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树还在

2024-08-22 00:00:00高岸东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上坡顺德梨树

高岸东

土家族,湖北省长阳土家族自治县人。中国散文学会、林业生态作家协会、宜昌市作家协会会员。有百万余字的散文、小说、诗词见于报刊和新媒体。

四十年后再经板上坡,还真是有些意外。要不是机缘巧合路过,一段记忆恐怕会如深湮在地壳中的碳化物,一直沉睡下去。

论起来,也没什么可奇怪的。长阳在地图上本来就像条鱼,全县的公路是站在高空撒下来的渔网,每个纲目都联结上了,任选一个起点和终点,都不会此路不通,穿过山山岭岭沟沟壑壑,总会抵达。

从榔坪到井水,走近道,板上坡便是必经之地。板上坡这地名,像原始的粗布,倘若披着在T台上一走,却又有些时尚的新意。其实,它就是个两里长的山坳,只因山坳两侧都是陡峭如板壁的长长斜坡,故有此名。

板上坡有老虎,老虎吃人!小时候,祖母在一个阴雨天给我讲这事时,表情极为传神,眼睛张得像铜铃,好像趴在她膝上的我,就是那只纵身欲扑的老虎。有个背脚的,从那里过,老虎突然从林中蹿出,将他连人带货扑倒在地。祖母讲到这里,自己的身子都歪了下去。就在我跟着汗毛竖起的时候,祖母总算给了一个喜剧式的结尾——你姑爷爷家的牯牛跑了过来,救下了那个背脚的,算是捡了一条命。脑海里,祖母讲述的表情纤毫毕现,但那是差不多五十年前的事了。

姑爷爷向墩是板上坡唯一的住户,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姑爷爷并非天生就是我姑爷爷,只因他二十七岁那年娶了一个叫高永珍的女人。高永珍的父亲叫高顺德,都是按辈系取的名儿。这就对上了,我曾祖和祖父正是顺字辈和永字辈。高姓虽在当地是土家土著,但却是小姓,遇到一个姓高的,自然要认族认戚。从战乱到饥荒,山野里的百姓像动物一样本能求生,祖上三代以上的事,谁又晓得?

姑爷爷祖上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到此偏安一隅的。这里地瘠物薄,偏僻险阻,还传闻有大虫出没,那些刮粮抓壮丁的,懒得到此一游。长阳是险峰深谷拼成的,像板上坡这样的天然避难之所,不在少数。只是现在这样的地方,已少有人迹。择地迁居、下山入城、集中安置等等,村落和城镇像沾了糖的收蜂板,把这些散落的农户往拢收去。而公路仍如血管脉络一般,过沟越岭,串联着依旧充满生机的每处肌体。

姑爷爷姑婆婆人还在吗?房子还在吗?会不会也搬走了?一个个问号在脑海里盘旋,道路的陡峭险峻倒被忽略,不知不觉中,轻车已过万重山。

按辈分,姑爷爷姑婆婆自是高我两代,但年龄实与我父母相仿。我六岁那年是个暖冬,雪块只藏伏在山头树丛里,山路虽不干枯,倒也像静脉曲张一样清晰。正月初五的早上,阳光像只蜡烛出现在东边的山坳里。母亲找来干净的衣服,催我起床,说到板上坡姑婆婆那里拜年去。对姑婆婆的记忆,在这个美好的早晨,就这样迈开了脚步。

姑婆婆有个女儿,初三被舅舅接过去了。我们去的时候,就姑婆婆和姑爷爷以及姑爷爷的母亲三个人。火塘的火很旺,时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姑婆婆稍稍保持着作为长辈的那么一点点矜持,但一张灿烂的笑脸,跟屋外的太阳没有两样。五个大人嗑着比我家饱满得多的瓜子,山势越高的地方,瓜子颗粒越大越饱满,我嗑起来腮帮有些累。

除了瓜子以外,姑婆婆家的饭菜与年货,与我家并无多大区别。但姑婆婆家有水果,那时我家是没有的,过年也没有,连现在烂在树上没人摘的橘子柚子都没有。对植物而言,你看不上它,不理它,反而是一种爱,它们会自由繁衍,更加枝繁叶茂,人丁兴旺。人就不同了,当时我不明白单家独户的姑婆婆,在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为何只有一个女儿。

姑婆婆家的水果,也就一种,梨。姑婆婆点燃油灯,牵着我,从木梯爬到木板铺成的楼上去。她把油灯小心地放在一口黝黑的木缸盖板上,双手扒开厚厚的一层糠,一阵窸窸窣窣之后,一窝梨就出现在眼前,像鳄鱼在沙滩里产下的卵。梨我是吃过的,但还是迫不及待地一手抓了一只,我咬了一口,水分没有下树时那么足,脆中带软,但甜了许多。整个下午,我沉浸在那种不曾有过的甜味中,甚至喝水时,还去舔一下嘴唇。

但真正令我永生难忘的味道是在晚上。大概晚上八点,由于没有玩伴,五个大人又聊得兴味十足,我有些昏昏欲睡。姑婆婆笑着看了我一眼,说,东东,来。她又拿起油灯,朝厨房走去,我揉了揉眼睛,就跟了过去。厨房墙脚处并排摆着大大小小四五个泡菜坛子,姑婆婆去洗了一下手,回来揭开其中一个大的坛盖,一缕淡淡的酸味迅速跑了过来,我的舌下也跟着酸了起来。姑婆婆先是抓出两大把腌包白菜块放在坛盖里,然后又伸手从里面摸出两只梨来。

又是梨呀,我的好奇心咚的一声掉在地上,昏昏欲睡重新袭来。姑婆婆笑着瞟了我一眼。她总是笑着一张慈善的脸。这个是腌梨,不用洗,你啃一口试试,她说。我把湿漉漉的梨拿在手里转了两圈,咬了一小口——天哪,那味道酸甜相叠,满口乱跑,我的口水像暴雨后的水溢出来。

姑婆婆,你为什么有梨呢?因为我有梨树啊,两棵,明天我带你去看好不。姑婆婆边说边用手擦了一下我嘴角留下来的水。

我松了一脚油门,车很快慢了下来。绕过一座坟包,我看到了,看到了——梨树还在,两棵都还在。

主干的上部已经开裂朽空,几处粗大的枝丫也已断裂,但也有碗口或杯口粗细的新枝,青青黄黄的叶,在风里摇晃着。老干的黑和新枝的灰,泾渭分明。姑婆婆说过,两棵梨树是有故事的,是与姑爷爷的定情之物,也是她的全部嫁妆。

姑婆婆的父亲高顺德靠背脚(肩挑背扛凭体力替人背货)养家,在两河口与资丘码头之间十天一个来回,两百多里的山路。从招徕河过大吉岭,再从井水下榔坪,板上坡一上一下最为艰险,是大小四十九岭中最高的一座山。

在姑爷爷二十五岁那年早春的一个黄昏,高顺德在路上闹肚子,体力有些虚脱,当他提着最后一丝力气,爬上板上坡时,背架还没靠稳,眼前一黑,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两百斤的货物将他压在身下。凑巧姑爷爷的父亲出来寻牛,发现了高顺德。

那天晚上,两个相差不到十岁的汉子脸红耳热,喝了酒,认了兄弟。第二天早上,高顺德起身上路时,似有心事,磨磨蹭蹭。咋的啦,老弟,力气还没回来吗?姑爷爷的父亲问道。高顺德没有回答,径直走向自己的背架,从上面解下两棵光秃秃的小梨树苗,双手托着走到姑爷爷的父亲面前:老哥子,这是我前天歇脚的那户人家送给我的,你一会儿栽上。我知道你家墩子二十五了,还没说媳妇。我家闺女也吃十九岁的饭了,也没婆家。三个月后,两棵苗子要是栽活了,我带闺女来过个门儿。两年后,如果树苗还是长得好好的,闺女就过来给你做儿媳妇。老哥子,你说这事成不成?

成,成,好事成双,两棵,两年!姑爷爷的父亲被这意外喜得滚出几颗眼泪,在屋檐下一把抱住高顺德,比昨晚喝醉了还要放荡。

两株梨树苗栽在大门对面最好的那块田里,四周打了六根木桩,围了两层竹枝,比鸡圈还要豪华。那年春天脚步快,不比山下的来得晚。一个多月后,两株梨树苗都长出了叶芽,开始尖尖的,带点紫红,舒展开来了,嫩绿如洗,片片心形。

常年在外难落屋,

吃的“筒筒饭”,

走的“阎王路”,

动步唱“路歌”,

歇脚打“杵杵”,

背压弯,汗流枯,

日头背进又背出。

姑爷爷的父亲正勾着腰伏在竹枝上,看那两株清秀的梨树苗,熟悉的背脚佬歌谣从老林中悠悠而来。他连忙伸出手来掐了又掐,喃喃说道,不错,就是后天,后天刚好三个月。他一下子明白了,高顺德的歌声今天咋就喊得那么远,扳着指头算日期的不止他一个。

男婚女嫁,是农家一生中的大片。高顺德这次作为总制片人兼总导演,是不允许出什么岔子的。高永珍也就是后来我的姑婆婆,没出过远门,当爬了一半板上坡那边的陡坡时,脚崴了,腿疼了,发散了,不想再往前走,陪同的姑妈也在一旁帮腔。高顺德低沉着嗓音说,知道爹是做啥的?替人背货的,二十年没出过差错。今天就是用背架,也要把你背去。

姑婆婆本来不想看墩子也就是后来的姑爷爷一眼,但终究没能忍住,看了一眼后,又偷偷看了好几眼。十九岁在那个时候算是大姑娘了,心里有了些心计。姑婆婆找了个机会,悄悄对姑爷爷说,有香皂吗,爬这么高的坡,汗臭了。姑爷爷迟疑了一下,说,有、有。说完,姑爷爷没朝内屋去,从大门跑出去了。

鸡肉的香味飘到火塘屋的时候,姑爷爷喘着粗气回来了。他打了一盆热水,用眼睛示意姑婆婆到另外一个房间去洗。洗完,候在外面的姑爷爷去倒水,两个人目光碰到了一起,彼此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桃红。姑爷爷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红毛线缠裹的橡皮筋箍箍,递给姑婆婆,说,把头发扎上。姑婆婆低着头问,哪来的?姑爷爷说,在榔坪街上买的。刚才?嗯,刚才。天哪,这面坡一个来回,时间花的比姑婆婆一行人来的时候还要短!

后来的事一切顺理成章,如祖母给我讲的故事一样,喜剧收场。总导演高顺德继续背脚,继续喊他的背脚佬歌谣——

姐儿住在三叉溪,

找个男人背脚的。

早晨听到打杵响,

姐在屋里叹长气,

我的男人使苦力。

从一簇竹林腰下钻过,哗哗哗,车的外壳被竹枝划出流水的声音。我看到了,看到了——姑婆婆那栋土筑瓦盖的房子无声地出现在眼前。

一个头发全白的老人,正佝偻着身子在晒场里用薅锄铲土,她把隆起来的土铲起来,挪到坑洼的地方填上,动作迟缓,但稳稳当当。

“您是姑婆婆吗?”

“哦。”

“您还记得吃过您腌梨的东东吗?”

“吃梨呀。自己摘去,别把树弄坏了!”

一晃五十年了,岁月足以让每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记忆的滤网,总在颠簸的网眼中选择。我确信,眼前这位老人,就是姑婆婆,那个叫高永珍的女人。

梨树上的叶子所剩无几,哪还有梨呢。田里长满了草,有鸟在树下草丛里飞起落下,数不清的胡蜂,正在周围潆洄,能听见嗡嗡的声音,树下似乎在举办一场盛宴。

“姑爷爷呢?您老伴儿呢?”不知道姑婆婆是耳背还是糊涂了,我再一次试图唤醒她的意识与记忆。

姑婆婆转过身去,继续铲草平地,并开始喃喃自语:“老头子掉气的时候说了,这梨树不能砍。每年都开花,结梨。要吃自己摘,别弄坏了树……”

我把一提牛奶放在大门边,大声说:“我走了啊,您老保重身体!”

“才回来咋又要走,我孙子呢?还有好多梨呢,楼上有,坛子里也有。叫你们自己摘,也不去,甜着呢……”

我重新回到驾驶室,没有立即开车。姑婆婆仍旧不急不缓地铲土平地,在她左脚边不到两米的地方,有两道车轮轧出来的槽印,她却没动。我缓缓地启动车子,她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你们不要说了,我反正是不得去,用背架背,我也不去。背得走人,还背得走树?”……

梨与离近音,梨不能分了吃,这已是习俗。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呀。尽管那些新枝,还对春天抱有想法,但高大的老梨树,终有一日会被那疯长的野草淹没,就连板上坡这个地名,用不了太久,也会像丢在某个潮湿角落的一块铁片,静静锈蚀。

过去背脚人行走,我们又接着行走的那条路,不知藏到哪里去了,野草萋萋,密林阴森。我沿着下山的之字形公路徐徐而行,阳光时而从车头,时而从车尾照进来,照得我身上有些刺热,像一个烙饼被翻来覆去。

母亲打来了电话:“你今天得不得回长阳?”

“回,但有点晚。您还记得板上坡的那个姑婆婆吗?”

“噢,记得,她只大我一两岁。她还在吗?”

“在。身体还好,就是有些糊涂了。”

“那两棵梨树还在吗?”

“还在!”

(责任编辑 王仙芳 349572849@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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