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视觉和听觉相通,以看得见的形状描摹看不见的声音,涉及到中国古典语境中极其重要的“象”思维。“声”/“形”/“嗅”/“味”/“触”—“意”—“象”—“言”和“声”/“形”/“嗅”/“味”/“触”—“言”—“象”—“意”是“象”思维的呈现方式。从感官的角度出发,“象”又分为听觉、视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之“象”。“声”或直接用“言”来表达,或统筹于使用“听声类形”等“通感”类表现手法的“言”,即“声”—“意”—“视觉之象”—“言”。“听声类形”是“象”思维运行的结果。人体从外界获取的信息绝大多数来源于眼睛,大脑中存储的视觉景象最多,在此基础上形成的“象”思维和“听声类形”等“通感”类表现手法也就显得格外重要。
[关键词]“通感” 听声类形 “象”思维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六艺‘象’论”(20AZW005)
[作者简介]郝潇,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中国语言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102)
[DOI编号]10.13761/j.cnki.cn23-1073/c.2024.04.010
引 言
钱锺书指出,“通感”这一艺术手法在古典诗词中被广泛运用,往往能达到妙笔生花的作用。“通感”是说,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体质[1]58。“声”—“意”—“视觉之象”—“言”即“听声类形”的思维过程,“声”—“意”—“味觉之象”—“言”是“声亦如味”的思维过程,“形”—“意”—“听觉之象”—“言”是“以耳代目”的思维过程……诸如此类,基于两种感官感受的共通性和相似性,“通感”得以实现。“通感”是“象”思维综合运行的结果。
各感官统筹于“心”,因此各感官官能可以互通。“以耳代目”是以听觉语辞描摹视觉景象,“听声类形”则是以视觉语辞描摹听觉信息。视觉和听觉互通,包孕着中国古典的“象”思维。“象”作名词,即“观物取象”“兆见之象”“无物之象”“取象比类”“立象尽意”等之“象”,指“意象”。“象”作动词,即“像”,指物质世界和观念世界相浑融的一种思维方式,具有形象性、生动性、含蓄性和完整性。“言”“象”“意”皆是“象”思维的构成要素。“象”分为看得见的物质之“象”、看不见但实际存在的物质之“象”以及人心想象的“无物之象”。孔颖达提出实象与假象之说:“假象者,若天在山中、风自火出。”[2]14实象和假象分别指看得见的物“象”和看不见的物“象”,此外还有人心想象的“无物之象”。“实象”和“假象”根据是否具有视觉性的“形”来判断。“无物之象”虽然是人心想象之“象”,但是也必须由人的各感官所生发。从感官的角度出发,“象”可以分为听觉之“象”、视觉之“象”、嗅觉之“象”、味觉之“象”和触觉之“象”,其中视觉之“象”所占的比重最大。“人通过感觉器官从外界获得的信息中,大约90%是由眼来完成的。”[3]1“象”的形成由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触觉等元素共同参与,但侧重画面。
一、“象”与“通感”
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触觉等感官的感受需要借助语言文字来表达。孔冲远云:“言者,意之声;书者,言之记”。陈澧云:“盖天下事物之象,人目见之,则心有意。意欲达之,则口有声。意者,象乎事物而构之者也。声者,象乎意而宣之者也。声不能传于异地,留于异时,于是乎书之为文字。文字者,所以为意与声之迹也。”[4]213汉字同样具备音、形、义三要素。言意之辨中,“言”指语言文字。不管是表达何种感官官能的语辞,都可以在人脑中形成对应的或转化为主体所熟悉的“象”,使人们由“象”体会其意义。“象”思维对中国古典文化的形成起着重要作用。“象”思维的运用,并不意味人们在感知对象的过程中只重视视觉感受,而忽略听觉等其他感官感受。人们重视各感官官能,在“心”的统筹和人脑的分析下找到类似的感官感受,在观念世界中呈现相应的画面,用凝练的语言文字进行表达。人们以“声”“形”“嗅”“味”“触”等一种或几种方式感知对象,以“意”“象”“言”接收和表达所感知的内容。正常情况下“耳目鼻口心知百体”一同运转,人体各器官彼此协调,方能准确地完成关于对象的认知和表达。“言”和“象”是人们认知、表达系统中更为凝炼的部分。听觉只是人们感知世界的方式之一,其背后的认知思维方式与体系才是人们的智慧所在。
意象是一个既属于文艺学,又属于心理学范畴的概念。在心理学中,“意象”一词表示有关过去的感受和知觉的经验在心中的复现和回忆。首先是视觉的复现,然后是听觉的、触觉的、嗅觉的、味觉的和动觉的(与体感和运动感有关),还有一种属于心理性的对外界做了歪曲反映的错觉,以及诉诸理念的有意转换感觉印象的联觉意象[5]129。作名词的“象”是“象”思维中的重要一环。“象”思维即“声”/“形”/“嗅”/ “味”/“触”—“意”—“象”—“言”和“声”/“形”/“嗅”/“味”/“触”—“言”—“象”—“意”本文讨论对象的范围集中在文本形式上。。正向看来,作者通过听觉、视觉、嗅觉、味觉和触觉等领会对象的“意”,经由大脑凝练成相应的或转化为熟悉的听觉之“象”、视觉之“象”、嗅觉之“象”、味觉之“象”和触觉之“象”,进而通过语言文字表达出对象所对应的“象”。反向看来,作者将听觉、视觉、嗅觉、味觉和触觉接收到的信息诉诸相应的或转化为熟悉的语言文字,读者经由语言文字在大脑中形成相应的听觉之“象”、视觉之“象”、嗅觉之“象”、味觉之“象”和触觉之“象”,进一步领会对象的“意”。“象”思维是双向流动的思维链条,是自先秦以来人们就有的认识世界和表达世界的一种思维方式。
“象”思维有时是单一感官在运行,有时又是各种感官一起运行。调动熟悉的感官以达到对某一对象的认知,这即是“通感”中蕴藏的“象”思维。人体从外界获取的信息绝大多数来源于眼睛,本文主要讨论“声”—“意”—“视觉之象”—“言”这一思维过程。
单靠眼睛和耳朵等感官不能直接领会对象的意义,还需“心”的统筹和人脑的分析。相比于“脑”,“心”更为重要。“通感”虽然说是各感官官能之间的互通,但各感官最终统筹于“心”。正是因为各感官都连于“心”,所以各感官的感觉才能互通。《礼记·乐记》云:“乐者,心之动也。声者,乐之象也。文采节奏,声之饰也。君子动其本,乐其象,然后治其饰。”又云:“故乐也者,动于内者也。”[6]1544据《乐记》所言,“乐”是由“内”而发动的,“内”也就是“心”。《礼记·乐记》讲“乐”由“心”而发,最终感于“心”,可见“心”是各感官和人脑运行的原动力,也是各感官和人脑运行的目的地。
二、“听声类形”与声音中的“象”
“听声类形”一语出自马融《长笛赋》,全句是“尔乃听声类形,状似流水,又像飞鸿。汜滥溥漠,浩浩洋洋;长矕远引,旋复回皇”[7]51。“声”“形”“嗅”“味”“触”都是人们感知对象的方式,用“形”“嗅”“味”“触”来描摹“声”,不仅使得“声”更为具体可感,还达到了语言的“陌生化”效果,使人们在阅读时有想象的空间。《眼科学》指出,眼是人体十分重要的感觉器官,能够接受外部的光刺激,并将光冲动传送到大脑中枢而引起视觉。人通过感觉器官从外界获得的信息中,大约90%是由眼来完成的。人的视觉敏锐程度对生活、学习和工作的能力影响极大。眼科学与其他临床学科有着密切的关系[3]1。看得见的“形”相对于看不见但闻得见、摸得着的“嗅”“味”“触”来说更为广泛,因此以视觉景象描摹听觉感知成为人们日常交流和书面表达的一个重要方式。
从医学角度来说,蜗神经核的一个神经元就可接受多根传入纤维,听神经每一传入纤维又可分支至蜗神经核的多个神经元;来自同一根纤维的分支也可到达同一神经元,但以不同的方式与之形成突触。结构上此种既有会集,又有分散的多种连接方式,反映传入信息从外周进入中枢后要经历相应的演变。会集和分散不是将信息简单地重新排列组合,而是使之有质的飞跃,信息经一番分析、整合后,形成高一级的样式,并重新编码往上传输。这种处理过程,从蜗神经核上行至每一级中枢都会在高一级的水平上重复一次。经各级中枢的反复处理,听觉信息最后便从简单的频率、强度等参数形式,逐步提高和转变为复杂的特征、声像(sound image)以至能更方便直接地为感知、识别、理解、思维等所用的形式[8]44。由于人体对世界的感知90%来自视觉所见,所以人脑中接收和存储的视觉景象最多。经过各级中枢的反复处理,听觉信息最终转变为声象,以至更好地被人所接收。声像也就是经由“心”的统筹和人脑的分析所得到的主体所熟悉的“象”。声像最终以语辞表达出来,即“声”—“意”—“视觉之象”—“言”这一思维过程。
耳朵作为五官之一,是人们赖以认识世界的重要器官。听也就成了人们感知世界的重要方式。耳朵作为人体的一种感官,需要联合其他感官才能最终完成感知对象的任务。《国语·郑语》云:“正七体以役心。役,营也……耳为心听。”[9]470耳为心听,正耳以营心。《庄子·人间世》云:“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10]35庄子指出听不仅要用耳朵,更要用“心”和“气”。《文子·道德》云:“学问不精,听道不深……故上学以神听,中学以心听,下学以耳听;以耳听者,学在皮肤,以心听者,学在肌肉,以神听者,学在骨髓。故听之不深,则知之不明,知之不明,则不能尽其精,不能尽其精,则行之不成。凡听之理,虚心清净,损气无盛,无思无虑,目无妄视,耳无苟听,专精积蓄,内意盈并,既已得之,必固守之,必长久之。”[11]185文子对“听”的认识与庄子相同,并进一步阐发“听”这一动作调动全身心的过程,只不过庄子所说的“气”文字用“神”来表达。以典籍观之,“听”在中国古人的认知中不仅仅是用耳朵就可以完成的,必须得调动全身心通过其他感官的配合来完成。以“心听”“神听”“气听”得到“象”,才能真正懂得所听内容的意义。如傅修延所说,汉语中的听,或者说中国文化中的听,在很多情况下并非只与耳朵有关,而是诉诸人体所有感官的全身心感应[12]。
无独有偶,听觉是感官系统中的一个重要官能,外国文艺理论对此也有类似讨论。黑格尔指出:听觉象视觉一样是一种认识性的而不是实践性的感觉,并且比视觉更是观念性的。……听觉却不然,它无须取实践的方式去应付对象,就可以听到物体的内部震颤的结果,所听到的不再是静止的物质的形状,而是观念性的心情活动[13]331。加拿大作曲家 R. Murray Schafer(R.M.沙弗尔)提出Soundscape这一概念[14]1。梁奇、高丹认为,音(声)景指声波经中耳、内耳传导到大脑,通过脑神经系统引起心理反应后所形成的想象图景[15]82。列维-布留尔在研究土著民的文化时指出“土人”有着“几乎是不可克制的倾向”,“摹仿他们所感知的一切,借助一个或一些声音来描写这一切,首先是描写动作。但是,对于声音、气味、味觉和触觉现象,也有这样的声音图画的摹仿或声音再现”[16]218。西方文艺理论关注到听觉和“心”、人脑以及其他感官的联系,其中“音景”“声音图画”等概念的命名即展现出听觉和视觉的紧密联系。
《礼记·乐记》云:“乐也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是故志微、噍杀之音作,而民思忧。嘽谐、慢易、繁文、简节之音作而民康乐。粗厉、猛起、奋末、广贲之音作,而民刚毅。廉直、劲正、庄诚之音作,而民肃静。宽裕、肉好、顺成、和动之音作,而民慈爱。流辟、邪散、狄成、涤滥之音作,而民淫乱。”[6]1534-1535又云:“君子曰,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悠然生矣。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乐则安,安则久,久则天,天则神,天则不言而信,神则不怒而威,致乐以治心者也。”又云:“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惟乐不可以为伪。”[6]1536据《乐记》所载,不同风格的音乐能使人产生不同的心理反应。“歌”本于“心”,“乐”伴歌而起,“乐”为人情所不能免,“乐”由圣人所作,具备深感人心和移风易俗的功能,致使人心向善,也即“致乐以治心”。音乐具备感动人心的功能,这不仅在《礼记·乐记》中有直接的记载,也可以从论“乐”的其他经文的注疏中窥得。《礼记·乐记》云:“故歌者,上如抗,下如隊阮元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548页。校勘记:“隊”“墜”古今字。,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钩,累累乎端如贯珠”。郑《笺》云:“言歌声之著,动人心之审。”孔《疏》云:“此一经论感动人心,形状如此诸事。”[6]1545-1546关于这一段对歌声曲调的描写,郑《笺》、孔《疏》不约而同地认为,《乐记》运用众多比喻,如此形象地对歌声曲调进行描写,是为了表达歌声感动人心的情状。
上引《乐记》表明,听觉与视觉互通,又统筹于“心”。《逸周书·武顺》云:“人道尚中,耳目役心。”孔晁云:“‘言耳目为心所役也’。”[17]309《庄子·达生》云:“凡有貌相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郭云:“‘惟无心者独远’。”[10]157《文心雕龙·物色》云:“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18]264“耳目”被“心”所驱动,“貌相声色”皆本于“心”。人体各感官有着各自独立的官能,又因从属于同一个身体而可以互通官能,人通过各器官的互相协调完成人体所需要的动作。医学中在讨论到人体平衡时有着类似的表述:人体维持平衡主要依靠前庭、视觉及本体感觉三个系统的相互协调来完成,其中前庭系统最为重要。前庭感受器是特殊分化的感受器,主司感知头位及其变化。前庭神经到达前庭神经核后,与眼球的运动肌肉及身体各部肌肉有着广泛的神经联系,故当体位变化产生刺激传到神经中枢时,就可引起眼球、颈肌和四肢的肌反射运动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因此,前庭系统之所以能维持体位平衡实为一系列范围广泛的反射作用的结果[8]44。
林嗣环的《口技》展现了以声音表现画面的成熟技艺,从表演者发出声音到听众脑海中浮现出相应的画面,期间需要口、耳、目、心各种感官的互相配搭,各种感官缺一不可。“若而人者,可谓善画声矣。”[19]9-10“口技”不借助任何语言文字,仅凭声音的摹仿就能逼真再现各种场景。“口技”不仅是一门声音表演的独特技艺,也展现了在“心”统筹下视觉和听觉的紧密联系。口技表演者是以“声”画“视觉之象”,而叙述者林嗣环在《口技》这一中国古典文本中则是以“言”画声,呈现出“声”—“言”—“象”—“意”这一思维方式。具体说来,以“言”画声又包括以表现声音、画面、味道、温度等感觉的语辞来描摹声音。“画声”一词兼具视觉官能和听觉官能,声音何以被描摹,即涉及中国古典语境中极其重要的“象”思维。“象”包括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形”,由于人90%的外界信息是通过眼来接收的,所以大脑中存储的视觉景象最多,由其他感官接收到的信息大部分直接转化为相应对象的画面。简单的想象也可以不借助“通感”那样各感官感觉的互通来完成,只需借助同一感官的不同记忆即可完成转换,比如上引口技表演者的以声状声。不过即使是以声状声这样简单的想象,也离不开“象”。以声状声的思维方式即“声”—“意”—“听觉之象”—“言”。口技表演者发出的声音传到听众的耳中,引发听众对其“声”的记忆,进而在听众的脑海中形成各种经验的“象”,以听众致身临其境,沉醉其间,甚至在听到火灾的声音时想要争相逃去。需要注意的是,在现实生活中,“象”并不是单一感官运行的结果,更多的时候是不同感官综合运行也即“象”思维运行的结果。
三、声象及其文本表达
在表达交流中,完全属于人们用来表达听觉感受的语言文字并不多。很多语辞如“大小”既可以描述声音,也可以描述形状。专门用来描写声音的语辞如“洪亮”,也有来自视觉角度对世界的感知。在典籍、文学创作和古典文论中,单一描述听觉的语辞也并不丰富。在文本表达中,使用“听声类形”(反向即“以耳代目”)和“声亦如味”等“通感”类表现手法可以丰富对声音的描写。
“通感”的使用为中国古典文本的创作带来无数的灵感。“芳气随风结,哀响馥若兰”(陆机《拟西北有高楼》),“雨过树头云气湿,风来花底鸟声香”(贾唯孝《登螺峰四顾亭》),是以气味描摹声音,即“声亦如味”。“竹色笑语绿,松风意思凉”(唐庚《书斋即事》),“风随柳转声皆绿,麦受尘欺色易黄”(严遂成《满城道中》),则是使用视觉所见的颜色描摹声音,即“听声类形”。基于人体各官能认知的互通和各感官的配搭,在固定语境中灵活使用表现其他感官官能的语辞,是中国古典诗人的创造性发挥。虽然说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声音的意象总体上较少,但诸如宋词却能把“绘声”发挥到极致[20]。中国古代诗歌中也有许多经典意象,如“猿声”“鹿鸣”“风声”“雨声”以及“琵琶声”等。不过由于人的各感官官能是互通的,虽是由声音先发生,但最终意象的形成却是经由听觉、视觉等各感官协作的结果。
借用其他感官官能的语辞进行表达,一方面是为了达到语言的“陌生化”,增加阅读的兴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用来具象表达某些感官官能的语辞客观上较为缺乏。为了描写声乐,人们就创造并使用了“声亦如味”和“听声类形”这类手法。《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季札观乐。《论语·八佾》云:“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王秀臣在讨论“声亦如味”时指出,相较对气味的描写,描写声音的语辞明显缺乏,不仅抽象,还过于道德化和伦理化[21]258-259。
专门用来描写声音的语辞既不丰富,连于“心”的各感官又可以互通,于是借用视觉、嗅觉、味觉和触觉等语辞来描摹声音就不足为奇了。“听声类形”(用画面描摹声音)对应的“视觉之象”是看得见的“形”,“声亦如味”(用味觉语辞描摹声音)对应的“象”是看不见的“味”。“象”思维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语言文字所观照的现实世界中的对象同时具备声音、形状、颜色、气味和温度等性质,感知某一对象需要各感官系统的协调配合,不是仅凭人体的单一器官就能完成的。所形成的“象”也不仅仅是平面、单一的画面,而是综合了各感官官能的“象”。
“听声类形”是中国古典文学创作的一种重要手法。“听声类形”大多被用来表现古典文本中那些与音乐表演等相关的场景。除上引马融《长笛赋》,“听声类形”在中国古典诗词创作中也有着精彩的运用。“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22]1667,李白在《听蜀僧濬弹琴》中以松涛声类比琴声,是“以声状声”。《五弦行》“古刀幽磬初相触,千珠贯断落寒玉”[23]583,韦应物以千珠颗颗掉落在寒玉上的声音来比拟古刀幽磬初次碰撞的响声,也是“以声状声”。白居易《琵琶行》云:“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24]961-962。在《琵琶行》中,白居易用两组动态画面“间关莺语花底滑”和“幽咽泉流冰下难”来描摹琵琶演奏的旋律流畅或艰涩。白居易《小童薛阳陶吹觱篥歌》云:“翕然声作疑管裂,诎然声尽疑刀截。有时婉软无筋骨,有时顿挫生稜节。急声圆转促不断,轹轹辚辚似珠贯。缓声展引长有条,有条直直如笔描。下声乍坠石沉重,高声忽举云飘萧。”[24]1647“无筋骨”“生稜节”“似珠贯”“长有条”“如笔描”“石沉重”“云飘萧”这数组动态画面,皆是心想“觱篥”演奏声的形状,是对马融《长笛赋》以画面描摹声音的一脉相承。上引诗歌运用了“以声状声”和“听声类形”。其中,在“以声状声”时,描写单一声音亦是以静态画面或动态画面来呈现的,是用画面描摹声音。
“听声类形”早在古典乐论中就已有使用。马融在《长笛赋》中将以视觉景象来描摹听觉感知的手法凝练为“听声类形”一语,并延续乐论中视觉与听觉互通的传统来对笛音进行描摹,以“流水”“飞鸿”赋予笛音生命。“听声类形”是中国古代乐论的一个重要表现手法。《毛诗·关雎》诗序云:“声成文,谓之音”。孔《疏》云:“使五声为曲,似五色成文。”[25]270以视觉上“五色成文”的景象来比拟听觉上“五声成曲”的感受,这是基于二者皆具有部分统筹于整体的特点。虽各是专门之事,但因具有共同的特点,所以视觉景象可以通过听觉感知来类比,“使五声为曲,似五色成文”即为中国古典乐论中“听声类形”的一个例子。《乐记》云:“宽裕、肉好、顺成、和动之音作,而民慈爱。”郑《笺》云:“肉,肥也。”《乐记》云:“是故其声哀而不庄,乐而不安……广则容奸,狭则思欲。”[6]1535《乐记》云:“使其曲直繁瘠,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而已矣。”[6]1544《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云:“吴季扎子来聘……请观于周乐……为之歌大雅,曰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文王之德乎?为之歌颂,曰至已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 “曲而有直体”,杜《注》云:“论其声”[26]2006-2007。“广”与“狭”、“曲”与“直”、“繁”与“瘠”(《荀子·乐论》“繁瘠”作“繁省”[27]379),“廉”与“肉”(“肉”也即“肥”)是视觉中相对的几组形象,用视觉语辞来描述听觉上的“音”和“节奏”,也是中国古典乐论中的“听声类形”。
《礼记·乐记》云:“故歌者,上如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钩,累累乎端如贯珠。”这一句以形状来描摹声音,是中国古典乐论中视觉与听觉互通的另一个例子。孔《疏》云:“此一经论感动人心,形状如此诸事。上如抗者,言歌声上响,感动人意,如似抗举。下如坠者,言声音下响,感动人意,如似坠落。曲如折者,言声音回曲,感动人意,如似方折。止如槀木者,言音声止静,感动人意,如似枯槁之木,止而不动。倨中矩,言音声雅曲,感动人意,如中当于矩。句中钩,言歌声大曲,感动人心,如中当于钩。累累乎端如贯珠者,言歌声累累然,感动人心端正,其状如贯于珠。”[6]1545-1546孙希旦云:“愚谓上下七句,方氏、郝氏皆以歌声言,是也。回转谓之曲,小折谓之倨,大折谓之句。累累者,相联系而不绝也。此节形容歌声之妙如此,此所以直己成德,而可以感动天地万物者也。”[28]1037-1038《乐记》中的这一句即是被钱锺书先生称为“想”声音形状的妙句。在这一句对歌声的描摹中,是以数组连续的名词完成的。上扬的歌声像上举这一动作,重浊的歌声像下坠这一动作,静止的歌声(即休止符所在的片段)像枯槁的树木,“雅曲”的歌声像倨中矩,“大曲”的歌声像钩中钩,不绝于耳的歌声好像一串珠子相贯而下。歌声在不同的旋律中对应不同的形状,不同的形状恰如其分地展现出不同旋律的特点。《毛诗·周颂·般》正义曰:“九河之名……钩盘……李巡曰……钩盘者,河水曲如钩,屈折如盘。”[25]605由于二者在形状上具有相似性,《正义》用“钩”和“盘”比喻河水,是以此物比彼物,“钩”“盘”是经由视觉景象呈现的象。《礼记·乐记》则是以一系列看得见的视觉景象来描摹看不见的声音,即“声”—“意”—“视觉之象”—“言”这一思维过程。“声”—“意”—“视觉之象”—“言”即“听声类形”背后的“象”思维原理。
《乐记》云:“后发以声音,而文以琴瑟,动以干戚,饰以羽旄,从以箫管,奋至德之光,动四气之和,以著万物之理。是故清明象天,广大象地,终始象四时,周还象风雨,五色成文而不乱,八风从律而不奸,百度得数而有常,小大相成,终始相生,倡和清浊,迭相为经。”[6]1536中国古典文化中有着“礼乐”传统和“乐德”“乐教”实践,音乐、歌声的不同曲调与自然中的景象有着天然的联系。“清明”之曲调像“天”,“广大”之曲调象“地”,曲调之“终始”象四时,“曲调”之“周还”(回旋)像风雨,不同风格的曲调,在自然中的取象也不同。此外,《荀子·乐论》中还记载了不同乐器所发的声音好像大自然的不同景象。《荀子·乐论》云:“声乐之象:鼓大丽,钟统实,竽笙箫和,筦籥发猛,埙篪翁博,瑟易良,琴妇好,歌清尽,舞意天道兼。鼓,其乐之君邪!故鼓似天,钟似地,磬似水,竽笙、箫和、筦籥似星辰日月,鞉、柷、拊、鞷、椌、楬似万物。”[27]383-384依据《荀子·乐论》,不同乐器所发的声音,其风格各有不同,在自然中的取象因乐器风格的不同也有所不同。鼓声因“大丽”像天,钟声因“统实”像地,磬声像水,竽笙、箫和、筦籥以及鞉、柷、拊、鞷、椌、楬所发的声音对应日月星辰和天地万物。上述所论即因曲调风格和乐器种类的不同而产生的不同取“象”,这是中国古典乐论“听声类形”中除了别具特色的概念以外的另一项重要内容。
除了文本创作和古典乐论,汉字也体现了“听声类形”及其背后蕴藏的“象”思维。用声训以“正名”在汉代的训诂中逐渐成为主流。在“名之所以为名”这种求真观念的影响下,语音联系的普遍性使得以声音为媒介的声训逐渐在汉代的训诂中占据主导地位[29]。汉字的声音具有直观便捷的特性,如说话和传诵,可以不受识字水平和书写载体等条件的影响,比汉字的形体较为容易为人所接受,所以声音在汉字流传的过程中成为占主导或说影响最大的一个媒介。但需要注意的是,由于汉字中的同音字和音近字数量较为庞大,一个音读可以同时对应不止一个字形,所以容易造成接受和理解上的难度。再者,在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实行“书同文”的政策及后来两汉人的努力下,汉字的字形最终凝固,经许慎的《说文解字》一直流传至今。汉字的音读有上古音、中古音、近代及现代语音的不同,此外还有各时期的方音。不同于汉字的音读随着时代的变迁各异,汉字的字形却在汉代就已凝固,在秦篆、汉隶之后再无大的变动。所以这就显示出汉字的“声”和“义”中间还有不可缺少的一环“形”,无论汉字具体所属于六书中的哪一种,每一个意义都对应这一音读下其专属的字形(异体字是一个字正字之外的写法,属于不规范用字,故不纳入讨论范围)。在汉字的流传和使用过程中,除了作为重要媒介的音读,字形起到了凝固和规范汉字的重要作用。虽然一个字形不一定只匹配一套音义,但是一套音义一定匹配一个字形。“因声求义”“听声类形”,由汉字及其训释,我们也可以体会到其间蕴藏的“象”思维。
结 语
“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比类以成其行,奸声乱色,不留聪明,淫乐慝礼,不接心术,惰慢邪僻之气,不设于身体,使耳目鼻口心知百体,皆由顺正,以行其义。”虽说“通感”各器官最终都通向“心”,但各感官的官能彼此互通,人脑将关于对象不熟悉的官能转化为熟悉的官能,这不仅为日常交流和书面表达提供了便利,同时也使语言充满了无穷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古典文本或日常用语中体现“通感”的那些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称之为达到了语言的“陌生化”。考察“声”“形”在古典文本中的互动,可以增进人们对“象”思维的理解和认识。“形”直观可感,指向明确,而“声”委婉含蓄,启人深思。“形”强大的表现力可以满足人们的想象;“声”则为人们提供了想象的空间和探索的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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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连秀丽]
“The Audible Form of the Word”:
Image Mtaphor of “Sound” and Its Text Application
HAO Xiao
Abstract:Visual sense and auditory sense are interlinked, describing invisible sounds with visible shapes, which involves the extremely important “image” thought in the Chinese classical context. “Sound”/ “visualization”/ “olfaction”/ “gustation”/ “tactility”—“meaning”—“image”—“speech” and “Sound”/ “visualiazation”/ “olfaction”/ “gustation”/ “tactility”—“speech”—“image”— “meaning” are the presentation of “image” thought. From the sensory point of view, “image” involves auditory image, visual image, olfactory image, gustatory image and tactile image. “Sound” is either expressed directly by “speech”, or co-ordinated in “speech” that use “synaesthesia” such as “the audible form of the word”, etc., which is realized by the use of “Sound has its shape” and other expression techniques of “synaesthesia”. namely “Sound”—“meaning”—“image of optesthesia” —“speech”. “The audible form of the word” is the outcome of “image” thought operation. The vast majority of the information obtained by the human body from the outside world comes from the eyes, and the visual scene stored in the brain is the most. On this basis, the “synaesthesia” expression techniques such as “image” thought and “the audible form of the word” are particularly important.
Key words:“synaesthesia” the audible form of the word “image” thou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