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汪曾祺小说中“具体的乌托邦”

2024-08-21 00:00许源
西部学刊 2024年15期

摘要:相较传统乌托邦,布洛赫的“具体的乌托邦”更具开放性,通过对世界发展趋势的把握推定出更完满的未来。艺术“先显”通过描绘愿望图像,感性地显现“具体的乌托邦”。《受戒》《大淖记事》作为汪曾祺的小说代表作,其愿望图像立足于苏北水乡贫困愚昧的现实,通过人类的美好品质,营构了以宽容、博爱、和谐为显著特征的“具体的乌托邦”。这一愿望图像具体反映了汪曾祺融贯中西的人道主义,以务实而开放的态度呼唤本真人性与寻找尚未之乡。

关键词:汪曾祺;恩斯特·布洛赫;“具体的乌托邦”

中图分类号:I207.4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4)15-0134-04

On the “Konkrete Utopie” in Wang Zengqi’s Novels

— A Case Study of The Love Story of a Young Monk and A Tale of Big Nur

Xu Yuan

(College of Humanities, 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 Jinhua 321004)

Abstract: Compared with the traditional utopia, Bloch’s “konkrete Utopie” is more open-minded, and presupposes a more perfect future by grasping the trend of the world. By depicting wishful images and sensibilities, art “Vor-Schein” can give sensuous embodiment about a “konkrete Utopie”. As Wang Zengqi’s masterpieces of fiction, The Love Story of a Young Monk and A Tale of Big Nur are based on the reality of poverty and ignorance in the water towns of northern Jiangsu Province, and through the good qualities of human beings, they construct a “konkrete Utopie” characterized by tolerance, fraternity, and harmony. This wishful images reflects Wang Zengqi’s pragmatic and open attitude to call for true humanity and search for the land yet to come in a humanitarianism that integrates the East and the West.

Keywords: Wang Zengqi; Ernst Bloch; “konkrete Utopie”

《受戒》和《大淖记事》被视为汪曾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复出后创作的小说代表作。这两篇小说并不追求跌宕起伏的情节,而是通过对苏北水乡的诗意书写,展示出一个美满和谐的家园。有学者认为汪曾祺笔下的苏北水乡继承了废名(1901—1967年,原名冯文炳,湖北黄梅人,我国著名的现代小说家、诗人、学者,人们称他是20世纪30年代京派小说的鼻祖、“中国现代第一个田园小说家”等)与沈从文(1902—1988年,原名沈岳焕,乳名茂林,字崇文,笔名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湖南凤凰人,中国著名作家、历史文物研究者)建构乡土世界的传统,“表现朴素的人性和返朴归真的愿望”[1],也有学者将汪曾祺笔下的苏北水乡视为指向过去的“乡愁乌托邦”[2]。实质上,这两种看法力图将汪曾祺笔下的苏北水乡理解为一种宁静自足但封闭的乌托邦,人与自然虽然实现了和谐共生,读者可以借此获得心灵慰藉,但此类乌托邦对现实和未来无能为力。然而,如果从“具体的乌托邦”视角出发,重新审视《受戒》和《大淖记事》,我们发现汪曾祺笔下的苏北水乡,并没有忽视现实问题,更没有停止对未来的追问与期许。

一、“具体的乌托邦”与汪曾祺的水乡现实

乌托邦是人类对于理想生活和理想社会形态的终极构想,这一思想的内涵隐现于众多文明的发展史。自托马斯·莫尔正式提出此概念后,“乌托邦”的内涵不断发展。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以下简称布洛赫)创造性地提出了“具体的乌托邦”(konkrete Utopie),使得乌托邦概念从空想走向现实,从封闭走向开放。布洛赫敏锐地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通往“具体的乌托邦”的重要途径,他指出,“马克思把自身著作的十分之九用在批判分析当下的社会图像,他把相对微小的空间用在描述未来的社会图像”[3]。因此,这提示人们在考察“具体的乌托邦”时,必须放弃奇幻而瑰丽的空想,转而立足于此时此地具体的社会经济现实。在认可传统乌托邦追求完善社会形态的同时,“具体的乌托邦”明确反对传统乌托邦的封闭与无斗争。相反,“具体的乌托邦”因其开放性而成为具体的过程,这一过程固然以追求事物所应完成的终极变化为目标,但也绝不忽视现实中事物发展所受的动力与阻力,从而与时俱进地调整目标。

“艺术是关于乌托邦意识的显现和尚未形成的现实的象征”,艺术“先显”能够解答“如何预示某物”这一根本问题[4]86。在扬弃康德、黑格尔哲学的基础上,布洛赫将“先显”(Vor-Schein)作为其艺术哲学的核心,这一概念认为艺术可以破除既定现实所呈现的表象和假象,从而把握住被人类所期待的关于未来的更完满的图像,然而找到这个更完满的图像需要依赖艺术“自身个别的具体形态”[5]。简言之,艺术“先显”拒绝对已存在的世界的合理化,力图推定世界发展的趋势和潜势,通过绘制愿望图像而成为“具体的乌托邦”的感性显现。据此,我们不难推断,小说作为一种具体的艺术形态,可以勾勒出“具体的乌托邦”的显著特征。事实上,经典的小说普遍能够超越既存的现实,形象地预先显现未来。

在《受戒》开篇,汪曾祺就解释了明海出家的经济因素,“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够种的了。他是老四”[6]90。同样,《大淖记事》描写了挑夫贫苦的生活,“这些人家无隔宿之粮,都是当天买,当天吃,吃的都是脱粟的糙米”[6]153。水乡的居民在文化水平上没有超越时代,譬如,《受戒》中的村民评价明海的书法“字写得好,很黑”[6]91;又如,《大淖记事》中挑夫们在逢年过节时“除了换一件干净衣裳,吃得好一些,就是聚在一起赌钱”[6]153。同时,《大淖记事》中提及为祸当地的土匪和保安队。可见,两篇小说并没有隐藏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的贫苦。

然而,汪曾祺又真切地在小说中展示出全体人类不断追求着的“具体的乌托邦”的轮廓:明海放弃成为沙弥尾和方丈的机会,选择与英子的爱情;被刘号长侵犯的巧云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扶养瘫痪的父亲和重伤的丈夫;为非作歹的刘号长被请愿的人民驱逐。汪曾祺耗费大量笔墨叙述的风土人情和人物群像,在小说中营构出“具体的乌托邦”的可能性和必要性。

汪曾祺朴素的白描使小说语言最能贴近日常生活,也最能揭示一个社会中大多数群体真实的生存状态。在创作《受戒》《大淖记事》时已逾花甲之年的汪曾祺并没有选择像同时代的大多数作家一样激烈地宣泄个人情感,或以感伤的口吻回忆往事。相反,汪曾祺在不脱离现实的前提下向读者展示关于苏北水乡的风俗画,画中凝结着关于家乡的美梦。布洛赫认为,“家乡”作为尚未有人真正涉足的地方,“是无所不包的哲学—艺术概念,泛指在‘至善’概念下能够设想的一切社会乌托邦”[4]375。因此,汪曾祺笔下的水乡并不指向经过回忆美化的过去,而是通往尚未到来的“具体的乌托邦”中所期待的“家乡”。

二、汪曾祺“具体的乌托邦”的显著特征

根据布洛赫的理论,作为“先显”的小说能够呈现出人们关于未来的愿望图像。它是人们所珍视的现实存在,例如关于真、善、美的信念,在未来生根发芽的预期结果,也是人们对于“具体的乌托邦”的预先期待与描绘。这种信念影响着汪曾祺一生的创作,并自然而然地融入小说中的“具体的乌托邦”。同样,作为过程的开放的“具体的乌托邦”使得《受戒》与《大淖记事》中的愿望图像不只是静态的风俗画,还使得揭示这种图像作为由过去到未来的过程性存在成为可能。换言之,这类愿望图像需要站在动态的维度加以观察。在这种维度上,《受戒》与《大淖记事》意味着一种尝试,这种尝试将人类过去经验中所赞同的美好品质抽绎出来作为颜料,以具体但不完美的现实作为画布,依靠人的主体性勾勒出关于“具体的乌托邦”宽容、博爱、和谐的显著特征。

宽容是汪曾祺“具体的乌托邦”得以在现实中存在和维系的基础,也是人在面对不完善社会状况时不得不采取的生存策略。《受戒》中,庵赵庄的风俗将“出家”称为“当和尚”,从而消解了这个行为原本带有的宗教色彩,使之成为一种世俗的谋生手段,后文中荸荠庵僧众的破戒行为因而显得顺理成章。汪曾祺以波澜不惊的语调将“和尚”“婊子”这两个身份与“劁猪”“箍桶”等活计等量齐观。这说明当地的观念并不以“和尚”为高高在上的神职人员,也不以“婊子”为贱民。在此,汪曾祺拒绝成为卫道士,转向基于生存需要的功利姿态。所有的职业,无论高低贵贱都能够获得基于同情的宽容。《大淖记事》中,当巧云受到玷污后,她生存的环境呈现了宽容的姿态。邻居们对此事的态度几乎与现代人相同,他们同情巧云,谴责刘号长。巧云接连遭遇不幸,但她没有成为祥林嫂,而是“从一个姑娘变成了一个很能干的小媳妇”[6]164,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生存环境的宽容。两篇小说中的宽容指向温和的功利主义,这并不意味着物对人的异化,而是肯定了不完满的现实中人的生存策略。

如果小说愿望图像中宽容所指向的温和的功利主义是生活在不完满现实中的人通向未来的生存策略,那么博爱则体现出这幅愿望图像对于合乎人本真状态的道德的期待。尽管汪曾祺反对当卫道士,但他也意识到在“具体的乌托邦”中需要道德。在面对充满各种变故的现实时,宽容既给予人们更多的生活选择,又以理解同情之态度对待他人之选择。然而,无约束的宽容难免滑向纵容的深渊,这是建构“具体的乌托邦”面临的难题。对此,汪曾祺想到了博爱。博爱要求人们把近乎先验的善分享给自己的生存环境,包括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外人和自然对象。《受戒》中,赵大娘时常为了给周围二三十里的人家讨个彩头,在大清早赶去有需要的人家剪花样子;仁渡在杀猪时会虔诚地给猪念一道往生咒。博爱也促进了弱者与弱者之间的联合,这让弱者们团结抵御作恶者,保全人的尊严。

汪曾祺多次说,他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7]397,428。这一信念使得和谐成为愿望图像中不可忽视的方面。《受戒》中英子与明海之间水到渠成的爱情、《大淖记事》中巧云和十一子的结合是和谐最明显的体现。和谐不只意味着个体之间交流的融洽,也意味着群体之间交往的顺利。《受戒》中的僧人与常人的生活几乎别无二致;《大淖记事》中,锡匠和挑夫本不来往,但十一子受重伤后,双方开始密切交流、认同彼此。和谐也意味着对使用暴力的谨慎,《大淖记事》中,锡匠并没有直接和保安队起冲突,而是通过请愿的方式维护正义。但是,和谐并不意味着放弃斗争,更不意味着否定人的主体性。《大淖记事》中,巧云得以伸张正义是因为锡匠帮的武力和当地人民传承已久的朴素正义观,一方面,锡匠帮时常习武;另一方面,当地风俗认为“民有沉冤,官不受理,被逼急了的百姓可以用香火把县大堂烧了,据说这不算犯法”[6]163。汪曾祺暗示,当地的人民若得到合适的引导,将会解放自己。尽管锡匠帮有所退让,但他们的主要诉求得到了满足。因此,十一子和巧云的生活才可能拥有希望,小说结局的和谐才获得了充分的现实可能性。

三、人道主义:汪曾祺“具体的乌托邦”对未来的思考

“人道主义”是反复在布洛赫著作中出现的重要词汇,布洛赫以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的人道主义作为评判文学与哲学作品的重要标准。他把追求人的解放与反抗人的异化两大命题与这一人道主义紧密联系。此外,布洛赫也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据考证,“布洛赫把孔子思想中的‘礼’理解为作为恭敬对象的礼仪规则(Anstandsregel)”[4]159。显然,布洛赫将孔子儒家思想中的“仁”理解为人道主义意义上的人性。这与汪曾祺对“仁”的改造可谓殊途同归,二人大胆地从业已成形且看似牢固的现实图像中发现尚未存在的人道主义因素,并富有创造力地用这一因素绘制愿望图像。

汪曾祺曾经开诚布公地表示自己是一位人道主义者。他自谦地表示“我的人道主义不带任何理论色彩,很朴素,就是对人的关心,对人的尊重和欣赏”[7]273。

然而,汪曾祺也明确述说过自己人道主义思想的来源:

有人问我的思想是什么?我想了想,我大概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我受儒家思想影响较大。我很欣赏曾点对生活的态度:“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8]

如果说少年汪曾祺受到传统文化熏陶,那么青年汪曾祺则在西南联大受到了西方现代主义的洗礼,他提及萨特的存在主义曾对自己青年时期的思想产生了影响。在解放后,汪曾祺表示自己“接受了党的教育,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思想”[7]243。晚年时,他指出“我不排斥现代主义”[7]396,但他同时主张“现代派也要中国化”[7]210。

可见,汪曾祺的人道主义并非不带理论色彩。他既深受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的熏陶,又在青年时期经历了“五四”精神和西方现代主义的启蒙,之后又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改造,加之复杂的人生际遇,汪曾祺晚年的思想臻至浑融境界。如果一定要将汪曾祺的人道主义归于特定的思想流派,难免有偏颇之嫌。汪曾祺人道主义思想中的核心内容可以概括如下:将“仁”这一儒家意识形态中的核心概念从礼教束缚中解放,在保留“仁”中包含的朴素儒家人道观念的同时,“对‘仁’作了现代意义的理解,把‘仁’融会于自由、平等、世俗的日常生活中,赋予其合乎人性的、至善至真的伦理品格”[9];肯定日常生活中纯质而善良的人性,对于弱者采取普遍同情的态度,肯定合理的欲求,将人从匮乏而残酷的生存状况中解放出来,彰显本真人性所具有的善良、通达和率真;追求和谐的生存环境,这并非是指人的生存环境成为宗教意义上的伊甸园,而是指人所在的环境能够时常为他提供温情脉脉的自然和人文关怀,事实上,汪曾祺以日常的现实环境为基础营构小说中的生存环境,人可能会因为各种变故陷入困厄,但最终不至失去希望,常能以从容不迫的姿态面对现实。

如此看来,汪曾祺笔下“具体的乌托邦”的愿望图像中的宽容、博爱、和谐,统一于他的人道主义思想。这种人道主义来源于先贤思想中的有益启示和他“珍藏心底的人生的美好”[10],显现于小说中“具体的乌托邦”对于未来的思考。这既是对本真人性的呼唤,也是对美好未来的开放性承诺。

《大淖记事》意味深长的结尾是对这一开放性承诺的具体显现:

十一子的伤会好么?

会。

当然会![6]164

学者谢俊设想了另外三个结局与汪曾祺的原文进行对比,巧云一家分别从镇上新来的洋和尚、二十世纪高度发达的人类文明、公家的农业社得到了更加具有保障性的美好前程,但这显然无法与原结局相比,因为另外三个结局的美好未来“来自理念的直接干涉”,而汪曾祺的结局恰恰显示了美好未来“不是来自一种将来的确定性,而是来自现存的实在,来自此时此地的希望”[11]。据此,这一开放性承诺并不来自幻想,而是由尘世向可预期未来作出的预先推定。这种人道主义避免了急功近利的鼓噪,把对于现实的深思熟虑融入到关于美好未来的愿景中,呈现人们尚未抵达的“具体的乌托邦”的可能特征;它通过预先设想点燃人们的希望,让人们思考如何从已有之处抵达尚未之乡。

四、结语

汪曾祺以乐观的态度面对生活,他温和而坚定地相信人类会拥有更美好的未来。他温和而坚定地相信文学作品的社会效用,“中国唐代的伟大诗人杜甫有两句诗,是写春雨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我想,这是某些作品给读者所起的作用,我希望我自己作品能够起到这样的作用”[7]432。汪曾祺的小说不只是摹写和想象过去的风俗画,也是一个关于人类美好梦想的实现过程,更是关于未来“具体的乌托邦”的愿望图像,它呼唤着更加合理的社会秩序与更加高尚的人。这图像呈现出一个模糊却终会到来的世界:人会拥有更美好的生活;人与人之间会相互宽容与关心;人可以善意地对待世界;人可以作出更加高尚的生存选择。

参考文献:

[1]杨联芬.归隐派与名士风度:废名、沈从文、汪曾祺论[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2):5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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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2卷[M].梦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263.

[4]金寿铁.更美好世界的梦:恩斯特·布洛赫艺术哲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5]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1卷[M].梦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255.

[6]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7]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8]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7.

[9]刘明.汪曾祺小说中的儒、道文化精神及其现代性意义[J].山东社会科学,2003(5):67-70.

[10]郜元宝.汪曾祺论[J].文艺争鸣,2009(8):112-127.

[11]谢俊.“巧云挑担”:谈新时期初一个“缺陷性”形象及乌托邦美学问题[J].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2016(2):87-105,10.

作者简介:许源(2000—),男,汉族,浙江杭州人,单位为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

(责任编辑: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