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 莲

2024-08-16 00:00:00展恩华
山东文学 2024年8期

粉,是一头驴的名字;莲,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在东阿老城人眼里,莲和粉都是一个谜。

这个谜,是一位老史志专家告诉我的。

一个夜明星稀的夜晚,粉驮着莲跨越滚滚滔滔的黄河直奔老东阿城的秦家。在没有任何铺垫的情况下,莲和嬴王堂堂主秦效益结成夫妻。莲已是八十九岁的高龄,在老东阿城生活了七十三年,没有人见她回过娘家,也没有人见过娘家有什么人来看过莲。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莲很少出门,也很少与人交流。老城人说,莲的嘴巴比她家天天关着的大门还严。有年幼的孩子,偶尔见到莲,都叫她哑巴奶奶。

知道这个谜,源起另外一个谜。

《平阴县志·大事记》载:公元1942年3月1日,农历元宵节,驻东阿城日本军小队长吉野被炸死,7名日军被炸伤。

被炸死?被谁炸死?八路军?游击队?是国民党军还是土匪?又是用什么武器?手榴弹?迫击炮?炸药包?这么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竟浮皮潦草地写进史志,实在让人不可思议。

我虽是新上任的史志工作者,但对历史特别是对历史谜团有着近乎天生的好奇。为弄清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真相,我把自己囚禁在资料室里,查阅了县里出版的所有史志资料。十多天的搜索,最终一无所获。

失望至极,希望不灭。带着疑问,我寻访了所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文史专家。说起此事,他们要么不知道,要么道不知,总之是知不道。临近绝望,一丝微茫的希望现出了: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专家抛出了一条线索,说东阿老城里有一位叫岳莲的老太太,她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人,也许……不过……估计你连门也进不去。

于是,他给我讲了“神驴送神女,秦氏得仙妻”的故事。故事中的神女,说的就是岳莲,而那神驴就是粉。

老专家话虽语焉不详,却让我眼前一亮: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只要打开了岳莲家的门,历史谜团就有被破解的可能。

行话说得好,历史不能隔代相求。如果亲历者死了,历史也就死了。让历史活着,这是史志工作者的责任。为了这份责任,我一定要见到岳莲。

那是2014年6月的一天,我来到东阿老城,在程家街17号找到了当年声名赫赫的嬴王堂。

一座完好的明清古建筑静卧在狼溪河西岸,在春夏秋冬的轮替中无言地接受着时光的洗礼。一堵青砖墙封住了向街而开的门脸,也一并封住了一段曾经的往事。进院要走院落东面角的大门。大门关闭着,像是一个宁死不屈的硬汉,表现出打死也不说的决绝与坚毅。

一个热心的市民告诉我,这门你是敲不开的,除非门自己打开。这也印证了老专家的话。

敲不开也得敲。我像是《天方夜谭》的大盗,嘴里轻声念着“芝麻开门”的咒语,举起了敲门的手。

我弯曲的手指还没落到门板上,门就訇然打开。是咒语显灵,还是机缘巧合?我来不及判断,一个年迈的老太太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满头银发,一脸沧桑,但她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却透着精神的矍铄。如果除去脸上岁月雕刻的沟壑,那定然是一顶一的美人佳丽。虽美人迟暮,却丝毫没有残枝败叶的龙钟。我想,她一定就是莲了。

与老太太同时走进我眸子的还有一头驴。驴画在影壁上。这是一头绝美的驴:驴背上黑色的毛闪着油亮的光,肚皮上的毛则是白色的,鼻子、眼、蹄子也是白色的。白是一种点缀,恰到好处。我想,它一定就是粉了。

仿佛如约而至,见到我,老太太不仅没有一丝一毫惊诧,还有一种故友重逢的高兴。她说,你是展吧?展是我的姓,老城人以姓代名是几千年的习俗。她说,知道你会来。

知道我的姓,知道我会来?这也太神了。莫非老太太能掐会算?

我打量了一下她家的院子,院子当中,有一盘石碾,石碾的不远处有一株大槐树,槐树上有经常系绳索留下的光滑的痕。我俩在大槐树下坐下来。树很茂盛,像一把硕大伞遮住的毒毒的日头。厚厚的阴凉笼住我,把刚才燥热一扫而光,从里到外都洋溢着一种清心惬意的舒坦。

我说,老人家,我很想了解您的故事,您的故事很传奇。

老太太坐在马扎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里的芭蕉扇。在不急不慢、不温不火的叙述中,粉和莲的故事在我脑海中拉开了序幕。

莲不是仙女,也不是狐狸精,更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而是真真实实从娘肚子里生出来的。莲的娘家就在黄河西的岳家庄,离老东阿城不过三十几里地。虽说相距并不太远,但隔着黄河,就让人有咫尺天涯的感觉。岳莲的父亲岳守道是当地的大户,据说家有上百顷的土地。老两口为了有个儿子努力了好多年,却就生下岳莲这么一个闺女。岳莲自幼聪明,琴棋书画一学就会,人们说,要是个带把的,将来一定能中个状元郎。虽说已到了民国时代,岳守道大脑的石板上却刻着封建的经文。如果岳守道开明一些,让女儿自由发展,也许岳莲能成为一位女中豪杰。可是,岳守道只想让女儿成为自己贴身的小棉袄,长大了能嫁个当地的名门望族也就心满意足了。

1941年,岳莲十六岁。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虽说岳莲还不到十八,但已出落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菡萏。有媒婆把她介绍给山东督军张怀芝的孙子——这桩亲事正契合岳守道的心愿。张怀芝是从东阿县走出去的大人物,虽说早已过世多年,毕竟是名门望族,家大业大造化大,女儿嫁过去注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中!岳守道一个“中”字像钉子钉在了木板上。

婚期就像是见了兔子的鹰,一翅子就从天上扎了下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了几千年,即便性格执拗的岳莲早已心有所许,纵然她打心底里不同意这门亲事,却也没做任何反抗。但如果逆来顺受,唯命是从,那岳莲就不是岳莲了。向来不喜欢按常规出牌的岳莲心想,老爹哎,你有你的关门计,我有我的翻墙招。怎样解套,哑巴吃豆子岳莲心里有数。

按当地的风俗,女孩子出嫁要半夜里离开娘家门,东方露出鱼肚白时,送亲的队伍便停在男方村庄口,以鞭炮的声响告诉男方新娘驾到。男方家闻得声响,也以放鞭炮回应。女方进村,男方出迎,在接连不断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新郎把新娘抱进家,举行新婚大礼,一段姻缘就算玉成。

出嫁时,女子可以坐轿,也可以骑马骑驴。岳莲坚持骑着自家的小毛驴出嫁。岳守道说,也好,这驴就算是你的一份陪嫁。平时能把一文钱攥出水来的岳守道表现出少有的慷慨。岳莲很高兴,如果让她只选一样嫁妆,那也一定是粉。粉是莲给自家的驴起的名,很契合鲁西“小毛驴,白肚皮,粉鼻子粉眼粉蹄子”的俊驴特征。无论走亲戚串朋友,还是赶集上店,到地里干农活,莲和粉都形影不离。用今天的话说,莲和粉就是一对如胶似漆的闺蜜。

送亲的、抬盒子的、送妆奁的,几十人的送亲队伍车拉肩担,浩浩荡荡出发了。身着红裳、头戴凤冠、盖着红头蒙子的岳莲骑着她的粉,怡然自得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月亮挂在天上,很霸气地吞食了几乎所有的星光,不遗余力地炫耀着自己无尽的银光,银光把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照得像一根洁白的羊肠子。吹鼓手的唢呐吹得也很霸气,欢快的旋律能穿越几十里的烟柳钻进乡民的耳朵,惊破他们美或不美的梦。

虽说人们忙碌了一天,又徒步走了很远的路,但大家却和月亮一样精神。离张家上皋村还有五里路的时候,怪异的事情发生了:月亮虽已即将西坠,却依旧地贼亮,即便路边的一草一木也历历在目。可是,送亲队伍的四周却是漆黑一片,像竖起一道黑色的墙,队伍失去了前行的方向。无奈,人们只好停下来,吸着烟,静静等待。

一停下来,疲惫和困乏就立马袭来。有人坐在地上打盹,有人干脆倒在地上睡了起来。传说,驴有夜眼,没有过不去的雾障,没有看不清的黑路。此时,粉像是打了鸡血,先是打了一个响鼻,又仰起头对着天上的月亮喂哇喂哇一声长叫,随之放开四蹄就向黄河的方向奔去。岳莲扯下头上的红头蒙子,用力在空中挥舞着,兴高采烈的样子,就像向着胜利发起的最后冲锋。

东方露出鱼肚白。粉驮着岳莲来到嬴王堂门口。粉打了个很响的喷嚏。伴随着粉的响鼻,嬴王堂的大门吱地一声开了。堂主秦效益二话没说,就把莲抱在怀里。自此,在老东阿城就留下了“神驴送神女,秦家捡仙妻”的传说。

老太太说,什么神驴神女,凡驴俗女,不过是一场逃婚罢了。我和他的爱,缘起一张小小的照片。

她拿出一张已有些微微发黄的二寸照片给我看:这就是他拍的。

他,不是别人,就是老东阿城嬴王堂堂主秦效益。秦效益是医生,也是老城里最早的摄影师。

这是一张典型的早年黑白照。背景布置、角度选取都相当用心,一眼就能看出摄影者的水平不一般。照片上的岳莲,乌黑的头发,白皙的脸颊,高挺的鼻梁,不薄不厚的唇透着天然的红润,嘴角上翘,双唇微启,两排仙贝一样的牙齿闪着迷人的光泽。那双眼睛更是好看,像静卧在青山之下的两个寒潭,眸子轻轻一动,就会泛起星星一样的光波,撩人的眼,动人的心。岳莲确是一位美人儿。

岳莲和秦效益结缘就是因为这张照片。

话说老东阿城本是老东阿县的县城驻地,这里自古以来就盛产阿胶。嬴王堂的第一代堂主秦一鸣是城里的名医,秀才出身,一肚子的学问。当地的老百姓说,驴肚子里草料多,秦秀才肚子里学问多。由此,东阿城多了一个歇后语:老秦的肚子——有学问。他期望自己创办的胶堂有嬴王一样的霸气,故以嬴王名之。当年,嬴王牌阿胶一度成为皇家贡胶,嬴王堂也声名远播。秦一鸣八十八岁那年,有了第四代孙,他特别崇尚秦氏远祖伯益“惟德动天,无远弗届”的道德与胸襟,给重孙命名为秦效益。

秦效益没有辜负太祖的期望,把自家的制胶业经营得风生水起,直压得其他堂号喘不过气来,大有秦王扫六合的霸气。阿胶远销南方八省不说,还远销到东南亚诸国。

秦效益满世界跑,视野开阔,见多识广。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爱好广泛,凡是新鲜事物,他都喜欢试一试。

1839年,法国画家达盖尔发明了“银版摄影法”;1870年,中国第一家本土照相馆出现在广州。1936年,18岁的秦效益到广州销售阿胶,发现了这种能留住人影的机器,就花了一百个大洋从一个德国人手里买下一台,又交了二十块大洋的学费,学会了照相的门道。照相机买回来,就在自家堂号的临街侧房里开了一个照相馆。这是老东阿城第一家照相馆。秦家的馆子——第一份,这是由秦家衍生出的又一个歇后语。这歇后语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到了四邻八乡,成了一条长了腿的活广告。

能把自己的模样原汁原味、不走样地呈现出来,还能永久保留,这是人们想也不敢想的事。一听说有这么个玩艺,一些社会名流、达官贵人以及有些家产的人,就蜂拥而至。一时间,照相成了当地人的时尚。

消息传到岳莲的耳朵里,心就像蜜蜂嗅到了花朵。这天,她按捺不住照相的欲望,骑上粉,一路疾奔,来到了东阿城秦家嬴王堂照相馆。

秦效益让岳莲摆好姿势,然后钻进一块黑色的布下,调试了一会后,把头伸出来,一只手举着荧光灯。对岳莲说,笑一笑!头又钻进黑布里。一声开始!荧光一闪,喷出一团白雾。黑布一掀,秦效益再度现身,对依然摆着优美姿势一动不动的岳莲说:好了。

岳莲拿出一枚大洋,递给秦效益。秦效益把岳莲的手合起来:拿照片时再说吧!先交钱,再照相,这是规矩。可是,到了岳莲这里,规矩给破了。

秦效益目送岳莲走出照相馆。不一会,门外传来吵闹声,秦效益支起耳朵一听,声音很熟悉,对,是岳莲。她的声音里含着愤怒、带着惊惧。他赶出门外,一看,有三个地痞混混围住了岳莲,为首的一个叫韩见,排行老三,头上有疤瘌,好事不干,坏事做绝,外号疤瘌三。见到岳莲,疤瘌三动手动脚,污言秽语像羊拉屎一样不停地滚落。除了疤瘌三,还有歪脖子六、虾米九,这三个人经常组团干些下三滥的事,人称东阿城里三大孬。

“住手!”秦效益大喝一声。

“卖鱼的别管虾市,咸吃萝卜淡气操心,别闲得没事找挨揍。”疤瘌三冲着秦效益挥起了拳头。

“滚蛋!滚得远远的!”秦效益用手点着疤瘌三的头皮让疤瘌三滚。

三大孬围着秦效益就打。三大孬把这种三打一美其名曰三英战吕布!他们哪里知道,吕布就是吕布,三英不过三蝇。秦效益看上去就是个白面书生,但却全身是功夫,他真人不露相,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功夫底细。

在鲁西,有这样一句俗语:拳不打铜城,枪不扎石横。东阿县铜城的拳厉害,肥城县石横的枪了得,集两家之大成的平阴县孔村的太平拳那更是无人可敌。秦效益是太平拳的正宗传人,功夫那叫个牛逼。三下五除二,三英就败下阵来。疤瘌三从地上爬起来就跑,跑出老远,才回过头来,撂下一句狠话:你等着!

秦效益怕岳莲路上出事,就牵着粉,把岳莲送到黄河岸。

船工见了秦效益,打趣地问:东家,啥时喝喜酒啊?

秦效益笑而不答,岳莲的脸颊红得像三月的桃花。

英俊、侠义的秦效益给岳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印象像一枚种子,深植在岳莲的心里。

取照片的时间是半个月,半个月也就十五天,可岳莲却觉得这十五天比半年还要长。时间怎么像根橡皮筋能随便拉长?岳莲平生第一次体验到时间竟是一个变量,除了长度,还有味道。拉长了时间,更让岳莲尝到了一种甜蜜的煎熬,让她感觉既烦躁又美妙,干起活来,常常走神,做衣服不是缝错了行,就是针扎了手。母亲看到了,问想什么呢?岳莲的脸上立时有火烤的感觉,热辣辣地烫。十五天终于到了,岳莲一大早就起了床,精心打扮了一番,又拿镜子照了一通,骑上粉就往河东赶。来到嬴王堂,正赶上秦效益开门。“这么早啊?”岳莲看看东方的天,天上的云霞把岳莲的脸颊映得通红通红。

接过照片,岳莲被自己的美惊呆了。

过去,一有让自己特高兴的事,岳莲都情不自禁到忘乎所以,只要父亲在跟前,她会跳起来,抱着父亲的脖子打提溜儿。此刻,看到这么美的自己,像一块石头投进湖水里,心浪怦然而起,她高兴得跳了起来,一下子搂住了秦效益的脖子。

第一眼看到岳莲,秦效益就惊艳万分。不承想,这样的佳人竟一下子扑入了自己的怀里。他顺势抱住了她。就在四目对视的刹那,两人的心灵都仿佛被一种强烈的电流击穿了。那天,两人私定终身:一个非岳莲不娶,一个非秦效益不嫁。

这本是天赐良缘,天作的一双,地设的一对,但是岳莲的父亲岳守道一听到此事,就怒火中烧,拍桌子打板凳,气不打一处来。他不是嫌秦效益人才不好,秦效益可谓貌比潘安;也不是嫌秦家穷,秦家可是富甲一方。他心里始终有个解不开的疙瘩,一个结了千年的死疙瘩:因为秦桧害死了岳飞,岳秦两家结下世仇,岳家人发誓,岳秦族人永不通婚。

岳守道把酒杯摔在地上:嫁到秦家,除非我死了!

岳莲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我生是秦家人,死是秦家鬼。不叫我嫁秦效益,除非我死了。但岳莲不想死磕,她要以智取胜。

就在岳莲出嫁的当天晚上,岳莲给粉喂足了上好的草料。粉似乎明白了一切,吃了个肚大腰圆。粉精神抖擞,一路上浑身是劲,那嗒嗒的驴蹄声,铿锵有力,敲出欢快的节奏。

那天,送亲的领班追到黄河,可眼前除了滚滚的河水,就是无边的月色,根本看不到岳莲的影子。一番望河兴叹之后,只得打道回府。

秦效益和岳莲结成夫妻,岳莲成为岳秦两家永不为婚的终结者,这也在岳莲父女之间筑起了一道不可翻越的高墙。

七七事变后,日本开始全面侵华。瞬间,如黄河决口,日本迅速吞并了小半个中国。

历史就像黄河,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拐弯。东西走向的黄河在东阿变成了南北走向。到了1942年,中国已由战略防御逐渐转为战略反攻。日本人的仗打得越来越吃力,中国人抗日的斗志越来越高。这个时候,老东阿城的鬼子也越来越不安分了,天天都到乡下抢粮食。抢了黄河东,再抢黄河西。

这一天,驻东阿老城的日军小队长吉野带着几十个日伪军到河西抢粮食,来到岳家庄。听到消息,岳家庄人提前来了个坚壁清野。日军所到之处,家家室如悬罄,户户家徒四壁。一无所获的日本兵来到岳守道家。日本兵叫岳守道交出粮食,但无论怎样逼迫,岳守道就一句话:要命有一条,粮食一粒也没有。日本人扒光岳守道的上衣,绑在树上打。岳守道的老婆扑上去护住丈夫,被吉野一刀捅死。岳守道大骂日本人:你们禽兽不如,必遭千刀万剐。吉野恼羞成怒,一刀砍掉了岳守道的半个脑袋。

不拿粮,就拿命,吉野露出野狼的本性。一些想要活命的老百姓,被迫交出了家里仅存的活命粮。

吉野满载而归,志得意满。

没想到,过黄河时,吉野却遭到了灭顶之灾。

这天下午,阴云密布。天要下雨,粮要解营,吉野很是紧张。卸车装船,好不容易装满三条木船,结果船到水中央,全都冒了水。黄河中流,水深浪急,且多漩涡。水在急速地旋转,船也急速地旋转。船上的日伪军感到天旋地转,一个个惊恐万状。船里涌进了水,在快速地下沉。快,快撑船!吉野嗷嗷狂叫。眼看水到了船沿,船工跳水而逃。吉野命令开枪。枪响了,子弹却不知飞向了何处。而船上的粮食和押船的鬼子伪军全部落水。

那天,有人看到,有一条黄龙张开大口,把几个小鬼子吞进了肚里。

吉野命大,被两个会水的日本人救起,趴在黄河滩涂上,吐了不少的黄水。他用力擂着河滩,呼天抢地地狂叫。

没有大风,没有巨浪,船工用这船渡过了多少人和物?三条渡船怎么就齐刷刷地沉入河底了呢?关于这次沉船事件,在平阴历史上也一直是个谜。这船怎么就沉了呢?

原来,岳守道和女儿岳莲虽断绝了父女关系,但女儿毕竟是父母的连心肉,嫁到秦家的岳莲对父母一直放心不下,便悄悄过河看望父母,一到家却看到父母的惨死。她安葬了父母,回到嬴王堂,把情况告诉丈夫。秦效益正在院里施展他的拿手好戏,雕刻鬼工球,听了吉野的暴行,怒火中浇,牙缝里吐出五个字:吉野,你等着。

船是秦家的,船工是秦家雇来的。普度众生的船岂能度魔鬼?当夜,秦效益赶到渡口,把三条船都打了洞,洞用胶泥封住。随后,又给每条船刷了一遍桐油。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照着剧本推进。最终,吉野折戟沉沙,差一点丧命。

自此,吉野彻底断绝了去河西抢粮的念想。但对河东的掠夺却是变本加利。河东百姓苦不堪言。

1942年对中原的老百姓来说,又是雪上加霜的大灾之年。这一年,河南、山东一带出现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加之黄河决口,中原大地已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好在老东阿是一块风水宝地,土地夜来潮——即便老天不下一滴雨,到了夜晚,土地也潮乎乎的。老百姓对土地充满了感情,称之“娘亲地”。每年春节,村民都到自家地头举行谢娘礼,摆供、烧香、敬酒,对着土地大喊三声娘。娘从来不亏待儿女,即便大旱,也能保收。

吉野天天出动全部人马到河东的乡下去抢粮。抢粮、运粮需要车马。老东阿一带很少有马,甚至连人们司空见惯的牛也难得一见。这一带随处可见的就是驴。驴的皮是制胶的上好原料,一张驴皮能卖三头牛的价钱。

为了建军营、修炮楼、拉炮车,日本人到处抓壮丁、抢牲口。驴对于东阿人来说,是劳动力,也是家庭的一员。让日本人意想不到的是,仿佛一夜之间,东阿一带的驴几乎全都上了墙——宰杀后,驴皮钉在墙上。河东人之所以杀驴,不是因为卖皮,而是打心眼里不愿自家牲口去为日本鬼子出力。

日本鬼,喝凉水,三五天,蹬了腿。1942年,日军的日子越来越难过,粮食变得比子弹还稀缺。吉野小队的重要任务就是为前线日军筹军粮,筹到的粮食要先用驴车运到平阴城,再用汽车运到济南,然后装火车送到前线。没有牲口,运粮就成了大问题。吉野听说秦家有一头日行千里、山河无阻的神驴,心里很是高兴。他带着两个日本兵,在汉奸疤瘌三的陪同下来到嬴王堂。

粉,也就是那头传说中的神驴就拴在院子里。它本是一头草驴——这里的人称母驴为草驴,平时,草驴不会像公驴那样没羞没臊地打响鼻,乱嘶乱叫。粉的性情很内敛,很平和。但在特兴奋或有异常的时候,也会变得肆无忌惮。今天,粉旁若无人地打了一个很亮的响鼻,然后又仰起头喂哇喂哇地对天一阵长叫。莲知道,可能有事情要发生了。

果不其然,驴的叫声刚停,吉野就闯进门来。

粉在院子里大槐树上拴着,不停地甩着尾巴驱赶着不招自来的苍蝇。

直奔毛驴而来的吉野,一眼就盯上了拴在树上的粉,阴笑堆满了脸。吉野对着粉伸出大拇指,吆西吆西地说了一大串仍意犹未尽,他抚着粉的背,抬腿就跳了上去。疤瘌三本来就是爱拍马溜须的主,看到主子这样喜欢粉,就拍起了驴屁。粉像她的主人,温柔中含藏着倔强,温和中蕴蓄着热火。吉野上了粉的背。粉在想,娘的,你以为你是谁?我粉的背也是你上得吗?还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不懂礼仪廉耻的家伙,竟然也敢拍姑奶奶的屁股。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我粉的屁股照样不能摸。是可忍孰不可忍!粉一声长嘶,像火山爆发,屁股猛然腾空而起,后蹄奋力弹出,伴随一声惨叫,吉野摔下驴来。

发出叫声的不是吉野,而是疤瘌三。疤瘌三两手捂着裤裆在地上打滚,嗷嗷大叫。吉野在日本的时候,曾摔倒过国内顶尖的相扑高手,不承想,在中国却被一头小小的毛驴给放倒了,颜面丢失殆尽。他恼羞成怒,怒不可遏,从地上爬起来,抽出战刀就要劈驴。就在他抽刀的同时,传来一个女人的大笑。笑声无拘无束,像山间百灵的鸣唱,爽朗而悦耳。吉野回头一看,惊得目瞪口呆。眼前这个女人,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女人像一个人,像谁?吉野略一沉思,对上了号,像樱子。樱子是他的妻子。只可惜他和樱子缘分太浅,临产前,樱子大出血,因无良药,就和没出生的孩子双双去了另一个世界。

吉野的思绪停留在樱子临死前那张娇美而痛楚的脸上,心阵阵发痛。恰在此时,疤瘌三拽住了他的脚脖子:“太君,救我,不然,我就废了。”

“八嘎”,吉野很生气,往疤瘌三的裆里补了一脚。吉野穿的是皮靴,这一脚,一点也不亚于粉的那一蹄,疼得疤瘌三在地上玩起了驴打滚。

吉野的思绪回到了现实。他走到岳莲跟前,怒道:你的驴伤了周,你的,给他治好地干活,不然,死了死了的。

岳莲说,小意思,我男人就是医生,给人看,也给禽兽看。看疤瘌三这病,小菜一碟。

疤瘌三被两个日本人架着,塞进了秦效益的诊室。秦效益拿来一贴膏药,掀起疤瘌三的衣服,贴在他的肚脐眼上,说:包好。但是,为了功能不丧失,得遛上三天才行。

吉野当然不明白什么叫遛。对于生在农村、长在乡下的疤瘌三来说那就是大路边上的话。在农村乡下,农人往往会把成年的公牛骟了——用两块木板夹住牛的睾丸用绳狠绞,睾丸挤成血水,这牛就丧失了交配的能力。这种骟过的公牛长得膘fth9e7NvjIxPjdT8I1NnBA==肥体壮,高大威猛,干起活来一个顶三。为了减轻牛的疼痛,促进牛的康复,就由人牵着牛在大街上遛弯。疤瘌三心里骂道,娘的,这是把老子当牲口了!

有病从医。医生的话怎能不听?疤瘌三就由他的好哥们歪脖子六、虾米九扶着在东阿城的大街上来回遛。疤瘌三裆里疼得厉害,走路的姿势很别致,两条腿罗圈着,一步一挪地往前走,惹得行人捂着嘴笑。

吉野放过了粉,但却盯上了莲。要得到莲,秦效益就是最大的障碍。吉野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高材生,在部队混得风生水起,由小队长、中队长很快升到了联队长。可是,自从来到山东这片土地上,吉野的背运就开始了。先是在聊城被范筑先打得哭爹叫娘,因损失惨重,被降为中队长;后是在平阴城西子顺一带中了吴化文手枪旅的埋伏,被打了个七零八落,吉野又被降为小队长,奉命到东阿城驻守;其间,又被八路军端掉了一个炮楼,被上司骂了个狗血喷头。吉野是一个有野心的日本军人,虽然走背字,但从不放过他想达到的任何一个目标。为了得到莲,他在秦效益身上做足了功课。他知道,秦家是当地的名医世家,他的祖上曾用嬴王牌阿胶治好慈禧的血症,生下了同治,秦家手里一定有祖传秘方,如果能得到这秘方,对大日本帝国的子民来说,那一定是不世之功。还有一点,得到秘方,就可除掉秦效益,把岳莲弄到自己手里。

这天,运往平阴城的粮食被劫,疤瘌三告发说是秦效益暗通八路抢走了粮食,于是,吉野就带着两个日本兵来抓秦效益。两个日本兵拧着秦效益的胳膊出了门。来到永济桥,秦效益双臂猛然挣脱出来,左右开弓,就把两个日本鬼子兵打倒在地。走在后面的吉野嘿嘿一笑,小子,有两下子,我的手早就痒痒了,来吧,咱们切磋切磋!他把战刀一摘,上衣一脱,做出比武的架式。

吉野杀死了岳父岳母,杀害了不少中国人,秦效益早就想除掉这个狗东西。他来了个雄鹰亮翅,目光里流露出对吉野的仇恨和鄙视。

两个人从桥东打到桥西头,又从桥西打到桥东头,直打得天昏地暗。秦伯益使出太平拳的拿手好戏——双手捉龟,一手抓住吉野的脖子,一手抓住吉野的裤裆,双手一较力,把吉野高高举起。秦效益举着吉野,正要把他扔下桥去,只听一声枪响,子弹射进了秦效益脑门。秦效益倒在地上,鲜血沿着流水沟流淌进了狼溪河,把碧绿的河水染红了。

打枪的是疤瘌三。吉野被救。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抄起战刀刺入疤瘌三的胸膛。

除掉秦效益本是吉野的心愿,秦效益被打死,如愿以偿。之所以暴怒,是因为制胶的秘方还没有到手。疤瘌三打破了他的计划,怒火中烧,就把疤瘌三当一条无用的狗杀了。

吉野心狠手辣,但也不失心计。此时,岳莲抱着秦效益的尸体大哭不止。吉野垂着头走过去,双膝一弯,竟跪在了岳莲的面前。

秦效益一死,嬴王堂就关了门,照相馆也闭了户。

更不可思议的事上演了,有一个人常在深更半夜里来到嬴王堂。此人一来,门就会轻轻打开。有人认出,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日军小队长吉野。

竟然和小鬼子厮混在一起!有人骂岳莲不知廉耻,有人往嬴王堂扔石头。但岳莲对此不屑一顾。

元宵节很快就要到了。这天晚上,吉野又一次来到嬴王堂。

大槐树下,岳莲借着月光,赶着粉拉碾,碾的是木炭。吉野抓起木炭放到鼻子上嗅了嗅,警觉地问,这个什么地干活?岳莲说,做礼花,鬼工球礼花。吉野不懂。岳莲说,我放给你看。

岳莲把配好的黑末子装进鬼工球,打着火镰,点燃药捻。霎时,从鬼工球中喷出由无数星光组成的瀑布,那瀑布流着光,溢着彩,煞是好看。鬼工球大球套小球,不停地转动着。因为球的转动,礼花也变幻着不同的姿态,像极了当下的音乐喷泉,但比喷泉更激情、更热烈、更绚丽、更夺人魂魄。

吆西吆西吆西,真真鬼斧神工。吉野被震撼了,兴奋异常。

岳莲告诉吉野,秦效益生前就是一个玩家。如果说制胶、看病、照相是他的正业,那么做鬼工球礼花就是他的闲趣,每年元宵节,他都要到永济桥上放礼花。这时,全城的人都来到狼溪河的两岸观看礼花的绽放。桥上的礼花映在河里,两岸的人欢声雷动,那场面蔚为壮观。自从日本人来了,秦效益便失去了放鬼工球礼花的雅兴。

吉野说,遗憾,遗憾,大大的遗憾。今年的元宵节,你的,到我的军营去放。

元宵节说到就到。那晚,圆圆的月亮就是一只傲视人间的大眼,以唯我独尊的霸气俯看着世界。

岳莲把两个鬼工球装进驮篓,让粉驮进了日本人的军营。

吉野带着他的日军小队分列两旁,夹道欢迎莲和粉的到来。

鬼工球卸下驴背,所有的鬼子围成一个圈,个个满脸的兴奋,他们都期待见证奇迹。吉野掏出火机,递给岳莲:你的第一个,我的第二个。

岳莲打开火机盖,划着火,点燃药捻。药捻燃起了鬼工球的激情,礼花喷薄而出,星光闪烁,旋转腾挪,像舞女的裙裾,摇曳多姿,一群小鬼子高兴地又喊又叫,又蹦又跳。他们载歌载舞,唱起日本的国歌《君之代》。

第一个鬼球礼花放完,接着放第二个。

这一次,吉野亲自操刀。他看了岳莲一眼,岳莲用激励的眼光回了吉野一眸。第二个鬼工球开始喷出了彩虹一样的礼花,日本人高兴地山呼万岁,正不亦乐乎之际,突然晴天霹雳,一声爆响,把日本人炸得血肉横飞。

听到这里,我对岳莲的敬意油然而生。我看着这位神色平静的老太太,不承想一辈子都很少开口的老太太竟是一位神奇的女英雄。

我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岳莲说,她受了轻伤,那些没死的日本兵把岳莲绑了起来,本要把她剁成肉酱,但吉野却用他的最后一口气下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道命令:不许伤害她。

这次爆炸中,粉也死了。岳莲抚着粉的头,说,值了!听了莲的话,粉合上了它两只始终充满神采的大眼。

莲把粉埋在了秦家的祖坟上,和秦效益的墓隔着一个墓穴的距离。

在我拜访不久后,岳莲去世了。

我又一次诧异起来,这才多长时间啊,那么精神的一个老太太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是不是我的一次采访给老太太的生命画上了句号?一种负罪感袭上我的心头。

岳莲死后,她也埋进了秦家的祖坟。她的墓就在秦效益和粉的中间。

我去看望岳莲,在她的坟头放了一束花。我合上眼,拜了两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