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天上的月亮一样,森林旁边的湖泊孤零零的。
没有种荷花,没有养菱角,更没有到处打洞的螃蟹,偶尔一只水鸟落下歇脚,也是匆匆来,匆匆走。湖泊没有别的朋友,唯有一条大鱼陪伴着她。
平日里,湖泊和大鱼并不交流,大鱼可能并不知晓,湖泊其实是有意识的。它像任何一条孤独的鱼一样,在水中游来游去,触到湖岸便掉转头,继续游。
看着怀中的鱼越长越大,湖泊没有说一句话,也不打算开口说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湖泊也记不清大鱼来了多久,只知道那是一段十分漫长的时光,漫长到,她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大鱼就像湖水的一部分,将会永远游荡在她的怀里。
直到一天,一个垂钓者来到湖边,他用鱼钩将大鱼带走了。
湖泊看着大鱼咬住鱼钩上的饵食,她也不知道这是个陷阱,毕竟此前从未来过钓鱼的人。只知道下一秒,大鱼便被拽出水面,扔进泡沫水箱。她只是一汪平静的湖泊,不会像大海那样波涛怒吼,也无法如瀑布一般坠落冲击,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鱼被带走,无能为力。
她难过一阵子之后,也接受了这个结果。也许,过些天就会好的。
掉落的树叶漂在水面上,再也没有谁会去拨弄。
风从森林那边吹来,水波微微荡漾,也没有鱼儿欢快跃出水面。
湖泊这才意识到,她失去了自己的大鱼。没有鱼的湖泊,还是湖泊吗?不过是一潭毫无生气的死水,她变得空落落的。她等了好些天,这种空虚并没有消散,而是随着时间慢慢膨胀,湖泊开始心慌。如果她有心的话。
不行,我得去找大鱼。找到陪了我很多年的那条大鱼。
可是,要到哪里去找那条大鱼呢?
湖泊看着怀里清澈的湖水,里面除了细微的浮游生物和藻类,再也没有别的活物。她越来越想那条鱼。想到快要哭了,这本不该是湖泊拥有的情绪,她是水做的,并没有眼泪,可想到那条被带走的鱼,此时的湖泊觉得自己所有的湖水都成了眼泪。
去找鱼吧,哪怕找不到,也要去找找才知道。
顺着垂钓者离去的方向,湖泊带着她全部的湖水,开始迈动脚步。在一个地方待久了,难免不知道该如何走路,湖泊费了半天劲儿,总算移动了几米远,可是身体里的湖水也洒出来不少。这是不可避免的,湖泊只能尽量小心点儿,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应该就不会洒出那么多了。
多年的老邻居要离开,湖边沉睡了大半年的柳树醒来了,它挥了挥缀满绿叶的枝条,作为告别。森林里其他树木同样如此,它们目送着湖泊,看着安静了无数年的湖泊一点点挪动,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视野中。她洒落的湖水,留在了整条路上,滋润了沿途的无数花草树木。
走了好些日子,湖泊来到一片山地上,这里丘陵接着丘陵,路十分崎岖难走,湖泊走得小心翼翼。即便如此,湖水还是倾洒了不少出去,这让她身体轻便的同时,又有一些难过。湖水少了,她也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
直到走到一处分岔路口,湖泊迷失了方向,不知该往哪边走。
一头老态龙钟的黄牛被拴在旁边的树桩上,看着湖泊。
“你好,我想找一条鱼,该往哪边走?”湖泊问。这是她第一次说话,发音并不标准,不过老牛还是听懂了她的话。
老黄牛眼睛蒙了一层水汽般,隔了片刻,它朝左边甩了甩尾巴。
湖泊道了谢,就要往左边挪动,却注意到老黄牛的身体看着很是干燥,她想了想,扬起一小片水花洒在它身上,这才缓缓走了。
走了一段路,湖泊出了丘陵地带,眼前变得开阔。稻田无垠,阡陌纵横,村庄散落在平原上,和晴天时,透过枝叶铺陈在地上的光斑并无多少区别。可惜的是,可能太久不曾下雨,庄稼恹恹的,叶子也卷曲起来,田里干涸得出现了裂纹。
又走了一段路,湖泊眼前多了一个小小的水坑,就和最初的湖泊自己一样小,水坑里只有一点点水,一条鱼正躺在里面,满身泥浆,嘴巴一张一合。
真是可怜啊。
湖泊给它倒了一些水。水坑里的水总算可以完全覆盖这条鱼了。
湖泊知道,这不是她的鱼,她的鱼远比这条要大,那些年里,她把鱼喂养得极其健壮,可不是其他鱼都能够与之相比的。然而看到这条没有足够水喝的小鱼,她想到自己那条鱼,是否也在另一个快要干涸的水坑里挣扎呢?
湖泊想了想,将小鱼从水坑中捞出,放入自己怀中的湖水里,小鱼开心极了,在干净的水中尽兴地游动。她希望自己的大鱼遇到难处时,也有别的小溪、小河或者湖泊愿意这样做。
只是,那条大鱼到底在哪里呢?
湖泊继续寻找。
平原太过辽阔,她走了许久,都没有遇到新的鱼,毕竟这里干旱了好一阵。正当湖泊以为自己找错了方向时,一只麻雀咋咋呼呼地落在湖泊身上:“真是太好了,看到了水,还是这么干净的湖水。”
“你好,请问,你见过一条鱼吗?”湖泊问。
“见过啊,我见过好多好多鱼。”喝足水的麻雀看着很开心,它快速回答了湖泊,“就在刚才,我在你的湖水里也看到了一条鱼呢。”
“不是这一条,体型大概比你看到的小鱼大三倍。”湖泊想了想,又说。
这回麻雀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道:“喔,那我知道了,好久之前,我倒是见过有人提着一条鱼回了家,大小和你说的差不多。”说着,麻雀还给湖泊指了指方向,就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湖泊继续寻找。
她走啊走,速度慢了下来。一路走得太急,湖水被洒落太多,现在得知大鱼可能的去处,她要尽量小心点儿了。更何况,现在怀中也有新的小鱼,虽然在她心里没有大鱼重要,湖泊也不想让小家伙被晃动的水浪给惊吓到。
终于,湖泊找到了那个村庄。
“你们好,请问,有人看到一条大鱼了吗?”湖泊问。
可是没人搭理她。
村庄里的人都坐在太阳底下唉声叹气,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直到一个小孩嚷起来:“快看,这是一个湖哎。”
湖?所有人立刻都来了精神,目光炯炯地盯着湖泊。他们簇拥着一位胡子和头发都花白的老者走到湖泊跟前。他说:“抱歉,我们暂时不能回答您的问题,除非您帮我们一个忙。”
“什么忙?”湖泊问,如果她能做到的话,并不介意帮忙。
“这个忙有些冒昧,我们希望您可以把您一半的湖水给我们,不知道可以吗?”老者捋了捋胡须,停顿片刻,才说了出来。
一半湖水?这有些多,天气太热,她又走了一路,现在湖水少了挺多的,但湖水有她的鱼重要吗?拥有再多湖水,没有鱼的话,她也不是一个真正的湖泊。
湖泊答应了老者的要求。
她将湖水倾倒了一半出去,干涸的稻田顷刻间碧波荡漾,土地的裂纹被抚平,四处都能听到水流动的声响。这可真好听,比风路过树梢的时候都好听。湖泊本以为自己会难过,却发现,那些离开的湖水依旧欢腾得很,唯有那条半路捡到的小鱼在担惊受怕。
湖泊用水流轻轻安抚好它,这才问老者:“请问,你看到那条大鱼了吗?”
老者泪水纵横地看着稻田,脸上满是喜色,他对湖泊鞠了一个躬,这才让身边的年轻人拎来了两条和湖泊里原本的那条鱼相差无几的鱼。只是,这不是陪伴了湖泊许多年的鱼,她记得那条鱼身上的每一处地方,连鳞片上的斑点也记得。
她说:“这不是我的鱼。”湖面上荡起阵阵波纹,隔了许久才平息。
“可是,鱼不都长一个样吗?这条鱼和那条鱼,谁能看出区别,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一条尾巴,看起来一副不大聪明的样子。”不等老者说话,那位拎鱼来的年轻人就辩解道。显然,他不理解湖泊的想法。
湖泊转身离开,她没有在意村民对大鱼的冒犯。
她只是默默地想,她的鱼才不笨呢,那天上钩被人钓走只是个意外罢了,毕竟,连她也不清楚,在美味的饵料里面,藏着的竟然是闪着寒光的铁钩。
这样一来,湖泊不禁内疚起来。她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鱼,虽然没有这个义务,可它毕竟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
村庄离湖泊越来越远,那个老者站在原地,看着湖泊离开,很久都没有动,像一尊安静的雕塑。
湖泊继续寻找她的鱼。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找上多久,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是比鱼陪伴她的日子还要久,也许比她从一个小水洼变成一汪湖泊还要漫长。
但湖泊没有想那么多,她只知道要继续向前走,要继续寻找她的那条鱼。
湖泊一边走一边微微晃荡,身体里的水或多或少地往外淌。她没发觉,她的身体正在逐渐变小,在她的身后,也多了一条细长的溪流。
溪流里,生出了更多的鱼。
组成一汪湖泊最重要的元素是什么?是水,是岸,还是湖中游荡的鱼?
当我在家附近的湖边散步时,忍不住想到,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总在不断失去一些东西,比如曾经烂漫的童心,母亲絮叨时琐碎的温暖,那些在暗夜中点亮我们的梦想。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年龄的增长,它们都在不断淡化或消失,直到某个片刻,我们猛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部分,再忍不住去寻觅,去惋惜,去哀叹。
幸运的话,那些东西还能短暂回来,不过更多的是,它们真的不见了,再也找不回来,可谁会愿意死心呢,还是得不断找寻啊。
人的一生就是一个找寻的过程,即便一直找不到,我们也都执着于此,好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又将收获新的喜悦与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