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是乔治·奥威尔、欧内斯特·海明威、巴勃罗·聂鲁达、安德烈·马尔罗、阿瑟·库斯勒、尤里斯·伊文思、罗伯特·卡帕……以及奥登。不过,与他们日后留下的诸多或赞颂或怀念或见证或反思的文字和影像不同,奥登甚少谈论为期7周的西行之旅,似乎只留下了《西班牙,1937》和一篇只言片语的新闻素描《瓦伦西亚印象》。而紧随其后的6个月的中国之行则正好相反,其游历之广、创作之丰和影响之大远超前者。于是人们难免心生疑惑:到底是何种经历才会让诗人如此缄默?迄今最权威的一本诗人传记(也是最近才有中文译本)《奥登传:穿越焦虑时代》或许做出了某种意义上的解惑,而笔者按图索骥,寻访奥登在瓦伦西亚的足迹,并与中国之旅对比之后,也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什么也没发生恰恰是一切均不如愿的根源。
奥登的西班牙之旅始于1937年1月13日,他的初衷原本是加入国际纵队奔赴前线作战,但后来决定和英国救助西班牙的一个医疗救援委员会一路同行,希望能在马德里前线成为一名救护车司机。不过,在取道法国经巴塞罗那来到西班牙共和政府的临时首都瓦伦西亚后,无法取得驾车许可的奥登转而被安排前往当地一家左派电台从事宣传工作,向英语世界介绍战事的进展和平民的日常生活。尽管奥登一直反对诗歌的政治化,但他依然觉得创作至少可以作为关键时期重大事件的真实见证。这也是《西班牙,1937》一诗的由来和意义:不仅讲述了内战的缘起和国际纵队的热血,也预言了战事可能的走向。
在瓦伦西亚,奥登入住的维多利亚女王酒店(Hotel Reina Victoria)自1913年开业至今,仍旧夜夜灯火通明。这里同样是海明威早年写下《太阳照常升起》最初6个章节的地方,内战时期亦是诸多记者作家和大量快讯报道的采写之地。当你漫步在大堂,会感觉到奥登与阿瑟·库斯勒初遇时的一夜畅饮仿佛就在眼前,后者几年之后也以《中午的黑暗》一书享誉世界。
奥登一生经历丰富,在战前与战后辗转于欧洲和美国,亲身探访过西班牙和中国的战场前线,对现代世界的动荡与剧变有切身体会。本书作者披露了大量有关奥登生平与创作的珍贵材料,包括信件、日记、笔记以及奥登青年时代的未刊诗作,以严谨的研究与平实的叙述,揭示了奥登个人生活的众多细节。
奥登在瓦伦西亚平静地度过了自己的30岁生日之后,实在按捺不住内心对近距离亲历内战的期待,决定自行前往阿拉贡前线。尽管他如愿来到了位于瓦伦西亚西北部300多公里之外的萨里涅纳,但战事却进入了难得的平静期。据当时恰在前线的乔治·奥威尔所写,这里正陷入壕沟战的僵持之中,几乎没有任何事发生,双方均出奇地安静:“像市政厅工作人员的生活一样平淡无奇,而且几乎一样程式化。”
之后奥登提前踏上了回国之旅。在完成诗作《西班牙,1937》并以小册子形式出版之后,他接受英国媒体采访时说:“我支持西班牙的瓦伦西亚政府,一旦它被法西斯主义势力击败,欧洲必将面临灭顶之灾,这将使欧洲范围的大战提前爆发。”可见,即使奥登自陈这趟西行有点漫无目的抑或无所事事,但亲历明显让他对世界的认知变得立体,因为他发现现实远比他想象得更加复杂。
很快,奥登与作家好友克里斯托弗·衣修伍德一起,迎来了弥补遗憾的时机——衣修伍德一直懊悔没能同赴西班牙,奥登则深悔西行一无所获。在当时的进步知识分子眼中,遥远的中国大地上爆发的抗日战争才是正义力量对决法西斯主义的伟大战场。所以,尽管两人不通中文,对远东战局的真实状况也不甚了解,仍欣然接受了出版方委托,1938年1月19日以观察员身份踏上了前往神秘、陌生但充满希望的东方的旅程,只因他们要“书写一场我们自己眼中的战争”。
两人在中国大地盘桓6个月之久后,合作完成了《战地行纪》一书。这是一本集散文、通讯、诗歌、诗注、照片于一体的战地札记,摄影照片基本出自奥登之手,是与导演伊文思镜头下《四万万人民》一般真实的影像记录;散文部分由衣修伍德撰写,详细记录两人在华期间的所行所见:从港澳到广州,从汉口到上海,从徐州前线到西安腹地,从黄河渡口到长城脚下……这些对中国读者而言都是倍感亲切;诗歌部分是奥登独立创作完成的27首十四行诗,日后不但成为其诗歌中的代表,也是同时代最伟大的英文诗篇,更影响了中国现代诗歌很长一段时期的创作风潮。
奥登与作家衣修伍德在中国的足迹遍布香港、广东、汉口、上海、黄河流域战区等,先后访问过周恩来、蒋介石、宋美龄、李宗仁、冯玉祥等重要历史人物,留下众多珍贵的一手资料。
在奥登看来,既然是战时,那就应该像士兵一样随时去临危涉险。所以书中我们常看到两人和抗日军民一起,排成纵队穿过田地和道道防线赶赴前线。
他们见证了许多中国战士的信心。在战士们面前,每当奥登问起中国有几多胜算时,就算稍微有些气馁,但战士们满怀希望地说日本人打仗靠飞机坦克,我们中国人靠精神作战。因此在充分考虑到武器装备和医疗设备上的巨大差距后,奥登依然认为中国军人的精神、斗志和效率都远胜欧洲。在沿途与诸多欧美传教士交流后,他还发现他们对共产主义者的态度也慢慢发生了改变,逐渐认同他们是决定中国未来的重要角色。
在奥登去往汉口为艾格尼丝·史沫特莱(美国著名记者、作家和社会活动家,1928年底以德国《法兰克福日报》特派记者的身份来到中国)拍照时,还意外碰到了周恩来。周恩来表示,战争持续时间越长,中国的胜利就会越彻底,而国共两党彼此间的认知也会更接近。随后奥登拿着史沫特莱给他的名片前往南昌拜访新四军指挥部,赶到后才知部队已移防至芜湖前线。
奥登拜访武汉大学期间,著名作家凌叔华以刚画好的湖景扇面相赠,并委托他和衣修伍德将一个小盒子带给弗吉尼亚·伍尔夫,里面是雕刻精美的象牙骷髅。 在汉口的文艺界茶会上,奥登不仅向出席的冯玉祥将军表达敬意,也与戏剧家田汉、洪深等以诗词酬唱。田汉赠诗中有“并肩共为文明战,横海长征几拜伦”之句,盛赞以奥登为代表的进步诗人对抗战的贡献;奥登则以一首新写就的十四行诗回赠,讴歌了一位在战争中牺牲的普通士兵及其背后的伟大抗战意义:“他不知善,不择善,却教育了我们,并且像逗点一样加添上意义;他在中国变为尘土,以便在他日我们的女儿得以热爱这人间,不再为狗所凌辱;也为了使有山、有水、有房屋的地方,也能有人烟。”
对于中国之行,奥登显然颇为满意。这种满意不仅在于他对友人所说的“中国是我去过最美好的国家”,更在于他创作的那组以中国为核心的十四行诗《战争时期》。相较于《西班牙,1937》对战事相对冷峻客观的审视,《战争时期》组诗和诗注明显有着更充沛的情感和更强烈的道德判断。
此后余生中,奥登有意识地选择在异国他乡过一种无根的生活,享受美国这个巨大的战争真空带来的创作空间。他说自己要将思想和意图统一起来,以爱和平等的态度对待他人。这当然会招致许多来自英国的质疑和拷问,甚至被嗤之为逃避,但奥登却认为:与其创造历史打败希特勒,不如创造一个希特勒之流无法存在的世界。这个世界既是“星辰都已消失,野兽不再张望,只剩下我们面对着今天”的西班牙大地,也是“有山、有水、有房屋的地方,也能有人烟”的巍巍中华。
注:本文所引奥登诗句均为查良铮先生译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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