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乡党》“问人不问马”之争议解读

2024-08-21 00:00王天慧
西部学刊 2024年15期

摘要:《论语·乡党》中孔子“问人不问马”一直备受争议,对于它的解释众说纷纭,其中主要以朱熹为代表的“贵人贱畜”一说法较为普遍,然而有一部分学者认为“贵人贱畜”这一说法不妥,不符合儒家的“咸慈万物”思想,因此他们在此基础上提出“有先后之别,无贵贱之分”的说法,并从人作为“类”的情感角度上来解释,借王夫之在《四书训义》中所说“怵惕之心、恻隐之情”这一角度来阐述孔子为何“问人不问马”这一行为。

关键词:“问人不问马”;争议;贵人贱畜;“怵惕之心、恻隐之情”

中图分类号:B222.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4)15-0097-04

Interpretation of the Controversy over “Asking About People but Not Horses”

in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Folks

— Starting from “Apprehension and Compassion”

Wang Tianhui

(School of Marxism, Suzho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uzhou 215009)

Abstract: The statement “asking about people but not horses” by Confucius in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Folks has long been a subject of controversy. Various interpretations have been proposed, with the view of “valuing people and belittling animals” represented by Zhu Xi being the most common. However, some scholars argue that this interpretation is inadequate and inconsistent with the Confucian doctrine of “universal benevolence towards all beings”. Instead, they propose the idea of “prioritizing without distinction of worth” and explain it from the emotional perspective of humans as a “class”. They draw upon Wang Fuzhi’s explanation of “apprehension and compassion” in his book Interpretation of the Four Books to elucidate why Confucius prioritized asking about people rather than horses.

Keywords: “asking about people but not horses”; controversy; valuing people and belittling animals; apprehension and compassion

《论语·乡党》曰:“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有人认为孔子“问人不问马”这一行为不符合他“仁民爱物”的理念,同时对于这句话也有争议,因此造成了不同的理解。朱熹认为“贵人贱畜,理当如此”,有学者却提出“只有先后之别,无贵贱之分”。若仅仅只理解为“贵人贱畜”,或有过分曲解孔子行为之嫌,笔者现从文献梳理的角度,以期还原历史背景,并从“怵惕之心、恻隐之情”浅析孔子“问人不问马”的哲学缘由。

一、关于“问人不问马”的争议

(一)“国厩”与“家厩”之争

杨伯骏在《论语译注》中将上述孔子的事迹译为:孔子的马圈失火了。孔子上朝回来听说后问:“伤着人了吗?”不问马。争议一:文中的“厩”是“国厩”还是“家厩”,对于这一点,《礼记》与《孔子家语·子贡篇》也提到了此事,《孔子家语》记载:“孔子为大司寇,国厩焚,子退朝而之火所,乡人有自为火来者,则拜之,士一,大夫再。子贡曰:‘敢问何也?’孔子曰:‘其来者亦相吊之道也。吾为有司,故拜之。’”[1]《礼记》记载:“厩焚,孔子拜乡人为火来者。拜之,士壹,大夫再。亦相吊之道也。”[2]可以看到,《孔子家语》中明确说“国厩”而《礼记》并未加“国”字。然虽看似“国厩”与“厩”之意思不同,实则相同,都是表示孔子的家厩,《孔子家语》中用“国厩”是因为孔子当时官至司寇,家厩中的马也为朝廷公马,属官厩,《说文解字》:“官,史,事君也。”[3]官厩,指管理中央行政机构之大臣马匹使用的厩。然与现代语境中所理解的“国厩”不同,国君所用的“厩”一般称之为“御厩”,“御厩”又分“大厩”“小厩”“中厩”“左厩”等。因此,“国厩”并不等同于国君所设的御用之厩。若真为国厩,孔子当时官至大司寇,司寇所属刑官,掌管御典,国厩失火因属圉师失职,与孔子何干?再退一步说,若为国厩,无需退朝才知,国厩离朝堂不远,在朝便可知失火,因此也不符合常理,笔者认为这里理解为“家厩”更符合语境,家厩失火,退朝而知,因孔子司寇身份,乡人、大夫来关心火势伤亡情况,孔子以礼回之。

(二)“不”与“否”的读音之争

争议二:是否应将“不”字改为“否”或通“否”。许多学者认为“问人不问马”,不符合儒家仁民爱物的思想,改为“否”字更为贴切。“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否,问马。”《资暇集》:“今有谓韩文公读‘不’为‘否’,云圣人岂仁于人,不仁于马。故贵人所以先问,贱畜所以后问。”[4]陆氏《释文》云:“读至‘不’字句绝,则知以‘不’为‘否’,其来尚矣。诚以‘不’为‘否’,则宜至‘乎’字句绝,‘不’字自为一句。”[5]然单以‘不’字断句,恐不成词。翟氏考典:“按盐铁论刑德章……可知汉人亦但以不字下句,未当作否音。”[6]笔者认为,若为“否”,则无记录意义,记者本意是想表达孔子“爱人”思想,通过“问人不问马”的第一意识来突出当时情况的紧急,改为“否”字,虽更符合逻辑,但却少了一些哲学意蕴,问人后问马,则为日常平平无奇之事,不能突出儒家仁爱的中心思想,也无记录之意。

(三)“不问马”是否为记者之言

争议三:“不问马”是记者言。钱穆在《论语新解》中说到:“不问马,此三字,乃门人记者加之。”[7]邢疏云:“不问马一句,记者之言也。”笔者认为,此争议并不影响原文意思,若无“不问马”,只问伤人乎?那么基于当下语境,我们也可得出“不问马”,这一浅层意思,是否为记者加之或真如此,并不影响孔子的当时选择,即问人不问马的行为取向。

基于以上论述,我们可以将原文这样理解,孔子退朝后,发现家中马厩失火,第一反应是有无人员伤亡而没有问马伤亡情况。

二、孔子是否贵人贱畜

对于孔子“问人不问马”这一行为,郑玄在《集解》中解释:“重人贱畜也……”,何晏在《论语集解》中说到:“贱畜而重人……”,刑昺在《论语注疏》也提及重人贱畜这一观点,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这样解释:“非不爱马,然恐伤人之意多,故未暇问,盖贵人贱畜,理当如此。”[8]后人多以“贵人贱畜”来理解,例如《杨树达论语疏证》中写道:“‘问人不问马’体现了孔子‘贵人贱畜’的态度,也是理当如此。”[9]认为人比动物高贵是理所应当,先秦儒家生态伦理强调贵人贱畜,人比动物高贵,以人为中心,这一思想与众多学者的解释不谋而合。然孔子仁民爱物,对于天地万物有着尊敬之心,《论语·述而》说“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10],孔子对于动物有着仁爱之心,若用“贵人贱畜”来理解他的这一行为,多有过度解读之意,且恐与圣人形象不符。

三、有先后之别,无贵贱之分

针对朱熹“非不爱马……故未暇问,盖贵人贱畜,理当如此”这一注解,陈天祥在《四书辨疑》中说:“未暇问,乃是心欲问而无暇以及之也。理当如此,确是理不当问也。一说而两分意,理皆不通。问人之言止是‘伤人乎’三字而已,言讫问马,有何未暇?虽曰贵人贱畜,马亦有生之物。焚烧之苦,亦当愍之。今曰‘贵人贱畜,理当如此’,其实岂有如此之理?”[11]陈天祥认为“贵人贱畜,理当如此”其实未有此理,来不及问与不问是两码事,只是当时的情况比较着急,本意是想问而不是不问,马也是生灵,有焚烧之苦,与人同感应当与人相同,何况孔子只是先问了伤人乎?并不代表他不关心马,是心有问马之意,可若解释为理当如此,便是曲解了孔子之意,这不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则或是法则,也并非天理,只是出于孔子自身的善良意志或是本心。用理来解释,则固化了儒家的仁爱的思想。

李颙在《四书反身录》中写道:“伤人乎?不问马,盖仓卒之间,以人为急,偶未遑问马耳,非真贱畜,置马于度外。以为不足恤而不问也。畜固贱物,然亦有性命,圣人仁民爱物,无所不至,见一物之催伤,犹恻然伤感,况马乎?必不然也。学者慎勿泥贵人贱畜之句,遂轻视物命而不慈天物,必物物咸慈而后心无不仁,庶不轻伤物命。”[12]李颙的思想与陈天祥大致相同,都不赞同“贵人贱畜”这一解释,认为只是仓促之间未暇多问,而非置马于不顾,认为马命轻贱不值得关心,警惕学者勿入“贵人贱畜”思想泥潭,举圣人仁民爱物,见到一物品受到伤害都会悲伤难过,更何况马呢?希望后人不要轻视物命,只有咸慈万物心中才能有仁,遂不会轻视以人之外的事情。李颙的本意同样是纠正朱子的“贵人贱畜”一说,他认为学者不应该陷入“贵人贱畜”的这一思想中,若只是这样解释,则将孔子推入了冷漠与无情之中,也窄化了儒家的思想,圣人仁民爱物,泛爱众而亲仁,后人应摒除贵贱之说,将仁爱放入生活的身体力行之中,咸慈于物然后成仁。

王夫之在《四书训义》中写道:“夫马有死者,则皂人必以告,而可无待问。至于人或伤与否,虽必知之,而怵惕之仁,不能自已。唯货利之心澹泊而不择其宁静,恻隐之情肫挚而无所旁分,故如此。”[13]程树德在《论语集释》中表达了对王夫之上述观点的看法:“此节本当以武億之说为正解,假定退一步言之……世人多重视财产,圣人独否,故弟子特记之。若贵人贱畜,庸夫俗子皆知之,何必圣人?王氏之说是也。”[14]王夫之认为“问人不问马”是因怵惕之仁、恻隐之情,马厩失火,皂人一定会告诉孔子马的伤亡情况,无需多问,至于人有无伤亡,孔子到现场看一定知道,家中仆人定会告知,然还是又问了一遍“伤人乎?”也许这不是孔子对主仆的提问,更多的是情感的表达,一种基于当下情境而生的怵惕之心、恻隐之心。

我们可以想象人在极端或某些特定情况下,接收到某种信号或受到某些刺激会有一些情不能自已的表现,例如在失重情况下会大叫,看到感人的电影会流泪,看到生活困苦又顽强拼搏的人会同情,这些都是人基于一些特定情境下的真情流露。我们可以将马厩失火,基于特殊情境,可以想象一下孔子退朝归来,发现家中大火弥漫,推门而入仆人们争相灭火,马厩烧得只剩残垣断壁,看到此情此景孔子第一想法问是否伤人?这是孔子的真情流露,并不是所谓的“贵人贱畜”,只是对同类的一种共情,对生命受到危险的一种怵惕之心。与此类似的还有孺子将入井,旁人将生怵惕恻隐之心,是对孺子跌入井后可能摔伤或死亡的一种怵惕感知,是一种人的本能,正如孔子问人的第一本能一样,惊恐人生命的消逝,岂非不问马,然而正是这种第一本能展示出了孔子圣人的贤能。正如程树德所说,世人多视财爱物,马在当时属于奢侈品,然孔子并不贪财好物,与那些庸夫俗子不同,具有高洁的品行。这正是记者所要表达的,并不是所谓的“贵人贱畜”,更多的是孔子的基于当下的一种本能反应,与当时的统治阶级不同,与世俗的社会风气不同,他尊民、爱物、仁爱天下。我们不应把重点放在“贵人贱畜”上,或是仅仅解释为“贵人贱畜”,更多的是从孔子的第一反应中即“怵惕之心、恻隐之情”来理解这一行为。

四、“怵惕之心、恻隐之情”

基于此,我们讨论为何孔子会生“怵惕之心、恻隐之情”,在这之前需要明确一个观点,即作为“类”的情感,恻隐之情作为一种道德情感,一定是基于人作为“类”的角度上来理解的。王中江指出:“人能够‘表现出’同情心,恰恰依赖于人自身对自己身心痛痒的亲切感受和体验……既然自己有趋利避害、求福远祸的强烈愿望,那么作为‘同类’的他人肯定与自己有一样的愿望,这自然会使对他人的不幸遭遇和幸运的际遇作出不假思索的同情反应。”[15]“因从人与我同类故而其心与我同然”[16],戴震说:“己知怀生而畏死,故怵惕于孺子之危,恻隐于孺子之死。使无怀生畏死之心,又焉有怵惕恻隐之心?”[17]孔子看见作为同类的“人”处于大火之中,能够感同身受到大火的焚烧之苦,因而不假思索地说出“伤人乎”,这是对当时危机情境的一种条件反射,而“怵惕之心”是乍见火势之猛,情况之急产生的一种危及人生命的恐惧,他没有理性的思考与利益的衡量,是一种本能的怀生畏死。因而朱子一派将之解释为“贵人贱畜”是不妥当的,这里没有思考与衡量、也没有规则与秩序、更没有礼教与德性,只是一种原发的本能的道德反应,是对同为人类生命受到伤害的一种恐惧与同情。我们不能将之理解为,不问马抑或是不关心马,孔子仁爱万物,强调“不时不食”“取物以时”尊重客观规律,不可能不关心同为生灵的马,何况这也不符合儒家的咸慈万物。我们应该从当时的具体的情境来理解,人的情感是不稳定的,它依情境而发,厩焚或恐伤人,触发了孔子的“怵惕之心、恻隐之情”,这样理解或许更为合理。

“怵惕之心”是伴随着人的“乍见”而显现的,孔子退朝至家乍见家中马厩失火,从而伴有一种应激性的情感,人在应激状态下的表现,往往是最真实的情感,它没有时间弄虚作假或遮掩。因此,在这种应激状态下,孔子问是否伤人,恰好是最能表现出他的真实情感,即对同为人“类”生命伤亡的恐惧,也许有人会问为何不恐惧马的生命?因为作为人与马不属于同一“类”,人的恐惧只能基于同属性的“人”身上感受到,他之前可能遇到过或体验过类似遭遇,能够想象出这种痛苦的,从而迸发出这种应激的情感。然而这种情感是短暂的,正如人不会一直持续地处于应激情感之中,这种心理状态会随着事件的变化而消退,转而产生一种“恻隐之心”。

“恻隐之心”是孔子“仁”的体现,孟子讲“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然心与情有何区别,朱熹在《朱子语类》中已做回答,学生问:“孟子言四端处有二,大抵皆以心为言。明道却云:‘恻隐之类,皆情也。’伊川亦云‘人性所以善者,于四端之情可见。’一以四端属诸心,一以四端属诸情,何也?”曰:“心,包情性者也,自其动者言之,虽谓之情亦可也。”[18]

朱熹回答:心包括性与情两者,从情感发动处言心时,指的是情,如恻隐之心;从寂然不动的本体处言心时,指的是性,如仁义礼智之心[19]。故“恻隐之情”与“恻隐之心”本质上是一致的,是心的情感发动,是情的一种表现,对他者一种同情、怜悯之心,也是仁的一种体现,因此有人说问人不问马不符合孔子仁爱的思想,这是不合理的。孔子的怵惕恻隐之心恰恰能证明对于人与马生命受到伤害的担忧与同情,而朱子所言“贵人贱畜”则放大了人的高贵性,贬低了动物的生命。朱子之所以这么理解是因为没有将人基于“类”属性上去分析,怵惕恻隐之心的前提皆是“类”的道德情感,但这并不代表不担忧马,儒家讲仁爱,不仅仅是对人,同时也对宇宙万物中的一切包括花草鸟兽树木等。因此,对问人不问马以“贵人贱畜”评价多有委屈孔子之嫌,更多地应以“类”属性基础上的“怵惕之心、恻隐之情”理解更为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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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天慧(1998—),女,汉族,江苏盐城人,单位为苏州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哲学。

(责任编辑: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