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勇
湖北黄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黄冈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黄冈市东坡文化研究会理事兼副秘书长,黄冈市黄州区文联副主席、区作协主席,《黄州文艺》杂志创办人、主编,公开发表文学作品280余万字,出版有《人人都爱苏东坡》《熊十力:一代狂哲》等多部专著,被誉为“黄冈新时代保尔”“黄州优秀文化名家”。
1
为了给我们讲一个人的故事,行将就木的古怪爷硬是把老命延长了十多天。
古怪爷是个故事篓子,据说能讲三天三夜不重样。可惜,我和老李见到他时,他已双目失明,且口齿不清。一百零八年的光阴,把老人熬成了枯柴,摊摆在板床上,毫无生气。那情形使我颇犹豫:是否要继续打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是否负得了这个责?一直照拂在古怪爷身边的小果子,似乎看出我心思,说你不要担心,我太爹盼你们好久,他这口气就是为你们留着的。小果子缺了两颗门牙,说话不关风,说的话让我有些毛骨悚然。老李和我对了一下眼神,转头对小果子说,我们是你电话打来的,老人家这个样子能行吗?小果子点点头,转身伏在古怪爷耳边,大声说:“史志办孙副主任和历史文化学会李副会长看您来啦!您有话可当面对他们讲!”于是,古怪爷仿佛神灵附体,闭着的眼突然睁开,翻身坐起,含含糊糊地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我要跟你们讲最后一个故事。
几个月前,我调任县史志办副主任,县历史文化学会的老李对我说,小果子三次打电话到历史文化学会,请求派人跟他太爹见个面,不然会留下历史性遗憾。我就问老李究竟怎么回事。老李说,小果子的太爹,也就是他曾祖父,是个民间历史文化研究者,对古城的历史蛮熟,尤其对辛亥年间火烧河东书院那段历史有专门研究,现在年纪大了,恐怕不久于人世,希望政府能够派人把他晓得的历史记录下来。我一听河东书院这个名字,就蛮有兴趣,因为我手头正在做一个研究,里面就牵涉到河东书院。本来早该约老李一起见见古怪爷的,因为忙于跟我的前任办理交接,就给耽误了。直到小果子第四次打电话给老李,说我太爹已经十多天粒米未进,能不能熬过这两天都难说,你们快派人来看看吧。老李这才又火急火燎地来找我。我一拍脑门,想起来拖了快两月,深以为悔,于是立马动身直奔胜利北村。
古怪爷蜗居在古城胜利北村的老旧小区,已经好几十年。现在,他斜倚床头板,像一段枯木靠在土墙边。他幽幽地说,我讲你们记,莫打断我,讲完我就走。古怪爷口齿不清,但还能辨出音节,特别是最后一个“走”字,非常清晰,也非常响亮,让人很自然意识到,这个字在一个老人那里的特定含义。我示意老李打开录音笔,开始聚精会神地倾听。可是,我没有料到,古怪爷大约用了个把小时,讲了一段似是而非的故事后,淡淡地说,我累了,要歇一会儿。然后,身子一跐溜,直直躺下,就再也没有醒来。
我和老李终于相信小果子所说,他太爹那口气真的就是为我们留着的。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老李反复播放录音,努力把古怪爷所发出的每一个含糊音节,都转换成清晰文字,记录在案。这个过程很费劲,捕捉那些音节,如同从黄沙里挑拣洒落的红砂糖。辛苦工作的成果,是我们成功转换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音节,只有百分之零点零零一存在歧义。
这百分之零点零零一,就是古怪爷反复说到一个人:PAN ZHI先生。一时半会儿,我们很难确定这两个音节,究竟该对应哪两个汉字。
2
老李倾向于将“PAN ZHI”对应“潘知”二字,因为这更像一个人名,而且在古怪爷的讲述中,PAN ZHI先生就是个“知道分子”——信息极为灵通之人。比如说,这位潘知先生对古城县令的隐私就了如指掌。
潘知先生与时任古城县教谕的杨先生是忘年交。有一天,他贴着杨教谕的耳朵说,知县大人贪了银子,你信不?杨教谕扶了扶老花镜,狐疑地望着潘知先生。潘知先生直起身,掸了掸长衫,一脸神秘地说,实话告诉你,那些银子跟景苏园帖有关。提到景苏园帖,杨教谕的脸色立马阴沉下来,压低声音问,你晓得他贪了多少?潘知先生呵呵一笑,伸出一只巴掌,晃了晃说,五百两,一毫不少。杨教谕便不作声,心里隐隐作痛。
景苏园帖,杨教谕当然不陌生。他是金石家,且是铁杆苏迷,自号邻苏老人。对于景苏园帖,他曾倾注大量心血。他记得很清楚,知县大人曾招他进衙,直截了当地说,我甚爱苏轼书法,可惜世无善本,想重辑坡翁墨迹,勒石留世,你意如何?杨教谕当然满口说好,并将所藏苏轼真迹献出,供刻工临摹。工程约一年,辑录苏东坡不同时期书法作品七十二件,完成碑刻一百二十六通,悉数陈列于碑阁之内。为了这批碑刻,他杨某人不仅献出大量藏帖,还以教谕身份,向全县庠生募款,叫人将现银挑进县衙。他没有想到,知县大人道貌岸然,会在此中动手脚。
你如何知晓他贪了的?杨教谕的目光,从老花镜上方投向潘知先生。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你若不信,可暗中找一个偷儿,半夜潜入他家后花园,在进门左手第三棵刺槐下挖一挖。潘知先生诡谲一笑,直视杨教谕,有些轻蔑地反问:你敢吗?
杨教谕当然不敢,因为相信,所以不敢。
杨教谕是真信潘知先生。当然,他的信绝对不盲目,有个渐进过程。他俩本没有交集,相识纯属偶然。十多年前,杨教谕还不是教谕,只是河东书院的一个教习,有次在醉八仙喝得有些高,回家时摔倒在十八坡的乱石堆旁,鼻青脸肿,晕头转向,半天爬不起来,恰巧潘知先生路过,出手相救,并一路相扶,送至家中,从此两人成为知己。结识潘知先生后,杨教谕对其有个基本判断:虽胸无点墨,但并非一无是处——潘知先生会隔三岔五登门造访,凑上前来,跟他咬上一阵耳朵,说的尽是些市面上听不到的小道消息,且全部关乎官场人事,从京城大内到州府县衙,一桩桩一件件,有鼻子有眼——这些鲜为人知的官场信息,虽然真假难辨,却有利无害,毕竟他杨某人还想在仕途上再前走两步。
杨教谕真正对潘知先生全听全信,是在他当上县教谕的头一年。有一天,潘知先生对他说,武昌近日出了大事,皇上带着一妃一仆,住在武昌金水闸一家公馆,好些人都秘密前去觐见圣驾呢。当时,杨教谕一百个不信,说天下人都知,皇上被老佛爷禁在瀛台,怎么可能到武昌?潘知先生满脸失望地说,信不信由你,错过了这次机会,你可别怨我没提前告诉你。杨教谕哈哈一笑,摆手说,不怨你。可是,过了几天,去武昌办事回来的同僚说,确有皇上到武昌金水闸这件事儿,武昌城都传遍了,总督张大人正准备见驾呢。杨教谕就有些后悔,正犹豫要不要抓紧时间,去武昌赶这一趟热闹。潘知先生又来了,说去不得,江夏知县陈大人怀疑那三个是骗子,正暗中派人调查,千万别这时去蹚浑水。杨教谕心有不甘,说万一是真的呢,岂不错失了良机?潘知先生摇头,说你信我没错。果然,没过三天,从武昌传来消息,江夏知县陈大人拘捕了那一主一妃一仆,经审讯,真相大白。原来,那假皇上本是宫中养的戏子,名叫崇福,对宫里事了如指掌,且长得跟皇上极像。那仆人则是宫中看守仓库的太监,偷了绣龙锦被、镶龙玉碗、玉石印章等御用之物,便撺掇崇福逃出宫来。他们知道皇上被囚瀛台,便想出冒充圣驾的鬼点子,南下行骗。那妃子呢,则是他们临时雇的一个妓女。三人本打算大捞一把后隐姓埋名,去过逍遥日子,没想到,在行骗第一站就叫人识破,终至人头落地。杨教谕得此消息,倒吸凉气,同时也对潘知先生的先知先觉信服不疑。
这也是老李倾向于将“PAN ZHI”两音节对应“潘知”的关键理由。他认为,在古怪爷的讲述里,这个PAN ZHI先生对官场动态全知全觉,称他“潘知先生”,应该比较合适。
3
但是,我有不同看法。我认为,“PAN ZHI”两音节很可能对应“攀枝”二字。我觉得,在古怪爷的讲述里,这个PAN ZHI先生就是个一心想攀上高枝的钻营之徒,“攀枝”很有可能是时人送给他的一个绰号。
就说与杨教谕的结交吧,攀枝先生的所作所为,就有攀附之嫌。杨教谕,不,那时还是杨教习,他那一次吃酒摔跤,鼻青脸肿,难看得很,一连好些天没有去河东书院行走,躲在家里养伤。攀枝先生与其非亲非故,却一直陪伴左右,不仅聊天解闷,还端茶倒水,殷勤伺候。每到饭点儿,攀枝先生准时告辞,从不在杨家就餐。这极大增强了杨教习对攀枝先生的好感度,打心眼里想为攀枝先生做点事情。于是,杨教习就对攀枝先生说,你我情同手足,今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说。攀枝先生就趁机抱拳说,实不相瞒,我虽是庠生,但是文章功夫不行,杨先生你才高八斗,声名在外,一直令我仰慕,现在,我还真有一事相求,望你能帮我。杨教习就把辫子往脑后一顺,掸了掸衣袖,说没有问题。
攀枝先生从怀里掏出两张信笺纸。杨教习接过,戴上老花镜细看,不禁脊背发凉。信笺上字迹潦草,说湖北巨富刘为真去世后,他的十房妻妾纷纷从武昌、古城搬回老家扬鹰岭,刘为真在武昌胭脂山的别墅就一直空着,一年前被总督府征用,重新修缮时,发现院墙有夹层,工人们好奇,破拆一段查看,夹层里竟码放了大量白银,总督府严禁工人声张,侵吞了刘家这笔银子。古城知府从秘密渠道得知此消息,深受启发,便暗中派人打探刘家在附近的产业,很快得到结果:刘为真在樊口、长港、巴河、走马岗、马驿、回龙山等地有大量田产,在陆家庙、回龙山、巴河、团风等地建有七座粮仓,开办当铺五家、商号八家,购置有三艘小火轮,经营着汉口至黄石的航运。探子报告的重点是,刘为真在古城龙王山麓有别墅一幢,是其第四房夫人居所,刘为真死后,这四夫人回了扬鹰岭,房子便长期闲置,仅有三名家丁看守。知府大人得报,大喜过望,暗中派人乔装成劫匪,趁黑潜入别墅,先用迷药放倒家丁,然后寻找夹壁墙。最终在别墅东北角茅厕,发现一段夹壁,挖开,果有大量金银。他们洗劫一空后,又将夹壁还原。第二天,三名家丁醒来,虽感不适,但对别墅巡查一番,未见异样,也便作罢。就这样,知府大人白白得了一大笔财富。
杨教习把信笺纸退还给攀枝先生,压低声音说,这上面有些话可不能乱讲。
攀枝先生折好信笺纸往怀里揣,微微一笑说,这是绝密,除了你,我没告诉其他人。现在,我告诉你,是想借你八斗才华一用,帮我写份自荐书,投给知府大人,以谋得盐运司知事的差。这文章事关重大,我自己做不来,只有求助于你杨先生的大手笔。
杨教习这才转过弯,知道攀枝先生意思——他是要以知府大人打家劫舍这件事作要挟,迫使知府大人许他一个盐运司知事的肥差。但是,杨教习深知,这篇文章岂能轻易做得?针对知府大人搞事,弄得不好,很可能吃官司,甚至还会小命不保。
见杨教习没了先前拍胸脯时的豪气,攀枝先生善解人意地说,不用担心,你只帮我草拟好,我自己誊抄一遍,再投递出去,我不会向他人说你在帮我。
话已至此,杨教习不再犹豫,便调动才情,精思运笔,拟出成稿,核心意思就是,这个盐运司知事之职,你知府大人如果能够给我,将皆大欢喜,否则……否则就不好说了。在文稿中,杨教习的确颇费心思,文藻华丽自不必说,关键是意思表达拿捏很到位,既没有狂妄到让知府大人反感,也对那件事关身家性命的秘密,作了恰到好处的暗示。
写好后,杨教习念给攀枝先生听。攀枝先生觉得准确表达了自己的心声,完全满意,誊抄一份后,当着杨教习的面,将原件焚毁。当火苗升起时,攀枝先生半真半假地说,瞧,现在已经匿迹销踪,你可放宽心,往下的事与你无关。
攀枝先生满以为此次定能马到成功。自荐书是他亲手送出的,虽然没有当面交给知府大人,但是他通过关系,打点了一个衙役,求他呈了进去。然而,最终的结果却未如攀枝先生所料,知府大人出的牌,倒是把他吓了一跳。
将自荐书投出之后,攀枝先生就开始耐心地等。在等待中,天气转凉。古城那些站街乔木渐失气势,叶子发黄,发蔫,低垂着,经风一扫,从晃颤的枝条上脱落,摔在地上,噗噗地低声喊疼。安国寺旁的泖湖,枯荷横斜,岸草凋敝,三两只倦鸟栖落,望着湖里波纹发呆。不远处的寺院,逆着夕阳,拉出长长短短的影,冷冷清清。这时,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挟持着一人从暗影里走出,到泖湖边站定。被挟持者身着长衫,身形清瘦,头发蓬乱,长长的辫子耷拉在胸前,沾满枯黄草屑。他正是攀枝先生。
攀枝先生是在古城府衙前的梧桐树下被挟持的。当时,他正背着手,仰面看叶,看它们从枝条上如何飘落。当然,这只是一个姿态,他的心思其实在不远处的衙门内。故作姿态的攀枝先生没有提防两个大汉悄然而至。他们一左一右,把攀枝先生夹在中间,低声道,莫喊,喊一声就把你头扭下来!攀枝先生乖乖就范,被他们半拖着,从深秋的古城街头挟持到泖湖边。
你们要干什么?攀枝先生一脸惊恐,声音发颤。
两个大汉不作声,相互递了眼色,就一起动手,像插树桩一样,把攀枝先生直直地插在近岸的水里。湖水齐膝,冰冷透骨,攀枝先生打着寒战,口齿不清地连问,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啊?
大汉甲把眼一瞪,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说干、干、干什么?!老子奉、奉、奉命行、行、行事!
大汉乙没有瞪眼,也不结巴,态度温和,却一脸坏笑,他说,你是斯文人,我们兄弟不想对你动粗,只是奉命给你提个醒:有些话不要乱说,明白吗?
攀枝先生这才回过神,恐惧大减,说话也就硬气起来:两位兄弟,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也请带个话给你们老大,就说巡视湖广监察御史家的胡管家向他请安。
两个大汉面面相觑,犹豫了好一阵,伸手把攀枝先生从水里拉上来。大汉乙说,你走吧,今天的事情最好不要对他人说。大汉甲还是结结巴巴凶道,有、有、有事情,老子还、还、还要找、找、找你!
两人说完,快步消失在夕阳下寺院的暗影里。
4
那天回家后,攀枝先生大病一场,高烧不止,差点将小命报销。
然而,这更加激发了他的斗志和决心,大有不把盐运司知事之职搞到手不罢休之势。他的办法变得更简单,也更直接,就是死磕,不断挖掘知府大人隐私,然后跟他摊牌。按理说,如此操作应该很危险,可事实上,攀枝先生反倒更安全了,再没有人来把他插进冷水里。攀枝先生就整天自由自在地到处晃荡,瞄眼子——专挖知府大人的隐私;递条子——专给知府大人写条子指控其不法行为;要位子——向知府大人明确表示不给位子就鱼死网破。
知府大人始终按兵不动。当然,他不是不想收拾攀枝先生,他投鼠忌器。他派人打探过,巡视湖广监察御史家的确有个胡管家,是古城东弦乡人氏,跟攀枝先生有亲戚关系,而且未出五服。真要把这个攀枝先生怎么样,万一惊动了胡管家,在监察御史大人面前胡言乱语,他这个知府的位置保不保得住,就很难说。
知府大人就此事跟知县大人秘密交换过意见。
知府问知县晓不晓得攀枝这个人。
知县说,怎么不晓得?早些年,我还给他行过方便,亲自把他点为庠生。
知府就追问怎么回事。
知县说,当年他是个屡试不中的童生,拿着一封书信来见我,我一看,是通判大人的举荐信,知道此人有些来头,便做了个顺水人情,点他为庠生。不料,此后他得寸进尺,想在县衙里谋一个差,拿的还是通判大人的举荐信。您是知道的,那位通判大人已调任四川眉州,为慎重起见,我就没再搭理他。
知府点点头说,你做得对,这种人就是不能惯着他。不过,你那里堵了他,他就找到我这里来了,还到处散布谣言,影响坏得很。
知县苦着脸说,的确如此,他纠缠我好几年,简直不堪其扰。依我看,现在既然灭不了他,不如遂了他的愿,免得他搬弄是非。
知府沉吟一会儿,摇头说,没那么简单,你想想,他手里掌握了那么多东西,一再声称要抖搂出去,可偏偏没有,这说明什么?说明他背后有人指点,我怀疑就是那个胡管家,教他有步骤出牌,如果就这么轻易遂了他的愿,他一定还有更大的胃口,到那时,我们就真的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不过,现在倒是有个办法可以套住他。
知县眼睛一亮,忙问什么办法。
知府冷笑说,你亲自去跟他讲,给他个盐运司知事没问题,但是得有胡管家的亲笔举荐信,另外还得准备五百两银子。只要有了那胡管家的手迹和五百两银子,我们手里就等于是攥着了把柄,不怕他将来咬人。
知县连连点头,说知府站位高,想得深。
但是,攀枝先生没有上他们的钩。他知道,胡管家绝对不会写这个举荐信,因为关系还没有抵手到那个程度;拿出五百两银子也不可能,他整个家当底凑一块儿,也不够这个数。再说,即便有那个关系,有那个实力,也不能就范。胡管家说过,过去你揭了人家那么多短,人家早恨死你了,现在你如果将把柄送到人家手里,将来人家还不捏死你啊!所以,当知县大人秘密约见,并开出条件后,攀枝先生采用了拖的策略,嘴里说好的好的,就是迟迟没有实际行动。
如此一来,就形成了一个死循环:一方的意思是,你给我,我就给你;另一方的意思是,你不给我,我就不给你。双方这么僵持着,一僵就是好多年。知府还是那个知府,知县还是那个知县,攀枝先生还是那个攀枝先生。可是,在这种虚耗中,攀枝先生慢慢变老。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把“PAN" ZHI”先生理解为“攀枝”先生,是完全讲得通的,而且,还蛮有点讽刺意味,对现代读者来说,不失为一种警示。
5
然而,当我和老李的思想碰撞后,回头对古怪爷的录音再仔细研究,我们又意识到,各自理解其实有很大偏颇。现在,我们一致认为,古怪爷所讲的PAN ZHI先生是个外号,这一点没问题,只是“PAN ZHI”对应的该是“盘知”二字。
我们能够达成共识的原因,在于古怪爷提到一种扶乩活动。这种扶乩,就是请碟仙,在鄂东地区,人们习惯称之为“请盘知先生”。我们发现,在古怪爷的讲述中,PAN ZHI先生的命运很大程度上,被这种神秘占卜所决定,所以,给他取一个“盘知先生”的外号,应该名副其实。
盘知先生本是古城东弦乡一个小地主的儿子,打小调皮,显得比同龄孩子灵光,但是偏偏不爱读书,游手好闲,一无所长,十四五岁还不知该干什么。那时,家里人都不叫他本名,而喊他“懵懂”。忽有一天,懵懂无意中参与了请盘知先生的活动,才终于有了人生目标。
请盘知先生的活动在鄂东地区曾经非常流行。先将一张二尺见方的白纸平铺于八仙桌上,纸的四边上整齐写满汉字。取一只陶瓷盘,反扣纸上,任意三人,其中一人为女性,同时将右手食指轻轻按住盘底,一人口中反复叨念:“有请盘知先生。”稍许便会出现奇迹——瓷盘真的会在白纸上滑动——那便是盘知先生驾临。这时,围观者就可向盘知先生询问生老病死吉凶祸福。盘知先生则“游走”于那些汉字间,用停顿做出答复。这是个非常神奇的过程。为什么瓷盘会滑动?当年十四五岁的懵懂,也肯定不懂其中原理。因为不懂,所以就会特别信服。
那一天,懵懂的父母兄姊四人在家中,正虔诚做着这件神秘“法事”,在外玩得黑汗水流的懵懂闯进门,见到那阵势,就轻手轻脚走拢去,站在旁边看稀奇,恰好父母兄姊在求问他这个调皮鬼将来的前程。
请问盘知先生,我这个幺儿将来能不能发达?父亲问道。
瓷盘滑动,清清楚楚地停扣在“能”字上。众人便露出微笑。
是经商,还是做官发达呢?母亲追问。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瓷盘。瓷盘再次缓缓滑动,在“商”字前停了停,接着果断地滑向那个“官”字。众人不约而同发出低低一声:好!
是大官,还是小官?懵懂迫不及待地提高音量问道。
嗯,请问盘知先生,是大官,还是小官?懵懂的姐替弟弟重新问。
众人当然期盼瓷盘能够滑向那个“大”字,但瓷盘偏偏停在“小”字上。大家不禁有点失望,倒是懵懂满脸兴奋,拍手道,好啊,好!
这次经历让懵懂一下开了窍。人生往往就这样,懂事就在一瞬间。他开始像同龄人一样,读四书、诵五经、吟诗作赋写文章,两年后,参加县试,却未考中。不仅这次未中,一连三次都未中。这一晃,就是几年,他心里着急,不知何时能够出头,莫非盘知先生不灵?懵懂就让父母再次张罗着请来盘知先生,一问,还是那个结果:发达。做官。做小官。可是,究竟怎么才能达成目标?盘知先生没有给出答案。
如果不是姑舅老表胡管家回了一次乡,懵懂可能还要在“黑暗”中摸索更长一段时间。
胡管家回乡省亲,懵懂直接受了益。那便是通过胡管家,打通了古城通判大人这个关节,又经通判大人搞定了知县大人,让屡考不中的懵懂顺利地得了个庠生的功名。
这次成功运作很关键。从此以后,懵懂彻底信服了盘知先生的预测功力,同时,他也深切感受到人际关系的重要性。光绪三十年朝廷颁布癸卯学制,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懵懂开始接触到新学,眼前顿时一亮,觉得有些意思,自己完全学得进去。接着又废了科举,懵懂认为,总算不用考试了,将来凭关系弄个一官半职,还真不是什么难事。看来,一切都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懵懂就越发相信盘知先生的预测了。
信赖,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以带人出困境,也可以引人入歧途。
懵懂笃信神灵站在他这边,结果呢,十多年里,他一直很执着,坚决跟知县大人,跟知府大人死磕,他是铁了心要以时间去换取空间。
所以,我和老李一致认为,古怪爷嘴里的“PAN ZHI”先生,应该是“盘知”先生。这不仅是懵懂的外号,还是对他心灵本源的定义。我们这个判断,在最终的一个大事件上也可得到印证。
6
宣统三年,也就是辛亥年八月十九,武昌城响起了历史性的枪声。
这枪声,两百里外的古城当然听不见。当时,盘知先生为发现知府大人又一条新罪证而兴奋不已,正急着找杨教谕秘密分享。
事实上,此时的杨教谕有些烦他了。杨教谕已经得到内部消息,不日将调任湖北通志局纂修。老友将别,他便说了盘知先生的直话:十多年了,你总搞这一套,有什么用?伤神不说,还把自己名声搞臭了,你想想看,现在古城官场,哪个不知你是个“裹筋子”,哪个官儿还敢用你?
盘知先生先是一愣,继而明白过话味儿,点头说,你这话虽难听,但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现在有退路吗?没有。十多年了,我付出太多,如果就这么罢手,就真的一无所有,实在太亏,我心有不甘啊!
杨教谕把老花镜摘下,往桌上一搁说,有什么甘心不甘心的?一开始,你走的就不是正途。不是我说你,这么多年,你如果把这股心力全用在做学问上,怕是早就发达了。
盘知先生“不服周”,反驳道,千百年来,官场上不都是这样搞来搞去吗?要关系,我有关系;要把柄,我捏有把柄,凭什么到我这里,就这么不顺?
杨教谕摇着头说,我回答不了你这问题,但是我要说,如果是我当知县、当知府,也不敢把你往身边放,个中原因,你自己琢磨琢磨!
这话就有些伤人了,让盘知先生很失落,很痛苦。回家后,他思考了很多,仍旧想不明白。于是,他就到醉八仙借酒浇愁,喝得懵懵懂懂。这时,有人拍他的肩膀说,老哥,还认得我不?
盘知先生抬起头,用迷离的目光打量身旁说话者。此人身形修伟,一袭长衫,俊朗的脸上戴着铁丝边眼镜。盘知先生使劲甩甩头,定睛问道,你不是刘子东吗?何时回的?
原来,这刘子东是东弦乡书香湾人士,比盘知先生小六七岁,盘知先生发奋读书那几年,他们同在一个私塾。刘子东学业好,后来考到省城读书,再后来又到日本留学,回国后,先在武昌教书,不久去了四川成都。
你不是在成都铁道学堂当教习吗?怎么回了?盘知先生伸手把刘子东拉到座位上,大着舌头说,我俩有些年头未见面,一起喝两杯吧?
刘子东不坐,一把撩起盘知先生左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说,老哥,不能再喝了,走,我有要事跟你讲。说着,他掏出一把光绪通宝拍在桌上,架着盘知先生往外走。
历史往往就是这么吊诡。如果这一天,在醉八仙里,盘知先生的身旁没有出现刘子东,那么,盘知先生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草民,一个全心梦想着攀上高枝的官迷,一个整天四处打探官场秘闻的小人,他不会成为古怪爷所讲故事的主人公,现在也不会被我和老李煞费苦心地研究他的名号,将来更不会被写进历史。
应该说,是刘子东改变了盘知先生的人生走向。
如果你是一个文史爱好者,一定会发现,在所有记述辛亥年古城光复的历史篇章中,都会写上这么一段:“1911年10月17日夜,革命志士举火焚毁河东书院,并四处鸣枪示威。一时间,古城火光冲天,枪声阵阵,人声鼎沸。革命志士在城内大街小巷奔走呼号,告示市民:武昌革命党人已抵古城江面,即将光复古城。”
这“举火焚毁河东书院”非常关键。据史学工作者研究,河东书院的这把火,就是古城光复的行动信号,对于古城来说,其作用相当于武昌首义中熊秉坤的那一声枪响。武昌首义,人们记住了打响第一枪的熊秉坤,可是,古城光复,人们却不知道是谁点燃了河东书院的第一把火。这一直是古城史学界的遗憾。如今,古怪爷给我们揭开了谜题。
那天,刘子东把半醉的盘知先生扶到古城福音堂,那是革命党人的一个秘密据点。
刘子东问盘知先生,老哥,你恨不恨朝廷?
盘知先生摇摇头说,不恨。
刘子东皱着眉,又问,那你恨不恨知县?
盘知先生点头说,恨,不仅恨知县,还恨知府,恨得牙痒。
刘子东高兴地说,这就对了,今晚我们就要把这帮清廷的走狗赶尽杀绝!
这样杀气腾腾的话,一下子把半醉的盘知先生彻底吓醒。他抹了一把脸,惊恐地望着刘子东,声音有点发虚地问,子东,你刚才说什么?
刘子东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声引出七八人,围拢过来。刘子东指着他们说,这都是我的革命同志,刚从武昌下来,老哥,我告诉你,几天前,也就是八月十九,武昌造反了,变了天,现在我们要造古城的反,变古城的天,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干?
事已至此,能说不干吗?当然不能。盘知先生精明得很,把脖子一硬,横下心说,干!
刘子东拍着盘知先生的肩说,好样的!你不是跟杨教谕熟吗?他曾在河东书院当过教习,你也是那里常客,所以,我们给你一个任务,今晚你到河东书院去,亥时放火为号,我们见火行动,一举拿下古城。
盘知先生禁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烧书院?别处不行吗?
刘子东脸一沉,冷冷地说,这个你不用管,早就定好的,就烧那里,这是革命的需要!我强调一遍,若完不成任务,你我不必再见!
刘子东说这些话时,盘知先生感觉跟戏台上的统帅一个样,那是不容置疑的独断,独断里还透着杀气。盘知先生打了个寒战。
领命回家,盘知先生一直心神不宁。他思来想去,便央求年迈的老父老母再请一次盘知先生。老父老母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当这个幺儿在求官的路上有了新想法。于是,三人便围着八仙桌,虔诚地求问盘知先生。
这一次,他们只有一个问题,准确地说,是他们的幺儿只问了一句:请问盘知先生,今晚的事情是吉还是凶?
三人都盯着瓷盘。瓷盘半天没有启动。正当三人觉得没戏时,瓷盘突然在铺展的白纸上,狂乱滑动,忽东忽西,时左时右。
三人不明所以,有些慌神。
忽然,瓷盘放慢速度,迟迟疑疑往前挪,像是思考,又像是在试探,最后停扣在一个字上,三人定睛看去,脸色骤变,是那个难看的“凶”字。
盘知先生看着一动不动的瓷盘,呆呆地。突然,他发了狂似的一把抓起瓷盘,朝地上狠狠摔去。哐啷一声,瓷盘四分五裂。他又一把抓起铺展的白纸,三下两下,撕得粉碎,随后,狂笑着,出门,大踏步而去。这一切,将老父老母惊得泥塑一般。
夜幕降临,寒星闪烁,冷风吹拂,河东书院一片死寂。这是一座始建于南宋宝祐年间的书院,匾额由宋理宗题写。据《续文献通考》记载,它曾是当时全国二十二所著名书院之一。数百年来,它为鄂东地区孕育了多少读书的种子,已经不可考。今天,这里的气氛显得特别怪异,几个护院睡得死猪一般。其实,这不能怪他们。他们都喝了酒,酒菜是老熟人带来的。他是书院常客,是杨教谕的好友。他们不知道,酒里有迷药。
亥时已到,大火果真腾空而起。火是从书院的藏书楼烧起来的,旺极了,比砖窑里的火还旺,通红通红地,映亮了半个古城,像晚霞,更像泼洒了殷红的血。没有人来救火,因为随着火起,整个古城就沸腾了,枪声大作,喊声震天;也没有人注意到,在火海中有一人在手舞足蹈,其身形清瘦,长衫飘飘,长长的辫子在火中甩来甩去。此时此刻,全城人的注意力,都被嘈杂的枪声和呼号声吸引。那声响在明确地告诉人们:一个新的时代正快步走来。
在史书中,关于古城光复后的记载是这样的:古城知府和知县被驱逐。革命党人成立了鄂东军政支部,掌握着古城府、县两级军政大权。刘子东被任命为军政支部政务科长兼交际。
7
明白了古怪爷留下的每一个音节后,我和老李都被巨大的成就感包围,我们决定畅饮一番,以示庆贺。
一个周五的傍晚,我俩邀请古怪爷的曾孙小果子,到筷子巷一个摊档上,点了一大份油焖大虾,和几个可口小菜。两扎啤酒下肚,我们仨的话匣子就全打开了。
缺着两颗门牙的小果子,嘴不关风地说:两位专家,我一直有件事儿没跟你们讲。
哦,什么事?我望着小果子的豁牙,问道。
我太爹有个上了锁的小铁盒,生前不许任何人碰。小果子顿了顿,不好意思地望了我和老李一眼,接着说,我一直怀疑里面藏了宝,所以就一直没告诉你们。
你打开看了?有什么宝?老李把一杯酒送到嘴边,停住,急切地问。
过了头七,我才找人开了锁,哪有什么宝?只有一个本儿,满是字,繁体的,我认不全。小果子有些失望地说。
本子在哪里?我和老李不约而同地问。
我带来了。小果子从自己的手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包。
我迫不及待地接过,打开,一本发黄的册子,带着历史的沧桑感,在现实的灯光下,散发着丝丝霉味。正如小果子所言,本子上写满繁体字,相当潦草,还是竖排,认读困难。
借我们带走看看,帮你搞清楚上面写的内容,成吗?我重新包好牛皮纸,问道。
行。小果子很爽快地答应着。
于是,我们相互碰杯,畅饮数轮,很晚才散场撤退。
我和老李都没有想到,这本笔记的内容竟然又牵扯出新的谜团。
经过仔细认读,我和老李发现,它应该是古怪爷写的。是一个人的自述,转换成时下的语言就是:
在辛亥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从家中出来,已经有必死的预感。我没有恐惧,只是不舍一个女人。她是古城怡红院洗衣房的薇姑娘。我曾是怡红院常客,那时薇姑娘十五六岁,貌美如花,正当红,于是我们就好上了。那不是一般的好,而是两情相悦的真正的好。那时,薇姑娘不嫌我没有功名,也不嫌我没有资财,她就喜欢听我讲官场事儿,铁了心地认定我是有神通的人。她的这份欣赏,让我有种被崇拜的感觉,也让我从心里迷恋于她。感情这东西很奇怪,男人和女人一旦对上心思,什么都是好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大抵就是说的这个。于是,我想为薇姑娘赎身。得知我的想法后,薇姑娘更加对我用情,而她越是对我用情,我越是恋她至深。
可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一是怡红院的老鸨要价极高,我根本拿不出;二是父母得知我跟妓女纠缠不清,大为光火,不仅不给我钱,还威胁要打断我的腿。那么,我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弄个一官半职。我想,做了官,有了钱,就可以给薇姑娘赎身。所以,我一边跟薇姑娘暗中来往,一边拼命找机会进官场,但是,机会是条滑溜的泥鳅,看得见,就是抓不住,我在一次又一次失败中慢慢变老。不过,薇姑娘始终对我充满信心,总对我说:“别急,终会有那一天的,我可以等。”等,等,等,在苦苦等待中,薇姑娘年老色衰,尽失风采,最终被老鸨发去洗衣房,成了专职洗衣妇。
我的心一直很痛。我觉得是我耽误了薇姑娘,辜负了她的期盼。所以,这天傍晚,我从家里跑出,没有直接去河东书院,而是进了怡红院,付费之后,径直到了洗衣房。几年来,沦为洗衣妇的薇姑娘身披两个“唯一”的光环——她是唯一有客人肯花钱要的洗衣妇;唯一肯为她花钱的那个男人就是我。
……
阿薇,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见面。
何故这么说,你要离开古城吗?
我专程来,就是要告诉你,在求官的路上,我尽力了,可走不通。我太无能,没有兑现当初承诺,辜负了你,实在对不住。
不要这么说,你一定能行。
不,已经没有时间了。
日子长得很,肯定还有机会。
不,真的没时间了!
莫非你真要离开古城?
阿薇,听我说,今晚我要去放火。
放火?为何?
不能说。
那是死罪啊!
可我必须去。
不说清,我就不让你去!
……
鼓楼方向传来鼓声,提示我时辰快到,必须马上行动,去执行那不可违抗的命令。
薇姑娘搂着我哭,说既然非去不可,我就敬你三杯,为你饯行。说着,她抹去眼泪,转身出去,片刻工夫,拿回一壶酒和两只酒杯。
那天,农历辛亥年八月二十六的戌时,在怡红院的洗衣房,我和薇姑娘郑重碰杯,连饮三杯。秋凉的风从窗口吹进,让人打了一个寒噤,我突然有一种悲壮之感,不禁想起那句话: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可是,我的双腿最终没能迈出洗衣房的门槛。不是我打了退堂鼓,而是我在迈开双腿转身准备出门时,顿感天旋地转,然后两眼一黑……
待我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晌午。洗衣房内空无一人,薇姑娘不在,只有她平常所穿的镶边斜襟碎花粉红衫,搭在椅背上,而我的长衫则不知去向。我去找,整个怡红院人去楼空,出门去看,满街上尽是荷枪实弹的革命党人。我折回洗衣房,继续寻找薇姑娘和我的长衫,这才看见桌上压着一张纸,有字,写的是:你是个好人,我去替你放火。
那是薇姑娘的字迹。我呆若木鸡,欲哭无泪。
故事记录到这里,戛然而止。在这段文字的后面,所记录的尽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显然是古怪爷所搜集的古城辛亥年经济发展数据。从内容上看,这个“我”颇像盘知先生。如果真的是盘知先生,那么在河东书院浴火涅槃的那人,就不是盘知先生,而很可能是薇姑娘。这可真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反转!
我和老李迫切地想知道,这个故事中的“我”究竟叫什么,但是翻遍笔记,也没有找到。我们只发现古怪爷在这个故事的前面写有一段话:
民国二十二年八月二十六,古城魏街茶肆,××先生与吾茶叙,再次聊及旧事,颇为感伤,竟至泣下。吾闻之,亦有所感,深知其心甚苦。其人其事多曲折,今录其一,以备详考。
在这段文字中,古怪爷用“××”代替讲述人,似乎是有意隐去其姓名。而且,关于该故事的真实性,古怪爷也存疑。
那么,问题来了:在古怪爷临终前的讲述中,为何只字不提这个薇姑娘?是否意味着这个故事是虚构?如果是虚构,古怪爷为何一直将其珍藏在铁盒中?还有,他为何要隐去讲述人姓名?是否有其他考量,比如,为尊者讳?
这些新问题都摆在我们的面前,将原本很清晰的思路搅得一团糟。
重新把思路捋了又捋,我和老李只得出一个稍显牵强的猜想:古怪爷之所以向我们隐去薇姑娘这一档子事,很可能是出于对“××先生”的同情,企图帮助其载入史册。这个猜想是基于“××先生”与“PAN ZHI先生”为同一人这个前提。想想看,此人一生热衷名利,始终不能如愿,临了,历史终于给了他一次可以被写进史册的机会,却又阴差阳错地被人取代,这该是多么可悲的事情!我和老李认为,古怪爷很可能就是体会到了这个人物内心巨大的悲痛,出于深深的同情,才用自己的方式助其人格的跃升——让其成为那个“浴火涅槃的人”。
如今,小果子突然拿出这样一个搅扰人判断的新材料,促使我和老李不得不对录音中“PAN ZHI”两音节进行重新辨识。郁闷得很,通过再次仔细辨听原始录音,我们发现,我们的辨听能力不是越来越灵敏,而是越来越迟钝。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好比面对一个熟悉的汉字,你盯住它越久,就越觉得陌生。现在,我和老李就有类似感觉,越仔细辨听,就对古怪爷的发音越陌生,越发感觉一开始我们就错听了那音节——他说的很可能是“AN ZHI”,而不是“PAN ZHI”。
“AN ZHI”,安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是对应的这两个字吗?现在,我和老李已经完全没有之前的研究自信。
我甚至觉得,我们俩之前关于名字的辨听研究是钻牛角尖,完全在浪费时间。相对于历史的吊诡而言,是潘知、是攀枝、还是盘知,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2019年6月15日,在将录音资料的文字稿归档时,我和老李最终达成共识,将古怪爷所发出的那两个含糊不清的音节,统一换成“××”,并对此作注:此两音节模糊难辨,音近“潘知”“攀枝”“盘知”“安知”等,不可确定,但是,结合讲述人古怪爷生前笔录分析,“安知”两字似乎更为贴近。
是的,历史从来都是不可确知的,对历史深处这个复杂多面的渺小人物,称他一声安知先生,或许才是最尊重历史的做法。
(特邀编辑 丁逸枫 27831769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