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出土的唐代文物稀少。1981年,考古工作者对丰台区王佐乡林家坟村西边存在已久的一座墓葬进行抢救性挖掘,惊喜地发现,这是一座唐代大墓。可惜的是,被破坏得几乎是一座空墓了。仅有的出土文物中最吸引人的是鎏金铜坐龙,确定墓主人身份的则是一批残破的汉白玉谥册,玉册上面出现“帝朝义”的字样,证明这是史朝义给父亲,曾经的范阳节度使史思明营建的陵墓。
史思明墓是北京发现的最高等级的唐墓。不过,史思明的“帝位”不为后世所承认,且墓葬损毁严重,人们更愿意将“最高等级的唐墓”这顶桂冠置于刘济墓的头上。
晚唐幽州节度使刘济(757—810)墓出土了许多玻璃器,通过现代科技的成分检测,其中两件钠钙玻璃珠的化学成分显示其来自大食国,即阿拉伯帝国。这再次证明大唐幽州城是丝绸之路上的贸易节点。刘济墓的一大亮点是壁画,画面上的芭蕉、仕女、黑马、宴饮、游乐……向后人勾勒出唐代贵族的生活场景。墓中的墓志、文物、壁画和中原唐墓没有重大区别,质量有过之而无不及。显示唐代的幽州城,在地域特色和王朝共性之间找到了一条新路,政治、经济、文化实力都有长足的进展。在这些文物的背后,是一个蒸蒸日上、突飞猛进的大唐幽州。
当大唐王朝攀登盛世之时,幽州也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时刻,不仅因为大一统为经济繁荣降临北疆奠定了大的环境基础,更因为大唐融合宇内、跨越农耕与游牧文明的胸襟与胆魄,完美地契合了幽州优越的地理位置,幽州城还将这种优势发扬光大。唐王朝的眼界与脚步,在东北方向以幽州城为据点,又跨越了幽州城,冲向更广阔的舞台。
幽燕大地是东北、塞外、华北、渤海和山西五大区域交通的汇聚点——隋朝大运河的开通再次增强了幽州的优势。作为农耕文明的最北缘和经营东北的据点、游牧文明的最南缘和进军中原的前哨,两种文明在燕山南北碰撞交融,共同塑造了幽州城。
幽州的区位优势,在中原王朝看来首先体现在军事价值上:“中国得之,足以蔽障外裔;外裔得之,足以摇动中国。”(宋李邦直《议戎策》)。这种军事价值在隋末唐初体现得淋漓尽致。幽州是隋炀帝、唐太宗时期发动辽东战役的大本营,尤其是李世民端坐幽州城中,草原各族皆随唐朝大旗而动:唐朝指挥北部边疆诸多人群向东部边疆移动,包括突厥、契丹、奚、靺鞨诸部,乃至高昌、粟特、羌、蛮诸蕃兵都共同出征,一部分高句丽人、百济人和全部新罗军队也在唐军序列中。幽州令旗摇动,犹如蝴蝶扇动翅膀,引发了边疆民族的大规模流动,在这辽阔范围内发生的连环性波动,环环相扣,幽州既是大本营,也是受益者,巩固并强化了自身在东北亚的中心地位。
从唐高宗到天宝年间,战火消散,军事大致平稳。幽州在边陲军镇之外强化了商业都市的角色。这座城市本就处于东北亚贸易往来的中心枢纽,是中亚民族沿草原边缘两侧向河北、东北地区流徙、进而南下的主要聚居区。1965年,在石景山区八宝山地区的西晋华芳墓中出土了一件乳钉玻璃钵,该钵呈淡绿色透明状,基本上保留了原有玻璃的色泽和光亮度,有着伊朗高原萨珊玻璃器形和纹饰上的独特风格,体现了精湛的磨琢工艺。这说明早在4世纪时,丝绸之路就贯通中亚,将幽州与西亚联系在了一起。通过草原、戈壁上的商路,波斯、粟特人带来异域奇珍开展贸易,他们的宗教信仰也渗透进幽州。
唐朝中后期的一大历史趋势是政治中心东北移、经济中心东南移。唐中期之前,中国的政治、经济中心都在关中,历史发展也是以西北为中心。典型的统一路线是立足关中,吞并山东,钳制江淮,秦汉如此,隋唐亦如此。统一之后,朝廷关注的重心在北方或西北,如两汉对匈奴、唐朝对突厥和吐蕃,焦点都不在东北。彼时的幽州是王朝众多的边镇之一,经营幽州至多是营建抗衡北方胡族政权的侧翼。这一切在唐中期开始发生了巨变。赵翼有言,“唐开元、天宝间,地气自西北转东北之大变局也”。所谓的“地气”,便是历史大势。此后,国家的政治中心移向东北,经济中心迁向江南。原先双中心所在的关中地区退出了历史舞台的中心,而幽州地区从过去政治重心边缘、区域次中心逐渐向政治中心区转移,这种转变的枢机正是自唐代开始启动,到元朝定型。
隋唐继承的是秦汉以来大一统王朝的统一路径和治理思路:立足关中、统摄山东、控制江淮。大一统王朝的根据地和核心必须担负起驾控庞大帝国、应对各种挑战的重任。唐朝前期,长安及关中地区对于承担如此重任,已经勉为其难——这是帝国规模扩大、统治成本增加、关中地区生态退化等诸多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尽管有隋朝大运河的资源调配辅助,在武周时期,王朝权力中心依然开始向洛阳转移。安史之乱以后,西北边患加剧、藩镇割据纷争进一步弱化了关中的地位。中国中东部和南方出现了有利的人口“再分布”。经济中心在晚唐完全转移到了江南,政治中心经过在开封(汴梁)的逗留,最终稳定在了幽州(大都、北京)。
这种以北京为根据地与核心的模式,可以称为中国封建时代的大一统治理体系的“北京模式”。此模式下的政权立足华北,并吞山东、关中,最后征服江南、巴蜀,由北向南实现核心区域统一,再辐射四周,融合农耕和游牧文明。朝廷通过精密的官僚系统和京杭大运河等载体,从经济中心所在的东南地区汲取资源。这种政治中心与经济中心的相互作用,是“北京模式”的根本表现和基本政治格局。元明清的大一统治理都采纳“北京模式”,“南北相互依存,相互支持,集中反映着唐末以来中国历史发展的新趋势。只有统摄南北各自的优势,才能稳定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才能有效管控农耕与游牧两大区域。统一之后,朝廷关注的中心在东北,中原王朝与契丹、女真等东北系少数民族的战与和成为朝野焦点。元明清三代大一统王朝的首都在幽州,政治根基也在幽州。
幽州城的崛起,是唐朝历史脉动的必然结果,又为唐之后的飞跃发展奠基。五代时期,幽州没入契丹,为辽朝京城。辽京基本沿用蓟城旧城,未做改动;金灭辽,以幽州为中都。金中都在蓟城的东南西三个方向有所扩展,大体未动;入元后,北京城第一次成为大一统王朝的首都,元朝在蓟城的东北方向另建大都城,明灭元后将大都城南移并于嘉靖年间增建南城,南城包含了唐蓟城的主体部分。清朝沿用南北城,也称内外城,大致略小于今日的东西城二区。
从隋唐历五代十国直至元大都的建立,幽州的戍边角色悄悄发生了巨变:从胡地、戎墟演变成了中国古代多个统一王朝的都城。
遥想当年,幽州城内响起了坊市开放的鼓声,人流从四面八方涌出,开始新一天的劳碌。来自东北的新罗使者、奚族商队,踩着朝阳与城门口的士卒擦身而过,入城后奔忙在“蓟门馆”“幽州市”。来自西域的突厥、粟特商人,驱赶着双峰骆驼组成的商队,鱼贯而入。骆驼两侧搭挂着兽面纹饰的驮囊,丝绸和水壶安放其上。这些刚刚穿越了丝绸之路的骆驼,来到没见过的市集,引颈张口,仰天长嘶,仿佛在释放旅途的压力,又似乎在抒发完成交易的喜悦。道旁酒巷里的胡姬,正将酒食铺陈开来,巧笑盈盈,招呼生意。幽州镇的军士或列队操练、或饲养马匹、磨砺刀枪;而逗留城内的陈子昂,正在客栈研墨,准备新一天的奋笔疾书…… (责编: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