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沉汨罗与忍辱著书

2024-08-22 00:00:00刘剑于静
北方论丛 2024年4期

[摘 要]困境是人类永恒的主题之一,但面对困境,每个人的抉择却有所不同。屈原和司马迁是世界文化名人,他们深刻体现了古代志士仁人“穷达以时,德行一也”的文化传统,在面对人生困境时,虽然最终做出了自沉汨罗与忍辱著书两种不同的选择,但坚持个人理想抱负、不为现实磨难所屈服的精神却是一脉相承的。这种文化上的精神传承亘古不朽,正是中华文明能够源远流长、生生不息、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原因所在。

[关键词]屈原 司马迁 困境 自沉 抉择 精神传承

[作者简介]刘剑,首都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037);于静,北京语言大学博士(北京 100083)

[DOI编号]10.13761/j.cnki.cn23-1073/c.2024.04.008

受访人:复旦大学徐志啸教授,陕西师范大学张新科教授,四川大学孙尚勇教授。

生活中难免遇到泥泞和荆棘,是望而却步还是坚定前行,一直是困扰古今仁人志士的难题之一。义利、生死、荣辱、功过,有时皆在一念之间。《象传》曰:“困,君子以致命遂志。”王弼亦说:“处困而屈其志者,小人也。‘君子固穷’,道可忘乎?”可见,古之贤者主张在面对困境时坚定信念、矢志不渝、披荆斩棘、勇往无前。

屈原是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之一,他创作的楚辞体作品,与《诗经》并称“风骚”或“诗骚”,是先秦时代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两座高峰,屈原精神在抗战期间鼓舞中国人民守土爱国、奋勇抗争;司马迁是“史界太祖”(梁启超语),公推“史圣”,他开创“史家之极则”《史记》,接续“六经”传统,“《春秋》之后一人而已”,为后世史家树立了著史典范。二人皆是中华历史上久负盛名的贤士,都曾面临着仕与隐、荣与辱、生与死的困境,并作出了各自不同选择。

提问:屈原放逐赋《离骚》是司马迁忍辱著书的精神支柱之一,他不仅为屈原立传,多次赞扬屈原的美政理想和高洁人格,并一再表示“悲其志”,“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首先请诸位教授谈一谈屈原与司马迁分别面临着怎样的人生困境?

徐志啸:屈原和司马迁在他们的人生道路上都遇到了两难抉择。对屈原来说,他原本出入朝廷、应对诸侯,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才,并曾受到楚怀王的高度信任。但是,楚国朝廷的政治状况却很糟糕,奸臣诽谤,君王壅蔽。这使得屈原不但不能实现革清楚国政治、使国家文武皇皇的理想抱负,而且落到了被离疏、被流放的下场,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打击。对司马迁来说,遭遇“李陵之祸”,为李陵辩护而受到汉武帝的严厉惩罚,身受腐刑,是人生的极大耻辱。所以,从人生道路上来说,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应该怎么抉择,以实现自己理想抱负的关键境地。

应该说,像屈原和司马迁这样的遭际,任何一个人遇到了,都是他们人生当中的巨大考验。但是,他们都以自己的顽强意志直面满是荆棘的人生:屈原写下了《离骚》等作品留给后人,并以跳汨罗江自尽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司马迁则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最终完成了创作《史记》的宏大计划。

张新科:屈原面临的困境是政治家的困境。他处在分裂动荡的战国时代,身为楚国贵族,品格高尚,才能出众,有着举贤授能、修明法度的美政理想,但由于现实中的矛盾冲突,他的理想终究难以实现。就楚国外部来说,主要是强大的秦国要征服天下,所以楚国面临与秦国的矛盾冲突。就楚国内部而言,第一是屈原忠于国君,他虽然想要使楚国强大,但由于楚王昏庸,听信谗言,屈原反被疏远甚至流放;第二是屈原内美好修,而党人却追逐私利,甚至排挤和打压屈原;第三是屈原保持独立不迁的人格,而众人却善恶不分,“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甚至“国无人莫我知兮”,没有人能理解屈原的一片忠心;第四是屈原有远走高飞、离开楚国的念头,但强烈的爱国之情又使他不忍离开故土。国家内、外部的矛盾,自己内心的矛盾交织在一起,在经历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屈原认为自己不能明哲保身、随波逐流,也不能改变节操、同流合污,更不能离开与自己血肉相连的故国,因而最后只好“从彭咸之所居”,选择自沉。

司马迁面临的困境是史学家的困境。司马迁出身于史官世家,生活在汉武帝大一统的鼎盛时代,充满自信和自豪,青年时就有“立德、立功、立言”的志向。他继承父亲司马谈的遗志,立志撰写一部规模宏大的史学巨著《史记》。但由于“李陵之祸”的牵连,他的人生轨迹发生了重大变化。相较于屈原而言,司马迁的困境更多是精神上的矛盾冲突:第一是生与死,自己遭受腐刑,这是莫大的耻辱,“最下腐刑极矣”,士可杀不可辱,此时他想到过死,却选择了需要更大勇气的生;第二是荣与辱,刑余之人,历来遭人耻笑、鄙视,而自己精神上也深受煎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受腐刑使他“忽忽如狂”,甚至无脸面到父母坟前去;第三是他的求实精神与前代传统观念的束缚,司马迁要“不虚美,不隐恶”,而传统观念要为尊者、亲者、贤者避讳,而且主要为上层人物立传,等等;第四是自己要表达“一家之言”与正统是非标准的矛盾。因“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司马迁最终选择“隐忍苟活”,忍辱负重。他解脱精神的枷锁,大胆表达自己对历史的认识,表现出独特性和超常性。

两人都处在困境之中,虽然以不同的方式寻求解脱,但都表现出个人的独立人格和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

孙尚勇:两位教授说得很对,我再补充一下。屈原的人生困境主要有三个:一是楚国政治混乱而终将走向灭亡,二是屈原振作楚国的政治理想随之破灭,三是屈原为振兴楚国所培养的人才尽皆变质。司马迁的人生困境主要是遭“李陵之祸”,大质亏缺,身毁不用,从而引发了人格上的巨大屈辱和身负“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重大撰述责任之间的矛盾。

提问:教授们已经谈到了屈原投江自沉的结局,那么,请问各位教授是如何看待屈原的自沉的?他的自沉,是为楚怀王,为楚国灭亡,还是为理想呢?

徐志啸:我认为,屈原投江自沉既是为楚怀王,也是为楚国命运,更是为自己的理想。首先,他的所作所为实际上起到了一种作用——以死为谏,就是以他的投江自沉来让世人警醒——包括楚怀王,包括楚国上下:这是最后一次向君王请谏,向楚君楚民发出他忠君爱民的呐喊。其次,楚国是周天子分封下的诸侯国,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忠君和爱国这两个概念是一样的。屈原以投江自沉的方式向君王请谏,实际上也是为楚国的前途、楚国的命运,以投江自尽的方式来发出最后的呼唤。最后,眼见政治抱负无从实现,屈原只能以身殉道,投江以殉理想。所以,他的自沉实际上是出于忠君、爱楚国、爱楚民,为实现自己的伟大理想抱负,以死来表明志向。

张新科:屈原为了实现美政理想,上天入地,不断追求,但群邪蔽贤,君王不悟,最终山穷水尽,无路可走,只能“伏清白以死直”,“虽九死其犹未悔”,决心以死与现实相抗争。《九章·怀沙》通常被认为是屈原的绝笔,从中可以看出屈原自沉的主要原因:一是现实混浊,“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二是国家前途昏暗,“修路幽蔽,道远忽兮”;三是自己的忠心无人理解,“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四是自己的高洁品格与现实格格不入,“怀质抱情,独无匹兮”。从现实的过程来说,屈原的行动轨迹是内美好修、立志强国、节节受挫、上下求索、理想破灭、沉江自杀;从情感的过程来说,屈原的心路历程是满怀希望、痛心失望、苦闷徘徊、留恋故土、心存期望、绝望决绝。因此,屈原自沉,是多种原因催生的结果。

孙尚勇:在我看来,屈原的自沉,不是为楚怀王或楚顷襄王,因为我从《离骚》中读出了他对君王的愤懑与怨怼。屈原的自沉,更不可能是因为楚国之灭亡而选择以身殉国,《屈原贾生列传》在“屈原既死之后”强调说:“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屈原的自沉,主要是因为理想破灭后不断冷静求索,并深刻剖析审视个人一生政治实践之后的深重绝望和莫大悲哀。在以《离骚》为核心的屈骚文本中,自然生命并没有多少位置,其中所表现的主要是屈原的政治生命。跟屈原有过合作关系的楚王以及他所滋兰树蕙的群才,在“乘骐骥以驰骋”而将要“及前王之踵武”时,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楚国上下“百虑其家,不一图国”,这是屈原自沉的根本原因。

提问:有人说司马迁在《史记》中对屈原大加赞扬并抱以深深的同情,对于屈原来说,“是贤人之知贤人”。请各位教授具体谈一下司马迁是如何理解并书写屈原的。

徐志啸:在探讨这个问题前,首先必须要明确一点,就是《屈原贾生列传》的权威性问题。对于司马迁的《屈原贾生列传》,后代有些学者是有不同看法的,他们认为司马迁这篇传记当中的一些措辞、记载有问题,由此还提出了所谓的“屈原否定论”。屈原否定论在中国、日本等地都有支持者,其内容包括历史上有没有屈原这个人、这些作品是不是屈原所写,等等。我个人看法,由于个人著史有客观上的困难,司马迁这篇列传引用的史料或者说他的措辞方面,确实有一些问题存在,并非十全十美、完全忠实的记录。但是从历史上来说,从司马迁作为一个伟大的史学家的角度来说,应该基本上可以肯定《屈原贾生列传》所记载的屈原其人其事大致是符合历史事实的。也就是说,到今天为止,在没有新的考古资料出现之前,还是应该将这篇传记当作一个基本可以信赖的资料或者说历史文献。从这个角度说,司马迁为我们后代知道屈原、了解屈原留下了一篇很出色的传记。

其次,司马迁对屈原表达了深深的同情,这是毫无疑问的。在《本纪》《世家》《列传》等篇末,司马迁常以“太史公曰”抒发感慨、表明态度。而在《屈原贾生列传》中,他说:“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也就是说,他对屈原不光是同情,而且为他的志向感到悲痛。所以,我认为他是完全同情、理解屈原其言、其人、其作品的,并且给我们塑造了一个在人格上、品行上、理想追求上伟岸高大的屈原形象。

但是,我认为司马迁对屈原在完全肯定的同时,还有一定的保留看法。在书写完屈原其人其事之后,司马迁又由贾谊的叙述来阐述自己的观点,最后说:“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他是借贾生《吊屈原赋》来说,按照屈原的才能及其理想抱负,其实可以到其他国家去一展宏图,不必眷顾楚国,这也是汉代一批书生文人的共同看法。司马迁应当也有这种想法,就是说在同情、悲伤和讴歌屈原的同时,也有一种“你还是可以稍微采取一些灵活的策略来施展自己的理想抱负”的观点。但是屈原恰恰不是这样一个人,他完全是九死无悔、矢志不渝的,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投江自沉,才会成为今天我们所知道、所崇敬的屈原。

提问:徐教授所提到的“屈原否定论”的确是近代疑古思潮下屈原及楚辞学的争议热点。2021年6月7日《光明日报》第13版“文学遗产”曾刊发《屈原否定论的前世今生》一文,详述了历史上屈原否定论的两次大论争过程、参与学者和其大致观点,并从学理上批驳了屈原否定论的相关论据及其证伪逻辑,可资参考。

张新科:在司马迁看来,屈原是忧国忧民的政治家,是发愤抒情的文学家,更是一位品格高洁的爱国者,但也是悲剧时代的悲剧人物。司马迁认为屈原的伟大人格“虽与日月争光可矣”。屈原本身是政治家,但残酷的现实迫使他走上了文学家的道路,以文学之笔创作了《离骚》等作品,揭露楚国黑暗的现实,抒写自己的理想抱负以及内心世界的复杂变化。司马迁理解屈原的处境、思想、品格、心理、精神,理解屈原最终的自沉。

司马迁对屈原的书写主要集中在《屈原贾生列传》,他为世人刻画了一位忠心爱国但又怀才不遇、顽强不屈的“烈丈夫”形象。司马迁采用夹叙夹议的笔法,文中充盈着强烈的感情色彩,同时也把自己的褒贬寄寓其中。比如,揭示《离骚》创作原因时说:“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叙述、议论、抒情熔于一炉。他还说自己读屈原作品时的感受:“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真是心心相印。传记中还收录屈原的两篇作品《渔父》和《怀沙》,以展示屈原在困境中的复杂内心世界。特别是传记结尾写道:“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一方面说明屈原自沉后百余年间的寂寞,另一方面也很自然地引出汉代悲剧人物贾谊,并与屈原合传。清人李景星《史记评议》说《屈原贾生列传》通篇“以抑郁难遇之气,写怀才不遇之感,岂独屈、贾两人合传,直作屈、贾、司马三人合传读可也”。可以说,《屈原贾生列传》把屈原、贾谊、司马迁三个悲剧人物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鲁迅称《史记》是“无韵之《离骚》”,本篇是最好的体现。

孙尚勇:司马迁认为,“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而如文王、孔子、屈原之流,皆是“倜傥非常之人”,为世人所称道。他们的著述是由于“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思垂空文以自见”。因而,司马迁书写屈原,重在表彰《离骚》等具有突出政治抒情色彩的文本,表彰屈原在政治失意、人生绝望之余对人格尊严的持守和个体精神的张扬。因此,《太史公自序》一方面说“屈原放逐,著《离骚》”,另一方面说“作辞以讽谏,连类以争义,《离骚》有之”。《屈原贾生列传》中“太史公曰”再次强调“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

《屈原贾生列传》的具体行文,值得注意的有三点:第一是开篇强调屈原为“楚之同姓”,与《离骚》开篇“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一样,都是对屈原出身的关注,这也是屈原不愿远离故土的重要原因之一。第二是突出屈原“存君兴国”的政治作为和著述之志,即使在放流之中,依然“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奈何”。第三是突出楚国糟糕的政治生态,如上官大夫“心害其能”而谗毁屈原“伐其功”,结果“王怒而疏”之;令尹子兰使上官大夫短屈原,“顷襄王怒而迁之”。将个体遭际与他所处的环境时代紧密联系,这就让屈原的悲剧形象更具立体感,也更加令人动容。

提问:司马迁遭受宫刑,身心饱受煎熬,却以屈原等先贤为榜样,为《史记》“忍辱苟活”。那么,请问诸位教授如何看待屈原自沉与司马迁苟活两种不同的抉择呢?

徐志啸:屈原的投江自沉,不是像一般人一样出于不想活、没饭吃、没衣穿、没工作、没前途等生计原因。屈原从三闾大夫和左徒这样位高权重、接受信任的宗臣,落到被流放的悲惨境地,受到了沉重的精神打击。但他依然坚持自己的美政理想和高洁人格,并将之融入以《离骚》为代表的作品之中,最后深感理想之不能实现,才投江自沉。司马迁实际上也是一样。司马迁遭受宫刑后忍辱负重,这从他人来看也许是在苟活,但他知道并非如此。因为他有自己的理想,即“立言”以不朽。所以,他惜《史记》之未成,“就极刑而无愠色”,坚持完成著述,以“偿前辱之责”,并慨叹“虽万被戮,岂有悔哉”。他们两人为了实现各自的理想,在人生道路上看似采取了不同的方式,实际上却是不谋而合、异曲同工。他们的精神是一致的、贯通的,都应当被讴歌、被颂扬。

张新科:屈原的自沉与司马迁的苟活,都是他们在困境中所作出的选择。但“自沉”不是意志消沉,“苟活”不是苟且偷生,都是为了自己的理想信念,这就由现实生活的悲剧升华为美学意义的悲剧,而且都属于崇高性的悲剧。鲁迅先生曾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屈原和司马迁的悲剧,都超越了生死,充分展现了人生的价值;他们的“毁灭”,放射出耀眼的光芒,给人的不是失败者的悲伤、颓废,而是胜利者的信心、自豪,具有催人奋进的强大力量。

孙尚勇:屈原的自沉,属于不再苟活。他曾努力投入,滋兰树蕙,排除一切困难和阻挠,将自己的政治理想付诸实践;在所有行动皆告失败之后,又以作品记录了个体生命的种种经历和心路历程,并对战国末期楚国的政治生态提出了强烈批评。由此,他意识到他的政治生命已经完结,他的自然生命注定不再属于那个浩荡的乱世,于是毅然赴死。

司马迁在受辱之后之所以选择隐忍苟活,是因为他意识到,他所承载的文化使命尚未完结,因而不得不苟全性命,“从俗浮湛,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没有资料记录司马迁最后是如何离开这个世界的,但我们相信,在《史记》告竣之后,临终之时他的内心必定是平和的。

可以说,屈原的人生困境主要在政治,司马迁的人生困境主要在文化。他们虽然一个选择投水自尽,一个选择忍辱负重,是处于不同时代的两位伟人,但在人性和精神上却是共通的。在选择自沉或苟活之初,他们的内心一定备受煎熬,而一旦确定选择,他们就不会再有丝毫犹豫,内心也不会再有任何不安。

司马迁《报任安书》自述:“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这是出于个体价值的考虑,但实际上不仅仅在此。司马迁之选择苟活,因为他怀抱着更加宏大的接续中华文化的重大使命。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两次借其父司马谈的口吻谈到《史记》一书的重大时代意义:一是说身逢有汉盛世,应该论载“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一是说需要在孔子卒后五百年时,“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司马迁在回答壶遂何以于盛世而欲作《春秋》的质疑时重申其父之说,称《史记》要做的工作是载“明圣盛德”、述“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综合以上三处可知,太史公父子以《史记》接续孔子所整理的“六经”,终成有汉一代的文化经典。就此而言,司马迁之选择苟活是值得高度尊重的。

提问:诸位教授已经分别分析了屈原与司马迁所面临的困境及其抉择,以及这种抉择背后所体现的人文精神。最后,请各位教授谈一谈屈原和司马迁在困境抉择下的精神传承及其影响。

徐志啸:屈原和司马迁都是伟大的历史人物,他们都有丰富的情感、深邃的思想、执着的人格、崇高的追求,并以他们精湛绝伦的作品丰富了人类文化宝库。同时,他们的一生都承受了命运的严酷打击,精神上相当长时期处于忧郁、苦闷的压抑之中。他们在面临人生困境、陷入两难抉择时,都表现出为理想忍辱负重的精神。这个辱,对屈原来说,就是从被离疏到被流放,美政理想在楚国再无实现的可能;对司马迁来说,就是遭受宫刑这个巨大耻辱,自己与先人皆为时人所僇笑。但是他们都有各自的重大使命和理想。为了这个理想和使命,他们一个选择了自沉,以死殉道;一个选择了苟活,以成就理想。

他们面临困境时所做的伟大抉择及其所体现的这种精神,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为历朝历代的文人士大夫所敬仰。历史上有很多文人写过诗、赋等文学作品,对屈原和司马迁的这种人生抉择及其精神进行讴歌、赞颂,甚至继承、弘扬。可以说,屈原和司马迁的这种精神,在中华传统文化当中是光彩熠熠、彪炳千秋的。

这种精神延续到今天,更具有现实意义。我们在追求理想、实现人生目标的过程当中,肯定会遇到挫折,肯定会陷入困境。那么,面对挫折与困境,我们该怎么做呢?屈原的自沉汨罗和司马迁的忍辱著书,为我们提供了两个很好的榜样。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遇到困难就要像屈原一样投江自尽,而是以屈原为理想而殉身的精神为指引,坚守底线,保持高尚的情操。我们可以从屈原和司马迁两人的追求和奋斗过程当中,寻找值得借鉴的内容,为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贡献力量。

张新科:屈原和司马迁都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巨人,也都是世界文化名人。司马迁是第一个在正史中给屈原立传的史学家,是屈原精神的传承者、实践者。屈原是清高的,在污浊的社会环境中保持纯洁,与众不同,如《离骚》所说“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屈原是刚正的,那“独立不迁”的南国橘树,就是他“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品格的写照,他以顽强的毅力与党人进行抗争,如《离骚》所说“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渔父》所说“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屈原是勇敢的,他在《离骚》中斥责党人“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妬”,在《离骚》中怨恨楚王说“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在《怀沙》中痛骂小人“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兮,固庸态也”。

司马迁的身上分明渗透着屈原的血液,其刚直不阿的精神正是屈原铮铮铁骨之再现。遭受李陵之祸后,他身陷囹圄,且受腐刑,身体和精神遭受莫大摧残,“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他痛不欲生,想到自杀,但是又想到“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自己这样死去,“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想到古代包括屈原在内的“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的发愤之士,他又化悲痛为力量,振作精神,坚强地活了下来。这种“隐忍就功名”的烈丈夫行为,这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顽强毅力,正是屈原血液在他身上生发出的热量。司马迁的《史记》敢于揭露社会矛盾,敢于批评上层统治者,敢于歌颂底层小人物,具有强烈的斗争精神,实乃屈原精神之再现。

屈原和司马迁的狂放精神,是基于进步的政治主张、积极的政治热情,带有一种深沉的思考、一种深沉的忧患感。忧患感促使着他们大胆揭露社会矛盾,奋力与污浊的社会现实抗争。屈原和司马迁的精神,深深影响了中国古代无数的志士仁人。屈原在困境中以“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不懈追求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司马迁在困境中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宏大气魄审视上下三千年的历史,这些都成为后人强大的精神动力。即使在今天,仍然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

孙尚勇:屈原和司马迁表面看似不同的困境选择,在人性和自我精神层面上实际是一致的。他们的选择都是为了当世自我的完成,为了实现有限生命的无限价值。他们的困境抉择给后世带来了深远影响。章学诚说:“《骚》与《史》,千古之至文也。”鲁迅也称许《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但屈原与司马迁的影响不仅在文学,更重要的在文化。

屈原《离骚》虽然多有对楚国政治的批判,但其根本则在于自我一生的美政理想总结和高洁形象构建,表达了战国末期个体尊严面向世俗政治的忠诚、期待和不朽抗争,以及为实现理想而披荆斩棘、排除万难乃至决绝殉道的勇毅与刚直,从而创造了中国最早的作家文学的悲壮篇章。屈原的作品及其精神在抗战中鼓舞了一批又一批国人为中华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事业英勇奉献,乃至牺牲生命。

司马迁的道统观念可以上溯至《论语·尧曰》《孟子·滕文公》等篇所论之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以至孔子、孟子的道统,其下可及于韩愈所极力阐明的“博爱”“行宜”的仁义之道。这是中华文化生生不息的道统传承。司马迁开创“史家之极则”,树立了史家“实录”的典范,不虚美,不隐恶,又以极具文学性的笔调勾画出秦汉及其以前的社会现实与历史群像,影响遍及后世两千余年的政治、历史、文学等方方面面。

张新科:屈原和司马迁的困境抉择,对于个体生命长度的增长或许并没有多少助益,但他们所体现的精神,却大大增加了中华文化的深度与厚度。从他们身上,我们可以感受到三种精神。

一是力量:我们从屈原的自沉和司马迁的苟活行为中,感受到的不是失败的挽歌、悲伤的叹息,而是无畏的进取,是震撼人心的力量。

二是创造:他们在困境中奋发有为,创造了奇迹,一个成为“楚辞之祖”,一个成为“史圣”,在中国文化史上树立起巍峨的丰碑。

三是永恒:他们的精神,他们的创造,体现出人生的价值追求,具有不朽的魅力和强大的生命力,已经跨越时空,走向永恒的时间和无穷的空间。

王阳明《赠刘侍御》说:“蹇以反身,困以遂志。”屈原与司马迁的时代虽然相差了一百多年,但他们在困境中坚守理想、锲而不舍的精神绵延传承,亘古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