族精神家园的情感依托,为实现道德世界的充盈带来有益启示。很显然,文化所提供的图式并非两张独立的地图,而是一张完整地图的两个方面,不可将其割裂开来。这张地图类似大海航行中的指标,为每个民族的发展提供前进的航向。每个民族都在这种文化图式的引领下,按照自身图式生存与发展,从而提供为人处事的方法,解决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最终形成一种相对稳定的独特文化,成为人们安身立命之根本。

另一方面,文化有机体思想囿于西方文化的分析框架,将文化的衰亡等同于历史的终结,注定与唯物史观的社会发展规律背道而驰,我们要辩证看待。虽然文化有机体思想彰显了文化发展的整体性价值,但并不能基于此推出文化历史观的结论或者文化决定论的观点。我们承认文化的整体性价值日益凸显,但文化并不能决定一切,注定要与一定社会的政治制度和经济基础紧密相连,本质上是自律适应他律又以他律作用于自律的过程。不论是斯宾格勒还是汤因比,都潜在地设定了一个分析框架,即所有的文化都将走向灭亡的历史宿命。唯有西方文化经久不衰,展现着自身蓬勃旺盛的生命力,这就使得文化有机体思想带有明显的西方中心主义色彩。斯宾格勒试图赋予其他文化以平等的地位和应有的位置,但仍在西方文化框架内解读历史发展规律,并未实现真正的“哥白尼式革命”。在他看来,“当以物质文明为主的时代兴起的时候,以精神文明为主的时代也就逐渐衰落了。”(23)精神文明的衰落主要表现为文化内力的耗尽,也是人的主体性和创造性的丧失。一种文化的消亡即意味着一段历史的终结,一旦文化断裂,整个社会历史的根基将不复存在。很显然,这种观点忽略了物质资料的生产这一历史唯物主义前提,根本上背离了唯物史观的根本规律。文化并不是影响社会历史发展的决定性因素,生产力才是制约发展之根本。文化解体也并不等同于历史的终结,而是意味着全新的开始,是一种文化向另一种文化的内在转化,即索罗金所言:“一种超级体系向另一种超级体系的一次大转移”(24),本质上是一种旧文化的消亡和新文化的诞生过程。这也与文化有机体思想的结论相背离。

总之,文化有机体思想深入挖掘了文化的内在结构,彰显了作为历史观文化的整体性价值。任何民族的文化都是一个有机体,具有坚强的发展韧性和一定的调试能力,可以随环境的变化作出相应的改变。但要彻底改变这种文化形式和生活信念很难,因为它会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成为人们日用而不觉的行为规范。这也是亨廷顿之所以感叹文明冲突的重要原因。虽然文化有机体思想过分夸大了文化的相对独立性,甚至将文化等同于历史发展的决定性因素,带有明显的文化决定论的思想倾向,但也从另一侧面揭示了文化对社会发展的整体性影响,对于建构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有一定的启示意义。我们需要辩证看待,从中汲取精华,尊重文化发展的内在规律和独特机理,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指导,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依托,不断推动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使其与现代社会相适应,与现代文化相协调,并结合社会实践的发展要求,厚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根脉,以实现真善美相统一的意义世界,为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提供有益启示。

注释:

(1)(2)(19)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13、21、22页。

(3) 金炳华:《马克思主义哲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版,第312页。

(4) [英]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刘建基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04页。

(5) 林坚:《文化概念演变及文化学研究历程》,《文化学刊》2007第4期。

(6) 夏建中:《文化人类学理论学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2页。

(7) [英]阿诺德·汤因比:《汤因比论汤因比》,王少如、沈晓红译,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67页。

(8) [英]阿诺德·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徐波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730页。

(9)(11)(14) [英]阿诺德·汤因比:《历史研究》上卷,郭小凌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37、206、14页。

(10) [美]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译,新华出版社2010年版,第12页。

(12)(13) [德]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韩炯编译,北京出版社2008年版,第13、22页。

(15)(24) [英]阿诺德·汤因比:《历史研究》,曹未风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459、474页。

(16)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6页。

(17)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3页。

(18) 陆扬:《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文化史批判”》,《江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

(20)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页。

(21) 杨生平:《文化中的哲学与哲学中的文化》,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6页。

(22) 杨生平:《试析格尔茨文化观》,《贵州社会科学》2014年第2期。

(23) [德]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斯宾格勒精粹》,洪天富译,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12页。

作者简介:张晶晶,北京市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研究院博士后研究人员,北京,100101。

(责任编辑 木 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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