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的常住人口中有相当比例是少数民族,这是唐代大历史镌刻在幽州城的印迹、也是民族迁徙与交融的缩影。传世名画《步辇图》中的“男二号”、吐蕃人禄东赞的后裔,便是幽州城的居民。禄东赞后人降唐,以“论”为姓。石景山区城市开发中挖掘出土的《论公墓志》的主人公论博言便是禄东赞后裔。论博言生前在幽州为官,咸通六年(865)病逝于蓟城的析津坊。从丧葬和墓志来看,这个出自吐蕃的论氏家族的生活、习俗早已汉化,完完全全成了“新北京人”。
从魏晋南北朝开始的民族融合,主要发生在“东自幽州,西至灵州(今宁夏灵武)”的北方狭长区域。该区域也是中原王朝安置内附北方民族的主要地区,其中东部的幽州是聚合各民族内迁的重要据点。仅唐前期,大规模的民族迁徙就有如下几起:贞观四年(630),东突厥被唐军打败后,大量降众被安置在幽州境内定居;随之,粟末靺鞨也迁入燕州(今北京怀柔、顺义);新罗人迁入良乡广阳城。开元四年(716),契丹弹汗部迁入幽州东北,置归顺州(今北京顺义);开元二十年(732),奚人李诗、琐高等以其部落五千帐来降,被安置在良乡。幽州地区设置了顺、瑞、燕、夷等二十几个蕃州。朝廷吸收任命各民族的首领担任都督、刺史职务,并可以世袭。
至今,北京地铁房山线依然保留着广阳城、饶乐府这样的地名。遥想将近1400年前,在广阳城、饶乐府这块东临永定河、西枕燕山的平原上,奚族、契丹等数以万计的内附少数民族落脚于此,开始从塞外游牧生活向中原农耕生活的转变。经过一二十年的繁衍生息,内附蕃族的第二代已然崭露头角。1993年在北京房山县医院出土了唐故归义王李府君夫人清河张氏的一方墓志,据张氏墓志,李诗嗣子李献诚世袭了“归义王”,可能也世袭了归义都督府都督的官位。李献诚还是安禄山的女婿。幽州东北的营州(治所柳城,今辽宁朝阳)是唐王朝安置少数民族的另一重镇。内附奚人出身的李宝臣,祖上世居柳城,至他这一代辗转生活于幽州,后被安禄山收为养子。共同的生活经历使得李宝臣很快为李献诚等人所接纳。一个建立在相近民族成分和部落组织基础之上,伴随着共同迁徙、生活经历的少数民族群体,在幽州地区逐步壮大了起来。
于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杂胡出身的安禄山点燃了安史之乱的战火,内附的少数民族青年成了叛军的核心,并在战后摇身一变,成了河朔藩镇的核心成员。如果说唐后期的河北地区存在学术界所说的“胡化”现象,那么,唐前期的幽州便是这股风潮的先锋。
幽州能够成为民族大熔炉和北方胡族南下的“驿站”,原因固然不少,但当地在隋唐之际物质的极大丰盈无疑是重要因素。而这得益于京杭大运河的开通。大业四年(608),大运河贯通了南北。幽州城这座北方经济重镇如虎添翼。原本,沿太行山东麓北来的古道,为幽州城输入络绎不绝的驼马,运来琳琅满目的山西物产和来自异域的奇珍异宝。如今,泛舟而来的还有南方的稻米、布帛和诗人。可以说,大运河将物资、人口乃至文化都集于幽州城下。
幽州城的“市”设在罗城北部,俗称北市。官府设置市令、丞等官职管理交易,征收税金。在坊市制度下,开市、结市分别以击鼓、击钲为号。每日鼓声响起,来自塞外草原和松辽流域的商队,驱赶着马、驼、牛、羊,携带皮毛,筋角(动物的筋与角,多用于制弓)、毡毯、人参、鹿茸陆续进入市场;来自江淮流域甚至两湖、岭南的船队,装卸9faQETOajaVAN01nQjd+Eg==下的千里之外的粳稻、丝织品、茶油、金属、竹藤制品也早已等候在外。黄昏时分,清脆的钲声响起,商贾、顾客们又陆续融入城内的坊间。
北市中经营同类货物的商人结成了行社组织,称为“行”。唐律对商品交易种类有严格限制,限制布帛、马匹、兵器等在边关市场的交易。但从房山云居寺石经题记中还原的唐代行名可知,唐律的商品限制在实践中并未完全执行——至少幽州对布帛交易是放任自由的。天宝年代,幽州有纺织、大米、肉行、屠行、生铁、宴设楼等行社28个,其中,米行、肉行在捐经题记中数量较多,可见当时蓟城工商业发达,人口众多、食品消费旺盛,商人的经济实力水涨船高,热衷于交际与刻经。
唐之前,幽州佛教发展迟缓,寺院屈指可数。幽州大建寺院的时间又几乎与唐朝建国重合。隋末,云居寺主持静琬在振兴寺院的同时,大刻石经,打开了燕地的礼佛序幕。开元十八年(730),金仙长公主奏请唐玄宗将大唐新旧译经共四千余卷赐予幽府范阳县为石经本,又奏请将范阳县东南上垡村的田庄、果园及环山林麓一并赐予云居寺充供,并委派玄法禅师通转经书,由崇福寺沙门智升等禅师护送经书至云居寺。此举极大鼓励了幽州地区的刻经事业,扩大了本地的佛教传播。去云居寺刻经,逐渐成为幽州百姓、官员礼佛的主要渠道。以云居寺为核心、以石经的刊镌为载体,幽州人,包括僧侣和俗众,构建了一个抽象宗教社会空间。人们暂时遮蔽了阶级的鸿沟、抹去了红尘俗世的辛酸苦辣,为死者祈福,为生者禳除灾祸,为自己求得庇佑,进而发展出一种精神信仰兼生活方式。
幽州在位时间最长(785—810年)的节度使刘济,是佛教的前虔诚信众和慷慨赞助者,出资在云居寺刻经500卷。毋庸讳言,刻经礼佛是有经济门槛的,小门小户难以承受高昂的费用。所以刻经活动的践行者除了官僚士大夫,就是幽州城的富户。在云居寺的刻经中,600卷本《大般若经》的镌刻历经唐到辽近三百年,留下了900余条刻经题记。其中“天宝元年二月八日范阳县人李仙药为亡国父母敬造石经一条,合家供养”,李仙药大概率是范阳城中的一名财主;同经后卷还有“蓟县刘三娘女什毛等两家共造经一条”的记载,想必这两位经济情况稍差,因此合作刊镌佛经。值得注意的是,石经刊镌的一大主力是社邑组织。这些组织名称各异,有功能鲜明的念佛邑、舍利邑、经寺邑、兜率邑等;有行业型的,如丝帛行、靴行、米行等。藏经洞的佛光,还超越了幽州,辐射到周边的涿州、瀛州、莫州、易州。幽州俨然成了河北的佛教中心。每逢佛教节日,云居寺举办法会、捐刻、藏贮碑石等多种多样的活动,人头攒动,佛光普耀山谷。
大唐幽州佛风之盛,不局限于寺院,而是弥散到了市井里巷之中。房山石经题名中保存了大量信众的名号,有“观音、女观音、优婆夷、清信女”等居士,有“弟子、女弟子、佛弟子”等僧俗共通的称谓,有“三宝奴、观音奴、文殊奴、药师奴、弥勒女”等信众。种种事实表明,佛教已经深入了幽州百姓的日常生活。
世界上现存著名佛教刻经有两处,一处为缅甸曼德勒的小乘经典;另一处即为北京云居寺庋藏的大乘经典,其数量之多、绵延年代之久,堪称世界之最。刻经方式有两种,一种是选取方板,将佛经刻在上面,嵌于洞内石壁。另一种是磨造长方形石板,两面刻经,积若干后迭藏在洞窟里,洞满后以石门封闭并铁水灌注,石门上部开石棱窗通风,以保护叠压堆放的经版。
唐武宗即位后,深感佛事之弊,加之宰相李德裕本人笃信道法,遂颁布法令拆除寺院、佛堂等佛教场所。在浓郁的佛教氛围和藩镇割据的现实需要等综合作用下,幽州地区对灭佛政策是抵制的。周围各地的僧侣纷纷涌如幽州,尤其是邻近的五台山僧徒多拒绝还俗、逃奔幽州。宰相李德裕向时任幽州节度使张仲武施压。张仲武不得不严禁“游僧入境”,但在辖境内依然拒绝灭佛。
《隋书·地理志》描述幽州风俗:“俗重气侠,好结朋党,其相赴死生,亦出于仁义。”唐代文豪韩愈感慨:“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这里的慷慨悲歌之士,首先让人想到的是战国末期的刺客荆轲。
荆轲是幽州气质的历史代言人,而慷慨、任侠、遒劲的“侠气”成为幽州气质最鲜明的特征。南朝戴皓《度关山》的“博陵轻侠皆无位,幽州重气本多豪”,王昌龄《塞下曲》的“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无数诗人在笔下塑造了一个中国游侠文化的重镇——幽州。这是一种与中原地区迥异的气质,带有掠过草原的风沙的粗粝、北风的寒意,和从深山密林中透出的一丝丝危险:沙尘接幽州,烽火连朔方。杀气毒剑戟,严风裂衣裳(李白《北上行》。
大唐持续而强劲的社会变迁改变着这座城市的气质。人们怀揣雄心壮志,一半为梦想所沉醉,一半为冒险所诱惑,纷纷来到雄奇豪迈的幽州,体验边塞生活。他们感动于幽州的雄壮气势、紧张于边防的紧张局势,密切了幽州与中原的联系。
开元十九年(731),诗人高适首次踏足幽燕,在这里生活了3年。他亲临前线,希望能建功立业,可惜失望南归。750年的秋天,被封为封丘尉的高适出公差,送兵至幽州,第二年春事毕南归。在《送兵到蓟北》中,高适写道“积雪与天迥,屯兵连塞愁。谁知此行迈,不为觅封侯!”
大诗人李白自带侠气,与幽州的城市气质相符。在《行行且游猎》中,李白赞扬了“生年不读一字书”但武艺高强的游侠,认为“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不过,李白要迟至天宝十一年(752)才来到幽州。当年李白52岁,在秋风瑟瑟的十月抵达幽州城。初到边塞的李白,对边陲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他在《幽州胡马客歌》一诗中描述了边地人民的骁勇善战和风俗习惯,以及战争的残酷性。
李白在幽州学习骑射,考察边境形势,当然也没有荒废了创作。他留下了《出自蓟北门行》《邹衍谷》等大量充满浪漫与激情的诗篇。有学者认为,李白发现了安禄山谋反的蛛丝马迹。怀才不遇的苦闷和对国家前途的担忧,促使不再年轻的大诗人登高痛哭,不久即离开幽州南返。从此,李白与幽州再无交集。
如同大自然的春华秋实丰富了生态系统一样,诗人来了又走,书生哭了又笑,同样增加了这座城市气质的厚度和广度。张说主政幽州,在开元七年(719)新春佳节写下《幽州新岁作》。诗中的幽州,褪去粗粝幽冷,增添了柔美的一面:“去岁荆南梅似雪,今年蓟北雪如梅。共知人事何常定,且喜年华去复来。”稍晚的诗人李益 (约750—约830)在《送客还幽州》中写道:
惆怅秦城送独归,蓟门云树远依依。
秋来莫射南飞雁,从遣乘春更北飞。
李益曾在燕赵之地游荡多年,他笔下的幽州不再是遥远边陲的文化荒漠,而是和中原各地鸿雁传书、往来亲密的同质化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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