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夏那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子,床上光着小屁股的儿子在舒服地晒太阳,爸爸妈妈是那么爱他。
一会儿,他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小鸡鸡一挺,便无拘无束地尿了一泡,像小炮射击一样,差点击中了妈妈的脸。谷飞燕没带眼镜低着头,离孩子很近,这时候已经以尿洗脸了。
儿子的一个小动作,爸爸妈妈又忙了起来,又是换尿布,又是洗尿布。张燕山说:“飞燕,咱们给宝贝儿子取什么名字啊?”
谷飞燕说:“你这个大知识分子加大诗人,翻了三天字典,取不出个好名字,倒来问我这个没文化的人,你不是嫌乎我没文化吗?还问我干啥?”
“谁说你没文化,整个胶片厂都知道你是《二胶工人报》的撰稿人,才女一枚。”
“别斗嘴了,孩子的户口还没有上呢!”谷飞燕又接着说,“我觉得叫张旭不错,他和旭日一起升起,一辈子都充满阳光。”
“叫张旭升怎么样?”张燕山问。
“张旭升,好!就叫张旭升吧。”
就这样,谷飞燕给她心爱的宝贝取了张旭升这个名字,希望他像一轮初升的旭日一样,充满生机和活力。
晚上吃完饭,谷飞燕和张燕山烧了一大盆热水,给儿子洗澡。张燕山用他那蒲扇一样的大手,捧着小小的儿子,谷飞燕则用毛巾往儿子身上淋水,儿子大声哭喊着,呼叫着,三口人都忙得不亦乐乎。
谷飞燕他们坚持天天给儿子洗澡,渐渐养成了习惯,洗完澡,谷飞燕给儿子喂奶,张燕山给儿子洗衣服,两人配合的十分默契。由于谷飞燕月子期间的营养不足,奶水不多,不够儿子吃的,他们又给孩子增加了奶粉和面糊糊。可在那个深山老林中是没有卖奶粉的,他们只好每月到南阳买回四袋奶粉。
每到星期天,谷飞燕就给儿子记周记。她记录了一周内儿子的成长变化,说等儿子有了儿子的时候,给他看,供他参考。
其实,儿子和其他儿童没什么不同,三翻六坐七爬着,眨眼工夫,就八个月了。他学会了再见(摆摆手)、香香(巴哒嘴表示好吃),还学会了吃饭(喝稀饭)。本事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招人喜欢。
谷飞燕最爱抱上儿子到邻居家串门,听人家夸她的儿子“漂亮”“聪明”等等。小小的张旭升也喜欢到外面玩,常常指着门说:“妈妈,门门。”
就在他们沉浸在幸福的小家庭生活时,突然有一天,从张燕山的老家烟台拍来了一封电报:“父病危,速归。”
谷飞燕一边安慰张燕山,一边急急忙忙地准备孩子的小衣服、小裤子、小尿布、小被子等东西。两人准备带着不满周岁的儿子,赶紧回烟台探望病危的父亲。
开始,他们告诉张旭升是去坐大火车,张旭升还挺高兴的,可是上了火车还没走到郑州,小家伙儿就不干了,又哭又闹,怎么也哄不好。
好不容易到了郑州火车站,俩人同时想到该给孩子洗澡了,他又哭又闹是因为两天没洗澡了,身上不舒服所致。
夫妇俩来到洗脸间,放了一盆热水,铺开新的被子,用最短的时间,抢着给儿子洗了澡,穿上小衣服,包在小被里,冲了一瓶牛奶,喂饱了儿子。此后,儿子一路大睡,不哭不闹,直到奶奶家——烟台芝罘区。
当天,谷飞燕和丈夫张燕山就抱着儿子去了毓璜顶医院,看望了病危中的父亲。那天,父亲的精神特别好,还象征性地抱了抱孙子张旭升,亲了亲孙子。谷飞燕说:“怪了,这孩子从小怕见生人,可他却和他爷爷一见如故,难道他知道那是爷爷吗?”张燕山说:“这就是血缘关系,投胎之前他看过剧本,知道自己投胎到了张家。”一家人都说说笑笑的很高兴。
谁也没有想到,前一天还好好的爷爷,第二天就升到了天堂,全家人哭成了一片。谷飞燕抱着吓得大哭大叫的儿子,心跳得要蹦出胸膛,她难受极了,哽咽地停止了哭声,静下心来哄着哭红了脸的儿子。
“谷飞燕,我跟你商量个事,咱们把张旭升留给奶奶带,好吗?有个小孩在老人身边忙碌着可以缓解她的过度悲伤,你看怎样?”张燕山哭丧着脸来找谷飞燕商量。
说实在的,谷飞燕和所有妈妈一样,早已经把孩子视为掌上明珠,根本不舍得把儿子留给老人带,但她又不愿意让张燕山为难。她知道,这是张燕山孝顺父母的表现,自己如果不答应,会叫丈夫很没面子,但……她还是没有回答,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亲爱的飞燕,我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最多一年,咱们就把孩子接回来,不会耽误儿子的启蒙教育。”张燕山极力相劝,谷飞燕就是不哼声,她非常反感这样的决定。
这时婆婆、小姑子妹妹等人走了进来,张燕山便对自己的母亲说:“我们商量好了,把张旭升留下来给您带,请您帮帮我们的忙。”
谷飞燕本想就此发作心中的不满,但她忍住了,她不想为此事伤了大家的和气,更不想和张燕山把关系搞僵。她想:张燕山比她更喜欢孩子,他会忍不下去的,到那时他们就有理由接回孩子了。
分别那天,谷飞燕把孩子交给婆婆,头也不敢回一下,低头忍着泪默默地走了。婆婆事后对谷飞燕说:“狠心的娘们,怎么连头也不回?”谷飞燕说:“不敢呀,一回头就走不了了。”然后,婆媳二人都笑出了眼泪。
虽然这次回烟台探亲的主题是给公公爹送葬,但是谷飞燕还是抽空陪着张燕山逛了烟台山,逛了海边,圆了张燕山的思乡梦,并给她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她心目中,爱人的故乡烟台的确是值得怀念的地方,这里的工商业都比南阳地区发展得快。那一刻她决定有朝一日,一定要回烟台发展。
二
回到河南,谷飞燕大病一场,她嗓子痛,发高烧39度,嘴上起了一圈泡,痔疮也犯了。在家里躺了一个多礼拜才勉强去上班。
她不知道的是,儿子张旭升想妈妈爸爸又不会表达,嘴上也起泡,高烧不退,打了一周吊瓶。
为了让老人的悲伤减轻一点儿,谷飞燕和小小的儿子都付出了健康的代价。张燕山却装作没看出来。其实他心里也不舒服,只是作为男人不便言说而已。
从烟台回河南以后,谷飞燕常常为一点儿小事就和张燕山争吵,不管为了什么事争吵,总要在想孩子的问题上结束。然后,就是谷飞燕的哭哭啼啼和张燕山的扪心自问,他也感觉儿子应该自己抚养。
几个好朋友都劝张燕山夫妇,把孩子接回来自己带,他们都说,让老人带的孩子难教育。
在里外夹攻的强大压力下,张燕山答应利用推销产品的机会回山东烟台芝罘区接孩子回河南。
当张燕山带着儿子、母亲、弟弟、侄子一行人从工厂的大客车上走下来时,谷飞燕的眼里只看到了儿子,其他人都像空气一样。
“儿子!儿子!”她哭喊着跑去抱儿子。
儿子还认识妈妈,他不哭也不闹,乖乖地让妈妈抱着,还用小手给妈妈擦眼泪。从那一刻起,谷飞燕就决定,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绝不让婆婆带儿子,自己一定要亲自教育儿子。如果需要照顾婆婆,那么就千方百计地回烟台。全家一起回烟台,绝不能有一个人落单。
第二天,谷飞燕就把儿子送到了厂部的托儿所,告诉婆婆两个小时后去接孩子。当婆婆接孩子的时候,托儿所阿姨说,那天上午,孩子只会哭,哭了整整两个小时。
因为奶奶沉默寡言的原因,一岁零九个月的张旭升只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还不会组词、造句。饿了就指着奶瓶说“吃”,渴了又指着奶瓶说“喝”,出去玩还是说“门门”。
谷飞燕对自己说:“都是缺乏教育,儿子才说话晚了。”张燕山却说:“怕什么,我两岁时还不会说话呢。”二人为见解不同而争执不休。
有一天,谷飞燕带着儿子去买菜,由于拿的东西多,她让儿子自己走。走了一会儿,儿子累了,大声喊道:“好妈妈,抱抱宝宝吧。”谷飞燕一听激动万分,哇!好儿子,会造句了。放下东西,立即抱起儿子边亲边说:“好儿子,你真棒,再说一遍。”“好妈妈,抱宝宝。”儿子又换了一种表达方式,这让作为妈妈的谷飞燕狂喜不已:“宝贝儿子,你知道让妈妈抱时该这样说,是吗?”“是”儿子肯定地回答。谷飞燕兴奋不已,好似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她感觉作为一个妈妈是女人最大的幸福。
渐渐地,张旭升会说的话越来越多,他在托儿所也不哭了,每天和小朋友们一起快乐地玩耍。三个月以后,婆婆一行人走了。张燕山前往南阳火车站送行,张旭升跟着妈妈谷飞燕在山区的家里。
中午回来,张旭升就翻开床单看床底下,看门后,看厕所,边看边叫:“奶奶,奶奶!”谷飞燕听得心酸不已,她知道儿子想奶奶了,就带儿子到外面玩,以便让他忘掉想奶奶这件事。
有一天,谷飞燕带儿子去买菜,又因为空不出手来抱儿子,就让儿子自己走,儿子又说让妈妈抱宝宝之类的话。谷飞燕对儿子说:“妈妈拿菜,已经很累了,不能抱宝宝。”
儿子说:“让宝宝拿菜,妈妈抱宝宝,不拿菜妈妈就不累了,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谷飞燕笑了,她一时竟然不知怎么给儿子解释这件事情。她突然感到,儿子渐渐长大,自己如果不学习,就赶不上儿子成长的步伐了。是啊,天底下做什么工作,都要经过培训、学习和考核,都要“持证上岗”,唯一当妈妈爸爸不用培训、学习和考核。这是不对的,也应该学习,一边干一边学。于是,她为自己和儿子订了《娃娃画报》。
自从订了《娃娃画报》,她每天晚上都给儿子讲画报上的故事,这成了她们母子每天的必修课。画报上的许多故事,比如大灰狼和小红帽、小蝌蚪找妈妈……儿子都背下来了。
那年的元旦,张旭升跟着妈妈去上班,谷飞燕加班做统计报表,张燕山在三楼办公室加班做会计年报。
突然,张旭升问谷飞燕:“妈妈,加班怎么写?”谷飞燕听了,十分高兴,停下手里的活,给儿子写下了“加班”两个字。
中午回家,她把这事告诉了张燕山,张燕山似信非信,用毛笔把“加班”二字写在报纸上,让张旭升认,他念对了。夫妇二人大鼓其掌,为儿子助兴说:“儿子,真棒!你会识字了。”
从那以后,每天中午张燕山都让谷飞燕做饭,自己教儿子识字。从两三个字到四五个字,直到每天二十个字。一天中午,张旭升没有识完二十个字,自己偷偷跑到门外哭,让邻居马爷爷发现了,将他送回了家,并且严肃地批评了张燕山夫妇。由此,引发了夫妇两个的激烈争吵。
谷飞燕主张用快乐学习法教育儿子,让孩子享受到读书的乐趣就行了,并不是非要认识那么多字。只要养成学习和阅读的习惯,将读书当成很好玩的事情就行了。张燕山却认为学习本身就是件苦差事,不可能有快乐,不逼他,他就不能很快进步,搞花架子没用处。
两个人争执的焦点是应不应该逼孩子识字?谁也不服谁。
张旭升看着妈妈爸爸为自己争吵,深感不安,大声哭喊:“别吵了,我以后好好学习还不行吗?”顿时,夫妻二人停止了争吵,一起跑过去拥抱孩子:“好儿子,你真乖,爸爸妈妈不吵架了。”
从那以后,张燕山调整了教学方法,减少了每天识字的数量,张旭升每天通过自己看小人书,认识了许多字。不到四岁时,已经识3000多个汉字,他已经可以独立地阅读儿童读物了。
由于评定技术职称时,张燕山和谷飞燕都没评上,他们感到自己此生难有大作为了,就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小小的儿子,肩负着实现爸爸妈妈梦想的艰巨任务,谷飞燕真担心宝贝儿子的童年不快乐。
有一天,谷飞燕下班接了儿子回来,张燕山还没有到家,谷飞燕就叫儿子自己到门口玩,自己在家里做饭,可当她做完饭出来唤儿子时,却哪里也没有。后来,听一个小孩说,张旭升小朋友在暖气管道旁边,就找了过去。
张旭升正抱着一个大雪球,对着暖气管道烤呢!雪水湿透了他的棉裤棉袄,他全然不知,谷飞燕唤他数声,他都不答应。一气之下,谷飞燕扬起了手,当她刚要落下手掌的时候,她冷静一想,儿子不是在淘气,他只是好奇,便摸着儿子的头说:“妈妈叫你,为什么不答应?”
“哦!妈妈,你看,大雪球让热管子一烤就变小了。”
“是吗?你没看见你的衣服全湿了吗?”张旭升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扭扭捏捏地笑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呢。
谷飞燕给儿子讲了水的三种状态:气态、固态和液态,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转化。儿子听了,甜甜地笑了。然后他们赶紧回到家里换衣服。
那天晚上,夫妻二人就儿子的教育问题谈了很久,张燕山说:“自从我们来到工厂里,虽然是个央企,南来北往的职工这么多,这职工子弟学校连一个考上大学的学生也没有。”谷飞燕说:“我们不能在这里生活下去了,必须回烟台,烟台教学质量高,在全国也是有名的。”
张燕山接着说:“咱们这个企业帮派体系严重,什么保定派、长影帮,北影派,我们哪一派也不是,人家只有小学文化的都评上统计师了,我们就连个助理统计师都评不上。只有干工作的分,好事一概与我们没关系,真他妈的……”
谷飞燕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们干脆离开伏牛山,离开央企,踏上回故乡的路,只要能够回到故乡干什么都行,扫大街也无所谓……”天亮的时候,夫妻最后决定,为了给儿子创造一个良好的外部学习环境,必须调离山区,回到张燕山的故乡——烟台芝罘区。
当谷飞燕和张燕山把《请调报告》送到干部处后,得到的答复却是王世民厂长亲自批复“不能放行!”这可难坏了夫妇两个。
谷飞燕想:这又是一场扭转命运的战斗。是的,谷飞燕夫妇年龄不大,已经走过了好几个人生关口:当年去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就是一个关口,很可能去了就回不来了,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移民”,再也回不到内陆了;后来参加那次所谓的“高考”,又是一个关口,有多少考生交了“白卷”。谷飞燕却坚信:只要坚持到最后,不交白卷,就是胜利,就有大学可以上。结果她对了,眼前又是一道关,只要二人同心准能胜利。当年大学毕业他们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三线企业,如今为了儿子的教育和成长,他们同样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开三线,去沿海城市工作。
三
就在谷飞燕递上调动申请后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为了确诊,她独自来到医院检查,结果不出所料。医生说,必须马上进行手术,否则,胎儿太大了就不好做了。
那天,谷飞燕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家里,把去医院检查的结果拿给张燕山看。
“你们女人,真麻烦。”张燕山顺口说了一句。谷飞燕的心却抽搐了一下,她没有想到平日里细心体贴的丈夫,竟然对自己的计划外怀孕持这么反感的态度。难道这是她一个人的责任吗?她很想发火,却心灰意冷地忍住了。她天生善于忍耐,她身心疲惫没有精力吵架了。
“今天下午,我送孩子去托儿所,然后去医院做流产,你到科里请个假,然后去医院接接我。我做完了手术,很难一个人走回家的,你骑上自行车推上我。”谷飞燕无精打采地说。她妊娠反应得很厉害,这一次和上次不一样,难怪大夫都说可能是女孩。
“好吧。”张燕山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着。下午两个人离开了家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谷飞燕抱着孩子,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儿子问:“妈妈,你为什么哭了?”
“妈没哭,是眼睛里进去了沙子。”谷飞燕是个坚强的女人,她心里默默念叨:儿子,快快长大吧!只有你最心疼妈妈了,你可是妈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
谷飞燕送孩子到了托儿所,小小的孩子担心地对她说:“妈妈,你没事吧?”
“没事,好儿子,听阿姨的话,别哭闹。”
“放心吧!妈妈,我已经长大了。”说完还举了举小胳膊,看着懂事的儿子谷飞燕欣慰地微笑了。
谷飞燕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每个女人在这种情况下,都想得到丈夫的体贴和呵护,可她却孤零零一个人去了医院。
其实,只要谷飞燕争执几句,也许张燕山会同意陪她一起去的。但谷飞燕太要强,她不愿意让丈夫做他不愿意做的事,特别是为了自己的事。
当谷飞燕在产床上接受流产手术的时候,旁边的一张产床上有个未婚先育的姑娘也在做流产手术,人家的男朋友就等在外面的走廊上。
姑娘的大呼小叫和谷飞燕的默默忍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医生说:“喊什么,舒服的时候就忘了?没结婚就怀孕,什么玩意儿啊!”姑娘停止了呼喊,开始默默地流泪。
医生又说:“女人是娇气的,而母亲是伟大的。看人家谷飞燕多么坚强。”
一句话,把坚强的谷飞燕说哭了。她想起自己生孩子时丈夫是那么的体贴和细心,与现在相比真是相差千里。她灰心地得出一个结论:生孩子是夫妻俩的事,而计划外怀孕,只有女人倒霉了。正是这种想法,使得以后夫妻生活中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以至于张燕山怀疑她性冷淡,建议她看医生。
其实,让谷飞燕更伤心的事情还在后头呢!当她做完手术,走下产床时,张燕山还没来。她躺在旁边的一张病床上等了一个多小时,仍不见张燕山的身影。
等了很久,女友大刘来了。她是计划科科长的妻子,谷飞燕称她“嫂子”,二人有很多可以沟通的知心话。
“谷飞燕,我来接你了。他们男人都这样,心粗。当年我做流产,你们科长老田也是没管我。”
谷飞燕跟着田嫂子来到楼下,田嫂子用自行车把谷飞燕送回了家。
田嫂子冲了一杯红糖水让谷飞燕喝了,又安顿谷飞燕躺在床上,嘱咐了几句,就走了。
谷飞燕身心俱疲,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她见到了母亲,她把头钻在母亲怀里,呜呜地哭了,母亲说:“孩子,别伤心,你爸爸年轻时也这样,等张燕山岁数大了,等他的身体不那么好了,就知道心痛老婆了。”
这时,一阵开门声惊醒了谷飞燕,宝贝儿子张旭升跑到妈妈的身边:“妈妈,妈妈,你怎么啦?”
谷飞燕一见他们父子回来了,顿时忍不住地大哭起来。
“对不起,谷飞燕,工作一忙,把你的事忘记了。”张燕山说。
谷飞燕听了,哭得更加伤心了。她真不敢相信,热恋时那么细心的男友,才经过几年的岁月打磨,就把她的事忘了。她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也许是由于两个人都把精力和爱给了儿子,而夫妻间相互的交流太少了,也许婚前的体贴都是张燕山刻意假装的。这件事谷飞燕想了很多,但最终她没有张口埋怨张燕山,而是自责和丈夫的感情沟通太少了,她不想让夫妻间的感情淡化。她认为近几年自己对丈夫的感情投入太少了,是丈夫对自己冷漠的根本原因。她相信一句俗话,婚姻是需要经营的。因此,她在休产假的几天里,一天也没休息,变着法儿地做些好饭菜给他们父子享用。
一周以后,由于科长的请求,谷飞燕产假未休完就提前上班了。那正是报半年报的时候,综合统计是最忙的。谷飞燕这时深深感到了做女人的难处,丈夫、孩子、工作、事业,哪一个也怠慢不得,只有自己是可以忽略的。
谷飞燕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总是生活在自责里,既想做一位好母亲,又想当一位好妻子,还想成为一名优秀的统计员,一个孝敬父母的好女儿,一个让弟弟妹妹敬佩的好姐姐……她认为自己哪一件都没做到,虽然她投入了大量的感情和精力,但却失败得一塌糊涂,连丈夫张燕山的心都暖不热。
四
七月的一个星期天早上,谷飞燕给儿子冲奶粉喝,她猛一回头,眼前一片漆黑,晕倒在地上。
张燕山听见妻子倒地的声音,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急急忙忙把谷飞燕送到了厂部医院。经医生检查,谷飞燕患上严重的高血压症,她已经透支了她的健康。这时,张燕山才意识到,眼前这个无可挑剔的妻子,已经需要加倍的呵护了。
仔细想想夫妻二人的请调报告已递上去半年了,厂里坚决不放他们走。干部处的调配员,悄悄告诉谷飞燕:是厂长不松口,想只放谷飞燕去烟台,留下张燕山继续在山区工作。谷飞燕带着张旭升找到了厂长家,把孩子的脊背给他看。然后说:“宝宝,叫爷爷,你告诉爷爷,脊背上的湿疹痒不痒,疼不疼,是什么原因?”
张旭升像个小大人一样对着厂长说:“爷爷,我的脊背又痒又疼,是因为山区太潮湿,离开山区就好了,您就松松手,放我们一家人回烟台吧。”
谷飞燕说:我带一个徒弟,将其培养得和我一样独当一面,等徒弟能独立工作时,我再考虑调走,行吗?
厂长沉默了很久,答应说研究研究。
回家后,张燕山对谷飞燕说:“不然,我留在山区干五年,你一个人先带着孩子回烟台。”
“不,这不行,干五年,什么概念?到时候你就快四十岁了,哪个单位还要你?我们必须同时调走,这是原则问题,不能妥协。”谷飞燕认为如果那样做,就等于表示放弃。她说,决定了的事决不能放弃。这期间谷飞燕经常去医院看病,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体重已经由130斤落到96斤。
这期间,张燕山的心情也坏透了,他和干部处长吵了起来,为了调动的事,他骂了娘。干部处长是个女同志,气得掉眼泪,找到谷飞燕诉苦,说:“你说说这事什么道理,领导不放你们走,我也没办法,这和我妈妈有什么关系,他张燕山骂‘操我妈’,我妈招谁惹谁了?”
谷飞燕听了,感觉很滑稽,噗嗤一下笑了。
小小的张旭升,每天不哭不闹,自己拿着小人书默默诵读,进步很快,他已经会讲故事了。
星期天谷飞燕和张燕山带着儿子到小河沟里洗衣服。张燕山一个人洗衣服,晾衣服。
谷飞燕带着儿子捉小鱼,小螃蟹。她告诉儿子,爸爸的故乡在烟台,那里有大海,有很多的鱼和螃蟹,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就会等到调令,全家人就会回到烟台了。
张旭升沉默了很久,突然说:“妈妈,你放心吧!明年的六月十号咱们的调令就到了。”
谷飞燕高兴极了,她认为孩子的话是很准的。最近几个月来,她们夫妻都收徒弟了,正在努力为企业培养综合统计员和成本组组长,谷飞燕的徒弟是个中专生,理科思维,很敬业,学习得认真,已经基本掌握了全厂统计工作。张燕山的工作基本叫徒弟接替了。她对张燕山说:“在我九岁时,妈妈得了伤寒病,医院都不收了,让爸爸回家准备后事。爸爸就是问弟弟:你妈还有救吗?那时弟弟很小,他说吃三副中药就好了。结果真让弟弟说对了,妈妈吃了三副中药,起死回生了。小孩子说的话是很准的。”
五
张燕山说:“你这是讲迷信。”谷飞燕没反驳,她相信冥冥之中会有神助的如果今天这样的奇迹再出现,那调令不是真的要来了吗?
经过夫妻二人的多方努力,厂里终于同意放他们走了,商调函也已发走两个月了,烟台二轻校那边也派人来调查过了,可为什么不见调令呢?谁也说不清。
死马当活马医吧!六月十日是星期一,谷飞燕早早地来到了收发室,焦急地等待着邮差的到来。
九点半,从三岔邮局送来一批信件,收发室的桑师傅帮谷飞燕仔细查找,看看有没有烟台来的公函。突然,眼前一亮,一封牛皮纸信封引起了她们的注意,那上面的落款是鲜红的几个大字“山东轻工业厅”。
“哇!终于盼到了。”谷飞燕激动地捧着信,放在了胸口上。
谷飞燕把信拿到干部处,打开一看,果真是他们的调令。历经三年的拉锯战,调动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谷飞燕激动得流下了眼泪。今天,她是喜极而泣!
六
谷飞燕夫妇的调动行动终于进入倒计时阶段……
第一天,办理离厂手续;
第二天,去内乡县转户口和粮食关系;
第三天,办理调令和收拾家里的破破烂烂;
第四天,装车。厂里派了一趟专车送张燕山夫妇的家具到烟台,车子回来时到青岛去买明胶。
装车那天,几个好友都来了,他们说:“破家值万贯,尽量都搬上吧,不然到烟台还得花钱买。”
衣柜、书架、椅子、写字台,花盆、炉子……全部家当装了满满一车。
第五天早上,谷飞燕在邻居老马家吃了饭,老马特意拿出了自制的米酒,离别的话说了一箩筐……
送行的人来了一大群,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依依不舍。
谷飞燕突然感到天旋地转,险些摔倒的她扶着路边的一棵梧桐树站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九年了,自己在这山区工厂工作了整整九年了,人生最美好的九年都献给了三线建设。从大学毕业一个不谙世事的青年,到一个饱经风霜的母亲,谷飞燕这九年走过了人生最难过的九年,她的心情怎么能平静呢?
七
经过三天多的旅途劳累,下午五点半,张燕山和谷飞燕带着他们的宝贝儿子踏上了烟台的土地。烟台,故乡,你漂流在外的儿子携妻带子回来了,张开你的双臂欢迎我们吧!
张燕山被分配教会计,谷飞燕开启了讲统计课的路程。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了三尺讲台,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实现了儿时的梦想。
每周八节课,不坐班,很轻松的工作;家就在校园里,两间房,做饭在走廊里,让人知足的生活;孩子送幼儿园,每天学习半小时,其他时间玩,挺高兴的童年……自从到了烟台,张燕山再也没有逼孩子认字,他只教孩子算题。小小年纪的张旭升已经学会了打算盘。
一天,谷飞燕上完课正往办公室走,看见一群人围做一团,好像在看什么,她也凑了上去。走近一看,中间被围着的是儿子张旭升,他正在认真地打算盘。
“喂,小伙子,会打乘法吗?”一个体育老师问。
“会。”张旭升满有把握地回答。
“206乘以6是多少?”
“1236。”张旭升拨拉了几下算盘珠,回答道。
“哇!”人群爆发出赞叹声。
“喂,9999加9999等于多少?”
张旭升又低头认真地打着他的算盘。
“19998。”张旭升又一次报出了正确的数字。
“宝贝,你怎么在这儿呢?”谷飞燕挤进人群拉起了被人们围观的张旭升。
“妈妈,别捣乱,我给叔叔阿姨们表演打算盘呢。”张旭升认真地说。
这时,人们都散了,有几个女教师主动上前与谷飞燕打着招呼。
“你的孩子,叫什么名字?”谷飞燕顺着声音回头一看,在人群中还有老校长。
“我叫张旭升,旭日的旭,太阳升起的升。我妈妈说,我是伴着太阳升起出生的。”张旭升稚气地回答。
“好孩子,真聪明!一定能考上大学。”老校长称赞着。
“当然了,我大学毕业后,也要当老师。”张旭升很自信地说。
谷飞燕和老校长打了招呼,又聊了几句,然后拉着张旭升回家去了。
谷飞燕问:“宝宝,为什么不上幼儿园?”
“爸爸要带我们到海边钓鱼,他让你下课后早点回家。”
下午,在阳光照耀下的沙滩上,谷飞燕在拾贝壳,张燕山在钓鱼,张旭升在沙堆里玩,远处大海与蓝天的连接处,漂着几艘大船。由于天气晴朗,秋高气爽,远处芝罘岛的建筑依稀可见。
“爸爸,我想到那边去玩。”张旭升指着芝罘岛喊道。
“好吧,等星期天,我们去芝罘岛。”张燕山接着说,“那儿可好玩了,我们可以赶海。”
“赶海,能赶什么?”
“那你想要什么?”
“大鱼,大螃蟹,你忘了?以前在河南,爸爸妈妈带我去小河里抓小鱼时说过的。”
“哦,傻小子,还记着呢?”
“我不傻,你们校长都表扬我聪明呢!”
父子俩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谷飞燕听了,心像眼前的大海一样,波涛滚滚,多少年了,她梦想的生活果真实现了,一家三口,碧海蓝天,多么舒心呀!这辈子能够生活在这个海市蜃楼的城市里,不说这里是故乡,就是异乡也会变成故乡的。
多年以后,当人们再问谷飞燕:你是哪里人?她说:俺是烟台人,俺在烟台生活了40多年了。
作者简介:
张凤英,原籍河北阜平,现居山东烟台,山东作协会员,省散文学会会员,江山文学网站签约作家兼编辑。出版有《月亮湾小说散文集》《静夜思》《飞雪迎春》等书籍。短篇作品主要发表在《奔流》《草原》《荷花淀》《五台山》《时代报告》《当代文学·海外版》《平原作家》《阅读》等海内外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