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故事“忠孝节义”的流变历程考论

2024-08-22 00:00:00李继伟袁宗刚
北方论丛 2024年4期

[摘 要]南宋以来,有关岳飞品格的追忆是官修史书、私人著述、家传系统着力书写的话题。王权政治对岳飞忠义的嘉奖,家传系统对岳飞忠孝节义的扩充书写,通过南宋史籍对岳飞故事的流变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宋元时期慨叹忠义未酬,尚未摆脱官修史书、私人著述宣扬忠义的传统;明代图解忠孝节义,借鉴了家传系统融合国家与家庭的书写;清代从依傍史实到放手虚构,则全面敷演了忠孝节义的故事情节。在从历史向文学的嬗变过程中,岳飞故事将政治道德之忠义扩充至家庭伦理之孝节,体现出形象渐次分明、内涵逐步丰富的特征。

[关键词]岳飞故事 忠孝节义 流变历程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古代小说文学景观研究”(21BZW105)

[作者简介]李继伟,北京邮电大学人文学院讲师,博士(北京 102206);袁宗刚,北京服装学院民族服饰博物馆馆员,博士(北京 100029)

[DOI编号]10.13761/j.cnki.cn23-1073/c.2024.04.011

在从北宋向南宋过渡的动荡岁月里,岳飞因忠于国家、骁勇善战、治军有方、战功显赫而屡获升迁、身居高位,又因建议立储、力主抗金、反对和议、淮西诬枉而遭受猜忌、冤死狱中。岳飞生前,集权专制的皇帝赵构根据时势变化,对其态度首鼠两端、模棱两可:每当战事紧急、危及政权的艰险时刻就倚重岳飞,解决内忧外患,换取与金和议的筹码;在内乱既平、外患暂消的苟安岁月里便牵制岳飞,以加官晋爵为名,行夺取兵权之实,导致了岳飞恢复河山的壮志难酬、功亏一篑。在皇帝默许与奸相秦桧及夫人王氏密谋下,张俊、万俟卨、罗汝楫等跳梁小丑罗织罪名,将奉命从抗金战场南归的岳飞陷害至死。二十余年后,伴随着主和派势力影响的衰减,有关岳飞品格的追忆辨析,尤其是忠孝节义等儒家伦理道德在岳飞生前事迹中的展现,逐渐成为官修史书、私人著述、家传系统着力书写的话题。

一、王权政治对岳飞忠义的嘉奖

从历史角度看,岳飞的悲剧结局是由专制王权下的君臣关系决定的。岳飞下狱后,狱卒隗顺同情岳飞,对其十分照顾,而另一狱卒则用反讽的口吻颂扬岳飞忠诚,直言道出了岳飞无端遭受猜忌的辛酸与无奈:

吏问飞,飞犹不伏。有狱子事飞甚谨。至是,狱子倚门斜立,无恭谨之状。飞异之,狱子忽然而言曰:“我平生以岳飞为忠臣,故伏侍甚谨,不敢少慢,今乃逆臣耳。”飞闻之,请问其故。狱子曰:“君臣不可疑,疑则为乱。故君疑臣则诛,臣疑君则反。若臣疑于君不反,复为君疑而诛之。若君疑于臣不诛,则复疑于君而必反。君今疑臣矣,故送下棘寺,岂有复出之理,死固无疑矣。少保若不死,出狱则复疑于君,安得不反?反既明甚,此所以为逆臣也。”飞感动仰天。移时,索笔著押,狱子复事之恭谨如初。癸巳,飞死于狱中,枭其首,市人闻之悽怆有墮泪者。其子云及宪皆弃市。[1]1490

从集权专制的政治哲学分析,岳飞劳苦功高、遭受猜忌,人生悲剧结局似乎是注定的。而从历史的细微处着眼,岳飞的悲剧命运是君臣遇合与禀赋性格共同作用的结果。作为庄户起身的将领,岳飞抗金的初心使命是恢复中原、再造北宋、迎还二圣,而皇帝赵构内心深处的真实意图是总揽大权、与金和议、偏安一隅。二人在平定叛乱、稳定政权时的立场是一致的,而在抗金战场上,岳飞则难以准确领会赵构的微妙心理:抗金战争只是与金议和的筹码,大败南宋政权就难以立足于江淮流域,大胜则可能招致将领功高盖主、金国疯狂反扑、二圣复归后的皇位正统等一系列问题,胜负力度的拿捏十分棘手。作为武将,岳飞有正直勇敢、不避锋芒的性格特质,在合并刘光世的淮西军以北伐、建议立皇储以定民心等问题上曾经与赵构产生过矛盾。而宋朝重文抑武的基本国策也为猜忌武将形成了天然舆论氛围,虽然岳飞一再申说抗金胜利之后将功成身退,却依然难以摆脱皇帝的猜忌,由此形成了岳飞在爱国与忠君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

无论是平定内乱,还是抵御外侮,南宋政权都十分倚重岳飞。在皇帝给岳飞的亲笔手诏中,“忠义(之心/之气)”[2]3,12,32,44,45,46“精忠”[2]11“志存忧国,义专报君”[2]16“忠勇冠世,志在国家”[2]22“忠诚”[2]23“爱君忠义”[2]25“忠义谋略,志慕古人”[2]32“忠义(诚/谊)许国(之诚/之意)”[2]37,39,48,53“天资忠智,志慕古人”[2]38“忠智冠世”[2]51“忠智出于天性”[2]52“忠愤许国之心”[2]53“天资忠义,乃心王室”[2]55“忠智许国”[2]58“忠义体国”[2]61“节义忠勇,无愧古人。所至不扰,民不知有兵也;所向必克,寇始畏其威也”[2]1243“精忠有素”“忠义有素”[2]1252等对岳飞的颂赞,贯穿于建炎四年至绍兴十一年的军事政治活动中;而宋廷给岳飞的制诏与省札中,“许国惟以忠诚,驭众亦能训整,同士卒之甘苦,致纪律以严明”[2]1263“秉谊忠纯,赋资沉毅”[2]1264“精忠许国,沉毅冠军”[2]1265“忠力济时,忱诚徇国”[2]1268等对岳飞的赞美,亦体现在绍兴二年至十一年的褒扬封赏文告之中。无论是皇帝的亲笔手诏,还是朝廷的制诏省札,对岳飞忠义都称赞有加,伴随着岳飞的加官晋爵之路纷至沓来。而与褒扬封赏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绍兴十年,岳飞在郾城、颍昌大败金兵,进军朱仙镇,恢复中原可谓指日可待,金兀术已做好弃汴京北逃的打算,岳飞却接到了班师回朝的诏令,功败垂成。

岳飞在平叛、抗金战场取得了卓越的战功,封赏本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与韩世忠等抗金将领罢黜兵权之后赋闲休养的人生结局不同的是,岳飞的命运却急转直下,遭受奸佞陷害,短短几个月就从功臣变成罪犯,与大儿岳云、部将张宪惨遭处决,家族受到牵累。与结局尚好的忠臣良将相比,岳飞满腔爱国热血,却因“莫须有”的罪名遭受屠戮,经历之跌宕、身世之凄惨尤其令人感愤。

二、家传系统对忠孝节义的扩充书写

岳飞身后二十余年间,秦桧党羽控制着史书著述,大肆删减篡改岳飞的战功与事迹。宋孝宗为岳飞昭雪平反后,岳氏子孙多方求助、广泛搜访,终由岳珂编成《鄂王行实编年》,后又与其他文件、记录汇编成《鄂国金佗稡编》二十八卷和《鄂国金佗续编》三十卷。

官修史书、私人著述在恢复书写岳飞战功、事迹时,受到王权政治的影响,着力于宣扬岳飞忠义。而岳氏子孙汇编的家传系统则在记录岳飞忠义的基础上,进一步书写了岳飞的孝、节,展现了岳飞忠孝节义俱全的儒将风采。

根据家传系统的书写,岳飞在戎马倥偬的战争岁月里很好地处理了报国之忠与侍亲之孝,以实际行动践行了儒家倡导的伦理道德观念。《鄂王行实编年·遗事》中记载有岳飞至孝的内容:

先臣天性至孝,自北境纷扰,母命以从容报国,辄不忍。屡趣之,不得已,乃留妻养母,独从高宗皇帝渡河。河北陷,沦失盗区,音问绝隔。先臣日夕求访,数年不获。俄有自母所来者,谓之曰:“而母寄余言:‘为我语五郎,勉事圣天子,无以老媪为念也。’”窃遣人迎之,阻于寇攘,往返者十有八,然后归。先臣欣拜且泣,谢不孝。自归,有痼疾。先臣虽身服王事,军旅应酬无虚刻,尝以昏暮窃暇至亲所,尝药进饵。衣服器用,视燥湿寒煖之节。语欬、行履未尝有声。遇出师,必严饬家人谨侍养,微有不至,詈罚自妻始。及母薨,水浆不入口者三日,每恸如初,毁瘠几灭性。自与臣云跣足扶榇归葬,不避涂潦蒸暑。诸将佐有愿代其役者,先臣谢之,路人无不涕泣。既葬,庐于墓,朝夕号恸。又刻木为像,行温清定省之礼如生时。连表哀诉,愿终三年丧。上三诏不起,敕监司、守臣请之,又不起。责其官属以重宪,使之以死请,乃勉强奉诏,终制不忍弃衰绖。[2]813-814

从岳珂的追忆文字可知,岳飞的至孝主要体现在遵奉母命为国效力、军务繁忙不忘侍母、孝顺母亲情真意切、至亲逝后哀恸不绝。岳飞在母亲生前、逝后的思想行为无不体现出儒家伦理道德规训的特点。由家及国的家国情怀,侍奉母亲的体贴备至,至亲逝后的三年守制,从政治治理、情感表现、社会规则三个层面生动鲜明地诠释了儒家从个体到社会、从家庭到国家的伦理道德,缓和了忠与孝在时间、空间层面固有的矛盾,凸显了岳飞忠孝两全的形象。绍兴六年三月,岳飞丁母忧之际,皇帝赐御札:

比阅军中奏,知卿奄遭内艰,倚注之深,良用震怛。然人臣大义,国耳忘家,移孝为忠,斯为两得。已降制命,趣卿起复,卿宜体几事之重,略常礼之烦,无用抗辞,即只旧服。乘吏士锐气,念国家世仇,建立殊勋,以遂扬名显亲之美,斯孝之至也。[2]12

御札肯定了岳飞纯真深厚的孝心,敦促岳飞从家庭推及国家,移孝为忠,以忠建立功名,彰显至亲培养之德,实现孝之至高追求,展现出融通忠孝、成就彼此的思想倾向,从国家与社会层面扩充忠、孝内涵,实现二者的融合统一。

以社会道德的传承为向导,岳飞注重维系以孝为核心的家庭伦理秩序,而夫妇之节是其重要的生发点。在中华民族传统伦理道德中,夫妇有节是应有之义。在现实生活中,岳飞是情义深重的男子。无论是对母亲的孝顺,还是对于夫妻感情的真挚忠诚,岳飞都堪称楷模。岳飞外出行军作战前,嘱托结发之妻刘氏侍养母亲,正是将夫妇之节贯通于忠孝道德的具体体现。虽有岳飞的殷切嘱咐,刘氏在兵荒马乱之际却未能始终如一地践行为妇之道:

飞执兵权之日,遣使王忠臣往楚州韩世忠处下书,得回书欲归。临行,世忠嘱之曰:“传语岳宣抚,宣抚有结发之妻,见在此中,嫁作一押队之妻,可差人来取之。”忠臣回,密报飞以世忠语,飞不答,世忠上闻。飞奏言:“履冰渡河之日,留臣妻侍老母,不期妻两经更嫁,臣切骨恨之,已差人送钱五百贯以助其不足,恐天下不知其由也。”上令报行。[1]1490

面对结发之妻刘氏的抛家改嫁,岳飞切骨恨之,却没有利用权力打击报复,在皇帝过问之前亦没有申说家庭破裂的真实原因,展现出坚毅隐忍的大丈夫胸怀,又差人给刘氏送钱以纾困,足见岳飞重情重义、以德报怨的高尚品格。

建炎年间,岳飞“娶李氏,名娃,字孝娥。奉其姑有礼度,又能筹理军事。先臣出军,则必至诸将家,抚其妻、子,以恩结之,得其欢心。在宜兴日,先臣尝召至行在,部下谋叛,李氏得之,不言。一日,会诸将于门,即坐告之,捕斩叛者,一军肃然。”[2]885足见李娃在家庭事务、军事协理两方面都是一把好手,堪称岳飞的贤内助。《先祖妣李氏复楚国夫人告》称颂李娃“柔洁以为质,俭勤而自修,处安荣不闻骄妒之愆,居患难不改幽闲之操。”[2]1430从人格修养、生活态度等角度高度赞扬了李娃的优良品质,展现了岳飞从家到国、由孝而忠的道德情怀。岳飞行军在外,远离家人,保持着生活勤俭、不好声色的英雄品格:

公家素无姬侍,先父被檄差出,远方妄传公纳士族之女以为妾。先父以告,公曰:“四川吴宣抚尝遣属官来议军事,某饭之,彼惊讶某之冷落,归言于吴宣抚。吴乃以二千缗买一士族女,遣两使臣妻送来。某令其立于屏后,告之曰:‘某家上下所衣绸布耳,所食齑面耳。女娘子若能如此同甘苦,乃可留,不然,不敢留。’女乃吃然而笑,某曰:‘如此则不可留也。’遂遣还之,初未尝曾见其面也。”公之不喜声色,出于性之自然者如此。[2]1718

结发之妻刘氏不知所踪,李娃未能随军,岳飞虽然孤独冷落却从未放任自流,克己复礼,节俭自持。四川宣抚使吴玠出资买一士族女为岳飞牵线搭桥,岳飞不为声色所动,先用衣食来考验士族女的生活用度,足见其思虑之务实、洞见之敏锐。

将夫妇之节从个人品格延伸至社会道德扩而充之,即是忠臣义士对于国家民族的气节。岳飞历来重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人格。建炎初,岳飞论事获罪,虽免于一死却失去军职,遂投靠河北招抚使张所,言及两河利害,自白身再获起用。此后,张所遭受诽谤被贬谪到潭州,行至长沙为贼酋刘忠所获,面对威逼利诱不为所动,惨遭杀害。岳飞访求张所幼子,悉心养育,一方面是为了报恩,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表达对于忠臣义士的敬仰。在《再乞褒赠张所申省札子》中,岳飞上奏道:“飞窃闻好生恶死,天下常情,若临大难而不变,视死如归,则非忠义之士,有所不能。伏见左通直郎、直龙图阁张所以忠许国,义不顾身,虽斧钺在前,凛然不易其色,终能以全节自守而不屈。”[2]1057岳飞从人性之常,谈及危急时刻忠义品格之难得,称颂了张所面对生死考验表现出来的英雄气节。

忠义历来并称,对岳飞来说,义既是为国效力之道义,又是待友真心之情义。对待恩人张所,岳飞“重节谊,谨施报,死犹不忘”[2]877。南宋朝廷罢黜了诸将兵权,秦桧勾结张俊陷害抗金将领韩世忠,岳飞挺身而出,解救韩世忠于危难。而岳飞之义还体现在对待乡亲、部属、士卒、百姓之真情实意。“乐施疏财,不殖资产,不计生事有无。所得锡赍,率以激犒将士,兵食不给,则资粮于私廪。九江有宅一区,聚家族之北来者,有田数顷,尽以赡守家者。”[2]834“功成不居,尽推与同列及其下……上将士之功,丝毫必录,行赏于朝,惟恐不厚。或功优赏薄,不避再三之请,为之开陈。然不当得,则一级不妄予。”[2]874“行师用众,秋毫不犯,有践民稼,伤农功,市物售值不如民欲之类,其死不贷……待人以恩,常与士卒最下者同食。”[2]836当襄汉平定,官署人手空缺,岳飞受命重建人事,“诠择人物,以能安集百姓为先”[2]869。

可见,岳飞之义既体现为恢复河山、报效国家之道义,又体现为报答恩公、维护同僚、扶助乡亲、奖掖部属、爱护士卒、善待百姓之情义。二者在道德伦理方面的天然联系,让岳飞之义一方面展现出维护国家利益、弘扬民族精神的崇高感,另一方面又体现出关注社会人生、顾及世俗情感的现实感。二者在价值追求方面的共通之处成就了备受国家推崇、广受百姓欢迎的英雄岳飞。

三、从缅怀英烈到扫秦辩诬:宋元岳飞故事对忠义未酬的慨叹

南宋后期,说书艺人王六大夫“于(宋度宗)咸淳年间,敷演《复华篇》及《中兴名将传》”[3]306,临安瓦舍勾栏中说书艺人的“新话说张、韩、刘、岳”[4]4,洪迈的《夷坚志》、曾敏行的《独醒杂志》、陆游的《老学庵笔记》、无名氏的《朝野遗记》及曾撙的《信笔录》等文人笔记,多涉及岳飞故事,或直接表现岳飞的品行与战功,或用精怪灵异现象幽隐曲折地探讨岳飞遇害的原因,元人根据宋人旧编增益而成的《大宋宣和遗事》亦多次涉及岳飞的中兴战功,整体展现出缅怀英烈的情感。

宋末元初,刘一清在《钱塘遗事》中记载的“东窗事发”,是岳飞故事向扫秦辩诬转向的先声。元代杂剧《地藏王证东窗事犯》以忠奸斗争、因果报应为主题,敷演了岳飞冤狱的形成与秦桧罪行的败露。在作品中,岳飞直率地申诉自己的战功和清白、斥骂奸佞的歹毒与陷害、控诉皇帝的昏庸及偏信,完全没有为了全忠全孝而逆来顺受的性格。此外,尚有佚本元杂剧《秦太师东窗事犯》《秦桧东窗事犯》,从现存五首佚曲及剧名来看,其故事主题与《地藏王证东窗事犯》大体类似。

说书艺术方面,据元代诗人杨维祯的《东维子文集》卷六《送朱女士桂英演史序》载,元末说书艺人朱桂英曾说“道君艮岳及秦太师事”,可知其主要内容应与稗官小说中秦太师“阴报之事”相类。杨维桢曾在《岳鄂王歌·小序》中感慨道:“予读飞传,冤其父子死,而阴报之事史不书,乃见于稗官之书。张巡之死,誓为厉鬼以杀贼,乌不知飞死不为厉以杀桧乎?”[5]279-280可见,诗人借助虚构想象来实现忠奸斗争、报应不爽的强烈愿望。而《岳鄂王歌》则赞颂了岳飞的武艺战功,批判了朝廷的醉生梦死:

赐环竟坏回天功,卷旆归来卧枢府……虎头将军面如铁,义胆忠肝向谁说。只将和议两封书,往拭先皇目中泪。将军将军通军术,军命不受未为失。大夫出疆事从权,铁马长驱功可必。功成解甲面丹墀,拜表谢罪死不迟。惜哉忠义重山岳,智不及此良可悲。呜呼!肆谗言,加毒手,申王心,循王口,蕲王湖上乘驴走。五国城头帝鬼啼,金人相酌平安酒。[5] 279-280

诗歌以重构历史的方式悲慨于北伐战役的功败垂成、岳飞忠义的付诸东流,用辛辣文笔抨击了秦桧、张俊用谗言奸计迫害忠良、自毁长城、投敌求荣的丑恶嘴脸。

由宋入元,岳飞故事重点表现了岳飞父子的负屈衔冤,直接揭露了奸佞陷害忠良的罪行,从因果报应的角度敷演了秦桧夫妇的地狱冥报,整体表现出忠奸斗争、扫秦辩诬的倾向,为岳飞满怀一腔忠义、终未抗金成功发出了深沉的叹惋。

四、从颂扬功业到强化伦理:明代岳飞故事对忠孝节义的观念图解

明初杂剧《宋大将岳飞精忠》以南宋抗金为背景,虚构了岳飞在李纲支持下罢黜了秦桧的和议主张,率领韩世忠、张俊、刘光世、岳云、张宪诸将大败金兀术,取得了抗金战场的全面胜利。与之前的岳飞故事相比,《宋大将岳飞精忠》将岳飞塑造为抗金第一主将,张俊、刘光世等反面人物也得到了正面化改造,岳飞的精忠与功业得到空前强化,展现了明朝初年的时代氛围。

明初传奇《岳飞破虏东窗记》改编自宋元阙名戏文《秦桧东窗事犯》,囊括了前代岳飞故事的核心情节:抗金大胜、金牌矫诏、东窗事犯等,融入了全新的虚构情节,如道月兆梦,塑造了首发的人物形象,如道月长老、哈密赤等。作品着力塑造了岳飞忠孝两全的形象,第二折中岳飞曾自白道:“竭力事亲,乃为子职之本分;尽忠报国,实为臣道之当然。若欲移(以)孝为忠,便可图存匡复。”[6]99-100与前述御札所倡导的伦理道德观一脉相承,“孝”与“忠”是《岳飞破虏东窗记》中岳飞形象所代表的核心价值观念,成为岳飞自觉的伦理道德追求。虽然第二折、第四折描述了岳飞出征之前和睦的家庭生活,但是却没有直接描述岳飞尽孝的场景,作品重点表现的是岳飞抗金杀敌、尽忠报国的故事。在作品中,“孝”是“忠”的基础,对父母的“孝”施之于国家就是“忠”。虽然作品提出了“忠”“孝”价值观,但道德核心却是“忠”,“孝”是为“忠”服务的,这种处理“忠孝自古难两全”问题的方式为后世的岳飞故事提供了调和忠孝矛盾的路径借鉴。第二十折中,岳飞说道:

大人,岳飞岂不愿屈招了,争奈我两个孩儿,现统兵在朱仙镇上,他若知我受此冤屈,必然领兵前来报冤,难成我一生忠孝之名……岳飞如今亲手写书一封,与我孩儿,一同到京,同受其罪,庶保全家一切忠孝之名。[6]156

岳飞放弃岳云、张宪为己报仇尽孝的机会,以成全自身与全家的忠孝之名,体现了个人、家庭对国家的彻底牺牲,家庭生活的“孝”完全屈从于国家政治的“忠”。值得注意的是,《岳飞破虏东窗记》敷演了岳氏家族“忠、孝、节、义”萃于一门的盛况,第三十三折上天所颁诏书中提道:

上帝敕旨,下界都城隍申奏,宋朝秦桧,歹毒狼心,隐通金虏,专权罔上,诬害忠良。致岳氏一门,死于非命。其父死于忠,子死于孝,妻女死于节义。道德萃于一门,良为可嘉,今将岳氏父子妻女英灵,送于三天门下,乞赐褒封。[6]197-198

虽然作品并没有敷演具体的情节以表现岳飞“忠、孝、节、义”萃于一门的盛景,但将“忠、孝、节、义”的伦理道德观念从岳飞一人推及岳氏家族,却为后世岳飞故事表现忠孝节义拓宽了视野。

尽管《岳飞破虏东窗记》宣扬忠高于孝、移孝为忠,忠是至高的伦理道德追求,展现出“愚忠”的倾向,但是作品依然保留有早期岳飞故事指斥皇帝的内容,第十三折中岳飞接到朝廷颁下的十二道金牌,面对朱仙镇的父老乡亲感叹道:

我怀忠尽,珠泪弹。圣上竟不想二圣蒙尘何日返,圣上呵,全信着误国权奸,怎做得卧薪尝胆!金酋望风皆逃窜,朝廷星夜催军转,枉费我十载功劳一旦间![6]131

对于皇帝无视家仇国恨、听任权奸误国的恶行,作品给予了直接的揭露与无情的鞭挞。明代传奇《精忠记》运用删去、合并、增订、分拆、调换等五种方法改编了《岳飞破虏东窗记》[7]133,使得故事情节更加精美流畅,增订了《同尽》《伏阙》两出,浓墨重彩地渲染了岳氏父子从容就义和上天人世的追封嘉奖,强化了岳氏一门“忠、孝、节、义”的伦理道德观念。《精忠记》中的岳飞形象承袭自《岳飞破虏东窗记》,只是“愚忠”思想有过之而无不及。第十二出《班师》中岳飞接到圣旨,未作迟疑立即决定班师,呵斥主张继续抗金的岳云、张宪:“孩儿说那里话。朝廷之命,岂容迟得!”[8]28奉诏回京途中,岳飞任由钦差逮捕自己与张保,未做任何反抗。狱中的岳飞刚一想到妻女就马上“自省”道:“我是个好男子,缘何想起家事来?”[8]55岳飞劝慰被捕的岳云、张宪:“我死为忠,你死为孝。”[8]53临刑之前,岳飞深恐岳云、张宪了解实情后做出反抗举动,亲自哄骗二人赴死并解释道:“自古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8]60由此可见,《精忠记》中的岳飞已经“忠”到抛弃亲情、无以复加的程度。

明英宗正统十四年,明朝军队在土木堡之变中大败,皇帝朱祁镇被俘,郕王朱祁钰监国,兵部侍郎于谦以社稷为重,请立郕王为明景帝,改元景泰。为激发抗击外侮的斗志,徐有贞等人请立汤阴岳飞庙,建成之后御赐“精忠之庙”。建庙主管人汤阴教谕袁纯搜集岳飞史传传说和岳庙祭奠文章,征收悼念岳飞的诗词,类编成册,名曰《精忠录》,为岳飞故事发展积累了大量素材。明朝嘉靖年间,福建建阳书坊主熊大木以《续资治通鉴纲目》为基本叙事线索,融会史书、《精忠录》中的记载,糅合岳飞故事民间传说编纂了《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作品以史书为纲目,塑造了岳飞忠孝两全的形象,再现了岳飞的功绩与冤屈,借助道月吟偈、伍员显神、冤魂索命、疯僧扫秦等因果故事实现了忠奸斗争。值得注意的是,作品具体表现了岳飞为师友周同尽哀、背刺“尽忠报国”等细节,从忠义出于天性的角度塑造了岳飞形象,生动描绘了银瓶投井明志、施全刺杀秦桧等情节,成为后世岳飞故事中女儿死节、壮士死义的发端。《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刊行之后,吉水邹元标以熊本为基础,修正文字语句,调整章节回目,编订了《岳武穆精忠传》。崇祯年间,金坛人于华玉以纪实为原则将《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改编为《岳武穆尽忠报国传》。二者可以视为《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流传过程中的分支版本,对于岳飞忠孝节义形象的塑造可谓一以贯之。

明代末年,冯梦龙依从正史本传,参以《汤阴庙记》,编成传奇《精忠旗》。《精忠旗》以纪实为主导编撰思想,以宣传子孝臣忠、精忠报国为价值旨归,着力渲染岳飞命张宪为己背涅“尽忠报国”、宋廷依靠岳飞抗金御赐精忠旗等情节。虽然《精忠旗》不乏虚构的故事内容,但是整体文化精神却体现出尊崇史实的倾向。作品突出强调了岳飞的忠义精神,秦桧矫诏连发金牌宣召岳飞班师,岳飞一开始拒绝回京,恰逢兀术前来交战,岳飞与岳云、张宪顶着抗旨的罪名打败兀术,秦桧又连发八道金牌,岳飞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只得班师回京。狱中受审时,岳飞勇敢顽强地与奸佞万俟卨做不懈的斗争,迫使万俟卨捏造罪名陷害忠良。作品塑造了富有抗争精神的岳飞形象,与历史长河中的岳飞品格一脉相承。《精忠旗》借鉴《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中的虚构情节,在《银瓶绣袍》《银瓶坠井》《忠裔道毙》《施全愤刺》《湖中遇鬼》《岳庙进香》《何立回话》《阴府讯奸》《存殁恩光》等故事中详细地敷演了岳飞一门忠义报国、孝节传家的壮举,从天界、冥司、人间三个层面实现了因果报应、忠奸斗争。《精忠旗》之外,冯梦龙还根据《效颦集》与《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相关情节创作了《喻世明言·游酆都胡母迪吟诗》,用地狱冥报的虚幻想象来表现忠奸斗争的主题。而《精忠旗》《喻世明言·游酆都胡母迪吟诗》中因果报应、忠奸斗争的情节,对《说岳全传》相关故事的编创都颇有启发意义。

五、从依傍史实到放手虚构:清代岳飞故事对忠孝节义的全面敷演

明末清初,《阴抉记》《后精忠》《续精忠记》等传奇作品,承续岳飞含冤惨死、秦桧地狱冥报等故事情节,假岳飞后代之手获取岳飞生前未能完成之事功,实现了大团圆的结局,为《说岳全传》后二十回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提供了基本的编创思路。在明清易代的时代氛围下,颠覆历史、重塑岳飞成为宣泄国破家亡之恨的文学路径。吕天成的《曲品》就针对《精忠记》的结局慨叹道:“予欲作一剧,不受金牌之召,直抵黄龙府,擒兀术,返二帝,而秦桧正法,亦一大快事也。”[9]186-187《救精忠》《如是观》(又名《倒精忠》《翻精忠》)等传奇虚构了岳飞识破奸佞阴谋,在抗金战争中大获全胜,直捣黄龙府迎还二圣。而打破历史藩篱、敷演全胜战功已成为彰显岳飞忠义精神、不留历史遗憾的直观写照,真切反映了明末清初士人百姓试图超脱困境、重建家园的社会心态。《如是观》所塑造的岳飞形象,则集中体现了忠与孝的矛盾。当宗泽连呼“渡河杀贼”呕血而亡后,岳飞受命元帅一职。但岳飞却因为“欲养亲行孝,犹恐有负于朝廷,欲尽忠报国,又恐贻忧于母亲”[10]248,落得进退两难。在岳母的教育勉励下,岳飞才背刺“精忠报国”,走上抗金杀敌迎还二圣的尽忠之路。作品没有回避岳飞面临的忠孝矛盾,而是借助岳母将其巧妙化解。《如是观》沿袭了《鄂王行实编年》及《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借助亲情来化解忠孝冲突的巧妙手法,使矛盾处理得自然而和谐,岳母刺字自此成为岳飞故事中的核心情节之一,直接影响了《说岳全传》。此外,《如是观》还借助忠臣李纲之口旗帜鲜明地赞颂岳飞“忠孝节义聚于一门”,强化了岳飞的道德楷模形象。而作品中的岳飞在遭到奸佞陷害时亦不再逆来顺受,而是将计就计、巧妙斗争、大获全胜,彻底摆脱了愚忠的桎梏,实现了忠义与抗争的和谐统一。

清朝初年,李玉的传奇《牛头山》虚构了岳飞牛头山大败兀术的故事。在作品中,岳飞“忠孝根心、义勇盖世”,立志恢复中原。遭受奸臣陷害后,岳飞被宋高宗贬谪为河北招抚使张所标下旗牌,但他对皇帝毫无怨言,依然忠心耿耿地为国家出力。在宋高宗走投无路时,岳飞率领军队击败兀术,将宋高宗救上牛头山。牛头山被围之后,岳飞沉着冷静地思索退敌良策,最终在岳云的协助下杀尽金军,扶助宋高宗定鼎临安。《牛头山》将主要战功归结到岳飞身上,使岳飞的忠孝义勇形象得到空前彰显。朱佐朝的传奇《夺秋魁》表现了岳飞成长的故事,所塑造的青年岳飞“英名四海传闻,孝义一乡称颂”,是个“有名的好汉”,牛皋、王贵慕名投奔岳飞,三人结拜为兄弟。岳飞比武夺魁时失误将小梁王打死,洞庭湖征剿杨幺将功赎罪,功成名就喜结良缘。作品主要通过岳飞背刺“精忠报国”表现岳飞的忠孝。前代岳飞故事表现背刺“尽忠报国”的情节,往往出现在岳飞受审时或身亡后,用以表明岳飞的清白。《夺秋魁》则敷演了岳飞主动要求母亲将“精忠报国”四字刺入皮肤,“一则以报君父之恩,二则少誓不从奸贼之意”[10]13。当岳母以“毁伤遗体恐非孝道”为由,劝解岳飞不要刺字时,岳飞却说“忠孝本乎一体”。《夺秋魁》通过岳飞形象表现了孝对忠的妥协、忠和孝的对立统一。

涉及岳飞故事的清代话本小说有古吴墨浪子搜辑的《西湖佳话》卷七《岳坟忠迹》、陈树基《西湖拾遗》卷十一《岳武穆千秋遗恨》,二者以杭州的岳飞遗迹为话头,再现了岳飞“忠肝义胆、智勇皆全”的雄壮人生,强化了岳飞的忠义品格。《岳武穆千秋遗恨》的卷首诗:“志复中原尚未伸,迎还二帝早批鳞。偏安自此中分宋,罢战如何独罪秦?遗恨平金埋颢气,空劳铸铁跪奸人。莫须有是君臣定,留得千秋俎豆新。”[11]145对忠的内涵与价值、是y5bVo499DLHq9f0/SU5uXw==忠于君王还是忠于国家等进行了全新的思考。清朝康熙乾隆年间,钱彩、金丰在前代的岳飞故事基础上编订了《说岳全传》,小说以因果报应为凭依,追溯了岳飞、兀术、秦桧与夫人王氏、万俟卨的前世原形,用虚幻形式拉开了与斗争史实的距离;以英雄结义为线索,勾勒了张显、汤怀、王贵、牛皋、杨再兴、王佐等豪杰形象,靠汇合方式聚拢了岳飞麾下的好汉;又以神魔道法为想象,虚构了岳飞、岳雷两代英雄戎马人生中的战争场景,以缀合方式融入了宋金战争的史实。《说岳全传》沿袭了《大宋中兴通俗演义》道月吟偈、伍员显神、冤魂索命、疯僧扫秦等情节,融合了《喻世明言·游酆都胡母迪吟诗》秦桧夫妇地狱冥报的细节,虚构了宋孝宗起用岳雷、奸佞俱受刑罚的世间故事,从阴司、阳世两个层面实现了忠奸斗争。《说岳全传》以史实为基础线索,综合运用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神魔灵怪等小说创作手法,既敷演了岳飞波澜壮阔的人生,又新创了岳雷力挽狂澜的复仇,堪称岳飞故事的集大成之作。《说岳全传》借鉴《如是观》《夺秋魁》传奇的情节,细致地表现了岳母刺字的故事,融合《精忠旗》传奇的主旨,重新敷演了宋高宗、魏氏娘娘御赐“精忠报国”龙凤旌旗的细节,从家庭、朝廷两个层面充分调和了忠孝矛盾。但是小说在表现岳飞的忠孝节义形象时却有失道德概念化的偏颇,缺乏生动形象的故事演绎,朱仙镇接到诏令当即回兵,风波亭喝令岳云、张宪甘心受戮,长江心、众安桥忠魂显圣阻挡部将为己报仇,固然体现了岳飞对忠义、名节的重视,但是一定程度上也表现出岳飞形象的愚忠,与作品抨击宋高宗的立场颇有矛盾之处。

而岳飞与众英雄将领的往来,在践行正道、保家卫国的道义之外又多了一层江湖义气的色彩,马前张保、马后王横、统帅王佐等人物形象都鲜明地体现出这一特点。在表现岳飞的家庭关系时,《说岳全传》充分吸收前代岳飞故事的素材,夫人李氏悉心照顾家庭,岳云对父命的遵循,银瓶小姐为父亲殉身,则体现出对于孝节观念的推崇。小说对岳飞忠孝节义形象的刻画,集中地体现在第六十回《勘冤狱周三畏挂冠 探囹圄张总兵死义》,当张保探狱赴死效忠之后:

那倪狱官看见,心中十分伤惨。岳云、张宪痛哭起来。独有那岳爷哈哈大笑道:“好张保!好张保!”倪完道:“这张总爷路远迢迢赶来,为不忍见元帅受屈,故此撞死。帅爷不哀怜他,怎么反大笑起来?”岳爷道:“恩公你不知,我门有了‘忠’、‘孝’、‘节’俱全,独少个‘义’字。他今日一死,岂不是‘忠孝节义’四字俱全了?”说罢,反放声大哭起来!众人无不下泪。[12]530

在《说岳全传》中,岳飞对张保之死的反应颇有戏剧化表现伦理道德的特点,从中足以看出小说对忠孝节义品格的重视,在以岳飞为核心的家庭关系、社会组织中无不体现出推崇儒家伦理道德的意识。《说岳全传》在前代岳飞故事基础上,实现了忠孝节义阐释的综合化、系统化。

结 语

从南宋初年至清朝康乾年间,岳飞故事在从历史向文学的编创过程中经历了缅怀英烈、扫秦辩诬、颂扬功业、强化伦理、依傍史实、放手虚构等编创风格的演进。作为贯穿于岳飞故事的核心话题,忠孝节义亦随之呈现出不同的时代特征。

岳飞遇害之后,以《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为代表的史书在涉及岳飞事迹时多记载战绩与封赏,再现岳飞的耿介性格与悲剧命运的联系,凸显岳飞的忠义与冤狱之间强烈的反差。譬如《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岳飞遇害的罪名是“指斥乘舆”以及指使部下“措置别作擘画”[13] 700,即敢于批评皇帝甚至自主谋划战略,展现出独立判断、忠君与爱国的清醒头脑。《宋史》对于岳飞背刺“尽忠报国”的记载,更是对岳飞忠义精神的生动诠释[14]11393,11708,而岳珂在编撰家传系统时则本着孝子贤孙的情感,有意美化岳飞的出身,回避岳飞与皇帝之间的矛盾。譬如,对于岳飞饱读诗书形象的描述,《遗事》《建储辨》《淮西辨》对于岳飞忠心不二品格的塑造,无不体现出儒家伦理道德规训的特点。家传系统将政治道德之忠义扩充至家庭伦理之孝节,融合了从国家到家庭的美德,“与将校语,必免之以忠孝,教之以节义”[2]1636,展现了岳飞忠孝节义俱全的品格。史书写作的不同风格对岳飞故事的演进发挥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使得岳飞本身所具有的忠孝节义品格在不同时代呈现出不同的风貌。

宋元时期的岳飞故事在缅怀英烈的情绪中,借助扫秦辩诬强化了岳飞精忠赤诚的形象,对于朝廷、皇帝或奸佞的斥责是直接而辛辣的。明代中前期的岳飞故事在赞颂岳飞功业的基础上调和了忠孝矛盾,表现了岳飞“忠、孝、节、义”萃于一门的盛景,将“忠、孝、节、义”从岳飞一人推及岳氏家族,深远地影响了后世的岳飞故事,这与当时戏剧创作(譬如《伍伦全备记》《香囊记》)注重伦理道德的倾向是一致的。明代后期的岳飞小说在尊崇史实的基础上通过天界受封、地狱冥报等虚幻形式实现了忠奸斗争。清朝初年的岳飞传奇借助岳母刺字、颠覆历史等虚构手法丰富了忠孝节义的情节,而康乾年间的《说岳全传》则在前代岳飞故事的基础上,实现了忠孝节义阐释的综合化、系统化。

[参 考 文 献]

[1]徐梦梓.三朝北盟会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2]王曾瑜.鄂国金佗稡编续编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8.

[3]吴自牧.梦粱录[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

[4]罗烨.醉翁谈录[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5]杨维祯.杨维祯诗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

[6]王季思.全元戏曲: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7]邓骏捷.岳飞故事的演变[J].明清小说研究,2000(3).

[8]毛晋.六十种曲: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8.

[9]吴书荫.曲品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0.

[10]杜颖陶.岳飞故事戏曲说唱集[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11]陈树基.西湖拾遗[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

[12]钱彩,编次;金丰,增订.说岳全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13]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0.

[14]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责任编辑 连秀丽]

A Study on the Evolvement Process of the Fealty, Filial Piety, Morales and Righteousness in the Stories of Yue Fei

LI Ji-wei YUAN Zong-gang

Abstract:Since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the remembrance of Yue Fei’s character has been a topic that the official history books, private writings, and family tradition systems all focus on writing. The praise of royal politics for Yue Fei’s fealty and righteousness, the expanded writing of family tradition systems for Yue Fei’s fealty, filial piety, morales and righteousness, impacted profoundly on the evolvement of the Stories of Yue Fei through the historical records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lamented the unachieved fealty and righteousness and had not yet gotten rid of the tradition of official history books and private writings advocating loyalty; the Ming Dynasty illustrated fealty, filial piety, morales and righteousness, drawing on the family tradition system to integrate the writing of the state and the family; from relying on historical facts to unbinding fiction, the Qing Dynasty fully perform the story plot of fealty, filial piety, morales and righteousness. In the process of transmutation from history to literature, the Stories of Yue Fei expands fealty and righteousness of political morality to the filial piety and morales of family ethics, reflecting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gradual clear image and the gradual rich connotation.

Key words: the Stories of Yue Fei the fealty, filial piety, morales and righteousness evolvement proc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