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理想国》三种政治模式的争论

2024-08-22 00:00:00李永刚
北方论丛 2024年4期

[摘 要]随着雅典传统的民主政治的衰败,民主政治陷入了意见的统治。苏格拉底以哲学对话来改善公民意见,使之提升为真理,试图回复民主政治的本真状态,但哲学与政治的深渊造成了苏格拉底之死。以哲学与政治的二元对立为前提,柏拉图完全倒向了哲学,以医学隐喻为范型,将“哲人王”看作为灵魂的医生,其对民众的统治是以城邦整体利益为旨归的真理的统治;忒拉绪马霍斯则完全倒向了政治,以现实政治为参照,引入了以强力为基础的牧羊人式统治,是为了统治者自身利益而实施的专制统治。后起的亚里士多德以实践智慧来重建民主政治,在一定程度上综合了哲学与政治。因而,自我统治、真理的统治与强力的统治,是《理想国》相互争论的三种政治模式,也奠定了后世政治模式的基础。

[关键词]真理的统治 强力的统治 自我统治 医学隐喻 牧羊人隐喻

[基金项目]2023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数字时代马克思劳动正义论研究”(23BZX005)

[作者简介]李永刚,曲阜师范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哲学博士(日照 276826)

[DOI编号]10.13761/j.cnki.cn23-1073/c.2024.04.005

柏拉图《理想国》第一卷是一篇典型的“苏格拉底对话”,它以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与智者忒拉绪马霍斯关于正义的争论而达到高潮。学界一般认为,《理想国》是柏拉图成熟时期的作品,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所表达的就是柏拉图本人的思想,因而《理想国》第一卷实际上就是柏拉图与忒拉绪马霍斯的争论。两人关于正义的争论本质上就是关于政治模式的争论,即在批判雅典传统的民主政治的基础上,力图用自己的政治模式来重建雅典城邦。与此不同,历史上的苏格拉底与此后的亚里士多德也对雅典的民主政治不满,但他们更倾向于改造而非重建城邦。《理想国》第一卷虽然没有直接论述历史上的苏格拉底的政治思想,但这却是柏拉图论证“哲人王”(philosopher-kings)统治的思想背景,而苏格拉底之死更是刺激柏拉图真正看清了民主政治的缺陷,因而柏拉图所论证的“哲人王”统治也内含着对苏格拉底的批评。亚里士多德政治哲学的很大一部分可追溯到苏格拉底,可以说是在另一个侧面发展了苏格拉底的思想。因而,可以说,苏格拉底与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忒拉绪马霍斯分别代表了三种政治模式,《理想国》第一卷实际上就是三种政治模式之间的争论。

一、意见的统治与苏格拉底之死

雅典城邦的民主政治是古代世界民主政治的典范。公元前6世纪初的梭伦改革建立起了一个温和的民主政体,为雅典的民主大厦奠定了第一块基石,此世纪末的克里斯提尼改革则标志着雅典民主政治的确立,到伯里克利时代,雅典民主政治达到全盛时代。雅典的民主政治以自由与平等而著称,城邦作为一个自由公民的共同体,以公民间的平等竞争而推动着公民积极参与公共事务的管理,每个公民既是统治者,又是被统治者,本质上就是自我统治。正如伯里克利在“在阵亡将士国葬礼上的演说”中所说的那样:“我们的制度之所以被称为民主制,是因为城邦是由大多数人而不是由极少数人加以管理的。我们看到,在解决私人争端的时候,所有的人依法都是平等的;在公共生活中,优先承担公职所考虑的是一个人的才能,而不是他的社会地位,他属于哪个阶级;任何人,只要他对城邦有所贡献,绝对不会因为贫穷而湮没无闻的。我们在政治生活中享有自由,我们的日常生活也是如此。”[1]195可以说,对于雅典城邦及其公民的优秀品质,伯里克利虽有夸大之嫌,但也并非过度夸大,其真正的缺陷在于没有洞察到繁盛的雅典民主政治之下所涌动的暗流,即公民的意见逐渐超过了政治家的政治智慧而成为城邦政治的主导。公民意见的表达是民主政治的应有之义,雅典民主政治的繁盛得益于公民意见的充分表达,但在健康的民主政治中,公民意见应限于一定的限度之内,它不能超过甚至取代政治家的政治智慧。伯里克利改革为公民意见的充分表达提供了制度上的保障,他的政治才能能够驾驭公民意见,使其积极意义得以充分展现,但此后的政治人物既无能力驾驭公民意见,也无法压制伯里克利改革所激发起来的公民意见的表达欲望,这就使得健康的民主政治逐渐走向极端和疯狂,导致了意见的统治。

比伯里克利年轻26岁的苏格拉底见证了伯里克利时代雅典民主政治的繁盛,也见证了伯里克利之后雅典民主政治的迅速衰败。作为政治哲人,苏格拉底敏锐地洞见到了民主政治的最大威胁在于意见的统治。为了改造雅典的民主政治,苏格拉底以“牛虻”为己任,勇敢地承担起提升公民意见的重任。古希腊哲学传统中一直存在着意见与真理的对立,巴门尼德区分真理之路与意见之路,认为哲学就是要追寻真理,远离意见。自从苏格拉底将哲学从天上拉回到人世间以后,意见(doxa)就成为哲人们关注的对象,因为意见就是公民个人在城邦公共事务中的显现方式,没有意见也就没有了公民个人的存在,正如伯里克利所说:“我们认为一个不关心公共事务的人不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而是一个无用之人。”[1]197而正是这种公民意见的竞争构成了雅典民主政治的本质特征。作为第一位政治哲人,苏格拉底就是要在城邦事务、公民活动中追寻真理,因而他并没有将真理与意见截然对立,并不否定公民意见的积极意义,但他希望去改善公民的意见,将其提升至知识或真理,从而改变雅典城邦民主政治的衰败局面。苏格拉底的做法是通过与年轻的公民、特别是天资优越的年轻公民的对话,揭示其意见的内在矛盾,帮助他们“接生”真理,“苏格拉底希望通过为每个人接生他们自己的真理,从而让城邦更加真诚。接生的方法即是dialegesthai(辩证法)——彻底地谈论事物,但是这种辩证法不是通过摧毁doxa(意见)而达至真理,而是相反,它通过揭示意见自身中的真理性而达至真理”[2]32。苏格拉底对话的最佳场景是在朋友之间所构成的友爱共同体中,在其中,朋友之间相互坦陈自己的意见,就意见的内在矛盾进行争论,从而克服意见的内在矛盾,逐渐趋向于真理。这种朋友间的友爱共同体,可以说是民主政治的最佳模型,在其中,每个公民都是平等而自由的个体,友爱保证了其内在的团结,不是公民个人的意见,而是逐渐趋向于真理的意见进行统治,其最终理想就是真理进行统治。这种以友爱和真理为特征的民主政治才是本真意义上的民主政治,或者说是苏格拉底心目中理想的民主政治,而帮助公民构建起这种民主政治,就是苏格拉底所认为的哲学与哲人的政治功能,正如阿伦特所言:“苏格拉底似乎相信哲学家的政治功能就是帮助建立这种以友爱的理解为基础的公共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不需要统治。”[2]34

公元前399年,在推翻“三十僭主”并重建了民主政治的雅典,苏格拉底以“败坏青年”和“亵渎神灵”两条罪状被判处死刑。苏格拉底之死,宣告了他将意见提升至真理,从而以真理来改善民主政治的努力的失败,其失败的理由有二个:第一,由于民众对哲学、哲人的不信任,使得哲人根本不可能说服民众,因而苏格拉底对话只适用于朋友,而不适用于民众;第二,苏格拉底对话力图揭示意见自身中的真理,在追寻真理的过程中却将意见一并摧毁了,但也没有建立起真理来,“根据我们所了解到的苏格拉底所发挥的作用,很明显,他的许多听众在离开时势必没有得到一个更具真理性的意见,而是完全没有了意见。……它也可以这样来理解:所有意见被摧毁了,然而并没有真理取而代之”[2]39。意见的摧毁和真理的缺失导致了民众的无所适从,这可以说是更为严重的政治灾难。苏格拉底对于哲学与政治、真理与意见的二元对立并没有明确的意识,因而他成为哲学与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或者说,苏格拉底以自己的死试探了哲学与政治之间的深渊。苏格拉底之死刺激柏拉图真正看清了这一深渊,意识到民众不可能被说服,也无法从意见上升至真理。因而,变革雅典民主政治的唯一可行方案就是将真理强加给民众,从而实现真理的统治,而这只有在哲人王进行统治的“理想国”中才是可能的。

二、医学隐喻与真理的统治

柏拉图明确地认识到了哲学与政治、真理与意见之间的深渊,因而他并不试图像苏格拉底那样从意见中追寻真理,而是完全倒向了哲学与真理,像前苏格拉底的自然哲人那样直接追寻真理。在柏拉图看来,所谓真理,就是对永恒不变事物,即理念的探求,而变动不居的现实世界则是意见的海洋。所谓哲人,就是走出了意见的洞穴,见识到了最高的理念,即善的理念的人。为了承担自己的政治责任,见识到了善之理念的哲人又回到了洞穴,将自己所追寻到的真理或知识宣告给仍居于洞穴之中的同胞。苏格拉底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宣告的危险,因为他误将民众当成了可以坦诚相待的朋友,但苏格拉底的死警醒了柏拉图,使其认识到了这其中蕴含的危险,即民众并不信任哲人,他们会将哲人当成不正常的人而将其处死。所以,为了变革意见统治的民主政治,哲人必须拥有政治权力,将自身的真理或知识强加给民众,民众不需要有自己的意见,他们只需听从哲人王所发布的命令就可以了。因而,哲人王与民众是不平等的,哲人王对民众的统治是一种专制统治。

在柏拉图所构想的理想国中,哲人王统治的正当性源自哲人拥有真理或知识,因而哲人王的统治是一种真理的统治。在其政治哲学著作中,柏拉图一再用“技艺”来类比政治统治,将政治统治理解为政治技艺。在古希腊社会,“技艺”(technē)是被广泛使用的语词,通常指实现某种目的或制作某种物件的方法、手段等,工匠、医生等都因某种特定的技艺而成为有特定权力者,如医生对病人的权力。苏格拉底最先将知识与美德联系在一起,提出了“美德即知识”这一命题,认为知识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技艺,而是对善的概念的认识或理解,因而,知识本身就是善的。这样,作为知识的技艺就不再是通常意义上的技艺,而是关于善的概念的技艺。柏拉图综合了苏格拉底与通常的观点,将知识或技艺都看作是对理念的把握或认识,又以理念的分类来衡量各类技艺,其中,对善的理念的认识就是最高的知识或技艺,也就是哲人王所理解或把握的知识,而知识即是权力,最高的知识也就意味着最高的权力,因而,政治技艺将最高的知识与最高的权力统一起来。在《治邦者》中,柏拉图详细区分了各种技艺,最后以纺织技艺来类比政治技艺,认为政治技艺不是某种特定的技艺,而是综合或指挥各种技艺的技艺,称之为“指挥技艺”。“没有来自自然的衣服,只有用羊毛纺成线才会有经纱和纬纱。但是也没有自然而然的城邦,因为城邦不会自然生成并存在:必须通过向形形色色的自然元素发出命令把它编织在一起。人是自然之‘线’,城邦是依照治邦者的技艺用这些线编织成的”[3]139。而技艺作为完成某种目的的手段或方法,必然是以其目的,即技艺的对象为旨归的,也就是服务于对象的利益,而且,政治技艺以善的理念为基础,那么,哲人王的统治所追求的就是城邦整体,尤其是被统治对象的幸福,正如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所言:“法律所关心的并不是如何让城邦中的某一阶层过上与众不同的幸福生活,而是如何设法让这一幸福分布在整个城邦中。”[4]256可以说,哲人王的统治是一种以城邦整体利益为旨归的真理的统治,这是哲人王的统治区别于传统的民主政治的根本特征。

在诸技艺中,最类似于哲人王的政治技艺的是医学技艺。柏拉图在通常意义上理解医学技艺,更在隐喻意义上理解医学技艺。在古希腊人看来,医学技艺就是拥有医术的医生对病人的躯体进行的治疗,所谓的病人就是躯体不健康或不正常的人。在柏拉图看来,病人并非特指某一类人,而是指所有人,或者说,躯体的不健康或不正常是人本身的特质,因为人受各种欲望的影响。在《法义》中,“雅典异乡人”分析说,人类的一切活动都是由三种欲望或需要,即吃、喝和爱欲所推动或引起的,那么,这三种欲望就可以说是人的三种疾病,尤其是爱欲,作为最强烈的欲望,就是最严重的疾病。既然欲望是人的灵魂必然的构成部分,那么,“对柏拉图来说,人‘按其自然’是患病的动物,这一点也扩展到人类城邦” [3]100。躯体的疾病需要现实的医生进行治疗,而源于欲望的疾病则是由哲人王进行治疗的。在“理想国”中,统治者与保卫者阶层废除了私有财产和家庭,这就在根本上克制了这两个阶层的欲望,或者说是彻底治疗了这两个阶层的疾病。但对于生产者阶层来说,只能节制欲望,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治疗他们的疾病。医生的治疗是为了病人躯体的健康,也就是追求病人的善,而医生之所以能够救治病人,是因为他们具有医学技艺,或者说,医生的权威来自其所拥有的医学技艺,因而,“精确地说,医生是躯体的统治者,而不是赚钱人”[4]24。就此来类比政治技艺,可以说,哲人王所拥有的“医术”就是克制或节制人的欲望,“需要的是让这三种疾病转向最好的东西,并转离所谓最快乐的东西,尝试用三个最大的障碍物抑制它们——恐惧、法律和真正的理性”[5]257。哲人王的政治技艺节制人的欲望的目的是为了重建理性的统治,追求最高的善,因而哲人王就是“灵魂的医生”。

从本质上说,医学隐喻象征着一种专制统治,因为医生与病人是不平等的,医生拥有医学技艺而成为了权威,病人则处于被动的地位,只能被动地接受医生的治疗。就此来说,哲人王的统治同样是一种专制统治,他因见识到了善的理念而拥有了最高的权威,被统治者只能被动地服从哲人王所发布的命令。当然,哲人王因善的理念和真正的技术的特性而追求城邦整体、尤其是被统治者的利益。但这种因拥有知识或真理而形成的专制统治很容易转化为一种暴虐的专制统治,因为医生或专制统治者通常将对象区分为正常的人与病人或不正常的人,而病人或不正常的人可能被治疗,也可能被驱逐出共同体之外,甚至被消灭掉。福柯所描述的麻风病的历史就是麻风病人被逐出社会之外而自生自灭的一个典型。在纳粹思想家那里,医学隐喻也很有市场,他们经常将国家元首比作医生,他的“医术”就是祛除国家肌体的疾病或寄生虫,如犹太人,从而保障国家肌体的卫生与健康。严格来说,无论是麻风病人的例子还是纳粹对待犹太人的例子都不是柏拉图医学隐喻的真正意义,因为他们都不是为了病人的利益,而是为了病人以外的正常人的利益,但这种误解式的滥用却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是否见识到了善的理念并没有客观标准,谁都可以宣称自己见识到了善的理念,并将其付诸实施,只要他拥有权力。这样,就不是真理导致权力,而是权力导致了真理,哲人王的善的统治也就异化为了暴虐的专治统治。

三、牧羊人隐喻与强力的统治

柏拉图以医学技艺来类比哲人王的政治技艺,其核心特征有三个:第一,城邦各等级的不平等,哲人王是最高的存在;第二,哲人王统治的正当性源自其所拥有的关于善的知识或真理;第三,哲人王的统治是为了城邦整体,尤其是为了被统治者的利益。与柏拉图的医学隐喻针锋相对,来自外邦的智者忒拉绪马霍斯引入了牧羊人隐喻,将政治统治类比于牧羊人对羊群的统治,其核心特征同样有三个:第一,牧羊人与羊群是两个类属,那么,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不仅不平等,而且分属两个类属,就像神与人分属不同的类属一样;第二,就像牧羊人对羊群的统治、神对人的统治是合乎自然的一样,政治统治的正当性奠基于源自于类属之差的强力,也是合乎自然的;第三,牧羊人与政治统治者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而非为了羊群或被统治者的利益进行统治,因而,政治统治遵循的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可以说,医学隐喻与牧羊人隐喻是两种具有本质区别的政治隐喻,柏拉图的医学隐喻更富理想性,而忒拉绪马霍斯的牧羊人隐喻是对现实政治生活的理论论证,因而,柏拉图与忒拉绪马霍斯的争论是理想政治与现实政治的争论。在《理想国》第一卷的最后,忒拉绪马霍斯看似被说服了,但这种说服是很勉强的,或者说,忒拉绪马霍斯已经不愿再谈论下去了,因为他对柏拉图漠视政治现实而感到失望。同样,柏拉图的论证也很难说服并非其追随者的读者,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在古代世界,牧羊人隐喻是一个流传甚广的政治隐喻,如在犹太—基督教传统中,上帝被看作是牧羊人,而教徒就是他的羊群。但在古希腊,情况有所不同,正如福柯所言:“在古希腊,你们不可能找到这样一种观念:神如同牧羊人带领其羊群一样引领人民……希腊的神从不会像一个牧羊人带领他的羊那样带领民众。”[6]163-164牧羊人隐喻之所以对古希腊人来说较为陌生,根源于古希腊文化中的神的观念,因为牧羊人隐喻内含着神的善意,即“牧领权力整体上的特征就是善意,其唯一的理据就是行善,为了行善。对于牧领权力来说,实际的目标就是拯救羊群”[6]165。而这就要求作为牧羊人的神必须是全知全能全善的,这是犹太—基督教的上帝的特性,而对于信奉神人同形同性的古希腊文化而言,这样的神是不可理解的。这样,牧羊人隐喻也就不可能流行开来。牧羊人隐喻之所以成为一个政治隐喻,是因为国王或君主参与到了神与人的关系之中,成为神的代言人,既然作为牧羊人的神是全知全能全善的,那么,作为神的代言人的君主也应该是充满善意的,或者说,他的统治的正当性就来自对作为羊群的被统治者的善意的照料。但由于古希腊文化中并没有这样的神,因而当忒拉绪马霍斯引入牧羊人隐喻时,他所强调的并不是牧羊人对羊群的善意的照料,而是更多地参照了现实政治关系中以强力为基础的丛林法则,可以说,在哲学与政治的二元对立中,他完全倒向了政治。绵亘了27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就是这种以强力为基础的丛林法则的具体展现,如雅典使者在劝降米洛斯人时所说的那样:“我们双方都知道,当今世界通行的规则是,公正的基础是双方实力均衡;同时我们也知道,强者可以做他们能够做的一切,而弱者只能忍受他们必须忍受的一切。”[1]496既然如此,作为强者的牧羊人怎么可能是为了羊群的利益而照料羊群呢?即便牧羊人善意地照料羊群,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这是毫无疑义的。

对于忒拉绪马霍斯所引入的牧羊人隐喻,柏拉图有两次反驳:第一次反驳出现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批评忒拉绪马霍斯没有严格地界定牧羊技艺,如果像严格地界定医学技艺那样来界定牧羊技艺,可以说,“牧羊专长所关注的显然不是别的,而是它的基础,如何为这一基础提供最佳服务——显然,它要充分地满足自己的需要,使自己处于最佳状态,直到它完全不愧为牧羊专长”[4]27。也就是说,作为一种技艺,牧羊专长或技艺是通过服务于其对象,即羊群,来使自己达至最佳状态的,因而,严格意义上的技艺都是服务于对象的利益的,牧羊技艺也不例外。第二次反驳出现在《治邦者》中,柏拉图认为牧羊技艺只是一种特殊的技艺,是针对特定对象展开的实践性技艺,而政治技艺是一种综合或指挥技艺,它仅仅发布命令,由具有特定技艺或专长的专家来实施。因而,牧羊技艺不具有政治性,仅仅是政治技艺的一个组成部分。可以说,柏拉图是严格地限于技艺领域来理解牧羊人隐喻的,牧羊人之所以具有统治羊群的正当性来自他所拥有的知识或技艺,而且是服务于羊群利益的知识或技艺,从这个角度来说,牧羊人也可被看作是哲人王。但柏拉图的失误也在于仅仅就技艺或知识来讨论政治统治,只有在“理想国”中,知识或技艺才构成政治统治正当性的根据,而在现实的政治关系中,不是技艺或知识,而是强力才能建立或维持统治。因而,对于牧羊人隐喻来说,关键的问题并不在于牧羊人所拥有的技艺,而在于他所具有的强力,忒拉绪马霍斯是这样理解的,一切以牧羊人自居的统治者也是这样理解的,“正犹如牧羊人的品质高于羊群的品质,作为人民首领的人类牧人,其品质也就同样地高于人民的品质。据费龙的记载,卡里古拉皇帝便是这样推理的;他从这种类比竟然做出结论说:君王都是神明,或者说,人民都是畜牲”[7]7。因而,牧羊人隐喻的核心不在于技艺或知识,而在于强力,而这种以强力为基础的统治就是僭主统治,无论僭主是否拥有善意。

真理与强力,分别是哲人王与牧羊人式君主统治的基础,哲人王的专制统治因其对善的理念的理解而具有了统治的正当性,而牧羊人式君主的专制统治则无法建立起统治的正当性,因为除非把强力转化为权利,把服从转化为义务,否则是无法建立起正当性的,但正如卢梭所分析的那样,自我取消的强力无法建立起权利,而被强力所迫的服从也非一种义务。这样,牧羊人式君主便不具有统治的正当性,只有在神权政体中其正当性才是可理解的。

四、自我统治与共和政治

雅典的民主政治本质上是平等公民的自我管理、自我统治,但在极端民主的状态下,公民丧失了其良好的判断力,陷入了意见的统治。苏格拉底对话的目的就是在不改变民主政治的前提下,将公民的意见提升为真理,从而回复到民主政治的本真状态,但他局限于友爱共同体的对话无法克服这一难题,而且,被激情和欲望煽动起来的民众也不愿听从理性的指导,最终酿成了苏格拉底之死的悲剧。鉴于此,柏拉图与忒拉绪马霍斯分别引入了一种统治模式,其前提都是公民间的不平等,即统治者或者凭借知识,或者凭借强力而占据了优越者的地位,实行专制统治。后起的亚里士多德批判了哲人王与牧羊人式君主两种专制统治,在一定程度上追随了苏格拉底,但他重建雅典的民主政治所依凭的并不是真理或知识,而是实践智慧。

与柏拉图不同,亚里士多德明确地区分了家长权威与政治权威、专制统治与依法统治。亚里士多德认为家长即为一家的专制君主,“家庭的统治是君主式的(因为所有家庭都由一个人为首治理)……主人之所以称为主人并不在于他有知识,而在于他具有某种品格,同样这也适用于自由人和奴隶”[8]12。家长的专制统治的正当性在于其天生的品格,使他相对于奴隶、妻子、儿女具有天生的优越性,从而成为一家之主。与家庭不同,城邦则是由平等的公民构成的共同体,既然公民具有同等的权利和价值,那么,由一人来统治与其平等的所有人就是不正义的,也是不合乎自然的,因而,“人们认为统治者并不比被统治者具有更正当的权利,所以应该由大家轮流统治和被统治。由此便涉及法律,因为一种制度或安排就已经属于法律范围了,所以法治比任何一位公民的统治更为可取”[8]110。这种依照法律进行的公民自我统治就是处于理想状态的雅典民主政治。但在现实中,民主政治已经极端化了,公民已经丧失了曾具有的良好的判断力,意见为个人或群体利益所主宰,这就陷入了意见的统治。面对现实的极端民主,亚里士多德的目的是将其提升为以城邦全体利益为旨归的共和政治,或者说是,回复到雅典民主政治的理想状态。在此之前,苏格拉底曾力图将意见提升为真理以改造蜕变了的民主政治,但他的方案仅在朋友间的友爱共同体中有效,而无法扩展到整个城邦。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改造民主政治的根本并不在于以真理取代意见,而在于恢复公民意见的良好判断力,即实践智慧。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实践智慧”,就是对人类事务、政治事务的一种适度的感觉或意见。政治不同于哲学,它并不以真理为旨归,而是以合乎整体利益的政治判断为依归,因而,无论是苏格拉底,还是柏拉图,都错认了政治的本性,也就无法构建起具有可实现性的政治体制,而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既是一种真理或知识,又是合乎现实政治的适度的意见,这在一定程度上综合了哲学与政治、真理与意见,从而为构建相对理想的政治体制奠定了基础。

对于忒拉绪马霍斯的牧羊人隐喻,亚里士多德同样持批判态度,其理由有二个:第一,牧羊人隐喻不适用于政治关系,因为牧羊人隐喻基于神与人、牧羊人与羊群的类属差异,但在政治关系中,统治者与被统治者都属同类,他们之间即便有差异,或者说,统治者优越于被统治者,但也不可能是类属差异,因而,牧羊人隐喻更适合于家庭关系,尤其是主人对奴隶的统治,而不适合于政治关系;第二,即便我们以主奴关系来理解牧羊人隐喻,这也是一种蜕变了的主奴关系,因为主人与奴隶的关系也并不是赤裸裸的强力统治关系,相反,“当主奴关系自然时,他们是朋友而且具有共同利益”[8]12。这却决不适用于牧羊人与羊群的关系,即便是充满善意的神与人之间也不可能是朋友。当然,从忒拉绪马霍斯的角度来说,亚里士多德依凭实践智慧构建起来的共和政治仍是一种理想化的政治,它无视盛行于现实政治中的赤裸裸的丛林法则,也就无法为处理现实的政治关系提供指导。理想化状态虽好,但我们从未生存于理想化状态之中,而且也不可能真正生存于理想化状态之中,因而构建理想化的政治对于处理现实的政治问题,于事无益,这同样是对苏格拉底与柏拉图的批评。

总体而言,亚里士多德依凭实践智慧构建起来的共和政治,相较于苏格拉底与柏拉图的构想来说,更具有可实现性,而相较于忒拉绪马霍斯的构想来说,则更富于道德性,因而,从理论上来说,是一种更好的选择,但这种回复理想的城邦民主政治的构想恰恰是在城邦政治即将落幕的时代提出来的,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在城邦时代的落日余晖中,亚里士多德仍沉浸在城邦时代的辉煌之中,完全忽略了他的学生亚历山大正在以不可阻挡的强力摧毁着城邦时代。我们不得不为亚里士多德如此的“不谙时势”而感到惋惜,但可以做出的辩解是,哲人从来就是在落日余晖中开始真正的思考的,就像在黄昏中起飞的密纳发的猫头鹰一样。

结 语

面对雅典民主政治的“礼崩乐坏”,当时的思想界提出了三种改革方案,即苏格拉底与亚里士多德的重建共和政治的方案、柏拉图的以真理或知识为主导的哲人王统治的方案、忒拉绪马霍斯的以强力为基础的牧羊人式统治方案。可以说,柏拉图与忒拉绪马霍斯的方案是对城邦民主政治的反叛或革命,它们以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绝对的不平等为前提来构建政治关系,摧毁了城邦民主政治的基础。就其对后世的影响来说,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的方案强调了政治的道德性,延续了城邦民主政治的道德特质,塑造了一直延续到马基雅维利时代的政治与道德合一的传统,可以说是构成了西方政治思想传统的源头。苏格拉底、尤其是亚里士多德的方案构成了现代民主的核心与基础;柏拉图的哲人王与民主政治相结合塑造了现代的专家治国,哲人王与牧羊人式政治相结合也可能会出现法西斯式的极权政治;忒拉绪马霍斯的牧羊人隐喻既是中世纪神权政治的理论基础,又是近代以来论证“君权神授”的理据,从理论上说,在当代社会已无多大的影响力,但却是政治人物在实践中所奉行的准则,而且,会有政治强人企图成为人类的“牧羊人”,这也可以说是《理想国》中的忒拉绪马霍斯根本不可能被说服的原因之所在。可以说,自古至今的政治理论与政治实践无非就是这三种政治理论及其变体之间的争论与实践,而这三种政治模式在《理想国》第一卷中一较长短,为我们展示了其各自的优劣之所在,对此后的政治理论与政治实践具有重大的示范意义,这也是我们重读经典的意义之所在。

[参 考 文 献]

[1]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M].徐松岩,译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2]汉娜·阿伦特.政治的应许[M].张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3]罗森.柏拉图的《治邦者》——政治之网[M].陈志伟,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4]柏拉图.理想国[M].王扬,译注.北京:华夏出版社,2012.

[5]柏拉图.法义[M].林志猛,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23.

[6]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M].钱翰,陈晓径,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7]卢梭.社会契约论[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8]亚里士多德.政治学[M].颜一,秦典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

[责任编辑 于光大]

The Debate on Three Political Models in Plato’s The Republic

LI Yong-gang

Abstract:With the decline of traditional Athenian democracy, democracy fell into the rule of opinion. Socrates tried to restore democracy to its true state by using philosophical dialogue to improve citizens’ opinions and elevate them to truth, but the abyss of philosophy and politics led to Socrates’ death. On the premise of the binary opposition between philosophy and politics, Plato completely turned to philosophy. Plato takes the medical metaphor as the model, and regards the philosopher king as the doctor of the soul, whose rule over the people is the reign of truth for the whole interest of the city. Thrasymachus turned to politics completely, took real politics as52ja+98w3+sFBe7WiHEoHQ== a reference, and introduced the shepherd rule based on force, which was autocratic for the interests of the rulers themselves. Later Aristotle reconstructed democratic politics with practical wisdom, integrating philosophy and politics to some extent. Therefore, the self-rule, the reign of truth and the rule of force are the three political models debated in The Republic, which also laid the foundation of the political model of the later generations.

Key words: reign of truth rule by force self-rule medical metaphor shepherd metaph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