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这部电影的叙事可分为两部分,前76分钟为“过去”与“现在”交织的现实,后60分钟为3D长镜头的梦境,这两部分的核心在于对罗纮武现实情感执念的反复呈现。影片的现实部分重在“设谜”,通过运用复杂的逆时序和叙事时距使叙事复杂化,在指向主人公罗纮武纷乱迷离的精神世界的同时也让观众对主人公共情。而影片的梦境部分重在通过顺序、场景与重复叙事来“解谜”,以表明主人公罗纮武的现实遗憾与渴望。
关键词: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热奈特;叙事时间
《地球最后的夜晚》是由毕赣自编自导的电影作品,于2018年12月31日在中国内地公映。影片上映后褒贬不一,原因在于该影片对叙事时间的呈现十分复杂,观众虽整体上能看懂影片讲述的是罗纮武寻找和回忆万绮雯的故事,但难以把握故事逻辑。
《地球最后的夜晚》以男主罗纮武戴上3D眼镜进入梦境为分界点,将影片分为两部分——“现实”和“梦境”。罗纮武的现实由回忆驱动,他的梦境也由回忆的执念被构建。导演曾言“这是一部关于人的影片”,往事遗憾成为人的心魔,现实和梦境则是对遗憾的弥补,所以复杂的叙事时间最终要呈现的是人物的精神世界——罗纮武的遗憾与希冀。本文认为《地球最后的夜晚》的前半部分叙事意在“设谜”,目的在于让观众对罗纮武心有执念的恍惚精神状态感同身受,后半部分叙事意在“解谜”,目的在于阐释和开悟。影片对叙事时间的复杂呈现形式与主题相辅相成,导演意在营造给观众“看不懂”的氛围和给出“好像能看懂”的线索,通过控制叙事时间围绕着主人公罗纮武的情感执念而设谜和解谜。
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指出叙事、故事和叙述行为三个概念的差异,那么故事时间、叙事时间、叙述时间三个概念也有所不同。所谓故事时间指的是故事本身发生的时间及其所经历的时间顺序,叙事时间指的是故事在文本中呈现出来的时间形态,叙述时间则是指叙述者讲述故事的行为发生的时间[1]。热奈特在书中主要分析的是“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之间的关系。本文以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关系为基点展开,并采用热奈特梳理叙事时间的研究方法以研究该文本。
一、现实设谜:错乱
交织的“现在”与“过去”
故事时序指的是事件发生的自然时间顺序,叙事时序指的是事件在叙述话语中的排列顺序,逆时序即叙事时序与故事时序的不一致。“研究叙事的时间顺序,就是对照事件或时间段在叙述话语中的排列顺序和这些事件或时间段在故事中的接续顺序。”[1]74《地球最后的夜晚》的故事时序是罗因白猫之死踏上寻凶之路而与万绮雯相识相恋,十二年后寻找万,而后在电影院等待万的过程中做了一场梦。而影片的叙事时序则从十二年后的“现在”开始,在故地重游和寻万过程中,罗陷入回忆和梦境。现在和过去两条故事线交叉演进,同时交织着长达一小时的梦境,影片通过这三种时间状态的叙述完成叙事拼图。
为理清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关系,现将叙事时序,即影片中的故事事件按照其出现的顺序排列并用“A,B,C……”标记;用“昔”(过去)和“今”(现在)标记时间状态;用“1,2,3……”标记按故事发生的时间顺序演进的故事时序(如表1)。
根据表1,可以将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接续关系概括为公式:A10(0)--B1--C11--D2--E12--F3--G13--H4--I14--J5--K15--L6--M16--N7--O17(0)--P8--Q18--R9--S19--T20
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巧妙地将形式与内容结合,通过逆时序的结构和对时间流的独特处理,让观众在导演设定的叙事时空中迷失方向。这种故意制造的模糊和迷茫,正是导演想要营造的特定氛围,旨在突出主人公罗纮武对过去的执念。因此,观众可以与罗纮武那纷乱且不安的内心世界产生共鸣。
(一)逆时序
如表1所示,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交叉演进,过去和现在两个时间状态来回跳跃,时间跨度长达12年。罗现实世界中行动的动机来自过去,正如影片台词所言:“记忆分不出真假”,“泥石流不可怕,活在记忆里才可怕”。所以每一次由现实引发的对过去事件的讲述,都强调着罗对回忆的沉溺,即执念的反复。
逆时序叙事之所以给观众以混乱感,是因为导演在叙事上关于白猫、母亲、万绮雯的描述是混杂在两个故事线之中的,比如“A10(0)”和“B1”,以及“O17(0)”和“P8”之间故事时间差得太远,且口述行为开始的动机是较意识流的。所以在这段叙事中,观众难以从罗纮武独白和对白中快速关联三者的人物关系和故事逻辑。同时,导演选择用倒叙表现罗关于万的回忆,导致观众对万的了解需要通过现实和回忆双重铺陈,且在今昔叙事中还加以万和母亲与白猫的不清晰关联,使得三者关系更加扑朔迷离。
(二)叙事时距:场景与省略
叙事时距“探讨的是事件或故事段的可变时距与在叙事中叙述它们的伪时距之间的关系。换句话说,就是事件或故实际延续的事件和叙述它们的文本的长度之间的关系,即速度关系”[1]74,包括停顿、场景、概要和省略。
《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对场景是极为重视的,场景指的是叙述时间基本等于故事时间,最常见的场景形式是对白,作用在于补充叙事线索、叙事复杂化,从而揭示人物的精神世界以及表现影片主题。以“罗和白母的对白O17(0)”为例,这段对话给了三个信息点:第一,罗从白母口中得知——左帮万杀人、万与多个男人有染。第二,母亲曾偷蜂蜜给自己吃,说拿着火把就不怕被蜜蜂蜇、人在最悲伤时会吃完整个苹果。第三,白母染发时问罗如果是他妈妈会染什么颜色,罗说会染红色。影片对白要如何呈现复杂化叙事吗?首先,从O17(0)的邻近段落“N7--O17(0)--P8”看N7和P8所述内容和O17(0)的故事逻辑没有关联。其次,O17(0)内部的三个信息点施加给观众诸如“万的人品如何”“母亲和万的关系”“火把、蜂蜜和苹果的象征含义”“母亲和红发的关系”的多重疑惑。综合以上两点,这段故事的叙述对观众来说比较无厘头,但是这些看似无厘头的信息暂时增加了叙事信息量使观众产生困惑,实际上为后面的叙事重复以作铺垫。
省略是指部分故事片段被舍弃,与之对应的叙述停止。比起明确省略,影片中使叙事复杂化的是暗含省略,“暗含省略是文本中没有声明其存在、读者只能通过某个年代空白或叙述中推断出来的省略”[1]。暗含省略通过停止故事时间而省略关键的故事信息,也就是将故事戛然而止,观众得不到明确的故事结局,因而造成观影体验上的混乱感。比如“罗枪杀左R9”中罗枪杀左的画面被省略处理,镜头推到枪口情节就被中断,而要理解“R9”则需要关联“A10”“H4”和“L6”三段不连贯情节,“H4”和“L6”片段介绍了罗、万计划杀左后私奔,“A10”片段为影片开头的十二年后罗回到凯里。正是因为暗含省略的用法使情节变得扑朔迷离,又使观众足够通过零碎信息推断:万摆脱了左而神秘消失获得自由、罗开枪杀了左、罗独自前往缅甸。
综上所述,根据电影中叙事时序和故事时序的排列关系可以看出导演对时距的运用通常贯通着跳脱的情节片段。场景和省略的方式在“迷惑观众”和“告知观众”两者之间游移,为观众创造若有似无的朦胧的故事事实认知。然而无论是逆时序还是叙事时距,其中所提及的无厘头的信息和指向不明的隐喻,都会在“梦境”片段予以解释。
二、梦境解谜:真实与虚假、现实与希冀
弗洛伊德认为日常生活中无法得到满足的欲望通常借由伪装后的梦境来使诸多遗憾得到消解和满足[2],梦境是人内心本能欲望的投影,是人展示情感的窗口。梦的素材来源于现实,是对现实的延伸和憧憬,表现了主人公罗纮武的精神世界。他的“执念”的反复,即他的执念在梦中的再现。
电影中前半段今昔两时态交织逆时序的讲述方式,给观众造成错乱感。而在后半段梦境中,导演用长达一小时的3D长镜头与场面调度,以顺序叙事的方式将影片前半段的零碎叙事重组,将前半段中零散铺陈的对好友白猫、情人万绮雯、母亲的怀念一一展现。构成梦境的元素即前半段故事“现实”发生的事中曾展示过的意象和事件,这种再现实际上是一个“解谜”的过程。
(一)场景与长镜头:连贯的故事逻辑与情感表达
导演用长镜头表现梦境,建构了一个时间与因果连贯的、故事逻辑相对清晰的“场景”。巴赞提出了三条关于真实的导向性原则:首先是表现对象的真实,其次是时间空间的真实,即电影应包括真实的时间流程和真实的现实纵深,最后是叙事结构的真实。巴赞强调叙事中事件的完整性应受到尊重,“真实美学的叙事技巧要让人明白事件的连贯性”[3]。长镜头保证时间的线性流动,避免剪辑切换带来的时间断裂感。人们置身梦境时对于时间连续的认知体验与长镜头所营造的时空连续性是完美贴合的。
值得注意的是,3D长镜头这一纪实手法带来的真实感和其所表现的内容——梦境——之间形成了一种互斥的张力。毕赣认为3D更能体现梦境,是一种超越现实的现实,是记录时间空间的载体,人们通过电影让时光倒流[2]。“我希望用最写实去抵达最梦幻”,“时间是一只隐形的鸟,为了让观众看到它,我必须用个笼子装它。长镜头就是那个笼子”[3]。影片中,罗观影时戴上3D眼镜后进入了梦境,影院中的观众因电影的呈现方式从2D变为3D,也需要戴上3D眼镜进行观看。这一巧妙设计引导观众做出与电影人物一致的动作,观众与人物视点的一致加强了观众对人物的心理认同。回忆和梦境往往指向虚构,但它们却是现实的映射,当用3D长镜头这一手法去表现虚构性的梦境时,就模糊了现实与梦境的边界。与其说“梦境”是真实的,不如说罗纮武已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比起满目疮痍的现实,更希望美好的梦境是真实的。
场景和长镜头的结合不仅可以连贯故事逻辑、表现罗恍惚困顿的精神状态,还可以连贯观众对罗的情感与心理共情。“与清醒状态下相同强度的情感相比,梦中体验到的情感毫不逊色。”[4]梦者在梦境中产生的情绪,会伴有生理上诸如心跳加速等反应,甚至一些强烈的情感波动在梦醒后也不会立即消退,让梦者生有难分梦境和现实的恍惚瞬间。长镜头的真实性除了其时空统一性带来的表层真实,也囊括了长时间氛围渲染下的情绪真实,这种情绪真实包含了演员和观众的双重体验,即演员对人物和故事的全情投入,观众在连贯的演员表演和故事演进过程中,会对人物的情绪投射不断升温。一方面,罗纮武在梦境中的苦苦追寻、深情凝视,都是他现实中执念的反映。另一方面,长镜头的真实性除了其时空统一性带来的表层真实,也囊括了长时间氛围渲染下的情绪真实,这种情绪真实包含了演员和观众的双重体验,即演员可以全情投入到人物和故事情节中,观众在连贯的演员表演和故事演进过程中,会对人物的情绪投射不断升温。比如导演用长达十分钟表现梦境中罗一路跟随举着火把的红发女子(罗的母亲)的场面。罗痛苦质问抛弃孩子私奔的女人:“真的要跟他走吗?你没有牵挂的人了吗?”红发女人回答:“我牵挂的人还小,他很快就会把我忘了。”纠葛缠绵的情感在长镜头的集中表现下格外动人,罗在梦中放走了私奔男女,让渡了自己对母亲的私欲。长镜头索引了影片前半段零碎的叙事线索,也完整表现整个情绪的起落过程,使梦境中的情感抒发最大化,具有真实可信的情感效果。
(二)顺序与重复:何为执念
梦境部分的叙事具有逻辑片断性,没有强因果关系和明显的情节发展脉络,而是由罗的潜意识流动为脉络的松散叙事机制。因此导演借助顺序叙事和“重复”的手段将现实部分的独立情节段缀合为一个整体。
顺序叙事只是让故事逻辑更清晰,但影片的梦境部分以虚构的梦境为载体,此时影片的现实部分营造的迷离感并未消失,梦境部分当导演用梦境“复现”现实时,也是叙事时间上的重复。此处涉及了叙事时间的频率问题,叙述频率中的重复叙述,即“讲述数次只发生了一次的事件”[1]74。叙事频率上的重复,不仅强化罗的执念,也是导演对前半段故事所留之“迷”的阐释。
罗梦中出现的三个重点人物复合构成他的“执念”,小白猫、凯珍、红发女人共同承载了罗的人生遗憾和身份焦虑。罗想要在友情、爱情、亲情上寻找到自己的定位,因此虚幻的梦境成为罗情感创伤的唯一宣泄地与弥补途径。三个重点人物出现时都通过重复现实中的意象和类似事件以确定身份定位,形成互文式关联。
1.小男孩:念子愧友
名为小白猫的男孩,是少年白猫和罗儿子的综合形象。
“罐子、盒子、箱子、柜子、炉子代表的是女性的子宫,但中空的物体、船以及所有类型的容器也可以用作这种象征。”[4]儿子和好友都在十二年前“死去”,矿洞是子宫的隐喻,儿子的生、好友的死都回归到生命的开端,而这些也是罗对母爱渴望的转喻,它们化身为顽皮纯洁的小白猫出现在罗的梦境伊始。同时,在段落“H4”中,罗畅想过如果孩子出世要教他打乒乓球,梦境中小白猫穿着运动服出现,要求罗教他打乒乓球。
意象的复现昭示罗挂念夭折的孩子和愧对因自己的过失而去世的好友。小白猫和罗的融洽相处以及对罗的帮助,是罗现实中期望成为父亲以及得到好友原谅的体现。
2.凯珍:爱情幻想
凯珍是万绮雯的形象投射,在梦境中复现的关于万的意象符号有:时钟、歌厅、野柚子、念咒语会旋转的房间、漏水的房子。这些符号表现着两女渴望自由的相似性。
现实中,万利用并离开了罗,罗十二年来始终希望和万再续前缘,想得到一份永恒的爱。梦中罗送给凯珍一块表,代表“永远”,凯珍回赠罗一根烟花,代表“短暂”。点燃烟花,罗跟随凯珍去念咒语会旋转的房间拥吻到忘记时间,而当镜头回到烟花处,烟花却未燃尽。“烟花易冷、爱恨燃尽”的魔咒并未应验,罗对永恒的爱情的希冀存在于幻梦之中。
3.红发女人:被弃创伤
段落“Q18”中罗回忆母亲时说:母亲的头发是红色的、母亲曾说人伤心时会吃完整个苹果、母亲在一场火灾中离开他、母亲曾和养蜂人私奔。因此,这些内容在梦中复现。
母亲没有出现在影片前半部分显示部分的叙事之中,但母亲形象始终和万与白猫两个关键人物缠绕在一起,比如罗回忆母亲说伤心时会吃完整个苹果的前后叙事时序衔接都是白猫参与的情节,罗搭讪万时说她长得像母亲。钟表背后和绿皮书夹层中的相片关联着母亲和万,万是罗纮武渴望母爱的情感投射。罗被母亲抛弃的创伤虽然在现实叙事中未被直接表现,但被隐含在叙事情节之中。罗始终牵挂母亲,所以罗在梦中追随红发女子,与之久久相持。在忍痛直面当年被抛弃的理由后,罗选择放走母亲还她自由。因此,罗的被弃创伤与亲情焦虑已是不可修复。
三、结语
《地球最后的夜晚》的现实和梦境共同呈现出罗纮武对友情、爱情、亲情的执念与追寻,表象上的复杂叙事和暗示隐喻是他深层心理空间的投射。叙事时间的设计、形式与主题的统一、对真实与虚假的探讨都旨在表现人的精神。观众之所以能感知影片如梦似幻的氛围、陷入罗纮武迷乱的精神状态,原因在于影片指涉了人类普遍精神上对爱的渴求和爱而不得的痛苦。
注释:
①“无”指的是无影像叙述,即通过他人之口讲述故事。“无”在叙事顺序上类属于讲述者所叙述的故事,但在故事顺序上是影像表现所叙述的最早故事之前所发生的事件,因此将之标记为“0”。
参考文献:
[1]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2]陈凭轩.《地球最后的夜晚》,时间让万物湮灭的惆怅[J].三联生活周刊,2018(22):5.
[3]中国电影导演协会.深访谈|导演毕赣:“用最写实去抵达梦幻”[EB/OL].[2016-05-11].http://www.sphu.com/a/75000176_240877.
[4]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方厚省,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260.
作者简介:王傲,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纪录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