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惊见古人食单
吃是人的必需,也是一种文化。吃的文化是所有文化中最博杂的一类,我们天天为这种文化而活着,却很难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说不清的硬要说,好像有点自讨苦吃的意思。不过,既然吃也可以“启动内需”,且能抉幽发微,从古人的食单上偷学一二绝招,或许是可以大有裨益于天下食客的。
每个地方的饮食习惯不同,每个时代的偏好也不一样。皇宫与民间的饮食截然两类,名人有名人的雅好,官人有官人的排场,譬如王羲之、苏东坡爱吃鹅,毛泽东爱吃红烧肉,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对于饮食,古人著述太多,不提也罢,无非讲究“水陆罗列”或自家发明。东坡肉、叫花鸡,满汉全席、八大菜系,西湖莼菜舟山鲞,烹龙炮凤麒麟脯,山珍海味人参燕窝熊掌雀舌……凡此种种,荤食素食红案白案,尽填肚腹。杜甫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美食及美食者之外,尚有“饿殍遍野”“争食人肉”的惨状,观音土、槐树花、苦苦菜、谷糠粑,不在饮食文化之内,却也活人养人,常为人间留点活口,为阎王减点负担。孔夫子说:“食、色,性也。”想古今四方,口如大海,无物不可以吃(毒物除外),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埋的、树上结的,人人都在吃,天天都在吃。好在天生万物,生生不息,吃了几万年,似乎是吃不尽的了。
我生于贫寒之家,吃的好东西太少,吃的苦倒挺多。富贵之人天天吃美味,贫寒之人天天吃苦头,似乎也是天经地义了。我虽贫寒,然于饮食文化,倒也颇有些兴趣。吃不到的东西,从古今书本里去读一读,用心体会一二,也算是一种心理满足吧。
读古人写的食谱,是很有意思的,读多了,就对每个朝代的所谓饮食文化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中国人崇尚吃,西方人崇尚性,这是东西方文化的一大差异。中国人在任何时代任何地域都能吃出花样来,所谓“一招鲜,吃遍天”就是这个意思。中国的饮食文化源远流长,古人吃的东西,都是“无公害”的“绿色食品”之类,所以,我的感觉是古人比今人要幸运多了。
唐代的中国是足以让中国人自豪一万年的伟大帝国,以诗为核心的文化自不必说了,开放跨国婚姻、跨国商贸的程度,也不必说了,博大广袤的疆土与国富民强也不说了,仅唐代的饮食文化,就可以看出一个伟大帝国的创新与广博大气来。
从正史及一些零星的关于唐代的食单上,我注意到了唐玄宗与杨贵妃在华清宫经常一起吃一种叫“驼蹄羹”的汤。这种东西是以骆驼蹄掌为主要原料再辅以其他山珍烹制的羹汤,听说“一瓯值千金”,但如何烹制法,史料阙如。唐玄宗除了与杨玉环同吃驼蹄羹,还请安禄山这个胡儿吃过“野猪鲊”。野猪鲊是野猪肉剔骨煮熟,晾干切片,用粳米饭相拌,加上茱萸子和食盐放入坛内,黄泥密封晾晒经月,再蒸熟加各种佐料食之,其味鲜美无比。而奸相李林甫家有一种“甘露羹”,是用何首乌、鹿血、鹿筋制作的美味,在唐代很是著名,据说吃了可以让人返老还童、白发转青。唐懿宗与同昌公主所食“红虬脯”,我无论如何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查工具书得知“虬”为传说中的无角龙,长须卷曲浓密,而“红虬脯长一丈,以箸抑之,无三数分,撤即复如状”,大约是一种韧性极强的带状食物了。“脯”为肉类,什么肉就不知道了。
除了这些皇族和大官的名食,还有一种在唐代颇为流行的美食,叫作“浑羊殁忽”,名字带点“胡”味,何人所创不太清楚,大约是宫廷流传到达官富豪与士大夫家庭的。其制法是:杀鹅去毛除内脏,再填以五味肉末与糯米,再杀一头大羊去内脏,将鹅置入羊腹,放在火上烧烤,待整头羊烤得金黄熟透,弃羊不用,取羊腹中鹅分而食之。这种吃法,似乎早已失传了,肯定好吃,但未免太浪费了些,所以说,大唐就是大唐,讲气派的。
唐代思想开放,社会繁荣,名人自创名菜,老百姓也变着花样,宫廷吃食更是令人匪夷所思,饮食文化发达是十分自然的事。
五代时北方豪族韩熙载到南唐做了大官,但受到后主李煜的猜忌,只好沉湎于声色。李煜派画师顾闳中到韩家窥探,顾氏凭记忆绘出反映韩熙载夜开豪宴的长卷呈给后主。这幅《韩熙载夜宴图》,遂成为中国画史上最著名的一幅反映古人豪宴情况的不朽之作。画面分为五个部分:一部分描绘美髯长身的韩熙载与众宾客宴前听乐伎弹琵琶;二部分表现韩熙载为跳六幺舞的家妓王屋山助兴击鼓;三部分歇息图景;四部分坦腹听乐;五部分散宴送客。整个画面并未涉笔饮食的场面,但你会感觉出那种豪奢程度。
宋代词风大盛,但饮食的创新就逊色于唐代,宋人讲究精致,唐人讲究天下浑融,吸纳性强。宋徽宗很爱华贵的餐具与酒器,他在一次大宴时拿出一套玉制酒器,华美到让他担心臣子们议论太过奢华的程度。纵观宋代,宫廷饮食中独创的名食甚少。鹅肉似乎算得上美味,关于食鹅,朝廷还有规定,官员吃鹅会有不廉的嫌疑。大家都知道苏东坡一生最喜吃鹅,有关传说也不少。东坡可谓文学天才,他在饮食上也有不少发明,如“东坡肘子”及煮酒的技巧,他是很懂得享受生活的。除了东坡这样的名人饮食有一定讲求,宋人的吃食,并无特别高明与独到的地方。就是西湖苏堤上被赵构大加称赏的“宋五嫂鱼羹”,也不过就是将鱼汤熬得鲜美一些罢了。其他如宋小巴子的血肚羹,恐怕还不如今天湖南新化县的“三合汤”(牛血、牛肉、牛肚加山苍子油)。《枫窗小牍》记载的北宋不少名牌食品,也不过平常东西而已,无非王楼梅花包子、薛家羊肉饭、徐家瓠羹、梅家鹅炙等等。倒是宋人有一个发明,为后来的文人士大夫们所效仿:以“妓鞋饮酒”。拿妓女的绣花鞋盛了酒来喝,宋人以为风流风雅,今人也许会不屑一顾,因为有碍卫生文明。
真正称得上将饮食文化发扬光大的,要算明清两代。这两代著录吃食的书极多,几乎凡文人都会在笔下提及饮食,专门研究的著作也不在少数。明代万历年间有一个大官叫周舜五,此人对太湖中生长的一种草本植物莼菜极其偏爱,几乎食必有此物,且有辞官归隐太湖专为吃那莼菜之举,一时传为佳话。所以画家张君度还专为他绘了一幅《采莼图》,名士题跋者不少。此事流传极广,不过,周舜五这人,我看倒有几分做作,无非文人故技,以此搏名而已。在明代一些笔记体小说中,常见有关于“盒子会”的描写。“盒子会”是南京青楼女子炫耀烹调技艺的一种聚会,也是烹调比赛的意思。她们将自制的菜肴、菜点、面食,用提盒装了,约定时间和地点,齐集一起,然后请风流名士或美食家逐一品尝评点,分出高下。一者张其艳帜,再者作一集体广告,当然也是姐妹们嬉戏与交流的机会。余怀的《板桥杂记》曾对此作过详尽的记述,《金瓶梅》第四十五回也描写了桂姐在五姨妈家做过盒子会。“盒子会”自明代才有,明代社会风气糜烂,娼妓业发达,妓女们连带着也推动了饮食文化的发展。妓女们的食品讲究的是“精洁”两字,名酒好茶、荷花细饼,加上丝竹袅袅,“盒子会”便有一种独特的饮食韵味了。
和妓女的“盒子会”有相同之处的是文人的“蟹会”与士大夫的“汤饼会”。大文豪张岱与一帮文友在绍兴城曾成立过一个“蟹会”。九月秋高,菊黄蟹肥之时,张岱便邀集一帮文友聚于菊圃,设蟹宴、饮美酒、品佳茗、赋好词,逸兴遄飞,望之如神仙中人。据《陶庵梦记》上记录,蟹会上是每人六只大肥蟹,以小木槌敲开蟹壳,就了花雕、女儿红这类美酒食之。
其实,这种文人的饮食聚会,自古就很流行。文人爱成堆,成堆便离不开饮食、棋书琴酒。如“曲水流觞”就是一例,王羲之的《兰亭序》对此写得十分精绝生动。“觞”为酒器,以漆、木、铜为之,双耳,质轻薄,以之盛酒,放入曲曲流水之中任其漂流,岸上雅士文人顺手取而饮之,可谓别出心裁,见出文人的风雅与生活的情趣,堪称饮食文化的高境界。唐代诗仙李太白与长安城中其余酒中七仙一起名扬海内,太白的饮酒且不论,写酒的诗也不谈,他作过一篇堪与书圣《兰亭序》齐名的文人饮宴聚会的名篇,叫《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中有“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以醉月”的句子,且有“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这样不朽的绝唱。由饮宴而文化,由文化而哲思,只有中国人才会从“吃”中悟出道理来。宋代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也是文人宴乐引发的千古名文,所以真正的饮食文化是离不开文人们的创造的。当然,还有另一篇由文人聚会饮宴引发的旷古绝响,我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的,那就是唐代王勃的《滕王阁序》,中国人千余年来都会背诵“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名句。王勃参与了一次著名的宴会,写了一篇著名的散文,这是否算饮食文化的派生物,且不必去深究。
还是把自豪感提回到明代的饮食文化上来。明代在朱元璋时代,是竭力反对和禁止奢靡的,他自己每餐必食豆腐一盘,极少吃什么珍馐美味,而且还规定饮食的器皿不得“僭用”:公侯与一品、二品大员酒盏用金,其余器皿用银;三至五品酒注用银、盏用金;六至九品酒注酒盏用银,其余用瓷、漆。但自成化开始,饮食日渐奢华,如宫廷仍用豆腐,但豆腐已非黄豆制成,都是用百鸟脑髓制作的,一盘这样的“豆腐”,需用千只鸟脑,可见其奢侈程度。又如鹅在明代被视为美食,朝廷曾规定“御史毋食鹅”,也就是不准吃鹅,但明代中晚期,人以吃鹅为时尚,宴客一次,少则杀鹅数只,多则上百只。无锡安氏,家巨富,饮宴豪奢,养有鹅数千只,每日食数只,有时夜半想吃鹅,来不及宰杀,就让厨子割活鹅一腿,炮而食之,吃完时那鹅还“宛转未绝”。
明代中晚期既然崇尚奢华,当然不会再有器皿上的禁区,富豪、达官之家,盛行用金、玉所制的器物,我们今天常见的传世或出土的明代犀角杯、象牙箸、玉杯、金盏之类,就是一个佐证。除了器物上追求华贵之外,饮食的发达与创造也达到了一个顶峰,从宫廷到文人士大夫家庭,再到老百姓,流风所向,吃喝大兴,绝不亚于今日的“享受生活”。据说明代的熹宗皇帝很喜欢吃什锦海味杂烩,用炙蛤、鲜虾、鲨翅等十余品名贵海鲜“共脍一处”。崇祯帝喜食燕窝汤,隆庆帝爱食驴肠,嘉靖帝却对驴头肉特感兴趣。魏忠贤一生嗜狗肉如命,吃过上千只狗。饮食的怪癖,即追求特殊性,不只与个人喜好有关,在文人,还有标新立异的成分在内。如大文豪张岱,山珍海味吃腻了,就搜求“方物”(地方土特产),张氏自称“清馋”,吃遍了海内各地特产,并开出一份极长的清单,如北京的马牙松、山东的羊肚菜、福建的红腐乳、江西的丰城脯、山西的天花菜、嘉兴的黄雀、杭州的花下藕、萧山的莼菜、嵊县的蕨粉……所列地方菜食百余品。像张岱这么阔气的文人,明代比比皆是。当然也有如文徵明这样清贫的文人画家,早上吃点饼子,中午喝点酒,晚上吃一碗饭,用菜二三品,如此而已。那种烹龙炮凤的奢华,离清贫的文士与贫苦的老百姓何止天壤之遥。但不管怎么说,明代饮食文化的发达是不容置疑的,风气所至,谈论有关烹调的专门著述也成为士大夫文人中最流行的著作,如陈眉公著有《万宝全书》。饮食成为一种专门的学问,菜谱、酒谱、茶谱纷纷摆上“远庖厨”的雅士们的案几,成为一种与琴棋书画同样紧要的用以炫耀的陈设品。这种时髦显出明代文人士大夫的做作与俗气,口腹之乐,居然成为一种文化的标榜,它所折射出来的社会心态,是颓废的,而文人们的专著,不过茶余饭后涂鸦之作,看起来颇有讲究,头头是道,其实许多都是拾人牙慧,不值一谈的。
古人食单令人眼花缭乱,有些是“绝吃”,如百鸟脑髓制成的“豆腐”;有些是“雅吃”,如“蟹会”与曲水流觞之类;有些是“豪吃”,如宫廷与巨富家的“水陆罗列”;有些是“名吃”,如满汉全席之类。只有老百姓没有这么多讲究,以填饱肚子为标准。
清代离我们现在还不算太遥远,关于饮食方面,从前人各种文体的描述与记录中,我们能够略窥一二。号称清代百科全书的《红楼梦》,里面涉及饮宴的地方就很多,有盛大场面的描写、节日排场的写照及贾宝玉、林黛玉们雅集的记述,堪称“饮食百科”。雅吃如黛玉,作者着墨甚多,有些诗酒文人做派,又如年轻女尼妙玉对食物与茶水的讲究,俗人看了,会觉得太麻烦,而对于妙玉来说,却是乐在其中,并以此有别于世俗的“浊”。纵观清代饮食状况,较之明代,有其独到之处,即南方和北方来了一次大融合,从风格到技艺都有着前所未有的交流。以北京为中心,各地著名菜系、风味小吃,全都荟萃一处,此外,满族食品与汉人食品也来了一个大融合,如满汉全席。“京肴北炒,苏脍南羹”,名饭店、名酒楼,南北林立,车水马龙,煞是热闹。从皇宫御膳房到秦淮河李香君、董小宛、柳如是这些名妓招客的青楼,再到袁枚、郑板桥这类文人家庭,以及那些巨族豪门,一饮一啄,全都“食不厌精”,所谓“聚山海珍错于牌”,除珍异之品外,常备物如鸡鱼羊,每餐必具。至于皇上用膳,今人多从电视剧里看个大概,总体感觉是浪费太大,每食必百二十个菜,望一眼都觉着腻。餐具必用金、玉、珐琅器,天下美味罗列于前,非为饱肚,摆的是皇家威严。徐启宪在《清代皇帝的用膳》一文中,记录了乾隆皇帝一次平常晚膳的情况:乾隆坐在一张洋漆花膳桌旁,太监们鱼贯而入,依次传递的菜肴有燕窝鸡丝香覃丝火熏丝白菜丝饷平安果、续八鲜、燕窝鸭子火熏片月官子白菜鸡翅肚子香覃、肥鸡白菜、肫吊子、苏脍、饭房托汤、野鸡丝酸菜丝、芽韭炒鹿脯丝、炮狗肉锅塌鸡丝晾羊肉、象眼棋饼小馒头、折叠奶皮、酥油豆面、南小菜、桂花萝卜、羊肉卧蛋粉汤、野鸡汤,还有苏造鸭子、水笋丝之类等等,数十余种,极尽奢华。
皇宫饮食,毕竟离老百姓太远。达官贵人对饮食也格外讲究,每食动辄花费数百金,如大贪官和珅的饮食,史书多有记载,其豪奢程度甚至不亚于皇宫。而文人们自古以来无论贫富,总是与明代的陈眉公一样想着法子花样翻新,立许多名目。如喝酒就有“薄酌、葫酌、樽酌、杯酌、小酌、草酌、杯茗、菲酌、豆觞”等等名堂,讲的还是一个饮食氛围与心境。秦淮河、夫子庙、八大胡同,南北妓馆聚中之地,“花酒”盛行,豪门公子、达官大贾、文人雅士,云集妓馆,一筵之费,少则数十金,多则千金,灯火楼台,酒池肉林,一派糜烂喧哗之景。
清代最有名的吃食,当然非“满汉全席”莫属。在豪族之家,一有盛会,便要做满汉全席以张排场,上八珍、下八珍、海八珍、大烤全乳猪、燕窝鸡丝、驼峰熊掌、鹿脯驴肝、鸽卵雀舌、羊羔江豚,不一而足。满汉全席最多的有120个菜,少也有几十个菜品,花费之巨,可想而知。从古到今,“吃”的文化超常发达。惊人的浪费造成惊人的破坏,中国人几千年来崇尚吃、强调吃的积习流弊,国人对之该深深反省。
之二:古人出行趣考
大词人温庭筠对古人的行旅况味有过极为生动感人的描写:“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而江淹的《别赋》、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等之类送行的诗文,构成了中国古代文学的抒情主体之一,很合乎中国人的重情重义传统。南浦送客、灞桥折柳、长亭饯别,古人对于行旅与离情是十分看重的,远水迢迢,关山隐隐,乡井在千里万里之外,异乡的月晕与茅檐,让人感到陌生而担心。古人的行,无非舟车助步,行走世界,除了两只脚吃尽辛苦,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可以把自己送到目的地。《封神榜》里的土行孙、《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天上地下转瞬即至,腾云驾雾的神仙之流与日行八百的神行太保,几乎都是古人对于行走方式的一种浪漫稚拙的想象。今天人类的飞机、卫星、火箭或潜艇、火车之类现代交通工具的使用,已非古人的智慧所能想象,所以,今人对于行旅的感受,已是十分淡漠,送别与离情,几乎快成为一种被忘却的古老情怀。
我在湘西沅陵进行文物方面的考察访问时,曾发现一件由玄武岩打琢的古代船锚。这件石头的锚,当时被弃置在沅水一个古渡口的沙滩砾石丛中,生满了苔藓。石锚的形状与今天的铁锚完全一致,其色黝黑如铁,极沉重,结构坚硬缜密,百十斤。同行的文管部门负责人对我的发现不以为然,但我告诉他:这件东西距今至少三千年以上,是古人行船停泊的遗物,十分罕见,海内其他河流并未有由此种玄武岩打造的石锚发现,它见证着古人行走江河的艰难,这样难得的历史文物,弃置河洲,岂不罪过?
沅水上还发现了另一个关于水上行旅的古代实物,即土人所称的“寡妇链”。临江绝壁之下,腕口粗的生铁长链穿透石壁绵延近百米之长,有些链口已锈毁,风生水起之时,铁链发出哐当巨响,使寂静的古河谷显出摄人心魄的神秘。有人说此种铁链为古代船客系舟所用,也有说是江上淹死一人便系一链以示纪念用的。但根据我的考察以及我查阅的地方志,系舟之说才是准确的。链的遗留时间约在四百年左右,为明末清初之物,是古代江河行旅中难得一见的标本。而在我老家的资江河岸,曾发现过不少水祭碑与纤痕,资江八十一险滩,滩滩打烂舟排,有滩处必有水祭碑,时间跨越千年以上。纤痕则是临河大石上由一道道纤索勒出的深痕。
我曾在福建的泉州市逗留过一段时间,对其海外交通史博物馆陈列的有关船舶实物,十分在意。从博物馆展示的独木舟及泉州湾古代巨大沉船来看,泉州在东晋时期即以制造大船,且能远航南海诸国而名扬海外。宋元两代,泉州已成日本、朝鲜和东南亚、南亚、波斯湾、东非等地区的58个国家商旅汇聚的大港口。水上交通工具船,各国造型不同的航海船只云集此地,因此在博物馆便能见到一些零星的遗存物。而泉州本土在宋代既能造出全长126米的大船,船身高大如楼,底尖面阔,首尾高昂,有多层船板结构,龙骨粗大无比,主桅杆高达30多米,坚固壮观。泉州所造大船不仅漂洋过海往返各地,而且也出售给外国商贾,如“耆英号”就是英国人订购的。海上风波恶,行旅尤其寂寞、惊险,古人视水上路程为畏途,是很有道理的。
泉州陈列的是关于古代海上航行的实物,我们只能根据《镜花缘》这样的小说和郑和下西洋的相关史料记载来猜想古人有关水上行旅的种种状况。海上历险,是不同于内地河流行船的,出没波涛虽也险象环生,常有不幸的事发生,但海难却更令人触目惊心。我们经常从新闻媒体看到在海底打捞古代沉船的报道,那些庞然大物不知在什么年代触礁沉海,遇难者骸骨无存,只留下波涛和鱼鳖吞嚼不烂、消化不掉的船的残骸与历代瓷器、牙角制品、金银器具以及无数古代珍宝。所以,水上的路程,于古人而言,是不测的险途。
我的一位朋友,是海内外专藏出水瓷的名家,其中宋代五大名窑瓷器均有收藏,北宋的官窑瓶和钧窑洗,是他从香港佳士德竞拍回的,花掉港币1600万元。这两件东西是从海上沉船中打捞出来的,据介绍为一名英国的沉船打捞专家的遗物,釉色如新、完整无缺,堪称国宝级文物。另外几件元、明青花瓷器,也是出水瓷中的珍品,那件元代青花釉里红大罐,所绘人物山水图案,海内罕见,曾见诸有关图录。出水瓷的面世,证明了海上行船的凶险,所谓“行路难”,应该是古人对于外出行旅而生死难料的痛切感喟。
水上的路固然难走,而陆地上的路也不见得就步步平安。李太白说蜀道难行,有如登天,岑参说塞外行军是“瀚海阑干百丈冰”“随风满地石乱走”。世上的路不好走,坎坷崎岖,险阻重重,所以冯谖弹铗而歌,要出门有车;而阮籍驾车,最后恸哭而返。
古人出行,代步的有舟车轿马。水上行舟之艰已大略说过了,至于古人的另一类代步工具——车,如牛车、马车、骡车、驴车、独轮车、人力车……今人已不甚了了。史载秦始皇乘车出行,威仪赫赫,项羽远远望见,心向往之,说:“彼可取而代之也。”霸王胸襟与豪气,由此可见一斑。乘坐高车驷马,在古人眼里,是威权富贵与身份的象征。汉高祖刘邦在立国之初,崇尚俭朴,出入以牛车代步,颇异于前代与后代的帝王,因此青史流芳。宝马香车,绝尘而去,呼啸而来,虽然颠簸,却能免去步行的辛苦。古代的乘车,似乎也如今人有着级别的差异,等级十分森严,皇帝御驾之车,不仅高大宽敞,而且以黄绫为顶,嵌金缀宝,豪华自不用说,后妃乘凤辇,仪仗威威,宫女太监侍奉两侧,鼓乐随后,路人须预先回避。
至于官员所乘之车,当然也有不少规定,根据品级高低,拉车的马或四匹或两匹不等。但古代官员乘车,也并不完全讲究身份等级,就是宰相,如果是一位清廉的,也可能坐那牛车或驴车出门,倒是那种豪富之人,出门就讲究得多,比方富可敌国的石崇、沈万三之流,你让他坐驴车、牛车,那是不可想象的,除了黄绫车顶不敢用,黄金为饰,珠玉为帘,豪华富丽到你无法设想的程度。除了巨富大贾,艳帜高张的名妓、豪门公子、名士,乘车同样讲究。“香车宝马”,就是指这类人的。
从汉代砖画及出土汉棺的漆画上,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有关车马的图饰,一般的都由两匹马拉车,车身不十分华丽,车轱辘却十分高大。这种大车轮宜于在不平的道路上行走,可见古人是很讲究实用与结实的。又如汉代陶制品中出土的车型器物,两马在前,车身在后,车为轿式,下装轱辘与车轴。汉代之后,车的形制有所改进,装饰也愈见华丽讲究,唐代的高车骏马,较汉代更为舒适气派,不仅有四轮车,也有了六轮大车。车身四面开窗,以宝珠水晶为帘,坐在车上可看路边风景与人物,而路人看不清车内的乘车者。六轮大车,车内可坐人若干,有些近似现在的小型面包车,内眷、友人、高级侍者,可同车而行。拉车的马也很讲究,五花马、汗血马这类良驹名马,不仅高大健壮,而且毛色鲜亮,蹄声得得,跑起来是尘土滚滚。唐代的皇帝后妃乘车,更是排场,所谓“天子銮辂五等:玉、金、象、革、木,以供服乘用之。属车十乘:指南车、记里鼓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皮轩车、安车、耕根车、四望车、羊车”。而贞观元年开始,又加豹尾车、黄铖车,共十二乘,以作仪仗用。
古代的车,都是木制车,不过装饰不同而已。日常代步之外,还可以运载货物,如驴车、牛车、骡车。牛车是古代贤人、隐者都喜乘之,汉高祖刘邦与皇后,也乘牛车以示俭朴。还有一种羊车,出入深宫禁苑,是皇帝夜间临幸后宫嫔妃专用的,元代诗人有“离宫夜半羊车过,别院秋深鹤驾遥”之句。这几种车外,尚有征战用的兵车或战车,西安兵马俑中就有那种车马陶质模型,车身四周敞开,上有一顶,车轱辘挺高。这种车适宜山地行走,所谓车辚辚、马萧萧,冲锋对阵也颇威风。
轿子的运用,古来就很广泛,上至天子,下至乡间财佬,甚至老者、郎中之类,三教九流,但凡有点门道的,是无轿不行。轿夫是一个古老的职业,至今有些僻远的山乡还有轿和轿夫。坐轿比乘车舒服,不会颠簸难受。
不过,轿子虽广泛用于朝野城乡,却还是等级森严。天子所乘,就不称轿,而叫“步辇”,或“舆”。如唐太宗就让一大群花朵似的宫女为他抬着步辇去接见吐蕃的那个使臣禄东赞。当然,唐太宗的步辇动用的宫女数量绝对比不上隋炀帝下扬州时拉龙舟的宫女数量,河岸上三百个宫女的纤纤素手负纤而行,香汗十里,美丽而残忍的风景至今让人感喟不已。
在皇帝的步辇或舆驾中,元代的“象辇”可以说别具一格。蒙古的大汗出行,选用驯象师驯化得最好的四头大象,而皇帝所坐大木轿架在四头大象的背上,轿中衬以金丝所织坐垫,轿外包着狮子皮,轿上插旌旗与黄伞盖。象辇出行,高高在上,仪仗随后,极为威严也极为新奇,而皇帝也坐得舒适。《元史》上说:“象力最巨,上(皇帝)往还两都,乘舆象驾。”诗人张昱《辇下曲》曰:“当年大驾幸滦京,象背前驮幄殿行。”
元代皇帝的轿子还有一种叫“腰舆”的,也就是汉人皇帝的步辇。腰舆一般用香木制成,背作山字牙,嵌七宝妆云龙屏风,屏风下置龙床。
皇帝的轿子暂不去管它,有学者考证认为,乘轿成为一种制度,应自明代始,明代以前并无规定。成化年间严格规定只有三品以上的文官,才可以乘轿,四品以下只能骑马。乘轿的大官们,轿前有双棍引导,武官中要封侯才会赐乘轿,反而太监得便宜,东厂的太监和掌管司礼监的太监,皇帝钦赐乘轿。但到了明代晚期,制度就乱了,官员无论大小,都弃了马、驴、骡,个个乘轿,四人轿、两人轿都有。京城之中,凡有一官半职的,都肩舆、腰舆地大大方方坐了,出入于市井和各色衙门。后来连秀才、举人,进而妓女、郎中、土财主,都坐起了轿子,而且谁有钱谁就坐得气派漂亮。
轿子在清代,有绿呢大轿、蓝呢大轿和八人、六人、四人、两人抬。督抚大员,用八人抬的绿呢大轿,品级往下则用六人、四人不等,七品县令,也用四人抬的帷轿子,且可以鸣锣开道。大官的轿子极华丽,轿前挂一张帷帘,四面密封,每面开一小窗,以象牙或名贵木材为之,不仅价格昂贵,而且不得僭用。当然,清代官轿有严格规定之外,民用轿就无一定之规了,那种贵妇人或大阔佬所乘的大轿,一点也不比大官的轿子逊色,有些更为讲究。
其实,轿有很多种类,官轿之外,有女轿、凉轿、暖轿、逍遥轿、卧轿、兜轿等。陶渊明患足疾,作一竹篮,两个弟子用木杠抬着出行,人称“篮轿”,这是最原始的轿子。乡间老者所乘,一把竹椅两边各横绑一竹杠,椅下置一踏板,前后壮汉各一人,抬了轿子健步而行,这种轿既无遮风挡雨的顶盖,也无半点装饰,乡人称为“躺轿”,坐轿人只能半坐半躺也。而逍遥轿是根据古代长檐车改造而来,讲的是坐着舒适。女轿装饰一般都很华丽,城市妇女出行,怕抛头露面,因此轿的四周密封,左右开小窗,也用绢、绫为帘,上缀珠玉,轿中妇女可窥轿外情景,轿外人则难享眼福。
轿子的材质,以木为多,也有藤、竹材质的。而制作得最精美出名的,是宁波的花轿,镂雕精绝,饰金嵌银,大红漆,华贵不可方物,这种轿专用于婚嫁,讲的是排场气派,观赏性极强,耗资也最巨。在轿的形制式样中,以福建、浙江轿式最为世人称赏,有很强的艺术性和鲜明的地方风格,无论是在南方北方,都为乘轿者所钟爱。
古人代步最常用的,其实还是马,当然也有驴子,少数人也用牛。
古人的生活离不开马,骑马比坐车乘轿方便,尤其长途出行则非马莫属,“路遥知马力”,此之谓也。士大夫、文人、达官、武将,还有妇女、老百姓,骑马出行,鞭影飘飘,蹄声似雨,或奔或行,信马由缰,一骑绝尘,瘦马西风,异地怀乡。古代诗文绘画中处处见“马”字,古人的行走,几乎是与马分不开的。驿站用马、征战用马、行旅用马、载物用马;纸上画马、诗里咏马、伯乐相马、韩斡画马、帝王将相墓前立着石雕的马(如昭陵八骏),开国之君马背上得江山,而一个大元帝国怒马铁蹄横扫半个地球。如果说中国的历史、文化与文明,一半出自马背,恐怕不为夸大。在马蹄声中,走来一代代的英雄豪杰、文豪达官、隐士商贾、帝王将相与平头百姓;在马蹄声中,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了,一切都已消失了。马背上的中国,马背上的故事,说也说不完。
唐代画家张萱曾作过一幅著名的画《虢国夫人游春图》,画面上杨贵妃的姐姐虢国夫人丰肥肉感,骑着高大漂亮的骏马,黄金为鞍,踏青徐行。唐朝的女人思想解放,既然如武则天一样敢做皇帝,自然也可以让马儿驮着贵夫人外出游春,美人骏马,是一道风景,正是“丽人行”,游人看骑马的美人,美人看花鸟,真的富有诗意。古代女子骑马,是很平常的事,在骑马的女人中,著名的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千古佳话;和蕃的王昭君,骑马出塞,功在国家民族;而大破天门阵的穆桂英,在中国可以说是妇孺皆知。但在女人缠足的时代,女人骑马并不是多数,如清初四大名妓,似乎就没有骑马的记录。不过,既然古人的出行,基本离不开马,想必不论何代,骑马的女人也一定不在少数吧?江湖侠女,深闺弱质,或许多多少少都有过骑马的经验。
在古代骑马的男人中,我特别喜欢刘邦和项羽,还有横槊赋诗的曹操与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的关云长。刘邦在马背上打下汉室江山,逼得霸王自刎乌江,虽然马背上得江山的不止他一人,但其智谋之高与气度之宏,令我拜倒;项羽虽然是一个失败的英雄,但我很喜欢他的霸气与刚烈之气,他的“力拔山兮气盖世”,是尘世里的巨响,而项羽自刎乌江,并不是怯弱的表现,自有一股悲壮之气;曹操是一代枭雄,却也是古代少见的一位文武全才,他的谋略、权术、文采、征战的本领绝对是一流的,他的一生,除了庙堂,就是在马背上;关云长是一位神,一个被神化了的英雄人物,也是义气的化身,他是中国人的偶像。除了这四位,我还崇拜一位画马的名人,那就是唐代的韩斡。历代都有画马的高手,但都超不出韩斡的境界。韩斡画的马,不仅高大骏美,线条酣畅雄健,骨肉具有动感与质感,更难得的是他把自己的情感完全融入画中,每一匹马都神完气足,充满朝气与活力,显现着难以言说的魅力。马的力量、精神与生气,在纸上鲜活地凸现出来,让爱马的人和不爱马的人都着迷,这难道仅仅只关乎绘画的技艺吗?
中国古人骑马之外,还喜欢骑驴、骑牛和骑骡。骑牛的名人有老子,传说他骑着青牛过函谷关,说不定五千言的《道德经》就是在牛背上想出来的;骑驴的名人很多,记得贾岛是骑过的,“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骑驴苦寻佳句,真正难能;李商隐也是骑过驴的,他和贾岛一样在驴背上吟诗;杜甫也是骑过驴的,当年旅食京华,十几年做不上官,潦倒穷愁,骑驴朝叩富儿门,暮逐肥马尘,心里苦、腹中饥、身上寒。而骑骡子的名人似乎少,但北方与南方的古代,骡子不仅会拉车,也会驮人。骡子性倔,愿走就走,不愿走时连鞭子也打不动,所以世人拿骡子比喻性格倔强刚烈的湖南人,称“湖南骡子”。
古代代步工具除了舟车轿马等,还有一个属于谢灵运的发明——登山屐,值得一提。谢灵运是南朝时写山水诗的大诗人,喜欢登山,某日灵感来了,就发明了一种专门登山的木屐,上山去掉前齿,下山去掉后齿,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所以李太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就有了“脚着谢公屐”的想象。谢公屐专为登山设计,虽不算代步工具,却因其奇特附此篇之末,该不算画蛇添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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