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夷山市开车到程墩村,差不多2小时左右。出了武夷山市,几乎一路都是山路。盘山公路两边的红土,唤起我30多年前的记忆。
如今的武夷山最大的变化就是,所到之处皆是茶园。茶叶,布满了武夷山的每一寸土地。目所能及都是茶。睁眼是茶,闭眼是茶,劳动是茶,聊天是茶,吃饭还是茶。茶,已经完全渗透了每一个武夷山人的血脉。只要说起武夷山的大红袍、岩茶、肉桂……每一个武夷山人脸上,都是欣慰与满足。
路,越走越险。越往大山深处,我越是有点不敢相信,我当初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量,一个人、一个麻袋,走那么久、那么远的征途。
马路两边时而是云遮半腰的高耸山峰,时而是宽阔通透的山坳平地,但都无法掩饰它的美和它的媚。
远处翠绿叠嶂的山坳平原上,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不规则地安插在茶园里,点缀了茶园,生动了视野。可谓:小桥流水人家,担柴炊烟茶花……
离表哥给的定位越近,我的心情越是波动。不知道大舅、大妗子现在的身体怎么样了。一别又是五年。尽管表哥每次通话都会说他们身体很好,勿念,但毕竟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
我不知道大舅是否还记得我。表哥说,尽管大舅的身体还算健康,但记忆力越来越差,也经常语无伦次,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曾想过,我为什么会对程墩这个小小的村落有这么深的感情,其实我在程墩修理“防火带”前后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而已。也许不仅仅是因为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出远门,更重要的是难以割舍大舅和大妗子对我的那份爱与关怀。
表哥和表姐很多年之前就在市里上班了。每次接大舅大妗子进城居住,没几天老两口就嚷嚷着要回程墩,觉得住在城里不习惯也不舒服。
他们还是怀念程墩的山山水水,更怀念那个已经居住了几十年的老宅子。即使现在,大舅也还是继续着砍柴种菜、烧火做饭的日子。表哥表姐拧不过他们,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表哥发了一个视频和定位。视频里,表哥身后那个不经意的小台阶带我走进了记忆,居然还是三十多年前的样子。我就是踩着那个台阶来到了大舅家。人生何处不是攀爬?是的,人生处处都是台阶,不管是上还是下。随着命运的波浪,起伏跌宕。
山路两边的山峰越来越紧密。下了一个山坡,拐进了一个小山坳。程墩村,就在眼前。心情异常激动。
是的,这就是那个阔别三十多年的地方,这里曾经留下过我成长的印记。在我的青春里,它的驻足,看似蜻蜓点水,却烙下了浓重的一笔。
说实话,程墩村变化不大,村头那棵不知名的大树,居然还矗立在村头,枝叶繁茂,在初夏的阳光里愈发翠绿。不出工的时候,我经常爬上它的树梢,去畅想自己未来的人生之路。
再次踩在程墩的土地上,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有些激动、也有些酸楚,有些兴奋、也有些恍惚。似乎是在寻找我青春踩踏过的梦想的足迹。记忆中那个两块大石头为标志的公交车站已经不见了。那排两层伐木场的宿舍楼一如既往地立在马路边,还是当年的模样。台阶上斑驳的青苔,似乎在沉淀着这几十年来的故事。
台阶分为三层,大舅家住在台阶的最上方。踏上台阶的一瞬间,一位干瘪的老人,站在我的视线尽头,是大舅。我几乎是跑着奔上台阶。大舅知道我们要来,早早就站在院子里张望。我跑到大舅身边:大舅,我是上海。
乡音,是副良药,我不知道是我的乡音,还是我的乳名,让大舅的眼睛有了闪光的东西。他仔细地端详着我,从头看到脚。我分辨不清楚他的眼神里是什么,似乎有质疑、有欣慰,但那股温暖,是他眼神的全部底色。
85岁的大舅,身形消瘦,从他走路的节奏和体态来看,大舅的身体状况还是非常不错的。那双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却因为车祸而变得有神无魂。但那股倔强刚强的劲,却依然如同血脉牢牢地驻长在大舅的身体里,从未消失过。
他额头上方因为车祸留下了好几个并排的疤痕,坑坑洼洼,尤为明显。可想而知当初车祸的惨烈,也能想象得出来大舅遭受的痛苦有多大。我指着大舅坑坑洼洼的额头,心疼地用乡音问他:还疼吗?大舅怔怔地看着我,我坚信是我的乡音唤起他的记忆:上海,我知道你是上海。大舅答非所问。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大舅的眼睛是看着我的,但他的思绪却不知道去了何方。
大舅使劲地摇摇头,紧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早已磨损的奖状:你看,这是我见义勇为,省里发给我的奖状……你这次过来是不是带我回山东?回莒南?这瞬间,我好像看到大舅眼神里的坚定又回来了。他使劲地盯着我。我的心一下子被什么堵住了。
我赶紧接过大舅手里那个奖状,我捧着证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仔细地咀嚼着每一个字,短短的几行字,结结实实地夯实了大舅在我心中的英雄形象,一股骄傲的情绪溢满心间。
的确,大舅是个大好人。大舅是有50年党龄的优秀共产党员,福建省见义勇为三等功臣,同时也是福建省年龄最大的见义勇为模范。我有些激动,对着大舅竖起了大拇指:大舅,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个大英雄。“我知道你是上海……这次是不是来接我回老家?”大舅一如既往地在自己的世界里来回游荡。
大舅说话的口音和语调其实是有些变化的,毕竟离乡已有六十多载。但味道,还是那口纯正的山东沂蒙味,煎饼卷大葱的味。
大妗子缓缓地从屋里走出来,激动地握住我的手,泪眼婆娑:你大舅听说你要来,昨晚一夜都没睡,非要给你看他的奖状,昨晚睡觉前,就把奖状装进了口袋……说实话,大妗子的身体状况没有大舅好,她因为腰伤,背驼得有些厉害。但是大妗子的脸色很是红润,我想也许跟这方天然氧吧的水土有关。
大妗子还说,大舅是捡了一条命,他做了一辈子好人,做了一辈子好事,老天爷不忍心收他。
如今,大妗子已慢慢习惯了大舅现在的样子。尽管很多时候跟他对话像是对牛弹琴,又云里雾里的,但只要大舅的身体还算健康,大妗子已经很知足,也很幸福。毕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大难后重生,更懂得彼此的珍贵。
大舅拽着我来到一个小房间,从口袋中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一个上锁的陈旧橱柜,从里面拿出两个大麻袋,一股脑地全都倒在我的面前。里面是各种奖状、荣誉证书、工作笔记本……“这都是我的,上海你看看,这都是我的。你大舅还可以吧?”\u2028大舅的脸挂上了神采。 “他说他一定要你看看,他在福建生活了一辈子,都在这里了。”大妗子在旁边悻悻地说。
我看着满地的荣誉,和大舅急切的眼神,起身到了窗口,不敢看,心里堵得难受,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这一张张的荣誉背后,大舅要付出多少辛苦和努力?除了大舅本身的信仰和追求,这也承载着姥爷和姥娘对他的无限期待和嘱托。
大舅1958年从山东老家到福建支援森林建设,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一定要做到最好、最优秀,要用最好的自己向父母证明没有给父母和家乡丢脸。 对那个年代的穷苦孩子来讲,一旦有了施展的机会,就一定会竭尽全力,奋不顾身地扎进去,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大舅,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中间的辛苦与不易,只有自己知道。
大舅之所以像个做件好事或者取得了一点成绩之后,急切地想得到家长认可和肯定的孩子,坚持让我看他满地的荣誉,满脸期待我的认可,正是因为在大舅的潜意识里,他知道我既是自己的家人,又是家乡的来客,我可以把他的光辉成绩带回家乡,告诉家乡的亲朋好友。大舅的内心是朴实地骄傲着的。我感动这份朴实,更接受他的骄傲。他的骄傲会让人觉得如此安心踏实,如此宽慰,又是如此美好。
听母亲说,大舅在老家的时候没有上过一天学。但是大舅工作时便开始自学,上夜校。后来大舅读书看报,做工作笔记,每一样几乎都是他们那个群体里的一个榜样。
大舅居住的房子也还是老样子,几十年来几乎没变过。但是大舅家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已经不见了,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我有些失落。表哥说,那棵桂花树早就砍掉了。但第一次闻到的那股桂花香味,一直在我的记忆里飘荡。它铺满了我整个关于武夷山程墩村的记忆。在那桂花香里,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毛头小伙子,跟大舅和大妗子坐在桂花树下吃饭聊天的画面一直都在。我所有关于程墩村的记忆都是有味道的,就是那股浓浓的桂花香味。
人到暮年,记忆里只有故乡、亲情和美好相守相伴,这是何等幸事。感恩岁月有情,天地有意。在大舅的垂暮之年,还是给了他一个健康的身体,同时帮他过滤了世间的糟粕,给了他一个精神的真空世界。让他能在这么美丽的青山绿水间,心揣美好,头枕故乡,安享晚年。如此说来,大舅,是幸福的。
当我离开大舅家,走下台阶,来到小马路上,回头时,看到大舅站在台阶上,认真地用他的“望远镜”在目送我。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大舅“望远镜”里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在他的“望远镜”里,是不是也看到了我的母亲?看到了他所有的兄弟姐妹,还有姥爷、 姥娘?或者是不是也看到了,在山东沂蒙山的那个“南唐楼子村”里,他们兄弟姐妹六个,正在院子里玩“老鹰捉小鸡”“过家家”的游戏?二哥揪了一下大妹妹的辫子,小妹妹抓掉了大哥的帽子,小弟跟二妹满院子边哭边跑……姥爷满头大汗地在清理猪圈,裹着小脚的姥娘,头上系着一个深蓝色的头巾,蹲在门楼子底下,看着六个孩子,边烙煎饼边嘟囔着:没有一个省心的……
车,慢慢走远。大舅依旧站在墙角,举着他的“望远镜”久久没有放下来。而我,已泪流满面。
起风了,有点飘起了小雨。村头那棵不知名的大树,在微风和细雨中,憨憨地静观着程墩村里每一个生命的过客。再见,大舅,再见,大妗子。愿你们永远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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