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

1

天空与湖水一样澄澈。一种干净无瑕的蓝，映照着我幽微尘世的山野之梦，田园之梦，归家之梦。

立冬之后的一场狂风骤雨驱散了多日来的雾霾。天空呈现一种澄澈透明的蓝。与之相互映照的是屋后的池塘。因着光线的缘故一半碧绿一半蔚蓝。岸畔的枯草被西落的阳光照射，泛着金色的光芒。世界变得如此不同，熠熠生辉，光芒万丈。远处的大石壁山金光闪烁，仿佛一个童话的世界。遥远的东海海面呈现一种蔚蓝，更远一些的董家口港都历历在目。这初冬的景色，让人心醉神怡。

下午四点半左右还看到天上飞过一群大雁，自北向南，呈人字形状。

五点多一点天空出现一弯细细的弯月，右下角是一颗异常明亮的星子。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褪去了深蓝，颜色一点点变浅，星月一点点变得明亮。夜幕拉开，黑夜笼罩山野。而天空正在上演一出星月神话。

2

太阳还没有升起。东边天上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一会儿又出现了一丝绯红。湖水被风吹着，散开一万条涟漪。靠近团山的部分湖水是一种墨一样深的蓝，而在西岸，湖水呈现一种有质感的水银一样的银白色。宛如一面银色的镜子。

昨夜下了霜，岸畔的一切事物都被镀上一层美丽的银边。

月亮早已经隐落。东边的朝阳缓缓沿着团山山脊爬上来。绯红色调的天空变成橙红。团山里的一户人家缓缓升起炊烟。岸畔的芦苇丛中，苇莺一点也不怕人，成群结队地飞着唱着。一只白鹭沿着湖面飞了一圈，落在水中的一秆苇子上，苇子向着湖面深深折下了腰。

等到太阳爬上来，湖面色彩变得斑斓。湖畔一切的事物也都变得清晰。团山对面的丝山主峰西龙峰被初升的朝阳映照得一派金碧辉煌。

而岸畔的霜花一点点退却，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3

湖边的草大多都已经干枯。只有商陆还倔强地举着紫色的果实。据说这是一种入侵植物，有毒。可我在山上亲眼看见它确是鸟儿的美食。靠近池塘水的边沿荠菜长得肥大丰满，让我觉得有些奇怪。毕竟已经立冬了。狗尾草、红蓼都已经枯萎了，想起诗人顾城的诗：草在结它的种子，我们不说话就很美好。

阳光照在湖的东岸，暖洋洋的。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对面的阳光耀目，让我微微眯起了眼睛。阳光打在湖面上，湖面上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南岸在暗影之中，北岸的榆树啊，没落尽叶子的杨树啊，都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

湖里的小䴙䴘多日不见了，不知道它去了哪里？

4

小雪。降温了，天却异常晴朗。在院子里种下一棵梅花树。想象雪落，想象梅花初绽，想象踏雪而来的友人。炉火轰鸣，我们静静坐着。

一些事物还没有到来，单凭期待，就让这个世界很美了。

5

大雁飞回来了。一厢情愿的觉得还是去年的那一群。这是今年第一次在庙山水库见到它们，有种久别重逢的欢喜。

难得的冬日暖阳。天空湛蓝，湖水湛蓝。在湖边站着，没来由的就有一种深挚的感动。人一旦将视线投向自然，就会有一种开阔与疏朗跟随而至。这种感觉分解了世俗之中的琐屑与芜杂。田野浩荡，那里藏着我们的来源与归路。

一个家伙手里抄着弹弓歪歪扭扭也从湖堤上下来，走到我身旁，问我，看什么呢？我说，看水。他嘟囔着说：水有什么看头。然后扬了扬下巴，对着水里的那群大雁狡黠地说：弄个吃吃？我故意装糊涂：吃什么啊？他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弹弓：打一只吃啊！这个讨厌的煞风景的家伙！我说：你打吧，大雁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等着警察来抓你吧！他看了我一眼，狐疑地说：是不是真的啊？再说了这也不是大雁是野鸭。

野鸭也不行，也是二级保护动物。付疃河那里刚抓了几个，你爱信不信，我说。那家伙抻紧了手里的弹弓，“嗖”的一下一丝白光射向湖里，接着又弹了回来。我看了看原来跟以前小时候玩的弹弓不一样了，一根细细的丝线拴着一个螺丝钉子一样的东西，寒光闪闪。想象一下被打中的滋味有点不寒而栗。

那厮咧着嘴得意地说，那我不打大雁，我打鱼。打鱼总不犯法吧？

这个好笑的“见面熟”！说的我也乐了。我其实也是个见面熟。我说：你哪村的？他说就这村，你呢？我说我双庙村。彼此看了一眼都知道对方说的是谎话，呵呵笑了。我说：你怎么不上班啊？这个点，又不是礼拜天。他抻着个头歪着脑袋纳闷地说：上班？干嘛要上班？我说：挣钱啊！他说：干嘛要挣钱？

忽然想起来最近网上火起来那个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人。忍不住笑了。还挺有意思的家伙。是啊，干嘛要挣钱？

岸堤上又下来一个人，穿着迷彩服，走路也是歪歪扭扭的。

他说，那是我伙计。

我说你们玩吧，我走了。

回来想了一下觉得挺有意思。记录一下。

6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鱼歌入浦深。

在山里，时间好像也比山外过得要快一些。太阳下山了，无尽的暮色蒙上来，每一分钟光影的变幻，都会让你真切得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与消失。让人觉得怅然若失。

初冬了，难得的几天都是暖洋洋的，好像春天又杀了个回马枪。然而一排南飞的大雁准确无疑地告诉你，是冬天了。动物对于季候的感知比现代人要强得多。人整天蜗居在城市里，四季似乎也不是那么分明了。

离我最近的邻居在函道的南头，大约一千米之外吧。他家的地势低，在路上可以看到他的院子。院子里有几棵桂花树，桂花树前边摆了一排菊花，各种品种的，都长得茁壮而高，花开得好，一派欣欣向荣。有时候会看到主人负手而立，站在菊花前欣赏。看不到他的表情，想来是疏淡的吧！

世人皆爱陶潜，都艳羡过一种采菊东篱的生活，然而俗事缠身，能够做到的又有几人呢？想不到的是，在这山里，就有人如此这般的生活着。

7

在屋子里心无旁骛地写字，一只喜鹊在墙头上喳喳叫个不停。抬起头，目光就可以越过墙头看到远处大石壁山绵延起伏的山脊。山脊之上，天空很蓝。比最深邃的大海深处还要蓝。澄澈，通透，不染一尘。

住在西龙峰上的雀鹰飞过来了，它舒展双翼，不怒自威，天然带着一种王者之气。来这里这段时间大约摸清了它的出没规律，每天下午两三点钟都可以在空中寻到它们的身影，有时两只，有时三只，像今天这样孤单一只还不多见。

放下纸笔沿屋后的池塘转了一圈，闪闪发光的芒草，碧绿的塘水。极目东望，远处的大海依稀可见。

没来由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喜悦感与幸福感。

昨晚看纪录片，讲到宇宙的起源与归处，一百万亿年之后，最后的一颗恒星——红矮星也将熄灭，那时候宇宙又将重新回到黑暗回到混沌，日月星辉世界将永不再现。看着屏幕上渐行渐远渐渐熄灭的红矮星不知为什么心里凄然。没有永恒，一切都是偶然，都将消逝。在一个无常的世界里，一个人能抓住什么呢？唯有把握当下，把握庸常世界里一点小小的欢愉。

8

没有风，薄霭笼罩，四野悄无声息。太阳在云层后面，时隐时现，光淡淡的。

从菏泽路一家店里买了奶茶，还热热的。坐在檐下慢慢喝，每喝一口就有一点小小的满足，好像对人世的需求越来越少了。新鲜的空气、干净的水、寂静的田野，都会让我感到由衷的欢喜。在虚无与虚无之间的这段有生，其实所求无多。

给老友打电话，有些日子没见了。

她说：我在北京。

我说：去北京干什么？

她说：陪我爸爸来看病。

她说到爸爸这个词时我听到她的声音哽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有些想哭。

我说，没什么事吧？有事说啊。她说，没事。

声音暗哑。

挂了电话。发了一会呆。

一只喜鹊飞到墙头上，在枯萎的豆角秧子里蹦来蹦去，喳喳地叫着。

9

作家傅菲在《野池塘》一文中说，野池塘是大地的眼睛，它天真率性，眼睛里不容尘世污垢，它只收纳天空的蓝。在我山间的土屋后边也有这样的一汪野池塘。塘水碧绿，像一块翡翠。这也是大地上的一只纯洁的眼睛，但我的这汪野池塘不仅收纳蓝色天空，也收纳游云、星子、晚霞、朝阳、飞鸟掠过的影子以及四野的歌声、风声、雨声、山峦的倒影。有一个夜晚，我还亲眼看过一轮磨盘一样大的明月水淋淋地从野池塘升起来，那时的天空是一种墨蓝，墨蓝色的天空中也有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四野寂静极了，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站在池塘的西岸，屏住呼吸，被这唯美的一刻深深震撼了。天地无言，而有大美。两个月亮升起来了！天上的月亮，水中的月亮它们互相交换了目光， 彼此惺惺相惜。天空高广，月光盈满了尘世的殿堂。草木、山峦、野鸟都和我一样屏住呼吸。

在今天，野池塘还见证了几棵树的死亡，收藏了它们的悲伤。

忘了什么人曾经说过，不要在春天的时候杀死一棵树，可是，因为树太高了，遮住了南边茶园的光，房东要杀树。我无法阻止。住过来的半年时间，已经习惯了这几棵树的陪伴，秋天，无数萧萧落叶落满我的院子，那时在院子里站着，也会想起前人的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想起秋风庭院藓侵阶，慨叹时间的消逝与人世的荒芜。冬天白杨树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田野一片沉寂，大山也陷入长久的寂静，像入定的老僧，不问世事，只有北风肆虐的时候，不用出门就听到这屋后的几棵树在风里战栗着，它们东摇西晃，让人担心它们随时会被暴虐的北方连根拔起，然而，它们紧紧握住了脚下的一点点土，再凛冽的寒风也没有摧毁它们。每一场风过后，都会看到它们骄傲地挺立在那里，伸着笔直的枝干，骄傲地仰望蓝天，等待春天。春天，春天终于来了，看着它们一点点生发，鼓鼓胀胀地等着抽出崭新的叶子，欣欣然。然而一切戛然而止了，在电锯刺耳的虐杀声里，几株大树轰然倒下，屋后一下变得空旷，几只喜鹊在空中踌躇，尖叫，它们找不到它们在这世上的家了。

10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在三月的田野里锄草，原来也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情。阳光布满尘世的殿堂，四野亮堂堂的，风也温柔，翻开的土地有一种新鲜的泥土气息。尘世间一切的苦厄远离。风，阳光，新鲜的空气，万物野蛮而自由的生长。

地头上的一株杏树快开花了。在杏树下站着，两只斑鸠忽略了我的存在，齐齐飞过来，停在其间的枝桠上，让我近距离观察了它们。旁边的白玉兰树终于开花了，好像一群随时振翅欲飞的和平鸽。洁白，纯洁，无辜。白玉兰与杏树上方的天空湛蓝，如深不可测的尘世之海。

这是北方三月的田野，保有世间最后的安静与纯粹，让人忘却世间一切的寒凉与苦痛。

三月的风里还带着一些清寒，阳光却温暖，柔柔的照着这宽广的尘世。苇岸说，三月的土地，是待嫁的新娘。苇岸说，三月的村庄是装满阳光的提篮。

不知为什么最近常常会想起这个身材瘦削、清冷的男人，也会想到昌平。在三月昌平的田野上，一个孤独的人在田野里走来了，又消失。他那么纯粹。

苇岸的三月，是火焰一样熊熊燃烧的三月，理想的三月，充满了希望和光。

11

晚间朋友来访。喝了酒。借着一点酒意，一行人沿着小路歪歪扭扭地爬上了半山腰。

没有月亮。星星又大又亮。夜空湛蓝。远处的海在星空下闪烁着神秘的渔火。我们好像听到了宇宙深处的声音。

12

下了一点雨。沾衣不湿的那种，杏花雨。

一个人沿着山路，独自享受这一场盛大的花开与烟雨。

因着雨，因着杏花，丝山山下这个小小的山沟恍若江南的柔媚。想起一阕词，千年之前的某一个春天，也是这样的微雨吧，杏花疏影下，一个横笛夜奏的白衣少年。乐音中，时间像杏花纷纷凋谢，雪花一样覆盖了他。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时间过去了，吹笛少年杳然无踪。只有乐声执着，穿越千年时间之雾，抵达每一个杏花树下侧耳倾听的赏花人、听雨人。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唯一能与时间抗衡的，或者只有音乐、文字、艺术吧。

13

桃花开了几朵，整个山里都亮了起来，那种妩媚、妖娆确实是别的花儿所无法比拟的。上山的小路上，一群年轻人，聚餐欢唱，在四月春风里翩翩起舞，让人想起两千年前那个久远的节日，恍惚上巳节又回来了，在溱洧水边，那些还未曾被层层规矩桎梏束缚的年轻的男女，他们沿着清澈的河流，踏歌而行，远山清新，河水映照他们清澈的眼神，一切都是新的，令人爱意萌生。

14

刮了一天风。让人凌乱不堪的春风。黄昏时分才煞了风。 一抬头，半月已经升至空中，正在我栗子树的上方。远山含雾，天空是一种淡淡的烟兰。是一年中最好的时间了，吉野樱开得正盛。桃花、棠梨都美得不可方物。茶叶发芽了，小小的一簇，嫩嫩的，令人心生爱怜。早上浇了茶园，地里湿漉漉的。用不了多久，茶园里就会热闹起来。

读了翟永明的《全沉浸末日脚本》，很久没有读到这样令人动容的诗歌了，令人沉陷、沉陷。坐在孤独的旷野，星月下，难以遏止流泪的冲动。星月下，一树树花儿开得那么庄重，感觉到时间的无常与寂灭。

广袤星空，广袤荒漠，亿万年的爬行只是孤独一梦。

15

远离尘世喧嚣，远离八卦绯闻。在山里，过一种接近土地接近自然的平和生活。让生活回归生活。让个体成为个体。让人回归“人”本身。既不追随什么，也不紧跟什么。潮流的归潮流，而我只想做一个在岸边看江水浩荡东流的人。然而在世事织就的天罗地网中，一个人真的能够独善其身吗？这个令人悲哀。然而也还好，灵魂是自由的。

傍晚，云霞烂漫，夏风漫卷，群山逶迤，漫山遍野的槐树开花了，一阵阵清香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在山里，语言也变得多余，一个懒散的低欲望的人。在树下，坐一整个下午。看着成群的喜鹊在地里翻卷着飞。七点多，绮云散去，金星在西龙峰上空升起。硕大，明亮，发出温暖的光芒。它的出现，好像推开了天空的一扇门，无数的星子蜂拥而至，深蓝的天幕上群星闪烁。若地上的人此时抬起头，会看到一个璀璨、华丽、流光溢彩的世界。这些天外来客给人间带来一些遥远的源自宇宙深处的讯息。它们闪烁的星光无时不在提醒人们，除了眼前的现世还有一个更宏大宽广不为世人所知的“神”性的世界。它离我们并不遥远，举头可见。在并不遥远的二三十万年前，第一位智人从遥远的东非大地站起来抬头望向天空，自那时起，人类对于天空的思索和探索就从来没有停止过。而自有文字甚至文字没有形成以来人类对于天空对于星月的吟咏与歌唱就如同天上的星子一样不可胜数。那些永恒的星月神话曾怎样吸引着一代一代人前仆后继的探索。而如今，科学似乎解释了一切，神性的光芒消失或隐退，人们将目光从天空移回，当下的每一秒都被物质充斥，仰望星空又成了多么奢侈或可笑的事情啊。在欲望堆积的城市里，高楼林立，天空被切割成小块，楼底的人像身处深井，抬起头，只能看到这被切割后的一小片天空。而霓虹灯闪烁，在华丽的灯盏映照下，这一小片被分割了的天空也呈现灰蒙蒙的颜色，即使是像金星这样璀璨夺目的星子也被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霭。而小些的星子，根本就不可能看见。这被遮蔽的天空，无端的将人与天空做了割裂。只有在山里，天空依然如亘古一样深蓝。星子璀璨，发出永恒的光芒。照着这黯淡的人间。

在院子里站着，中庭星光如水银一样洒满了院落和我身上。天空像水洗过一样澄澈，天幕深蓝，每一颗星子都熠熠生辉。夜色给石壁山和连绵的丝山山脉勾勒出优美的曲线。初夏时节，漫山蓊绿，而此时山是漆黑的，只一派漆黑中闪现若有如无的白，那是山间成片的槐树林开花了。一场盛大的开放，连梦里都是槐花甜丝丝的香气。刚刚不久的过去，随着暮春的一场夜雨，门外的一排樱花树花凋谢了，满地落红，春天就那么过去了，容不得叹息与挽留，而初夏根本不容人伤感，不管不顾地就给了漫山遍野的青绿和纯白。可以疗愈人间一切疾苦的新绿和雪白。一切都是新的。怎么能不令人爱意萌生。季候的来去之间，究竟有怎样的道理，或者是怎样的全无道理。在山里，不需要疑问，只需要依着季候，去生活就好。墙外的大栗子树，经过一冬一春的蓄势，树冠生发得庞大浓密，有几只白头鹎在树枝上做了窝，今夜星光明亮，惊扰了它们，此时还在树枝上盘旋着不肯歇息。

16

等到采茶人都收工回家之后，这一片广阔的山野就都属于我自己的了。四野寂静，唯有风声。能听到野草野蛮生长的声音。一只黑衣乌鸫从野地里飞过，发出清脆的叫声。

沿着野径上山，路两边蔷薇花开得天真烂漫。它们无所顾忌，既不必模仿谁也不必取悦谁。在山里，一朵蔷薇只要开成一朵蔷薇的样子就足够了。蔷薇是蔷薇的样子，稗草是稗草的样子，在大自然中，在时间的序列里，每一朵花每一株草只消做好自己就好。它们不必仰人鼻息，不必做出选择，既不屠戮也不伤害什么。在蔷薇与稗草之间，又能说谁比谁高贵或卑贱？照例爬到半山腰的小山坡上，视野开阔，远处的大海一览无余地呈现在面前。黄昏时分，暮色四起，暮云旖旎，天空变幻出一万种颜色，每一种都是无与伦比的美，令人深陷其间难以自拔的美。在那样的时刻，唯有敬畏，唯有臣服。一个内心骄傲的人，只有在自然的大美面前才会低下头来，发出一声叹息。在虚无与虚无之间的这段有生，我们，要怎样来度过？没有风的时候，海水远远看上去似乎是凝固的，一片缄默的深蓝，沿着海岸铺陈开来，直到遥远的天际，直到大洋的彼岸。这种缄默里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的力量。无端令人感觉不安、战栗。在山上站着看海的人，陡然感觉一种无形的压力，更觉出自身的渺小，以及宇宙的辽阔。在无边沉沉的夜幕中，穹宇似乎弯下来一样，向着无边的夜海。等到夜幕降临，晚霞消散，天空从一片幽深的蓝变为一种灰蒙蒙的天幕，山里一点点暗下来。身后的树影摇曳，松涛阵阵，发出轰鸣。远处的海也起了波澜。这时候一轮明月从大海中缓缓升起，宽广孤独，挣脱了一切的束缚，月亮上升的速度很快，很快海面上就浮光跃金，天宇澄澈光明，月亮寂静地照着这人世。万物温柔，天空扬起嘴角。在这样的月光下，人们彼此宽宥、相爱、真诚以待，发誓不再相互猎杀、屠戮、宰割。

17

空山新雨后。

月静春山空。

空山不见人。

不在山里住着不会了解这“空”，不是空无所有的空，不是空虚的空，而是一种澄明之境，略大于虚无。

收获了一沟土豆，满满的喜悦。感恩土地，滋养众生。洗了几只，放在锅里煮。很久没有吃过煮土豆了，煮好后放上点孜然应该味道很好。檐下坐着，昨天刚刚登过的大石壁山上青云缭绕，一场雨近在咫尺。风吹着墙外的树叶哗哗作响，天空一会儿掠过一只麻雀，一会儿一只喜鹊，一会儿一只野鸽子，刚刚还飞过去一只野鸭。天空什么也没有留下，但我知道，它们飞过。就像一些生命，来了又去。阴历十五，月圆之夜。早准备了清酒，准备夜中赏月。但看着这天，谁敢说呢？好吧，月亮出不出来，我都在这里。等雨，等风，等明月，或者什么也不等，就是像此时一样的当下，心里充满了平和与宁静。

18

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了山里。瓢泼大雨从天空倾泻而下，宇宙好像坍塌了一角。一个春天的雨集中在这一天一夜里倾泻。雨狂风骤，天空似带着雷霆之怒，所过之处，惊雷滚滚。阴霾的天空被闪电划开，狰狞，恐怖。自然之神以它不可遏止的威严给了地上的人们一个脸色或警告。在科技不发达的年代，人对于自然的敬畏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即使时到如今，对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除了提前一点预测，人们依然束手无策。暴雨袭击了南方，很多城市被洪水淹没。人们被困在高处，洪水滔天，似乎世界已经提前进入了方舟时代。山洪，暴雨，干旱，无一不是自然之神对人类的提醒，人类并非万能，更不必自诩万物之灵。自然才是这世界的万有之神。人类本身就是大自然孕育出来的孩子。科技的进步与自然的进程终归要有一个和解。

进山的路也遭受一点破坏，但还可以通车，村里正在组织抢修道路，疏通交通。路边的秀水河水面暴涨，挟泥带沙滚滚东去。路边被风吹倒的巨树已经被挪开，枝桠摊开了一地。屋后的池塘，干涸了一个春天的池塘一夜之间涨满了水，屋子前后的两条泄洪的山沟水声浩大，还没有走近，就可以听到轰鸣之声。可以想到的气势。几道水注从山崖流下，造势成一个个小的瀑布。碧野如洗，蛙声一片，一个盛夏呼之欲出。

19

几场暴雨过后，青山如洗，裸露出坚硬的骨骼，更显盛夏沉静庄严之美。被布谷鸟的鸣叫声叫醒，雾霭慢慢散开，青山露出秀丽的容颜。茶园里茶人一早就来了，在雨水反复洗涤过的茶园里采茶。繁忙的春茶采摘已经过去，夏季茶芽味道不足，采摘比春天时间隔长了一些。大丽花冒着雨怒放了，地头上的玉米已经吐出长长的须子。屋后池塘水暴涨，水面从桥下的函道落下去，发出轰鸣的声音。蛙声鼓噪，震耳欲聋。在夏日山溪中浣洗衣物是惬意的，听着溪水潺潺欢歌，林木阴翳，垂下巨大的阴凉。而溪水清澈，掬水可饮。蝉声从高处落下，西边的汪塘里蛙声一片。蜻蜓和蝴蝶飞来飞去，蔓草丛生，布谷鸟的叫声从更深的山野里传来。

20

晚上，在一盏孤灯下读了一会书，夜色极好，田野似在呼唤我出去，索性扔了书，在廊檐下静立。夜空延续了黄昏时分的蓝，云不知疲倦地在天空穿行。大缸里的荷花开了几朵，亭亭玉立，夜色里清寂孤高。暮烟早已经散去，墙外青山像一堵黑黝黝的城墙，将城市灯火与我隔绝。思绪纷杂，各种奇思妙想涌入脑海，不及捉笔来记，又纷纷溜走，就在庭院里站着，忽喜忽悲，不知过了多久。想到天明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叹息一声，洗漱就寝。在百万夏虫的倾情合奏中入眠。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清晨四点左右，天就微明了。起床，沿着翠湖转了两圈，湖水青碧，天空朝霞旖旎，东边海面上云霞万千，天空正在上演一场日出大戏。湖边小路两侧的商陆、艾蒿，在雨水滋润下长得一人多高。竹叶一样的节节草挂满了露水，在初光映照下如万斛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