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记

2024-08-16 00:00:00雪樱
山东文学 2024年8期

你注定要生活在水泽丰沛的地方。从一个小岛逃离到另一个小岛,连你自己都感慨,被海水眷顾的人,无论逃到哪里都是一身潮湿,酝酿出不可救药的失败,比安妮·普鲁克斯《船讯》中的奎尔还要失败,如拳击般的浪头扑打胸膛,携带着隐秘的暗痛和喘息。

从意大利归来,你携带着内心的荒凉,裹挟着小语种的韵尾,价值观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回青岛,迎着某种精神的召唤,你重新降落在温润如子宫的海岸线上,满目苍茫,鸥鸟翔飞,朦胧的水汽缓缓进驻到你的体内,引发一阵刺耳的轰鸣,你说那是回家的感觉,一如扑入祖母的怀抱,心悸不已。

1

你从小在家人的宠溺下长大。吃汉堡,喝可乐,玩最贵的玩具,穿最时髦的衣服,你的童年不知被多少孩子艳羡得两眼放光,包括我。经常地,姑姑回爷爷家吃饭,顺道过来看我,带来一兜玩具,是你不要的,拎着充满诱惑的零食,你坐在汽车里,背带裤、黑皮鞋,领口戴着蓝领结,像个钢琴小王子。的确,你就是传说中没有骑马的王子,骑的是深海里的白鲸,你的乳名是“小青岛”,我曾嘲笑你是从海边捡来的孩子,多年后冬夜里读米兰·昆德拉,修正了此前的说法,你是被放在树脂涂覆的草筐里顺水漂来的,我们的命运殊途同归。你生活的那片海域对我来说比较陌生。我不止一次地憧憬过,那是一个怎样的水泽国度?父亲去青岛出差,带回一个印有崂山和帆船图案的书包,令我爱不释手,从此我背着山海之间的想象踏上求学之路。书包褪色、磨破,关于青岛的想象却渐渐丰满起来——当脚步踏上那片土地,扑面而来的腥湿气息瞬间融化掉内心的坚冰,八大关、中山路、广西路、五四广场,以及看不够的栈桥碧波,忘不掉的回澜阁,行走在街上就像鱼畅游在海中,清新、干净,拧一把呼啸的海风,结出盐晶般的雪,掂在手里像星星。

你高鼻梁、大眼睛,因为挑食面色发黄,被人起绰号叫“病夫”,而纤细的手指似乎就是为了弹钢琴而生。每次去上钢琴课,老师都会单独让你多弹一会儿;上幼儿园,你没有午休的习惯,被老师叫去门口伸开双臂缠毛线,口袋里总是塞满蜜饯或糖果。每年春节,你的舅舅从二百多块的工资里抠出五十块钱,换成摔炮和滴滴金,下班后骑着大飞轮自行车送到姑姑的单位。

长大后,你的性格变了。每个人身上都自带两种性格,一种是土性格,源自农耕文明的根深蒂固,另一种是水性格,来自海洋文化的精神基因。你被压抑已久的水性格爆发,具体表现就是不安分,喧哗如海浪,四处闯祸,在课堂上顶撞班主任老师,被叫家长去学校。你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是发生在姑姑生二胎那段时间,父母的离异就像一个偶然事件,点燃了你的愤怒,加剧了你的野性,你理所当然的跟了姑姑,但上学时会去奶奶家吃午饭,遇到再婚的父亲,你们沉默相对。从那以后,沉默就成了你的语言符号。一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电脑屏幕发呆,通宵打游戏。

暑假的时候,我是姑姑家的常客,和你有了大把时间的相处。你比我早出生27天,我很委屈地喊你声“哥哥”。一起吹着空调写作业,一起关上灯看电影,一起当夜猫子……大多数时候,你负责解数学题,我负责写作文,每次都要构思两篇,且内容各不相同,你一篇我一篇。看《鹿鼎记》《流星花园》,喝娃哈哈AD钙奶和喜乐乳酸菌饮品,你根本不用拆开,把一排饮料挨个插上吸管,一气喝个痛快,我跟着你也学会了豪奢和浪费。家里的小保姆睡沙发,我不情愿地和你挤在一张床上,见两个枕头并排着放,我脸上飞起红晕,内心起了波涛。那是一个怎样刻骨铭心的夜晚?床为岸,枕为湄,你在那头,我在这头,你胆小,越到晚上越怕鬼,越怕鬼却越爱看鬼故事。凌晨两点,你把我从床上揪了起来,到厨房里找东西吃。我在前面打头阵,你在后面跟着。

其实,我也怕得很,一个黑色的魅影“嗖”地闪过,你“哇哇”跳脚直叫,惊动了卧室里还未入睡的姑父。原来,是家里养的狸花猫虎子。你和我泡红烧牛肉方便面吃,一人一碗,站在厨房里边吃边窃窃私语,像两只鱼往水面上吐泡泡,虎子蹲在地上,尾巴摇成喇叭状,好似被染成琥珀色的珊瑚礁。

那天夜里,冷气开得很足,我的身体像是坠入冰窟窿里,几近麻木。房间里开着灯,聊《聊斋志异》里的聂小倩,我们进入了各自的梦乡。渐渐地,头顶上的灯幻化为一弯上弦月,昏黄的光晕,迷离,忧伤,对应着我体内起伏不定的初潮。

第二天,你满脸好奇地问我,什么是初潮。我低头不语,你穷追不舍地问,直到我脸涨得通红。

2

你的房间是一艘巨型的潜水艇,载着我们环游世界,到大洋深处,穿梭在大大小小的岛屿之间,卷起的浪花馥郁成花朵,装点了你我的梦境。多少个深夜,我们枕着淙淙的水声,聊流川枫和樱木花道,聊张信哲、刘若英,聊校园里的老师和同学,有种没心没肺聊到地老天荒的感觉。隔三差五,姑姑带着表弟到山上别墅小住几天,你过上晨昏颠倒的日子,睡到下午醒,晚上玩游戏。你讨好小保姆通风报信,接到姑姑回来的电话事先通知,你立马跑到冰箱冷藏室拿出两袋牛奶,冰在主机箱上降温,小把戏破绽百出,逃不了一顿打骂。

凭借聪慧的头脑,你考上了重点高中,但你高兴不起来,好像大病一场,每天郁郁寡欢,上课心不在焉,甚至和亲生父亲动手打架。但是,一回到那个房间,你就安静下来,把金黄的窗帘想象成汹涌的波涛,把席梦思床垫想象成松软的沙滩,你驾驶潜水艇动身前往想去的地方。你追求的是自由。永不驯服是你的精神胎记。我怎么能忘记,你的爷爷是个老船长,一辈子呼风唤雨,指挥出海航行,最后消失在大海尽头,成为家族里永远无法勘破的一个谜。你的骨血里涌动着冒险的基因,发生水逆也是自然而然的事。高中毕业,你厌倦了一切,只身前往意大利读书,父母搭上的是血汗钱,你支付的是昂贵的青春。

你不打招呼地出走,我知道你的内心无法承受更多的离别。你走后,你的奶奶从济南回到青岛,住到你姑姑家。我见过你的奶奶,经五纬八路一个小院里,两棵石榴树葳蕤成荫,姑姑做红烧排骨米饭招待我和爷爷,那米饭是泰国长粒香米,我忍不住吃了两大碗。你的奶奶高个头,着素旗袍,说话和蔼,很有老干部的做派,也有青岛人的直率。直到她去世,最牵挂的还是你,把济南的学区房卖掉,在青岛买了套复式小高层,过户到你的名字下。你以缺席的方式参与了家族的继承,那是老人对你最后的宠爱。

3

吃意面,喝红酒,逛海岛,看美女,QQ那头,你把在国外的生活描述成浪漫的诗篇,叫我们差点信以为真。实际上,公寓经常断电,食宿贵得离谱,房东满脸凶相,留学生相处并不融洽。你开始想念奶奶包的水饺,一个肉丸,从小只吃皮不吃馅,现在你渴望一口一个吃个过瘾。姑姑给你寄去一个电饭煲,你才实现了煮饭自由。

身处异国他乡,你才发现,生活重新回到你的血管里,琐细,疲累,狼狈不堪,真实的叫人精神恍惚;你才明白,课本上都是骗人的,《水城威尼斯》不过是一片不规则的狭长水湾,哪能比得上家乡的琴岛。你对我说,总以为所有城市都像青岛那样红瓦绿树,有海湾、岛屿、沙滩,碧水蓝天下总能寻觅到撒欢的水域。到了国外,陆续去过一些城市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有栈桥的城市也不是自己想象的模样。“日落时分的栈桥,你能够听见岛屿的寂静,就像一张湛蓝色的网把你一下子罩住,叫你浑身战栗。”你这样说道。那个时候,我才了解道,琴岛就是小青岛。

我有看地图的习惯,地图上的青岛像是一只展翼翱翔的大鸟,最初它孕育于《诗经·国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左一声叫,右一声叫,在浩淼如烟的历史夜空里,留下孤独而清亮的歌喉。伴随朝代更迭,这片土地上岛屿成片,海湾相连,恍若星团,又像是时间的扣子,把山河的百衲衣点缀得落落大方。四周分布着指甲盖大小的海湾,丁字湾、栲栲湾、盐水湾、崂山湾、青山湾、腰岛湾、沙子口湾、前海湾、胶州湾、灵山湾……海岸线蜿蜒成一把古铜色的竖琴,那灿如星辰的海湾就是黑白相间的琴键,高低不平,海浪冲刷,跃动的音符上上下下,很快被海风收进青岛的美学格子里。

我喜欢给岛屿命名,这个叫沃尔科特,那个叫米沃什,近处的是伊丽莎白·毕肖普,远处的那个是孔孚。有人建议把《青岛的风》刻成石碑竖在栈桥边,殊不知那岛屿就是永恒的石碑,落字无痕,融入大化中,一生二,二生三,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我们能在玻璃下爱抚∕这些迷人的海湾,仿佛期待它们绽放花朵∕或是要为看不见的鱼儿提供一座净笼。”玻璃、花朵、净笼,隐喻着自然的胸襟与信仰。

倘若说海洋是一座深蓝的教堂,那么岛屿则是灵魂的忏悔室,它审判原罪的同时,给人以生死的救赎。这样就不难理解,每有大事降临,好多人习惯到栈桥走一走,到海边坐一坐,回来后就心里通透得很。栈桥是岛城伸出的温暖臂弯,供失意的灵魂停靠。

第一年春节,你没能回来,第二年春节,依然没能等到你的身影,第三年暑假,本以为你会给我们个惊喜,你还是未归。一别四年,你的声线变粗了,栗色头发披肩长,身体散发出成熟的气息,眼神透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忧郁。姑姑希望你毕业后留济南,你毅然回到青岛,如同鱼儿重回汹涌的大海,连海边的礁石都觉得柔软可亲。

4

本雅明说过,“在爱恋中,大多数人寻找永恒的家园。另有一些人,他们属于极少数,则寻求永恒的航行。后者属于多愁善感之辈,他们不愿与大地母亲接触。”你就是后者,在异乡寻求永恒的航行,充满冒险与刺激,未知与奇迹。

你喜欢上写诗,是留学期间。我爱上了文学,是你出国后,一场大病恍若噩梦般的降临,掏空了我的身体,留下没日没夜的疼痛,仿佛在深渊里凝视深渊,在绝望里擦拭绝望,每一天都过得如履薄冰。与死神擦肩而过,顿然徒生余生都是晴天的感觉,当年写作文的爱好有如神助,推了我一把,在文学的道路上吟啸徐行。有一段时间,你从我的专栏文章里窥探我生活的轨迹,没有正面询问不是出于礼貌,而是因为彼此的懂得。就像罗伯特·洛威尔和伊丽莎白·毕肖普两位诗人的友谊,她经常去北海芬看他,洛威尔去世后,她写诗纪念道,“金翅雀归来,或其他类似的飞禽∕白喉鸟五个音节的歌谣∕如泣如诉,把眼泪带入眼中∕大自然重复自身,或几乎是这样∕重复、重复、重复;修改、修改、修改。”你就是那只永远长不大的金翅雀,逃离,又归来,以隔海相望完成了一次轮回,同时修复自己的思想。我也在修复,以笔为船,御风而行,在精神的海岸线上晒网、捕鱼、劳作,“静默的远航和明亮的捕捞”,收获心灵的自由。

其实,得知你选择回青的那个晚上,我多么想挽留,微信对话框里输出的一行字又迅速删掉。“我想挽留你,但我的力量,胜不了一个海洋。”你的体内携带着海洋的辽阔与神秘,你注定要回归岛屿,回到留有祖先足迹的大地上,否则你就会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有如劲敌。

姑姑是个顶要强的人,你也是。多年后,她才有勇气告诉我,你从国外回来找不到工作,不得不从零开始,涉足喜爱的计算机领域,学成后应聘到一家大型企业,因而耽误了结婚,言外之意耽误了她抱孙子。我很想说,这又何妨,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本身不就是活着的意义吗?我最终没说出,怕触碰到她敏感的神经。

父亲去世后,我去青岛散心。走马观花的打卡旅游对青岛来说很是吃亏,因为它的厚重和包容都隐藏在细节褶皱里,它的巨变和腾飞也是历历在目。岛屿是底片,建筑是灵魂。很难想象青岛是个带有殖民地色彩的城市,胶澳海关旧址、德国领事馆旧址、德国总督官邸旧址等等,老建筑的斑驳光影,记录着耻辱与梦想、苦难与辉煌。驻足八大关,流连栈桥边,最令我深刻的是琴岛上的灯塔和雕像。小岛、礁石、不远处的红顶小洋房,游客们吹着海风,脚踩海水,阳光为皮肤镀上一层金色,不觉中走进写生板上的风景油画里,迎着风能够嗅到自由的味道。高处的灯塔好像插入云霄的斜线,停顿、分割、平分,在汉语的国度里把美一分为二,一半是水,一半是火,一半是喧嚣,一半是安静,用水抵抗火,用喧嚣抵抗安静,这本身也是精神的制衡。当年德国人建造灯塔的时候,作为船只进出胶州湾的海上航标,他们哪里能想到,百年后夜幕下的灯塔与灯光遥相呼应,形成著名的“琴屿飘灯”。而南面的琴女雕像,优雅端庄,被花坛里的鲜花簇拥着,像是仙女下凡人间。离开时,视线中那位撑伞走过的红衣女子就是琴女吧,我痴缠地想到。

一切的建筑和景点,都是对自然的模仿,只不过岛屿上流动的风景里,弥漫着鸟群的清音,那是远方捎来的思念,还是身陷困境的求祷,很难分辨清楚。掬一捧海水洗脸,把答案写在心里。

我没有打扰你,即便那串号码已经默诵于心。我不想打扰你,就像不愿去惊动那些当年徜徉街道之间的大师。嘘,老舍就在隔壁伏案,沈从文刚刚擦肩而过。回来后翻书,看到一则旧事:当年梁实秋租住在鱼山路7号,房主是铁路局的职员,用多年积攒的微薄工资收入置办这间房子。他在租期满三个月前离开,依然支付全年房租,可主人坚辞不收,争执不下,以至于惊扰到室外才罢休。青岛人的朴实、厚道不言而喻,怪不得客居四年的梁实秋称赞道,“窃以为真正令人流连不忍去的地方应推青岛。”

越了解这座城市,我就越了解你,一如走进你的内心世界。你是一只不倦的飞鸟,搏击风浪和勇于探险是你的天性,该反叛的时候反叛,该拐弯的时候拐弯,总有一个明媚而美好的未来。

5

父亲从青岛出差带回的书包,崂山和帆船的图案漫漶不清,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昭示着时间的无情洗礼。二十多年疏忽而过,你和我已经步入中年的旷野。崂山、大海、帆船,已经进驻到我的心里,对应着钢笔、书籍和U盘。

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蓝海帆影,碧水长天,是我们共同的归宿。现在,我可以推心置腹地告诉你:你生活的那座城市,有我的眺望,我的归依。我未来的伴侣。终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聚,像一条河流拜访另一条河流,依然是相视而笑;我在前面打头阵,你在后面跟着,仿佛回到糖果色般的童年。

“崂山在海边沉思∕回忆它的童年∕那时它把大海当竹马骑呢∕敲打着太阳这个铜盘。”再叫你一声“小青岛”,此刻的你是否会忆起儿时的同床共眠?

夜晚的潜水艇,载着你和我周游世界,青鸟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