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命带孤鸾。”我妈忧心忡忡地看着表姐。
我和表姐正在喂白鸽,我俩默契地假装数白鸽。笼里笼外共有十对白鸽。我们刚才已经数了五遍了。前两遍表姐没有看到角落里的那只小灰鸽,硬是说少了一只。我们赌一包老田方便面。我赢了,老田面的香味占据了我全部的思维。
“你命带孤鸾。可怜你……”我妈提高了声音。
“妈,我摘菜去了。”
“我喂鸡。”
我边说边溜,表姐早已蹿到我前面,她总是那么身手敏捷。在对付我妈的杞人忧天这件事上,我俩总是惊人的一致。
表姐幼年丧母,隔年父亲另娶。父亲有钱,继母年轻。继母曾拿刀在学校门口转角处等我表哥表姐,曾在粥里放老鼠药。那次我表姐一个人逃到我家。她上衣破烂,两臂血迹斑斑点点。我颤抖着翻出一件衣服给她换上,我妈把三七叶捣成泥,给表姐涂伤口,三七叶的汁液把我的衣袖染得墨绿。我妈又下了半锅鸡蛋面,竟然没算上我的份儿,全归表姐一个人吃。
表姐是我三姑的女儿。我妈母爱泛滥,一度对表姐过度关心,主要表现在反复算命这事儿上,希望通过大师的“改造”让表姐以后少受一些罪。她大概以为算命是改变表姐命苦的最佳路径。后来我妈把我一个人堵在房间,苦口婆心地跟我说,命带孤鸾将来是无依无靠的。她滔滔不绝地举证:谁谁命带孤鸾,四十多岁还未嫁;谁谁命带孤鸾,结婚了又离了;谁谁命带孤鸾,一辈子无儿无女……让我认真地劝劝表姐,明早随她去找“大师”做一些“手续”。我不得不佩服我妈的神通和睿智,一语道破方圆十里人的命理玄机。
我突然想起我妈第一次在我们面前猝不及防地提孤鸾星时,那滑稽的表情以及我们无处躲藏的笑意。我妈只有我和我哥,她恨自己在大量造人方面的无能,她希望她身边的晚辈们都能各自造出一窝儿女。我很想笑,但我妈很严肃。我低头折灯笼,顺从地点头如捣蒜,天知道我根本不知道我妈絮絮叨叨说了什么,我在用尽吃奶劲儿忍住笑意。我妈终于如释重负地出去了。
夜里我模仿我妈的动作、表情、语气复述给我表姐听,我们躲在被窝里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早,我俩摸出门,去草朗挖湴令虫,那玩意儿能卖一块钱一个。
后来,我表姐读书、找工作,谈恋爱、结婚生子。有了工作的表姐终于被后妈接纳了,她甚至还不经意地讨好我表姐,那些惨烈的现实斗争成为家庭史上刻意避讳的一页。表姐和表姐夫事业家庭两不误,生活稳定幸福。
表姐的日子一天天向好,我的日子却一言难尽。我们见面越来越少。我妈常常长吁短叹,说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看看你表姐。
我妈难以接受命带孤鸾和命不带孤鸾在现实生活中的错位呈现,对此,不同的“大师”有不同的说法。她于是愈发忧心忡忡、郁郁寡欢,性情喜怒无常,这加重了她的病。我爸被生活压痛了腰和腿,家境每况愈下。来串门的邻居越来越少,来得最多的是追债的人。
在我妈还能干活,我爸还能挣点儿小钱的时候,总有邻居聚众过来闲聊或者蹭饭,我妈好客、喜热闹,总是竭尽所能地招待。来借钱的人也不少,我妈有一元钱也借6毛给人。我喜欢邻居来串门,更希望他们留下来吃饭,那样我就能吃上荤腥了,至少也吃上鸡蛋。
当我家再也借不出一分钱,留客吃饭再也煮不上鸡蛋的时候,就门可罗雀了。
我们家的房子是我爸我妈身体都好的时候建起来的,选址在村头,独门独户,离村中心有300米的距离。当初人来人往的时候,我不曾意识到这个距离,后来外人罕至,我才深刻认识到300米究竟有多远。找个玩伴儿要穿过至少150米的竹林,以及约50米的窄塘埕,才能看到村中心的房子,白天还好,晚上到处黑魃魃的,风在竹林间制造恐怖的音节,疹人得很。
后来我外出求学、工作,这300米的距离仍大份额地占据我的内存,特别是在狂风暴雨的夜,我会不自觉地替我爸我妈量度那难以逾越的300米,纵然异乡的暴风雨与家乡未必同步。通信的落后让很多话和很多心思都不能及时传递。
自从邻居少往来后,动物就大规模占据了房子周边的领地,曾有一条眼镜蛇钻进我家鸡窝咬死了母鸡,吞了刚孵出的小鸡。此后,那300米像一条眼镜蛇那样盘踞在我的心里。
那300米将我家从村中心割裂出来了。
后来我成家生子。忙于小家,一年难得回来一次,我从这个被村子割裂的家里割裂出去。这个二次元的割裂后来在我人生中制造了N次元的割裂。
那些年,我们村的人陆续搬到公路两边,我们家也竭尽全力在公路外边儿第六排宅基地处砌起了两层小平层,所谓的第六排其实只有我们一家,与第五排的房子只有3米距离。我爸我妈特别开心,不开心也随之而来。左邻右舍照面都很热络,唯独对我们家的人视而不见。只有上门讨债的时候才正视我们,而且很肆无忌惮。
我的日子匆忙且潦草。用我爸我妈的话来说,我每次回娘家,像样的鞋印都没留下一个就又走了。我爸我妈希望我能像别人家的女儿那样,时常回来小住一段时间,可我从未让他们如愿,因为我连个像样的觉也没睡过。
也许没有什么东西能在匆忙和潦草中保持应有的品质,包括家庭、婚姻和生活。待我明白过来,我的生活早已一地鸡毛,婚姻也潦草地收场了。那是春节前夕,我爸我妈打电话叫我回娘家过春节,养养心。见我不说话,他们又说,自家人,不用忌讳那些风俗,你嫂子也不计较。见我不说话,他们又说,你有多久没回来住过一晚了,我们一家人都没真正团聚过。
我确实想静养,然而最终真正静养的不是身心,而是我的胃,它像是冬眠了一样,一天到晚不蠕动,我啥也吃不下。我陷入了没完没了的消沉中,窝在单位宿舍寸步不出,谁也不想见,也不愿意接电话。我把自己关了一个春节。
节后,我终于走出单位宿舍,回了一趟家。我妈瘦成了木偶人。暴瘦这新名词用在爱美的女生身上,毫无疑问是令人开心的,但用在老病人身上,也许就有许多也许了。我盯着我妈,好一会儿才问:“妈,你怎么……”我妈别开脸不说话,我爸看看我,欲言又止。
开学后,我独自带孩子、工作、写稿,我的日子只有孩子、工作,我很久没有见到太阳升起、花儿盛开、月满夜空,窗外是我难以到达的远方。
病痛劫掠了我妈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的美好期待和美好想象。她日渐无神,越发慵懒,终日不愿睁开眼睛,甚至不愿吃食,疾病变本加厉的折磨让她生无可恋,她只想与世割裂。我一天天辗转在学校办公楼、宿舍楼以及我妈家,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时间在流逝,病痛日渐增加,讨债的人照样上门,日子依旧匆忙而潦草。
我妈终于赶在下一个春节到来前,成功地将自己与世界割裂。
办理我妈的后事,四哥催我家“速战速决”,不同意我们使用村里公共宴席场地,理由是春节临近了。我爸半哈着腰,也许并没有哈腰,只是由于他的脊梁骨在长期的被孤立中为了迎合他人而弯曲了。我爸居然没有说不。我坚决不接受如此不公,四哥白我一眼,我用眼神狠狠怼回去。
四哥是我的堂哥,也是村干部。他亲哥时任局长,叱咤一方,四哥在村中说一不二。村里人都迎合他们,古往今来,敢公然不接受安排的恐怕只有我一个。
我高中辍学,成为他乡一名普通的流水线工人,流水线上灯光人影一刻不停地晃得人心慌,机器人与物体杂乱无章地交错堆叠。在每一个得以喘息的间隙,我盯着窗外的楼宇以及在建的楼房,视野受限于竹子扎起的安全防护架、建筑工人汗流浃背的躯体以及一堵堵墙体。我无数次想象城市上空广袤的天空,这广袤的天空与体积庞大的流水线工人和建筑工人群体并没有多大关系,他们暂时拥有城市里某车间的一个站位或座位,在终日不见阳光的狭小的空间里日复一日地拼命增加每个时间单位的价值或容量值。
对面窗口那个女孩敲击键盘的优雅姿态打破了我对城市以及未来的认知。计算机频繁扰乱我的清梦,像是召唤,也像是某种隐喻。在长达两个月的重复隐喻后,我决定让计算机真实地进入我的生活。我把大半年在流水线的付出所得全押在计算机学习上。当手指、键盘与办公软件达到了某种契合度,我在城市里拥有了一个五人间的小小的办公室,键盘敲击声是办公室永久的主旋律。这五人中,有一个是厂长亲戚,两个是本地人,一个是老文员,一个是我。地域和资历的优越感让他们不屑于跟我说话。
他们偶尔会瞅着我去洗手间的间隙窃窃几句,但更多时候并没有人语,四人在键盘敲击频率中暗自较劲,毕竟升职加薪的名额是有限的。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们的键盘声远比我的流畅很多,我因此常常挨主管批评。时日一长,我倒有点儿怀念在流水线时和工友有说有笑一起卖力的日子。
办公室窗外有一块小小的花圃,明黄和大红的色块相间杂。这些色彩在叙利亚风格的厂区中显得那样格格不入,这是我对于城市色彩的第一次深入肌理的认知。流水线工人有他们自己的语言,他们上下班或用餐路上遇到我们总会不自觉地绕开两步,像是为我们让路,也像是与我们划清界限。如果他们知道我们五个人并不是一个整体,他们绕开的方式会不会有所改变?
我把无处敞开的心交与文字,看书和写日记是我对生活敞开的最常用途径。日历一天天薄下去,当那年的日历薄到只剩下1厘米的时候,我的一篇随笔小文刊登在《西江月》杂志上。好些日子,自带优越感的那四个人私下有意无意地搭讪我,当五个人都在办公室时,单调的键盘敲击声再度复位,但听起来似乎没有那么刺耳。我有点儿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应对,长年累月无声的交流让我的嘴巴变得笨拙。我渴望用语言交流代替键盘交流。我攒了很多的勇气和力气,仍未能成功地发出一个有效的音节。也许我并不是被孤立者,我是孤立的始作俑者。
孤独很考验人,我正在接受考验。
反复攒勇气的日子随着春节的到来而结束了。春节后,我的思想似乎长大了一些,不再努力酝酿那些没有实质意义的音节,喜欢读就读,喜欢写就写,工作以外的时间随性发挥,工作以内的时间我努力练就无我的境界。
拿到专科、本科自考毕业证,加入教师队伍,着实震惊了曾朝夕共事的人。他们笑着祝福我,我看到薄薄的笑意后面一些别的内容,我机械地笑着,转身看到正衣镜里的人,才二十来岁眼角已经发散性地各开了一朵花。这深入肌理的印记是我的青春在孤独而沉默的日子里一天天收束而成的。
我在山村小学找回了差点儿失却的语言表达能力。山里生活不容易,很多家长外出谋生,孩子交给老人带。在一群群学生当中,总能轻易搜寻到一些渴望而孤独的目光,某种记忆或感触随之呼之欲出。学生对老师的信赖和敬畏让我羞愧于自己那点儿单薄得如纸的知识储备。
我非科班出身,得付出比别人多N倍的努力。别的同事轻易完成的日常备课、批改作业等,我要花很长时间,我常常觉得时间不够用,工作间隙和同事的闲聊是减压的方式之一。
校长知道我会用电脑后,学校所有的材料都由我无偿地承包了。我似乎还很乐意。或许我是在心里寻找某种认同感,包括在家里。放学回到家就忙于田地、家务、孩子,我一刻不让自己停下来。我偶尔也能换来一个认可的眼神,更多的时候是换来或轻或重的指责,而我只求少一点儿指责。在世俗的眼光中,婆家比娘家高了两个阶梯,不对等是影响契合度的根源。为了获得认同,我竟无底线地压缩陪伴孩子的时间,待我发现孩子的目光少了纯真多了无处安放的迷茫和孤独,才知道在为人母这件事上,我是有多么不靠谱。
后来我被调到了镇上,再后来被调到了县城。我一路走向热闹和繁华,也一路走向孤寂。我的亲友包括我的家人都难以理解我长时间的忙碌,谁又能理解呢,我自己都没能弄明白这么些年我都在瞎忙些什么,竟至于从来没有像别人那样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游。半天的休闲时光于我来说都是奢侈品。
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我也思考过诸如价值观这种问题,但实际上这种思考是没有多大意义的,难道我能停下谋生的脚步纯粹谈理想吗?
我为村里申请到一个路灯项目。来安装的人联系了四哥,四哥逢人便说路灯项目是他哥申请的。四哥还是村干,他哥早已因故被免去公职。我要求按原计划绕村屯一周安装,他坚持只安装公路边一排,他们几兄弟的房子都在那里。他大声说,你有本事申请路灯项目再安装。我没有争辩,直接跟路灯所对接安装事宜。
后来四哥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我已经到了行政系统,打电话找过我两次,想让我帮忙。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哥也打过电话给我,声声老妹喊得极其亲切自然,邀我抽空到他家坐坐,“都自家人呢”,他说。我关于他的所有记忆就是和他对话时,他从鼻孔里发出那个语义不明的单调的音节。
我爸家突然就热闹起来,不时有人来串门。我爸生日那天,我因出差直到晚上八点才赶回去。家里宾客满座,四哥在其间高谈阔论。桌上食物很简单,明显是参照往年执行,往年都是我们自家人一起吃个团圆饭。多出来的是几盘熟食,临时赶趟儿买回来的吧。我回到家后他们兴致更高,纷纷举杯祝福我爸。我吃过饭,一个人走出门外,一只萤火虫在我面前飞来飞去,它可能在花开叶长的热闹的夏夜迷了路。
在新岗位工作了一段时间了,新的同事对我很是客气。我约以往的同事小聚一下,感念曾经并肩作战的情谊。他们谦恭地说着客套的话,我把往日的梗代入到此刻的语境,我们彼此熟知的梗并没能缓解过度客气营造出的疏离感,我在熟悉的人群里自说自话。
生活用它的方式向我真实地展示“层次”这个词的内涵。我走了很远的路,回头看见一只被拉得很长的影子,此外空无一物,也许是我自带疏离感。
旧的生活圈慢慢把我离析出来,新的生活圈并没有完全对我敞开。走得太慢也好,走得太快也罢,始终无法避免地陷于孤独。除非把人生存在的意义定位于合群。加西亚·马尔克斯早就把人生的终极意义给看破了。
对着一场风雨笑、追着一缕阳光跑,是我接纳并不完美的自己和不完美的世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