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大都的天文地理之梦

2024-08-19 00:00安梁
世界博览 2024年16期

寿皇殿建筑群是北京中轴线上的第二大建筑群,规模仅次于故宫。20世纪70年代,考古人员在这里发现了一处遗址,有学者认为此处为元大都观星台遗址。

春夜无云,清风徐来。在演算的间隙,札马鲁丁远望苍穹,轻叹一口气。这是公元1261年,蒙古草原大汗之争初见分晓,忽必烈捷足先登,占据燕京(后来的元大都)与开平府(后来的元上都,位于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正蓝旗上都镇),步步为营,逼迫弟弟阿里不哥一退再退。就在燕京与开平府之间,札马鲁丁肩负籴粮重担,终日忙得不可开交。所谓籴粮,即在燕京等地收购粮食,运往开平府存贮,以备不时之需。兵燹未已,国库空虚,屯粮事关成败,自然需要一个精明之人把关。忽必烈选择札马鲁丁,正是看重他的算学天赋。筹买价格、运输费用、路途损耗、存贮成本,一桩一件,皆须谨慎计算。复杂的数字与推演,难不倒这颗习惯于演算的大脑。只是,琐事缠身,让札马鲁丁无暇仰望星空。

天文台之梦

札马鲁丁回想往事,远行东方,最初是为了奔赴蒙哥大汗的天文台之梦。蒙哥大汗其貌不扬,喜好却不落俗套:对数学情有独钟,曾经花过不少工夫钻研过欧几里得。他还醉心于占卜,用日月星辰预测前途命运:占星师操作标有行星宫位和吉凶点位的观象器,结合问卜者生辰年月及当时气象,测算命运。数学与星相的爱好,令蒙哥萌生建造天文台的念头,自幼学习观星与历法的札马鲁丁恰是应召而来,可惜尚无用武之地,蒙哥就在连年征战之中离世。

札马鲁丁

『如今日头出来处、日头没处都是咱每的,有的图子有也者,那远的他每怎生般理会的?回回图子我根底有,都总做一个图子呵,怎生?』这段扎马鲁丁的奏疏,是元代官场通行的硬译公文,即用汉字直译蒙古语法,大意是说:『如今统御四海,有不少地图,只缺边远地区,我这里有回回地图,把它们合成一个总图,您意下如何?』

一向求贤若渴的忽必烈,招募了札马鲁丁,但旋即将他派去前线籴粮。也是这一年,一个消息传来,让札马鲁丁暗自振奋。在故乡波斯的马拉盖城,一座天文台拔地而起,赞助人是忽必烈的弟弟兼盟友旭烈兀。这位蒙古贵族以那场震惊欧亚的西征成名,有他的慷慨解囊,马拉盖天文台坐拥当世最先进的仪器与最丰富的藏书,名声远播至蒙古草原。忽必烈不似蒙哥那般热衷占星,但他自诩上膺天命,仍需有人深谙天象。既通语言又懂天文的札马鲁丁,如愿得到新差事,回一趟故土,向旭烈兀麾下“取经”。

此去经年,札马鲁丁不辱使命、重返东方之际,他发现昔日频繁往返的燕京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公元1267年,忽必烈下诏,将首都由草原腹地、滦河之畔的上都迁往更易统御汉地的燕京。大汗暂住于金朝故地太宁宫(即后世熟知的北海公园一带),而在金中都旧址的东北方向,一代名臣刘秉忠率领天下能工巧匠,日夜兼程地修建新宫殿,那就是日后的元大都。其中负责水利设计的郭守敬,是札马鲁丁的同道中人,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两人分别施展阿拉伯与东方智慧,各自推演日月星辰。

进献七宝

适逢迁都盛事,远行归来的札马鲁丁技艺精进,不失时机地献上7件仪器,这也成就了他的事业转折。

7件西域仪器之中,最有颠覆性的当属第六件“苦来亦阿儿子”,阿拉伯文直译为“大地之球”。当年中国无此概念,把它暂记为“地理志”。它是一个木制圆球,用不同颜色标记水陆,其中七分为海洋,涂上绿色,三分为陆地,涂上白色。中国自古以来讲求的“天圆地方”,不仅是宇宙观,更是一种哲学底层逻辑。把大地做成一个球体,堂而皇之进献到天子脚下,大概是缺乏传统羁绊的忽必烈时代才会有的奇景。三分陆地、七分海洋的见识,已经具备现代地球知识的雏形,这要归功于当时独领风骚的阿拉伯科学。在绘制江河湖海的地球仪上,札马鲁丁还画上了一层“小方井”,用以计量幅员之广袤、道里之远近。南宋时代,中国已有“计里画方”之法,相当于为地图增加了比例尺。小方井更进一步,介乎比例尺与经纬度之间,更具巧思。札马鲁丁地球仪兼具古希腊托勒密地理学与阿拉伯科学之长,匠心不输于世界现存最早的1492年贝海姆地球仪。

为这7件珍宝,修筑元大都的工匠又马不停蹄地听候札马鲁丁调遣,在宫殿之间建起一座观星台。依照图纸,阿拉伯与中国工匠合力制造这7件仪器,改写了中国科技史。20世纪70年代,一场考古调查意外发现观星台旧址,正在景山寿皇殿之下,恰是紫禁城中轴线上。可惜,7件天文仪器不知去向,它们与背后的古希腊和阿拉伯科学,似乎并未在东方留下太多痕迹。究其原因,乃是水土不服。它们与中国传统天文地理观念相左,配套的球面三角学与欧几里得几何学也尚未普及。其实,札马鲁丁的藏书里,欧几里得《几何原本》与托勒密《天文学大成》赫然在列,只是没人翻译成汉文,这些经典之作只能被藏之秘府、束之高阁。

与此同时,札马鲁丁还曾进献一部《万年历》,依托托勒密体系,将周天分为三百六十度,以太阳经过黄道十二宫日期确定季节。忽必烈一度降旨颁行天下,但不久之后就让位于更本土化的郭守敬《授时历》。

丈量大元

回到当年,从仪器到历法,成果井喷的札马鲁丁终获青睐。公元1271年,忽必烈改国号为“元”,正式登上皇帝宝座。一直未授官职的札马鲁丁,被钦定为回回司天台提点,即国家天文台台长,官从五品。两年之后,他就因才学超人,升任秘书监,掌管皇家图籍,官从三品。忽必烈颇为欣赏这位多才多艺的臣僚,甚至曾在万寿山脚下的浴室里听取他的汇报。札马鲁丁日后又一再升迁,最终升为集贤大学士,官至从二品。对于一个无甚根底、专以技艺见长的外来者,已是恩遇备至。当然,能有如此成就,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是行不通的。以天文学安身立命的札马鲁丁,干了一件名震地理史的大事,那就是修撰《大元一统志》。

在札马鲁丁兢兢业业观测天象之时,忽必烈的统治达到巅峰,蒙古人真正实现“起朔漠、并西域、平西夏、灭女真、臣高丽、定南诏、遂下江南、而天下为一”的宏图伟业。元朝版图“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南越海表”,疆域之广,亘古未有。此时,主掌秘书监的札马鲁丁呕心沥血地整理征自全国各地的图册档案,发现资料可谓汗牛充栋,但体例规范各异,连文字也不统一,于是下定决心做一番大事,改变过往粗枝大叶的图档体系。中国自古重视地理,自《禹贡》至《汉书》,自不必说,但唐代以来体例完备的地理志,大多出于私人撰写,资料难免疏漏,掌握天下图籍的札马鲁丁提议官方修书,确有眼光与魄力。

忽必烈欣然应允,浩大工程拉开帷幕。显然,这个大部头并非一人之力所能达,札马鲁丁展现过人胸怀。他自请官居名儒焦友直之下,共同主理图籍整理之事。南宋覆亡,焦友直尽心收集宫廷内外图册藏书,为一统志编修奠定基础。札马鲁丁还奏请破格提拔宋代名臣虞允文的后代虞应龙,力邀这位南宋遗老担任自己的左膀右臂。

公元1291年,忽必烈下令中央以中书省统领政务,地方设置行中书省,其下设路、府、州、县,是为行省制,这一地方制度框架影响至今。也是这一年,札马鲁丁与虞应龙呈上多达755卷的《大元一统志》,集宋金以来地理学之大成,将各地的道路、田野、山林、界碑详细标注出来,卷首绘制一幅彩色“天下地理总图”,让朝堂上下第一次真切感知天下之大。此书序言底气十足地宣称:“我元四极之远,载籍之所未闻,振古之所未属。”元廷一再命人增补资料,将其扩充为1300卷,还下令重新刻印,永传于世,以免年久湮失。但世事无情,札马鲁丁与虞应龙的心血最终还是散失于战火之中。正如札马鲁丁本人,舶来先进仪器,又编纂地理图志,却仍然没能留下太深的痕迹,消失在元明清历史的洪流中,只鲜活于科技史只言片语的记载里。

(责编:李玉箫)

7件西域仪器

NO.1

“咱秃哈剌吉”,即古希腊托勒密式黄道浑天仪,拥有相互垂直的地平环与子午环,标识最重要的经纬线,与中国传统赤道式浑天仪略有不同的是,它还缀着一个开有小洞的方铜片照准器,可以读出对应的经纬刻度。

NO.2

“咱秃朔八台”,是一根竖立在观星台的托勒密长尺,主体是七尺五寸高的铜表,顶端设有机轴,轴上悬挂一个腰长五尺五寸的等腰三角形铜尺,可自由转动,计算天顶距,用以确定天体位置、校正测量误差、海陆导航。

NO.3

“鲁哈麻亦渺凹只”,即春秋分晷影堂,是密闭的两开间房屋,屋脊沿东西向开一条缝,屋内摆设一个南高北低斜置半圆环,圆心处竖立一根六尺长铜尺,春秋分当日阳光从屋脊缝隙射入,铜尺影子投在半圆环上,可以计算春秋分的准确时刻。

NO.4

“鲁哈麻亦木思塔余”,即冬夏至晷影堂,与第三件仪器原理相仿,是个密闭五开间房屋,屋脊沿南北开缝,其下是一个二丈二尺的深坑,竖立起一丈六寸长的铜尺,用来测定冬夏至的准确时刻。

NO.5

“苦来亦撒麻”,即浑天图,在日道交环上刻有二十八星宿,另有子午环,用铜丁标识南北极,与中国传统天球仪相去不远。

NO.6

“苦来亦阿儿子”,即地球仪,上面标有江河湖海。

NO.7

“兀速都儿剌不”,是一个刻有十二辰位与昼夜时刻的铜镜,能定时刻,能测祸福,其实就是

阿拉伯星盘。它们皆属古希腊与阿拉伯天文体系,与中国传统各擅胜场,但也渐有水乳交融。郭守敬在河南登封修建的量天尺,就颇有阿拉伯技术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