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雨一直走

2024-08-21 00:00程澈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24年8期

老师的嘴巴飞快地动着。

宋月瞪大眼睛,像长颈鹿一般努力朝讲台伸长脖子。课桌限制了她的发挥,“咣当”一声险些歪倒。这声音不小,砸在老师连贯的讲课声里,像坠落的石头一下子隔断了流淌的小溪。

老师的目光扫过来,严肃的神情里掺进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之后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提醒大家注意纪律,只叹了口气,重新就着板书讲下去。

宋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扶正课桌,慢慢把头低下去,直到从长颈鹿缩成鸵鸟,还是那种羽毛全数耷拉着,毫无精气神的鸵鸟。

同桌陈一早注意到她的反常,抓住老师写板书的间隙,悄悄推来一张小小的纸条。宋月接过来看,是常见的嘘寒问暖:“没事吧?”她感激地笑,摇头示意没关系。

许是宋月脸上的神情太落寞,少年的目光里透着明显的担忧和关切。陈一似乎想为她做些什么,又苦于想不到办法,局促地揉了揉书页,忽然把手抬起来,像要比画什么动作。

这幅度有点大,立刻再次把老师的目光吸引过来。陈一只好收回手臂,稍微往边上挪了些位置,以便宋月离声源更近一点,又指指黑板示意宋月先上课。

后半节课里,宋月依然拼命跟上老师的嘴型,竭力去猜那些听不清的字句是什么。世界变成了一部默剧——不是默剧,默剧用肢体语言表达,不要声音也能看懂,她面对的是一部音响坏掉的放映机,放映机里的角色不会因为观众听不到就改用手语。

今早忽然出故障的助听器正充当音响的角色,时不时大发慈悲地丢给她一两句走音失真的台词,留她拼命猜测老师说了什么句子。

她猜得心力交瘁,真切地为没有练好读唇语而后悔。这世界的声音和她的联系真脆弱啊,只要一只罢工的助听器就能切断。

终于熬到下课,宋月觉得身心俱疲,刚把脸埋在胳膊上,陈一就轻轻拍她的肩膀。她提不起情绪,微微抬头,看到男生难掩担忧的眼神,他指着教室外,班主任正冲她招手。

宋月起身,陈一忽然拽了一下她的衣角,看口型是在问,“要不要我陪你?”说罢自己都觉得可笑,有点局促地挠了挠头发,又冲她说“别担心”,神情严肃,分明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大抵是他怕被班主任单独谈话,便推己及人。宋月灰暗的心情因男生的小动作而明朗了一点,强打起精神对他点头。出教室时回头看,陈一仍目送着她,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见她回看,陈一的目光立刻炯然起来,像要通过眼神给她传递什么力量似的。宋月忍不住弯起嘴角,冲他遥遥比了个“OK”的手势。

班主任苦口婆心,说的仍是老生常谈:“你这种特殊情况要多用功……”他把热水倒进玻璃杯,杯里的茶叶被水一激,立刻从杯底冲到水面,像经历了一场无声的爆炸。宋月的注意力不知怎么就被吸引了过去。

茶叶浮浮沉沉,大多数仍漂在水面,只有少数几片悠悠往下落,像被大部队遗弃的兵。

助听器里,老师的声音时大时小,但通通都像蒙了层鼓皮,让她听不真切,唯独一句突然清晰,导弹般精准投放在宋月脑袋里——“要不跟父母商量一下,试试特殊教育学校吧。”

她愣住,下意识想反驳“我能听到”,却说不出口。

那片被遗弃的茶叶就在此时慢吞吞地、不情不愿地沉到了杯底。

回教室时,班会课已经开始,主题是筹备即将到来的元旦晚会。宋月有些恍惚,目光游移到一旁的窗户外,在天边沉甸甸的乌云上找到了落脚点。

她盯着看了很久,眼睛酸涩。瓢泼大雨恰到好处地落下,瞬间模糊了透亮的窗,也模糊了她忍着泪的眼睛。

窗户关得不严,雨渗进来,带着潮湿的泥土的气息。

童年时,宋月很喜欢下雨天。那时她还能清楚地听到风吹雨落,爱在雨里放肆奔跑,幻想自己是湿漉漉的鸟。

她还曾拉着朋友一起报名在元旦晚会上唱《淋雨一直走》,朋友的名字和样貌已然被时间模糊,只记得是个不自信的男孩子。彼时她阳光外向,拍着胸脯对他说“相信我”,揪住课间间隙和他练习对唱。

可那个期待了好久的舞台,他们最终也没能登上。突如其来的高烧让她错过了晚会,连带着关上了她倾听世界的门。

此后,宋月被父母带着辗转各地求医。累赘的助听器让她再不能肆无忌惮地淋雨,身体的缺陷抹去了她脸上开怀的笑,也把她的自信搓磨得一干二净。她不再主动说话,不再唱喜欢的歌——因为连自己的声音,也模糊得仿佛来自天边。

雨溅进来得越来越多。宋月伸手关窗,窗玻璃被卡住,纹丝不动。她忽然觉得委屈,咬着嘴唇和窗户较劲。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骨节分明,扭开窗户的插销,把玻璃拉到底,牢牢合上漏雨的缝隙,连带着把吹进心里的冷风也驱除出去。

她杂乱的心安定下来,转过头,下意识想比手语道谢,又想到陈一不会懂得,于是感激地笑笑。少年脸上仍带着关切的神色,几次欲言又止。她摇头表示自己没事,脑袋缩回臂弯里,默默等着眼里的酸涩消退下去。

从学校回家的路并不短。冬天的风飒飒而来,混着未歇的雨落在宋月的伞面上。宋月低着头,看脚下水花溅起,悄无声息。这条路上人很少,她忽然很想再唱一次《淋雨一直走》。她曾那样期待那场未完成的演出,就像渴望歌声里的雨畅快地落在自己的天空一样。

不知何时,那首没能唱的歌已成为她的心结。现在的自己会唱出什么样的歌声呢?是悦耳清脆,还是粗涩难听呢?

她终于轻声吐出烂熟于心的歌词。无数次响在梦里的旋律自口中流出,出乎意料地流畅。

忽然有人从旁边经过,宋月下意识噤声,往阴影里缩了一下。那人却调转步子朝她走了过来。被雨沾湿边角的帆布鞋停在她脚边,她茫然地抬头,看到一个背着光的男生,手一遍一遍,像在比画什么。

她有点蒙,但还是分辨出来那人的动作—— 先指向她,然后比出大拇指,一遍一遍,重复不停。

那是手语,“你好”的意思。

听力受损后,她不再主动说话,因为觉得听不清声音的自己像个异类。可没人会跟她打手语,上一个这样跟她说“你好”的人,还是康复中心的医生。

有车经过,车灯很亮,那人的面孔一下子清晰起来。竟是陈一,发丝有几绺被打湿,但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他改变了动作,两只手摊开,从两侧汇聚在一起,像在捧起什么东西。

并不标准,但她懂了。

——“一起”。

一起走吧。

宋月其实并不了解陈一。

他是不久前转来的插班生,填补了她课桌边常年的空位。她很少与他说话,但能看出他待人温和,似乎有很多朋友。

这样的男生,和现在的她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条长长的路,她和他都走得沉默。他有时会打手语,动作不熟练,但一板一眼,重复到她看懂。宋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点头和无措地笑。陈一的出现像一盏橙黄的灯,伴着她身侧,晃晃悠悠地照亮了她阴沉整日的心。

终于走到她的家门口,末了分别,他忽然又打起手语。宋月分辨了很久,是“好听”,脸一下子红起来。

呢喃的歌声竟被他听到,她有点不好意思,只好抬起手局促地回“谢谢”,然后红着脸快步上楼。

第二天进教室时,宋月看到班长拿着笔记本跟陈一登记晚会节目。新学期任务重,愿意参加汇演的同学越来越少,班长软磨硬泡,希望他能贡献一个节目。

陈一想了很久,终于在本子上写下什么。宋月坐下时,他忽然拍她的胳膊,把笔记本推过去。班长一下子瞪大眼睛,有点不可置信。明媚日光里,宋月听到陈一带笑的声音,温润谦和,“可以和我一起吗?”

修过的助听器还是有点小问题,声音不太稳定。她没反应过来,看到笔记本最下面写着《淋雨一直走》,跟着“陈一 钢琴伴奏”几个字。她愣愣地,陈一等她看完,才重复道:“我为你伴奏,好吗?”

宋月终于明白过来。少年的声音明明很好听,她却像被虫子咬了一下,急急摇头,可陈一却很认真地回她,语速不快,让她听得毫不费力:“我相信你,一定没问题。”

也许是那句“我相信你”听起来有些耳熟,宋月忽然安静下来。笔记本上的钢笔字墨痕未干,一撇一捺写得郑重,力透纸背。她恍惚了一下,数年前她也曾一笔一画在节目单上写《淋雨一直走》。那段旋律太熟悉,熟悉到看到歌名就涌进她脑海里。

陈一看向她的目光真诚而坚定,她一下子不忍拒绝这份难得的信任,终于迟疑着点了点头。

出乎意料地,练习几次后,他们的配合非常默契。陈一的十指在钢琴的黑白键上翻飞,那些清脆而动人的音符水一样流淌出来,轻而易举地与宋月心底重复数年的旋律融合在一起。

晚会那天,他们在舞台旁候场。迟来的紧张漫上来,宋月攥着衣角,有些呼吸不匀。陈一察觉到她的紧张,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回头,看到他的眼睛反射着舞台上绚丽的光,灿若星辰。

外场的声音太吵,他微微一笑,比起手语,已是熟练的样子。

“别担心,我相信你。”

……

终于轮到他们。宋月站上台的那一秒,场内寂静无比,她恍惚间像回到无数次做过的登台演出的梦里。钢琴的声响将她拉回现实。少年十指轻动,音符如泉水流出,聚光灯缓缓照亮她。宋月执起话筒,开口吟唱,那些曾经远得好像来自天边的声音缓缓靠近,字字清晰:

“淋雨一直走

是道阳光就该暖和

人都应该有梦

有梦就别怕痛

……”

最后一串音符缓缓消散。掌声雷动里,宋月回头去看,聚光灯没有照到的地方,陈一扬起脸笑得温暖。那笑容跨越了数年的光阴,一如童年里为她和声的男孩。

她不知道,自己缺席的那一次,那个男孩怀揣着一份不知从何而来的坚定,独自在舞台上等了好久。

而今,时光流转,新的搭档悄悄藏在追光灯的背后,用琴音为她不再迟疑的歌声护航。

那首没有唱的《淋雨一直走》,终于跨过岁月,等来了彩虹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