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英国那天正是秋分。
下飞机后,我是被人流推着踏上开往小城的学校大巴的。大概是刚下过一场大雨,高速路上还留着秋雨的痕迹,湿漉漉的,水洼像是我那时混沌的思绪,五光十色地倒映着颠倒的世界。飞机窗外连成海的云、入夜后窗外无穷无尽的黑暗以及为了抵御没有信号的长夜而阅读的书里描绘的伦敦街景,都被风搅进了那一汪小小的水洼里。
已经来到异国他乡了吗?我有些不敢置信,却又在这辆开往小城的巴士上收到了房东的信息。他说他已经将宿舍钥匙放在了门口插着钥匙的信箱里,只需要向右拧,就可以打开信箱。
敲击手机屏幕回复信息时,我无端想起上一次来英国旅行后带走的那个纪念品—— 一个摇一摇就会被雪花充斥的水晶球。在橱窗里看到时,我就已经锁定了那个其中包含红色标志性电话亭的发光的水晶球。待回家打开行李箱时,一路颠簸让电话亭所在的小小的街角被雪覆盖。我摆正水晶球,轻轻右旋底部的发条,雪花就在音乐声里落下,缓缓剥落出那段在伦敦街头漫步的记忆。
拖着行李箱和同行的舍友打开信箱拿到宿舍钥匙时,我的眼前好像也有雪花飘落,引领着我们走进崭新、未知的明天。
我终于见到了那个属于我的,带窗的房间。那片窗玻璃像是水晶球晶莹剔透的外壳,牵着我去看更多的风景。我们抵达的那天没出太阳,天阴沉沉的,我贴在窗边,隐隐能看到雨雾里远处老城区低矮的房子和绵绵密密萦绕的绿意。
作为北方长大的孩子,我从未设想过没有日光的冬季。
英国的秋天过得快,纷繁胜雪的学术资料轻易将几场秋雨的痕迹盖过。即使在决定出国之前就做好了英语学习也许会很辛苦的准备,却还是没想到有那么多的夜晚,我都是独自一人在一盏灯下度过的。充实的日子过得快,有天出门时脚下结了冰,才发现冬天就这样悄悄地、无孔不入地进入了我的生活。
那天,两点便下课,路过超市时,我买了些食品,出来天竟然就黑了。回房后,坐在床边,我一时有些惶惑。本科时,我总在深更半夜读文献写论文,托词自己要伴着月色才有灵感,但下午三点的“黑夜”却似要把人抓进浓稠的墨色里,叫人心里一紧。本应晒着太阳小憩的午后时间,我却只能对着屋外的一片漆黑发愁。纵使现下,我手头的论文和文献阅读的材料积了很多,却怎么也走不进那些学者的世界。
黑云压境一样的天空里无端又下起雨来。看着倒映在窗上的暖光,我一时间无比思念北方冬日午后洒在屋内的阳光和棉被因阳光烘烤后散发的温柔香气。
自此之后,冬天能见到的阳光,就是牙缝里透出来的一点点。有时我起得早,趁着天亮去晨跑、上课,尚能看一眼日光。有时深夜忙完倒头一睡,睁开眼想给自己做点吃的,转头天又擦黑了。我活像一棵寒冬里不甚顽强却还在生长的大葱,迫切想要进行一点光合作用。
那年的圣诞假没比春节早太多,留在校园里的同学便更少了。有天,我踩着图书馆即将暂时关闭的最后日期去还书,却在小路上遇到踏雪散步的教授。她教一门契合我研究方向的必修课,所以课余时间我们也经常见面。打招呼时她从满满当当的布袋里拿出一对窗花,她猜想我不会过圣诞,但临近春节,她便提前祝我新年快乐。
我从收到那对窗花起就开始期待春节。那一刻,潮湿冬日里的大葱好像晒到了一点红彤彤、暖融融的太阳。
其实,高中后我家过年的氛围就慢慢变淡。学生时代短暂的假期、繁重的作业压得人甚至无心在门口贴上春联。后来去外地读书,寒假归家后,家中仅有的三口人也只能一同不冷不热地度过春节。
春节那天,我与舍友们呼朋唤友,组织好人手,在不大的厨房里包饺子,做烧烤。厨房与我的房间相连,只要我的房门开着,便可看到屋外的场景。没准备一会儿,外面竟应景地开始落雪,我跑出门,在小院里拍了拍雪景,回过头,看向屋内时竟红了眼眶——暖黄灯光下,朋友们都围在开放却狭窄的料理台上揉面、拌馅儿,锅上烤肉冒着热气,屋内一片火热,你嘲笑他面揉得到处都是,他嘲笑你饺子一定会露馅。此情此景,仿若一幅画,将家的温暖绘于其中。
冰融雪消,春日便抢先踏进了院子里。
那天起床后,我竟然看到两只小松鼠跳着跑过,虽然,这并不稀奇。小城不大,往来运转的繁荣几乎都与这所大学相关,在几乎人人都因生活或学业所累的冬末,松鼠可以算是最有生命力的存在。我稀奇的是它们跑过的草坪上,星星点点地开出了白的、粉的花。
我突然想起家里开春要吃手擀面,便冲到房外的小厨房里准备大干一场。我正倒了面粉要揉面,舍友从楼上下来烧水,开玩笑说我们好像是来专修厨艺的。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我们几个又何尝不是漂泊离家的独行人呢?不仅精进自己的厨艺,还修理坏掉的灯泡,收拾被染发剂染得一片狼藉的浴室……我们独当一面地开启自己在异国的生活,却也成了彼此新的家人。
不知不觉,我便过了一整个寒暑轮回。打包行李启程去伦敦的那天,我并不急于赶火车,而是起身先去厨房煮咖啡。舍友询问我是否都收拾好了,我说当然,还从没把宿舍当成酒店过。推门回到房间时迎面看到那张角落里的小床,有阳光漏进来,铺洒在来时床垫上就罩着的白色床单上。我照例喝着咖啡发了一会儿呆。外面又是橙红橘绿的一片了,空荡的房间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开阔,连着窗外的景色,延伸成无尽的秋。
咖啡见底时,我第一次意识到,那个马克杯我并没有权利带走它。喝完咖啡冲洗干净,我第一次把它放回了橱柜,而非随手搁在窗台上,等没来得及刷干净的杯底结出一圈干硬的咖啡渍。
屋内是我再也无法体验的日夜,窗外是任由雨打雪落也带不走的水晶球。
名家笔下的宿舍
三毛 《老兄,我醒着》
这幢老房子并不是大型的学生宿舍,一共三层楼加地下室。楼下,在中午时属于大学教授们做俱乐部用,供应午餐,夜间就不开放了。二楼有一间电视室、一间图书室以及一个小型办公室,到了下午五点,办公的小姐就走了。
多余的房间一共可以容纳十四个女学生,每人一间,住得相当宽敞也寂寞,因为彼此忙碌,很少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