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树一帜的滩头年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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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我由湖南省交通厅调入湖南美术出版社。进社前，我正脱产在湖南省广播电视大学攻读汉语言文学，进社后，我分配到年画编辑室，正临撰写毕业论文之际，我选择湖南邵阳地区的滩头木版年画作为毕业论文选题，于是，就有了第一次下乡考察民间美术的机会。来到隆回县城，我约请了年画作者肖祝善做我的向导。那时的滩头小镇，还保留着一种古朴苍凉感，文艺复苏的春风似乎还没有吹到这个偏远小镇。镇上唯一的一家正宗年画社已经改做汽酒生意，一大堆年画木版躺在破旧仓库的角落里，社长李彪说，你们感兴趣的话，掏两千块钱，这堆版子就可以拿走。

那时候，由于都很穷，两千块钱又是一个不小的数目，这桩生意自然没有成交。

在镇口一间狭小的工作房间里，我见到了滩头远近闻名的刻版艺人高福昌，其时，老人正在用单刀刻年关应景的“吉祥花纸”。一旁，肖祝善介绍，老人的一手“陡刀立线”好生厉害！

接着，还见到了另两位年画刻版艺人，一位是已近垂暮、不善言辞的刘宝南，一位则是装着满肚子年画旧事兼做村书记的尧玉斋……滩头年画的往事与眼下目睹的现状，渐渐地，在我的脑海里构成了一幅幅颇为清晰的画面，一种民间美术即将步入“夕阳黄昏”的情绪沉甸甸地压上我的心头。在镇上简陋的小旅社内，我和肖祝善彻夜长谈——我们的滩头年画，还有希望存在下去吗？

不久，一篇记述滩头年画历史与现状的毕业论文交到了导师田中阳先生手中。田老师说，这属于美术专业范畴，你还是找位美术专家做导师吧。我马上想到了深谙民间年画并多次到滩头采风的前辈陈白一老师，陈老师欣然应允，当了我的论文导师，并对一些细节描述提出了十分精辟的建议。再过不久，论文改名为《滩头年画·独树一帜》，刊登在《画家》杂志1986年总第5期上。特别有意思的是，我入行的第一篇民间美术论文是由陈白一老师担任导师；整整三十年后，我在出版社主编的最后一套大部头《陈白一》五卷本，竟是我编辑生涯的“收山之作”。陈白一先生晚年完成了最后一批创作——“民间写意图式”，编入了第四分卷，我为分卷撰写了题为《彩墨率意，情调天然——陈白一先生的民间写意图式》的论文。这几十年来的师生缘分，不仅仅留下了诸多美好的记忆，同时，机缘的巧合，在人世间亦是不可多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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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民间美术的主要表现形式，民间木版年画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传统。天津杨柳青、苏州桃花坞、山东潍县等地的年画源远流长，广为人知，但在我国南方，也有一处生产规模较大且独具特色的年画产地，这，便是湖南滩头。

湖南滩头年画是在木版年画的繁盛时期应运而生的。相传有近两百年的历史。清嘉庆年间，滩头一带盛产五色纸，“滩头纸”被列入贡品送往宫廷，同时行销省内外，滩头木版年画也随之闻名遐迩。据当地老艺人回忆，同治年间举行国丧，曾明文禁止滩头“年画欢乐”印行，可见，滩头年画在当时民间颇有影响。时至民国初年，滩头仍有108家年画作坊，2000余名工人，全镇主要作坊有大生昌、生成昌、大光明、宝悦来、义生和、天顺昌等多家。这些作坊除印刷年画外，还生产各种土纸、花色纸。每年9月以后，各家作坊陆续开始生产年画，大型作坊雇工有七八至十余人，小型作坊则全家老少投入制作，老人、妇女承担染色、印刷等工序，青壮男子则肩负销售和运输等重任。一到年关，滩头镇各家店铺的年画相继问市，除小镇画店、画摊布满年画外，大批年画由画商挑担销往贵州、湖北、广东、广西等地，更远的，销往陕西、云南，直至香港、越南、泰国，其年销量高达700多万张。地处湘西南的滩头既非通衢要道，又非文化重镇，为什么会有如此发达的年画生产呢？据调查分析，有以下主要原因：

滩头是湖南省土纸的重要产地，滩头特产“二合白”纸，选用竹山中央的嫩竹作原料精制，再用本地峡山口出产的一种白胶泥，调成水浆，刷成粉纸，其色泽光亮洁白，用以印刷年画，颜色艳丽而兼厚重，为年画生产提供了优越的地理物质条件。

滩头镇所在的宝庆府，曾是湖南四大木版印刷基地之一，有一批技艺精良的刻版、印刷工人，为年画生产提供了技术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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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是楚文化发祥地之一，文化艺术渊源悠久，早在宋代，就有了门神画的遗迹，“湖南常德北宋张颟墓门扉正面画有头戴兜鍪身披铠甲按剑相对而立的将军”，湘西南素有“贴门神画”之习俗，据《宝庆府志》记载：“节序正月一日为元旦，画神荼、郁垒以御示凶鬼。”直到现在，滩头仍然保留了这一风俗。

由于纸张生产和销售，便打通了年画销往贵州、广西、四川、云南以及陕西各省的渠道。

滩头年画随着中国民间木版年画的兴盛和成熟而产生，因之，它就可以在这一艺术形式的较高水准线上奠定自己的基础，又以本土乡情民俗和人民群众的审美情趣为尺度，不断地调整和完善着自己。据传，滩头镇所在的宝庆府每年有大批搞木版印刷的技工前往四川贩卖色纸，他们把年画稿和印刷技艺从四川带回，开始试印门画。《尉迟恭 秦叔宝》门画（正像）即与四川梁平的同类门画十分相似。据传，销往两广的门画《关公像》的画稿，系抗战时期从广东佛山取来，现广东佛山祖庙瓦脊《九龙岩》陶塑中，武将所穿盔甲上背旗四面，呈长方型，旗中有一“福”字，和滩头的关公门神造型如出一辙。另外，《和气致祥》一幅，像是完全仿制苏州桃花坞年画《和气吉祥》，这说明，滩头年画的发展受到了南北各地年画的影响，与我国木版年画的总体特征保持了一致。历年来，这里曾有过“滩头年画系仿制外地年画而发展，本地无画工”一说，其实，从现存的滩头年画资料分析和对滩头的实地调查来看，这一说法是难以立足的。如门神画《苗族英雄像》就是滩头独有的保留题材，那头顶披风、手持鞭锏的将军，由传统的神荼、郁垒，演变为苗族人民心目中崇拜的偶像，深受湘黔苗族地区群众喜爱。

年画《桃园结义》等作品，构图简朴，人物造型拙稚，毫无文人画家参与的痕迹，是地地道道的乡土艺人之作。富有本地特色的窗画《年年发财》《金玉满堂》，饶有风趣的年画《老鼠娶亲》，都充分体现了滩头画在自身的发展过程中，从取材到印刷工艺，从造型到色彩，都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貌。据62岁的义生和作坊老艺人李佑生口述得知，相传清末年间，长沙有个叫王东元的艺人携妻带子来到滩头谋生，此人绰号“王猴子”，聪明过人，当时在一个叫景妙生的作坊做事，开始做出了各色花纸，后来又制作出了门神画。又据滩头乡塘边村年画刻版老艺人尧玉斋说，民国初年，滩头镇人胡奇甫开办“和顺昌”，此人能书善画，据传，滩头年画中的《桃园结义》《珍珠塔》《媳妇借伞》等画稿均出自他手。综上所述，笔者认为，那种认为滩头年画只是仿制外地，本地无画工的说法，显然是不正确的。

滩头年画独具一格。

与杨柳青、山东潍县、桃花坞三大著名年画产地相比，由于地理位置，社会环境和人民生活习俗上的差异，滩头年画风格上自然有其独特的一面。杨柳青位于天津近郊，商业发达，文化繁荣，画师众多，有“家家都会点染，户户全善丹青”之誉，又因靠近京城的缘故，风格或多或少受到文人画的影响；桃花坞地处“姑苏城外锦成堆，商贾肩摩云集来”的江南重镇，水陆畅通，文人荟集，年画亦反映出婉媚秀丽的气质；山东潍县一带人民多以耕种为业，年画亦多以耕织为题材，画风朴实自然，很能代表北方农民豪迈粗犷的性格。滩头镇位于湘西南丘陵地带，这儿远离都市，地域偏僻，民风淳朴，从它的年画中，可显示出简洁、质朴、鲜明、热烈的艺术风格，同时，也反映在年画题材的相对集中和品种单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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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解放后搜集到的年画加以统计，滩头年画约有20余种，可归纳为两大部分。

第一部分是吉祥如意，避邪祝福题材，其中吉祥如意一类有：《龙凤呈祥》《吉祥多福》《和气致祥》《榴开百子》《子孙万代》《麒麟送子》《一品当朝》等，它们表达了广大农民希冀幸福、富足、多子、长寿的美好愿望。避邪祝福一类题材中，品种最多，流传最广的首推门神画。随着历史风云的变换，使门神画逐步剥落了一层封建迷信色彩，且转向以英雄人物充当门神的道路上来。滩头门神画《尉迟恭 秦叔宝》和《关公像》便是一例，由于农民常常对旧社会的天灾人祸无力抵挡，因此，企求借助历史上英雄人物的化身来消灾灭难，以达到平安清吉、风调雨顺的美满生活。

滩头至今仍流传关于门神的传说。

第二部分以滩头代表作《老鼠娶亲》为例：全国同类年画不少于八九种，大多数画中，都画了老鼠娶亲时遇上了猫，并被猫吞食的情景。而滩头年画的构思较为特别，描写的是，耗子吹吹打打娶媳妇。有趣的是，队伍最前面的耗子专管送礼，而且抱鸡提鱼，在向挡路的猫行贿，而猫却表现出一副暧昧不清的神态。妙就妙在这里，它不仅留给观众想象的余地，而又运用虚拟幽默的手法有意无意地抨击旧社会官场弊端，使之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这幅脍炙人口的佳作，历年来被民间文艺家和漫画理论家的论著所引用，并且流传到国外，深受海内外人士珍视。

滩头年画采用木版水印套色，同时又兼用人工加绘的方法。印刷年画采用涂上漂细白胶泥的土纸和矿物质水色颜料，画面色彩润泽光亮，浓艳夺目。色版套印之后又加修描填染，如人物面部红晕和嘴唇采用玫红调酒渲染，使画面既粗犷富有刺激，又不失韵味，达到了木、刀、水味兼备的艺术效果。滩头年画人物造型夸张洗练，神态生动。各门神的造型，为突出头部“粗眉大目，神形要足”，民间艺人不惜将人体比例缩减为四个头高，体态作横向夸张，充满整个画面空间，势欲纵横，形成一种身架四称、方厚如山的力量感。《珍珠塔》《白蛇传》中的仕女造型，则是那样纤巧多姿，体态婀娜，与前一种相映成趣。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造型特征，都是强调夸张，这一特征与民间艺人特定的生活要求、特定的造型因素和审美情趣是相应的。在此应该指出，人们往往将民间美术造型用“缺乏技术或尚欠成熟的概括能力来加以解释”，其实，“这些风格往往是由那些具有悠久传统的手工工艺经过长期锤炼逐渐形成的，是由这些手工工艺所锻炼出来的敏锐的视觉观察力和手的熟练技巧所创造的”。

滩头年画的色彩风格表现得更加突出，它毫无拘束地大胆使用高纯度红、黄、蓝三原色为主，辅以绿、青、紫、灰等色，既以暖色为主，又有冷暖对比，它充分利用木版水印的局限性（每块版都要有均匀的支撑点），使各种色块并置四面，形成鲜明、浓烈、热辣的基调，使人联想到湖南农民性格中的辣椒味。每逢年节，农户家中贴上色彩鲜艳的年画，四壁顿时亮堂起来，房间里充满着如火如荼、喜气洋洋的吉祥气氛。

总之，滩头年画不及杨柳青年画华美娇艳，也不及桃花坞年画严谨秀丽，它却有如不假修饰、朴素大方的山野村姑，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