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的光

我的幺叔，是我爸的堂弟，他俩是同一个爷爷。

幺叔67岁那年夏天，在他坚持下，我和他从老家山顶的机场乘飞机去了一趟北京。这趟北京之行，幺叔责任重大。我那幺婶的一个侄儿在北京一家出版社任编辑，幺叔知道我自费出版一本书需要好几万元，听那侄儿回来曾经说过由出版社出版，书不愁销路，还有一笔版税。我知道自己涂鸦的那些文字很小众，由出版社掏钱出版不太可能，但幺叔执意要帮这个忙。幺叔拍响了桌子对幺婶说，要是他不帮，我就不认他这个侄儿。幺婶还当场给她侄儿打去电话说，这个忙，你无论如何也要帮啊！那人联系我说，把书稿通过邮件发过去看看。幺叔说，不行，我们亲自去找他。

在北京，那个出版社的编辑匆匆浏览了我打印的作品后摇摇头说，你写的这种东西不行，现在审查严格，出版社也要考虑经济效益。幺叔很是生气，他大声问那侄儿说，你的意思是这个忙帮不了啦？那人肯定地点点头。

感到委屈的幺叔抱住头，腿脚软软地蹲在出版社办公室走廊，半晌后他才抬起头，眼里有老泪浮动。幺叔低低的声音问我：“侄儿，你没日没夜写的那些东西真没几个人看？”我点点头说，叔啊，是的，不像你种的粮食，每个人都爱吃。幺叔的声音几乎是哽咽了：“侄儿……你看你的头发哟，也白了不少，你那样写又何苦哎！”

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倾斜着身子的幺叔高一脚低一脚找不到节拍，显然和他走在老家田埂上那样自信满满完全不一样。我和幺叔坐列车回来，票价便宜多了。列车上，幺叔趴在窗口，目光发呆地望着窗外闪逝而过的景物，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侄儿啊，你还是要写下去，我们李家，还是要有个秀才才行，给祖上争光，咱李家就靠你了。”幺叔还说，侄儿，你下一次出书，我来买500本，老家村子里一户一本，我免费送给他们，村里现在像我这种文盲也不多了。

在列车靠窗小桌板上，我抓住幺叔的手，那道道青筋鼓凸的手，一双在土里刨食的手，我把这双手捧到了胸口。一瞬间我感到，在我和幺叔相同的血统里，那血液还在我的身体里沸腾不止。

幺叔这一辈子啊，就在完成两件大事：一是挣钱，二是攒钱。

幺叔匍匐在土地里翻滚求食，他吃苦耐劳，也应该是村子里从土地上躬身抬头看月光望星星最多的人之一，他昼夜忙碌在田地里。但那块薄土，实在是刨不出一个金娃娃来。

幺叔后来又到建筑工地当了泥瓦匠。在城里工地上，我见到过幺叔几次，他完全是一个“泥人”了。有一次，他满脸糊满了泥土灰浆，要不是他主动大声喊我“侄儿，侄儿”，我根本没认出他来。那次，幺叔执意要请我去城里馆子喝酒，我答应了他。

在馆子里，幺叔把馆子里的菜谱推让给我，要我大胆地点菜，他说：“侄儿，你幺叔现在不差钱，我请客，你要吃好！”那次我点了卤猪头肉、爆炒儿肠等几样主菜，还陪他喝了两杯老白干。酒意微醺的幺叔问我：“侄儿，国家现在每个月给你发多少钱？”我说出来后，幺叔嘿嘿嘿笑了起来：“侄儿，我现在比你还高一点。”我说：“幺叔，不要只想着挣钱，要照顾好身体，人挣钱是为了啥呢？”幺叔点头称是，不过，他很快摇摇头：“还是要挣钱，有钱不一定能使鬼推磨，但能够让鬼让步。”他举了一个村里生动的例子，说是一个乡人突发疾病，需要动手术，手术需要一大笔钱，那乡人在外地当老板的兄弟在电话里得知消息后，迅速汇款3万元，把一条悬崖边的命给救回来了。也是那次，幺叔对我说出他一个雄心勃勃的想法，这辈子有了20万元存款后就开始享清福。我举杯，祝愿幺叔的想法早日实现。

有几年，村子里有几个老板发了财，他们是做腌渍榨菜生意的，就是把地里的新鲜榨菜收回后腌渍在坛子里，再投入市场出售。幺叔从打工的建筑工地再次回村，做起了榨菜生意。腌渍榨菜时，乡人要用双脚去用力踩盐腌渍的榨菜，有些患烂脚丫的乡人也去踩，但幺叔说要做“良心榨菜”，他把双脚洗净再带上一层胶膜去踩。

幺叔在银行的存款，噌噌噌地上涨。深夜里，幺叔也常起床，把存折摊在床铺，用墙上挂的那把老算盘噼里啪啦拨拉着，反反复复计算着存折上的本金、到期利息数字。

有一年，幺叔的银行数字终于突破了20万元！他在电话里颤抖着声音告诉我这一喜讯，除开幺婶，我是唯一知道他这秘密的人。

但那一年，幺叔已经54岁了，城里的房价开始上涨，幺叔的儿子谈了恋爱想在城里买套房子，也想得到父亲的支持。幺叔算了算，如果把钱拿出来买房加上装修，自己和幺婶的养老费就没啥着落了。幺叔是一个生活得很紧张的人，他常常焦虑，他跟我说，自己拼命攒钱，就是为了今后老了不给后人添负担。后来，幺叔又表示，给堂弟支持几万元买房。不料堂弟谢绝了，他说要靠自己奋斗买房。

看来，这辈子攒上20万元还远远不够，幺叔又把自己的存款目标上升到了50万元。

幺叔55岁那年，他提着蛇皮袋、幺婶提着拉杆箱开始了外出打工生活。幺叔和幺婶去沿海几个城市打工，他先后在多家私营工厂干过电焊工、钳工、保管员，婶娘在工厂当车间操作工。有一年春节，幺叔和幺婶乘上人流拥挤的火车回乡，蓬头垢面的幺叔对我说，身上的骨头都被挤压得几天发疼。我见幺叔的脸上布满针眼一样的疙疙瘩瘩。幺婶说，那是幺叔干了几年电焊工造成的。

幺叔63岁那年，他和幺婶从外地打工回乡，即使还有一把力气，但厂里也不要了。那一年，幺叔告诉我，除去这些年的开销，他已攒上了46万元存款，还差4万了！

幺叔64岁那年，老家因为一项重点工程征地拆迁，拿到房屋补偿款后，他和幺婶来到城里买房居住，幺叔还花去了自己的7万元存款，加上利息，还有41万元了。幺叔和幺婶每月还有养老金，幺叔还在勒紧裤带攒着钱。

幺叔68岁那年，幺婶出了一场车祸受到重伤。在医院，我见佝偻的幺叔扑通一下重重地跪在医生面前哀求：“救一救，救一救！”

幺婶的命救回来了，除开医保报销部分，幺叔又花去几万元，银行存款还剩下36万元了。

去年秋天的一个深夜，幺叔突发脑出血，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一周时间，转到普通病室治疗，随后又到康复医院做康复治疗。幺叔的命硬，比老家的石头还硬。一个半月后，幺叔出院，身体半瘫，坐上了轮椅。

幺婶告诉我，幺叔进城以后，还是喜欢吃饭时吃上一口泡菜，家里那口古董一样的泡菜坛子是幺叔心里的宝。或许幺叔患的高血压，与他长期吃高盐的泡菜有关。

有天，幺叔对幺婶说：“你把存折给我，看还剩多少钱？”幺婶老老实实回答，你住院，报销后还花了11万。我见幺叔的嘴角线扯了扯，是他心疼了。

幺叔这一辈子，不心疼命，心疼钱。他的目标是银行里攒上50万元，眼看目标就要实现，疾病没预兆就来了，这拦路一劫，幺叔银行里的钱再次嗖嗖嗖地下降，这是在割幺叔心头的肉。

看见幺叔心疼钱的样子，幺婶说：“人死了，钱在银行，又有啥用。”幺叔说，道理是这样，但一个病花这么多，实在是不划算。

整整一个多月，幺叔没出过家门，他在家里靠一个小板凳支撑着勉强行走，每一个摇摇晃晃的步子，宛如跨过巨大地缝。或者躺在轮椅上，耷拉着头不说话。外面的世界，靠幺叔去幻想，大面积地膨胀，又大面积地萎缩。比如他想象，小区那些邻居在议论着他而今半瘫的情况，纷纷幸灾乐祸的表情。这些想象让他长吁短叹着凉薄的世态人情。

幺叔问幺婶，我在医院重症监护室昏迷时，有哪些人来看过？幺婶说，没几个。幺叔神态恹恹地说，我就知道这情况。

“老王没来医院看我？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幺叔问。“没来，确实没来，或许他有更要紧的事。”幺婶帮“老王”开脱。

幺叔几乎是愤怒了，他扭动着身子嘶哑地吼叫出声：“在我最危难的时刻，命就差点没了，老王却没来见我一面，真是太狠毒的一个人，我要与他绝交！”感到深受伤害的幺叔，涕泪交加地诉说起他对“老王”的种种好来，比如借钱5万给他买房，比如家里做一次红烧肉就给他端一碗过去，比如老王有次想不开说自己想跳楼，幺叔安慰他说“要是跳下去残废了会更遭殃”。

有一段时间，幺叔的心里灰暗到没了一点儿光。幺婶说，侄儿，只有辛苦你了，你要常常来看看他，你会说话，多安慰安慰他。

有天，我去看望幺叔，告诉他某种癌症可以攻克了，某卫星又要发射了。幺叔却高兴不起来。幺叔跟我突然探讨起死亡的话题。幺叔问我，侄儿，假如我死了，这里的大地是不是重心不稳了，少了一个人，呼吸的空气是不是又要重新分配一次……

我感到幺叔的脑子里，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让他心里悬吊着一个沉沉铅球。

我安慰幺叔，好好活着，亲人们都没嫌弃你，没丢下你。我甚至恐吓他：“你要是真的没在人世了，过不了一个月，亲人们也会把你忘了。”幺叔恍然大悟，是呀，是呀，是这个道理啊。

让幺叔走出家门的，还是他最好的朋友“老王”。一个月后的一天，老王来到了幺叔家，他不停地给幺叔道歉。老王说，他去上海的女儿家住了3个月刚回来，要不是碰见幺婶，还真不知道幺叔出了这么大的事。老王带来了慰问，还带来了一家做康复治疗中医馆的详细消息。

幺婶和老王一起，推着轮椅护送幺叔到那家中医馆做针灸康复。两个月后，幺叔的情况似乎有了一点儿好转，他可以离开拐杖，在小区林荫道上歪歪斜斜地走上一小段路了。老王在旁边给幺叔鼓掌加油。

前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去看望幺叔，他正观看央视一套的电视连续剧《我的阿勒泰》。幺叔看得专注，达入迷状态了，他连连感叹阿勒泰的风光好。从我的城市到新疆阿勒泰，陆上距离是3370公里。73岁的幺叔跟我交心说，侄儿啊，要是能去一趟阿勒泰该多好，如果能去一趟，就是死，也值了！

遥远的阿勒泰啊，幺叔真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