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现如今法兰克福学派已经形成以弗斯特、耶吉和罗萨为核心的学术团体,并在批判理论的构建路径上形成了政治伦理路向与日常生活的经验分析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弗斯特聚焦于政治哲学理论,并以政治正义为核心,对社会正义的一般原则进行了深度反思。耶吉和罗萨都以构建美好生活为批判理论的核心宗旨,前者以异化概念的重新梳理和构建为理论支撑,后者则走向了对社会发展速度的经验性考察。他们为第四期批判理论的形成提供了动力,其内在理论缺失为学界提供了反思的空间。
关键词:法兰克福学派;第四期批判理论;正义;异化;加速
中图分类号:B089.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4)15-0034-04
基金项目:本文系天津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项目成果(一般项目)“习近平总书记关于金融资本健康发展重要论述研究”(编号:TJKS22-013)、中央高校人文社科一般项目“政治经济学视域下的市场与政府关系研究”(编号:2000560599)、中央高校—国企打造原创技术策源地推进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研究(编号:3122023QD43)的有关成果
Political Justice, Alienation Reconstruction, and Accelerated Criticism
— An Exploration of the Fourth Phase of Critical Theory of the Frankfurt School
Guoji1Lyu Mingjie2
(1. School of Marxism, Wuyi University, Jiangmen 529020; 2. School of Marxism, Civil Avi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Tianjin 300300)
Abstract: Nowadays, the Frankfurt School has formed an academic group with Forst, Jaeggi, and Rosa as its core, and has formed two completely different paths in the construction of critical theory, namely, the political-ethical path and empirical analysis of daily life. Forst focuses on political philosophy theory and deeply reflects on the general principles of social justice with political justice as its core. Both Jaeggi and Rosa take the construction of a better life as the core purpose of their critical theories, the former is theoretically supported by the reorganization and construction of the concept of alienation, while the latter moves towards empirical examination of the speed of social development. They provide impetus for the formation of the fourth phase of critical theory, and their inherent theoretical deficiencies also provide a space for reflection in the academic communityb0f1ec3ccc07b4409eefedad541cb36f.
Keywords: Frankfurt School; the fourth phase of critical theory; justice; alienation; accelerate
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爆发以来,如何准确把握资本主义的内在本质与运行机制,并进而找到资本主义的替代方案,成为构建批判理论所面临的现实议题。这其中,莱纳·弗斯特(Rainer Forst,以下简称弗斯特)、拉埃尔·耶吉(Rahel Jaeggi,以下简称耶吉)与哈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以下简称罗萨)分别从政治哲学、日常生活异化与社会加速的反思三重维度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理论诊断,共同推动了法兰克福学派第四期批判理论向纵深发展。
一、政治正义理论的建构
弗斯特是当代法兰克福学派最有名望的理论家之一,他对霍耐特的承认正义进行了理论剖析与批判,并在与霍耐特的不断争论中,提出了政治正义理论的建构模型,推进了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的范式转换。
基于黑格尔的阐释,霍耐特将社会正义落脚于保障现实社会中个体的平等与自由的社会制度的构建上来,他认为,只有保障人们的平等交流,并使得个体主张在承认正义的前提下获得他者的认可,从而维系社会的自然延续状态。也就是说,社会正义是包含每位个体平等和自由的集合体,而这一集合体的延续恰恰是因为人们通过社会交往实践,逐步走向互相承认的社会状态,因此对于社会正义的构建必须基于以互相承认为基础的社会规范[1]。
弗斯特则基于康德的理路,认为社会规范原则必须得到所有与此相关的辩护与支持,并通过约束性的道德力量,构成判定社会制度正义的标准。也就是说,霍耐特立足于经验性分析,认为社会规范已经在现实的社会框架中得到体现,确保社会正义的法门是通过相互承认来达成社会共识。而弗斯特却反其道而行之,提出外在社会规范的标准性问题,只有依托于这一标准才能达成社会正义与否的判定问题。归根结底,霍耐特与弗斯特的争论的焦点并非是在经验研究与规范研究路径中的二选一,而是社会规范本身的合理性确立问题。
基于此,什么是非正义的问题继而成为弗斯特与霍耐特持续争论的焦点。他们均从分配领域对社会分配不公予以批判,霍耐特以承认为聚焦点,他提出承认的概念就已经在人们参与社会分配的道德实践中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弗斯特同样认为仅仅关注分配正义是不够的,这样一来参与再分配的社会成员仅仅以作为物品的接受者身份满足了其物资需要,但更为迫切的是以得到辩护的身份进行合理化的参与。
霍耐特和弗斯特的理论争辩体现了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研究范式的转化之争。作为公认的法兰克福学派第三代学术领袖,霍耐特在研究进路上继承了自霍克海默以来的传统研究路径,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了体系庞大的承认理论。弗斯特同样继承了批判的武器,然而在批判的指向上他却沿袭了学派的“异端”哈贝马斯与自由主义的和解,无论是权力辩护还是道德宽容,其实质依然是在自由主义的框架下,标定资本主义的弊病。他并不奢求像第一代理论旗手马尔库塞那样寄希望于“边缘群体”来打碎现有的社会制度,也对理性主题刻意保持距离,他在具体情境中突出对于权力的辩护,忽视了权力所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及其产生的统治效用的分析,其结果就为批判理论的规范性和效用性留下了疑问,却也在一定程度上给学派内部的其他成员敞开了新的大门。
二、异化概念的重塑
毋庸置疑,弗斯特现在已经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第四期批判理论的领军人物获得了学术界的高度关注,其政治哲学批判路径开始由其个人的理论建树逐渐走向整个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研究基点。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随着霍耐特门下其他弟子开始初露锋芒,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又长出新的枝芽,这其中,耶吉与罗萨成为受到学界关注的佼佼者,国内学界甚至有学者将二人看作是超过弗斯特的第四期批判理论的核心。
不同于弗斯特政治哲学体系的构建,耶吉的理论旨趣可以概括为一个词汇——异化。在耶吉看来,作为二十世纪显学的异化研究已经走向了某种程度的异化。异化一词已经成为包罗万象、含义丰富的词汇,甚至任何社会负面效应都能够以异化来进行现象的分析与本质的把握,这样一来,概念的泛化与滥用就直接导致表达的匮乏与沉默,因为在异化概念和其他理论描述的对比中,找不到清晰的分界线:“甚至在初次遭遇这一主题时,我们就可以发掘,‘异化’是一个具有‘模糊边界’的概念”。于是,耶吉需要从语言本体论的角度定义清楚自己所描绘的异化概念,进而展开理论体系的搭建。在这里,耶吉刻意区别于以往的研究视角,她不再从宏观的生产、消费、科技、生态等领域来探讨异化的起源问题,而是从“自我—自我遭遇”的视角中归纳了七种具体的异化现象,尤其是人们在日常生活领域受到伤害的各种情况。第一,某人受制于欲望,然而这种欲望并非是自己的本真活动。第二,某人不能从根本上认同自己对某项事务的参与,例如为了生存的被迫劳动。第三,某人拒绝社会参与而进行自我孤立。第四,社会关系的去个性化,即社会关系被外部抽象的中介所统治。第五,日益严密和精细的社会分工。第六,改造社会力量的无效化。第七,引发人们痛苦的情境[2]。
通过对现实社会生活中异化现象的考察,耶吉认为作为内涵明确的理论词汇,异化理论构建不能重走旧异化理论的老路,因为在耶吉看来它有两种不可避免的缺陷:专断与抽象。耶吉认为,正是这两方面的弊端使得传统的异化理论仅仅停留在对于社会现象的描述,而缺乏规范化的概念构建,可以说,这也是早期批判理论在逻辑上逐步走向没落的重要原因。既然传统的研究路径有着总体上缺失,那么在今天依然需要通过异化来描绘社会现状的前提下,吸收之前的合理因素,并对异化概念进行重新整合就显得尤为迫切,这也是耶吉构建新异化理论的逻辑起点。
在这里,耶吉以人与世界的关系为切入点,提出了“无关系的关系”(Beziehung der Beziehunglosigkeit)这一异化概念的核心,异化意味着关系的缺失,它不仅导致人与世界的割裂,同时也意味着人与传统的情感表达方式和自然感知模式的割裂。耶吉进一步从三个方面进行了概括。其一,她以自我为核心,指出人的自我和外在世界无法达到和谐统一,人们在具体的现实生活中需要以煎熬的状态忍受当下世界所强加给自我的各种关系,于是人们不得不在异化的常态中调整自我从而更好地适应生活,即异化直指有缺陷的关系。其二,异化使得意义与力量丧失,这就引发人们与不自由状态的连接。因为异化一方面带来了心理上的空虚与寂寞的感觉,另一方面促使人的自我精神变成了压迫性的存在状态,这就导致人的自我规定和自我实现必须以异化为媒介,而这二者恰恰构成人类自由的消极与积极的向度,它不应该被视为彼此对立的属性。其三,异化标志着社会关系中的支配与被支配。这并不是单纯的表征被异化的主体处于被支配的地位,而且是自发地融入到支配的过程而不自知,即人们已经不自觉地丧失了改变现有状态的意愿,人们的欲望驱使着自我向外在强制力屈从与融合,这不再单纯地指向压迫与抗争,而是走向了更为复杂的压迫与融合。对此,耶吉说:“在一个角色中或者通过一个角色异化的某人,同时亲自扮演着这一角色;为异化的欲望所指引的某人,同时拥有这些欲望——于此,我们倘若只谈及被内化的强制或者心理的操纵,就难以辨识特定状况的复杂性。”通过对于日常生活的揭露,耶吉实际上把个人生活与社会生活二者的关系放在同一个层面进行考察——心理感知。换句话说,耶吉走向了对“美好生活”的主观考察[3]。
三、社会加速的批判式反思
作为耶吉同门的罗萨,几乎全部承接了耶吉关于异化理论的再造,两个人都承认异化是一种有问题的“关系”,耶吉从个体日常生活的实践出发,借助于心理分析的视角来探讨消弭异化的生活模式,而罗萨则着眼于整个社会的发展脉络,从社会加速发展批判的视角来考察社会与人的辩证关系,即从方法论层面,二者的理论开始分道扬镳,这导致日后二人在理论界延续至今的论战。在罗萨社会加速批判的理论谱系中,他直指人们生活的现实,即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理应给人们带来轻松、愉悦、舒适和幸福,技术越发达,人们可实现的自由范围越是宽广,然而现实却是,人们在享受现代社会便利生活的同时,幸福感却成为稀缺资源,由于社会节奏越来越快,心理疾病与亚健康状态甚至逐步成为常态。罗萨以“社会加速批判理论”直面社会焦虑,并表征自己构建批判理论的决心。一方面,他企图在批判理论的研究范式内,以加速批判为媒介,直指现代社会的显性弊端——社会越发展,人们越焦虑,进而期望以所谓“共鸣”的药方,实现对现代社会的救赎;另一方面,他不同于法兰克福学派早期理论家以发扬马克思主义为理论追求,而是从加速主义理论尤其是维利里奥的“竞速学”体系中汲取营养,进而构建了自成一派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
在现代社会里,人们考虑的不再是空间意义上的远近以及事务总量的多少,而是自己到底要用多长时间——自己的速度能否满足解决事件的需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一场时间对空间的审判悄然来临,“空间开始在晚期现代世界丧失其重要性,过程与发展不再是地方化的,地方开始成为无须历史、认同关系的‘非在场’”。这就是当下人们生活的真实写照,可问题在于为什么科技越发展,时间越匮乏这一悖论的现象越突出,为什么科技主义的许诺到头来是人们在“内卷”面前不断加速或被迫“躺平”的现实?罗萨没有停留在科技加速的一维叙事中,而是从“结构加速”出发,系统性地论述了人们所面临“当下”社会加速的具体现实。他认为,一方面,科技越是发展其所带来的疏离感需要人们不断更新自我经验从而保证自己能够适应社会发展的节奏,如果落后于社会发展就势必在具体的生活体验中陷入焦虑。例如,现实社会里那些刚刚会用智能手机打电话的老人却又不得不迅速适应“二维码”的世界。另一方面,在社会加速发展的境遇下,属于“当下”的时段越来越短。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早期,社会变化之缓慢足以让生活其中的人保持较为稳定的经验认知,而进入近代社会以来,不断提速的社会发展使得人们“当下”的认知经验范围和对未来的期待范围正在发生重叠,属于“当下”的时间区间正在逐步缩减和加快,这样一来,人们就淹没在适应加速变化的社会中,而失去了对于幸福生活的掌控。
于是,罗萨将矛头转向对加速的批判,认为加速带来的流动性会导致人与生存空间的疏离,人无法实现海德格尔式的“诗意栖居”,在加速的情境下面对空间,人们失去了故事、记忆和认同感,这是社会加速的第一重异化——人与空间异化。继空间无法成为人“在世之在”的表征之后,物界(Dingwelt)成为人们延展自我的场所,人们以物为中介和平台去实现自己的意志与愿望,然而加速所导致的创新使得人们既有的经验和自我在源源不断的新物面前丧失了价值,生活被物所充满,而人们对物的认知却越来越淡薄,人与物相疏离,这是社会加速的第二重异化——人与物相异化。与此同时,这种对外物的疏离迫使人们必须以更快的速度去追赶外界的变化,即直观的占有而非真正的拥有压倒了人们对自己行为意义的把握,只要“有”就可以,不论它是不是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何必在乎自己的感受,融入速度,加速自我,放弃对“我”的支配,这是社会加速的第三重异化——人与行动的异化。这标示着在加速的社会时间中,人们的占有与体验,人们所经历的事件都不再向我敞开,都无法在对象化的视域下转化成我自己的“经验”。于是,碎片化体验越来越重要,人们在不断的孤立性片段中享受着一场又一次短暂的神经刺激,进而走向了本雅明所认为的那个体验很丰富但经验很贫乏的时代,这就是社会加速的第四重异化——人与时间的异化。最后,持续性的社会加速使得空间、物、行动、时间都无法被吸纳到自我的生命经验中,在盲目的短效体验中,人们不断进行着“自我的耗尽”,人与自我的关系会陷入孤立无援、无所适从的境地,人们离真正的幸福生活就会越来越远——这是第五重自我异化。概而言之,这也是人们不能享有幸福美好生活的症结所在。
四、结语
作为当下依然生活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学者,其关注视角的转化和对资本主义社会新兴问题的深入剖析,值得我们在不断探索中国式现代化道路过程中始终保持警醒的力量。对正义的尊崇、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对当下“内卷”的拒斥,也是我们孜孜不倦建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所要达成的实践指向。当回到理论的视野,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理论家的关注焦点已经逐渐清晰,尽管他们都宣称自己的理论是对传统批判理论的继承和革新,并将批判的靶向对准现实社会的弊病,以弗斯特、耶吉、罗萨等人为代表的新锐事实上已经自觉或不自觉地逐步拒斥传统批判理论的宏大叙事原则,他们更热衷于对社会具体现象进行经验性的分析与总结。第四期批判理论的共同导向已经不再是那个宣称继承了马克思的衣钵、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无情鞭挞的社会宣言,无论是弗斯特的政治正义,还是耶吉和罗萨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其本质上都是在默认现行资本主义体制的前提下,对社会弊病的改造给予理论的药方,这样一来,批判的力量在批判理论中逐步隐没,他们共同背弃了自马克思、卢卡奇再到学派早期旗手对于“批判”一词所赋予的核心承诺。如何寻回批判的力量,找到解决当代社会弊病的真正良方,应该是法兰克福学派第四期批判理论重振荣光的道路选择。
参考文献:
[1]闫高洁.领有与自由:拉埃尔·耶吉的异化理论[J].人文杂志,2021(5):87-94.
[2]郑作彧.化用的生活形式,还是共鸣的世界关系?:批判理论第四代的共识与分歧[J].社会科学,2021(3):53-67.
[3]刘光斌,罗婷.论霍耐特与弗斯特的正义批判理论之争[J].南京社会科学,2021(9):18-25.
作者简介:国吉(1989—),女,汉族,山东淄博人,博士,五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国外马克思主义。
吕明洁(1987—),男,汉族,辽宁铁岭人,博士,中国民航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国外马克思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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