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远行客

2024-08-16 00:00:00提云积
山东文学 2024年8期

世间的每一处地域都有它特定的来历,寺庄也不例外。去寺庄,是为了一场遇见后欲罢不能的寻找。

在同一地域,外观相差无几的建筑格式没有可比性,视觉因为熟悉到麻木得懒惰,造成对这些建筑的外观认知趋于一致,那些隐藏在新的后面的旧才是我想了解的。这些旧里储藏了几百年的时光,有几十代人的故事,这些时光与故事假借了那些陈旧的建筑呈现给世人。类似于讲述人在一个紧要关头想起某事,陷于深思后,越过去的一个重要的节点;遗漏的该是作为承续者在讲述前一个讲述者所讲故事的基础上忘记的某一个节点,这个节点可以承上启下,现在却形成了空洞。这个空洞随着时间的推移相似了宇宙间的黑洞,时光投放进去没有得到丝毫的回响。时光却屡屡更新,当下的世人借助这些残败横陈的物质表象,凭借自己的人生经历信马由缰去重新设置一些故事的发生与终结。在遇到寺庄之前我已经知道,有些机缘是命中注定。今生,我,你,或者是你,我,在今生必有一会,必有属于我们不同的个体借由这些机缘产生的故事在内心里或氤氲,或挣扎,祈愿这些故事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常常陷于一种困惑里。比如随意遇到的一些人,一些偶遇的陌地,总感觉是旧相识一般。虽是一晃,但感觉就是那么熟悉,它们所携带的气息是熟悉到每一个毛孔里。在寺庄,我感觉这就是我的胞衣地,虽然我已半百之年才来此处,它每一个角落都是熟悉到血脉里。胞衣地是父母给予的,当我们以父母给予的胞衣地为起点在这个世间游走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或是四十年、五十年后,你会选择哪里是你的胞衣地。我敢肯定地说,三十年前,你对胞衣地的概念还是懵懂未明。四十年后与五十年后对胞衣地会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只是四十年对胞衣地的认知与五十年对胞衣地的认知肯定也不在一个点儿上。在这之前,我在我的形式意义上的胞衣地游走,虽然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一个叫作寺庄的村庄。但相似有某种冥冥中的召唤,一直在我的血脉里游走,直到我作出回应。

今天在写这文字的时候,我才恍然,寺庄在那时候是不是已经知道我要来了,她等了我半个世纪的时间,直到公元二〇一九年的清明时节,她向我投放了一个诱饵,我是一尾游离于时光之外的鱼儿。寺庄不作声,看着我在距她咫尺的地方观望徘徊,她有足够的耐心等着我,等着我咬住浸染了她血脉气息的弯钩。她具有大智慧,是一位饱受沧桑的智者,历经上千年的时光淘沥,阅尽世间烟火繁华凋敝,喜怒哀乐不形于色,有足够的包容心,她应该原谅了我今生今世的姗姗来迟。

我去寺庄的时候已是春末夏初,阳光还承续着春日和煦的暖意,它安静地笼盖着面前的村庄。村碑镌刻了“寺庄”二字立在进村路口的南侧,阳光倾覆在村碑的背面上,村碑的正面隐在阳光的阴影里。村碑后镌刻了寺庄来历介绍的文字,金黄的阳光铺满碑面,把文字从平面的石碑上勾勒出来,“明洪武二年,王姓自四川迁此立村,当时村中有一座大寺庙,故取村名为寺庄”,落款是寺庄村民委员会、莱州市地名委员会,时间一九九一年五月。不足一百个汉文字,极简,透着凉薄气息,五月的阳光也没有赋予它们丝毫的暖意。文字里有时间、地点、人物,是一个故事的组成要件,但就是没有故事本身。这样的介绍在我走访其他村庄时多遇到,我就对这些说辞产生了怀疑。介绍里已经说到了村中有一座大寺庙,这里明确一个方位名词“村中”,说明此地应该早就有了村子,前段却说了王姓迁此立村,极少的几句话,前后矛盾,给世人的思维神经造成拥堵,一直得不到疏畅。

好在,我已经站在了寺庄的村口上,我在内心轻轻地告诉寺庄,我按照您给予我的指引终于来了。我们今生终有一会,不管何种结局,即便是悲与喜互为因果我也来了。想来,寺庄应该看出我内心深处的挣扎与犹疑,我是远行了几世的游子,这一世我是还家的人。寺庄给予我的认可是不动声色的,她敞开自己的胸襟接纳我的回归。

面前的水泥路应该是村子的主街路,东西走向,路面平整,我走在路面上的脚印被阳光一一涂抹干净,甚至是声音也一同消弭无迹。在我走过一个胡同与主路形成的路口时,我站住了,下意识地转回头,再看一眼村碑。村碑与我第一眼看到的样子没有差异,此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是受了何种召唤要我回头的,是眼前看到的寺庄外在的模样吗?

我稳了稳心神,是的,我需要对眼前看到的一切做一个确认,否则,我以为我是做了一个穿越者。路两边的房屋都是老式青砖结构,路北少数修缮过的院墙与门楼也是依照旧有的式样翻建的,路南的房屋后檐墙几乎未动,极少数人家把木质窗户更换了新式的铝合金,外表的新取代不了时光里的旧,这里的旧使我想到安详与温情等包含暖色调的词汇。房屋后檐墙的砖已经不是青色的,是岁月与穿梭其间来来往往的人烟气息对它摩擦形成了黑灰色的包浆。砖缝是暗黑色的,它的底色本是白的,经过风雨的侵蚀,生长了深绿的苔衣,苔衣经过岁月的磨砺变成了暗黑色。以东西街路为基线向两边延伸的胡同形成的纬线对我产生了极强的牵拉感,这种感觉我在多年前的南方之行感受过,只是这一次对我的牵拉更加强烈。

二○○六年的初秋去桐乡的乌镇,那时西栅还没有对外开放,我们一行十余人住在西栅,这是我的第一次南方之行。对于填充了南地所有空间的流水于我并无过多的激动之情,我居渤海之滨莱州湾畔,少时看惯了大海,经常游戏于海浪,内陆的水系便对我构不成奢望和狂热,只是那些粉白的墙面与清灰砖瓦构连的建筑对我产生极强的撞击感。在从小舟上下来,一只脚落在河岸坚实的土地上时,我就被撞击得茫然了。我的胞衣地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全面改造规划,将不大的一座村庄规划的横平竖直,每一条大街都能看到尽头,每一条胡同都能看到另一端。我承认在三十年后踏上乌镇的土地上对我的撞击,在那一刻瞬时想起了少时,甚至是童年时期的胞衣地的模样。但又感觉眼前看到的这些建筑与我还有着疏离感,我说不出那种差异在什么地方隐伏着。是色调吗?应该不是;是建筑格局吗?格局是有差异,但不应该使我的内心在将要接受它们时却又将它们硬生生地推了出去。我说不出这种差异在什么地方。眼睛的寻找与内心的感受一直不在一个点儿上,直到我离开南方回到北方也没有找到这个原因。

今天看到寺庄后,我猛然醒悟过来,那年看到的乌镇与今天看到的寺庄,当两个平行的地域在我的心里同时存在时,我明白了我的内心为何在多年以前将乌镇硬生生地推了出去。其时,作为水乡的乌镇给予我的感受是她的青砖黑瓦带了水的本质,是清浅的,我说的浅不是文化底蕴的浅,是一种物体漂荡在水面上的韵味使然。与寺庄地处大地广阔星空高悬的北地有着根本的差异。走进寺庄,她是宽厚的,她的宽厚来自一堵墙,一面壁,来自一座旧宅。走进寺庄,如同走进我离开了十余年胞衣地曾有过的旧时模样,现在看到的寺庄就是我的那个胞衣地在我的身上烙下的印记。街道及胡同的走向,房子的朝向都是被风水事先划定的。这家堂屋坐乾位院门朝巽位,那家堂屋坐坤位院门朝震位,胡同依照这些方位随时调整前进的路线。这样的格局看似杂乱无章,天地运转规律却把行人时时引向一条通衢大路。我沿着主街继续向东,随时向两侧观望出现的每一条胡同,一直走到村东头。转回身再看这条主街,感觉它此刻是悠长的,像一段长长的往事,胡同里那些呈现给我的旧宅是破落与苍老并存,但分明能看出曾经的奢华与辉煌。新宅也是旧时建筑风格,它们与旧宅互为观照。旧是新的影子,新是旧的本身,它们固执地居于此时此处,像是前生未了结的一场梦,等着有缘人寻梦于此。

对于陌生的地域,我的经验是用双脚走遍它的边边角角,用双眼看遍它的一草一木。走过的,留下我来过的印迹;看到的,每一丝每一缕俱刻录到我的心上。再次回到主街上,我选定了一条涌满泡桐花香的胡同向南。胡同里一座旧宅,院墙不甚高大,墙外的白色灰浆部分已经被灰褐色的墙衣覆盖,我踮一下脚便会看到院里的情形,一株仅仅高过我头顶的泡桐花枝伸过了墙头,紫色的花蕾挤挤挨挨地缀满花枝,将不甚宽阔的胡同罩住,从南飘来的微风携带了花香蛊惑了我。花香里是我落草的那个胞衣地恍若复活还原一般在我的眼前鲜活起来。之所以首选了这条胡同,我是有一点小心思的。生性最喜紫色,这是少时给我种下的特有印记。老家祖宅的墙外就有一株高大的泡桐树,每年春天,叶子还没有长出来,泡桐花开,树下便多了几个顽童,凋落的每一朵花蕾都是我们的饕餮大餐,先是吮吸花蒂的花蜜,再是拣拾一些落花回家,母亲便会将落花兑一点儿白面和玉米面做一种饼吃。白面极少,玉米面多放,搅拌匀了上锅蒸熟。热气里有一丝清香,间有丝丝缕缕的苦隐含在里面,也是孩童时期不可多得的美味。及至夏季来临,宽肥的泡桐树叶便是我们的如云伞盖,每人头顶一柄梧桐叶,在村子的大街小巷嬉戏。待至秋天来了,秋雨绵延,连续几日,树下便多了一个惆怅的少年,听雨打桐叶声声入耳。今日在我经过桐花下时,我又像少时那样躬身弯腰地拾起地上的落花,落花带着花蒂,没有丝毫的犹疑,像少时那样抽掉花瓣,露出花蒂细嫩的蕊心,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去吮吸蕊心里的花蜜。我承认,我已经找不到少时的那种味道了,只有一些逝去的场景代入,味蕾触摸不到少时的甜滋味。我对拾取落花没有后悔,自责应该放弃吮吸花蜜的行为,这样会让少时的那种甜一直在我的记忆里鲜活。

南行再过一条东西大街,一座倾颓的老宅坐于街头。老宅应该是四合院,北房的屋顶已经朽败塌陷成空洞昼夜与天空相视,侧房和南房只有山墙竖立,顽强地呈现着旧时曾有的模样。老宅的外墙基础,包括山墙都是白色的长条花岗岩,残留的院墙是泥土坯砌成的,墙皮的中间部位已经脱落,像凶猛的兽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盯视着来往岁月。我站在院墙前伸出手去抚摸每一块泥坯,泥坯坚硬,如同经过烈火烧制的砖块,用力也不能抠取丁点儿粉末下来。然而,泥坯与时光相比还是单薄了许多,它的泥土之躯不能承受时光的重量。方正的泥坯早被时光打磨得没有了棱角,泥坯之间的空隙偶尔有急促的风吹过,发出类似于“埙”吹奏的声响,穿透亘古的时光郁郁而来。院子里已被倾颓的残砖瓦砾填埋,往年的枯草只剩了枝干,有几棵杂树,最惹人眼目的还是泡桐树,当年它的主人应该对它是有所寄望的,此时开放且繁闹的花蕾却愈加显现出此时老宅的荒败。看过老宅的规制,猜测旧时应是大户人家,问过附近人家,猜想不虚,知道老宅已有百余年的历史,老宅的主人及后人已不知所在。

多年前读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一句“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充斥字里行间丰沛的苍凉感扑面而来,便深刻在了记忆里。字面描述的有虚有实,但诗句蕴含的意思与现实的场景一直没有得到契合,却在时隔多年以后的今日,在寺庄,在面前的老宅这里得到印证。此言仅仅指向人类存世的时间与金石存世时间的对比,并没有引申到金石构造的建筑物的存世时间,也没有说明作为金石本身所能承载的时间。其实,二者都是最终败给了时光。反而是《今日良宴会》中的“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喻得更加透彻,更有深意。时光借助无穷尽的风雨莅临世间的每一个角落,绝没有丝毫的遗漏。被风吹拂过无数次的老宅,被雨水洗刷过无数次的老宅,并没有因此变得更新,反而越来越旧,终究都是归于尘土。现在,我开始怀疑阳光风雨于这人世间的真实意图,它们却是依旧昼夜兼程在人世间游走,世间万物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又在一处老宅前站定的时候,阳光已是午后斜照。老宅堂屋顶的上半部分是被灰尘掩盖了鲜艳色彩的红瓦,下半部分是早年陈旧的、青黑色的小瓦。红与黑,新与旧,繁闹与深沉,在春天盛大的背景下被不断地拉伸,它们共同承住了时光的倾覆,努力维持着一个家的样子。街门落锁,门扉上的春联还依然保持着鲜红的色彩,院墙的灰皮早已脱落殆尽,暗黄色的泥坯也被风雨侵蚀得残破。院墙在建立初始时,在齐腰高的地方砌进去一个石质的用来拴牲畜的桩子,这是农耕文明的产物,仅凭这个桩子猜想主人家是以农为生。早年,在我的胞衣地,以农为业的族人留下的老房子院墙上、堂屋后墙上都有这样的桩子,白日只要牲口不下地务工,必定是拴在这些桩子上。有的是一匹马,有的是一头牛,有的是一匹骡子,驴子因为过于闹腾是不能拴在这些桩子上的,它们要竖一截木桩,远离这些建筑物。太阳出来的时候,黄牛趴卧在地上,享受着暖暖的阳光,嘴巴不停地咀嚼着反刍到嘴里的草料,白色的泡沫拉着长长的涎丝。苍蝇也在黄牛的身上享受温暖的太阳,黄牛便不断地摇动尾巴扫一下,再扫一下。苍蝇惊起,落下。落下,惊起,好似与黄牛做了游戏。黄牛与苍蝇都在这个简单寡味的游戏里乐此不疲,不断地循环往复。

不得不说老宅在此处是孤单的,它的东侧依着南北大街,北侧是胡同,南侧是空地,前后左右无有邻居,门前是刚冒出地皮便呈葳蕤的绿草,想来主人已经多日不在,院子里的泡桐花儿盛放得灿烂,如一片紫色的祥云笼罩着整个院落,院墙外落了一地白中含紫的花蕾。老宅坐东街门向西,西侧空旷,早年的旧宅只剩了基座,阳光便大面积扑了过来,将老宅的院墙辉映得金黄。一只家养的狸猫伏在院墙的顶上晒太阳,微风牵扯了紫色的桐花,在狸猫的身体上抚一下再抚一下,狸猫好像特别享受这种抚摸。我绕着这座老宅转了几圈回到院门前的时候,狸猫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对于我走动闹出的动静丝毫不予理睬。

每一条胡同,每一条街路上几乎都有这样的老宅,有的贴着对联,有的只剩了空门板,一把生锈的铁锁挂在了时光的额头上。看到的每一把铁锁,我便心生想打开的冲动,然后摇开门环走进去,就像我远行归来走进自己的家门那样自然。清扫一下院子,从院子的水井里汲取一桶水浇灌那些已经开出春天的花朵的荒草,还有那棵开花的泡桐树,久未还家,它们应该也渴了。锅灶里添一把柴火,驱除一下屋子久未住人形成的寒气。灯盏点起来了,一豆光明,再空的屋子也装不下,它们顺着窗户、门缝窜到大街上,告诉来来去去的人,我家的主人回来了。

村子里的老宅颇多,占据了村子现有住宅差不多五分之一强,这座老宅所处的位置属于王家街。寺庄是一座不大的村落,但有五个姓氏,有属于各自宗族的“街”,自南向北依此是李家街、王家街、邹家街、侯家街、高家街。局部地域清晰的划分并不能代表他们知道对于自己所对应的家族是如何来到寺庄落户的,也不知道他们的祖先是因了何种原因离开祖居地的。有一点是肯定的,必有先来后到,五个姓氏都不能拿出有说服力的文字加以佐证。

对于村庄的来历更是众说纷纭,村碑的记载是一种,这一种肯定是错误的。我曾想过一点,五个姓氏肯定来自不同地域,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日常生活的相互交流中,各种不同地域的色彩与概念日渐模糊被无意混杂互相篡改修定,及至到今日今时,没有一个确切的考据加以印证祖上的来处。而对于地名的来历,我也做过一个猜测,寺的本义在古时统称为官署的名称。成书于227-232年间的《广雅》对“寺”的释义为“官也”,并进一步解释:朝中官曹所止理事之处。秦时以官员任职之所统称为寺,《后汉书·元帝纪》载:城郭官寺。此话解释为“凡府廷所在,皆谓之寺”。秦统一了六国,也统一了各种规制,汉代作为后来者做了很好的继承。寺庄东行不远便是曲城,史上最著名的剑客虫(hui)达是西汉人,因战功卓绝刘邦赏封曲成侯,封地便是该区域。看过一个资料,因为寺庄地下有金,宋代此处便有了采金业。黄金作为国家的重要财源,官家必会在此设立管理机构,采矿业的发达也会引发当地经济的繁荣,商家纷至沓来,在此设立商铺。宋代的管理机构多以“寺”为单位,商铺是以“庄”为名。或者是官家在行使监管职责的同时,也开设了钱庄也未知,这会不会就是“寺庄”名称的来历?如果此猜想成立,那么寺庄的历史还要朔源而上。

寺庄姓氏多,不似我的胞衣地只有两个姓氏,另一个姓氏还只有百年史,祖居地的村庄以我们的姓氏为名。在胶东半岛,一个村庄姓氏多有多种可能性,一种是驻兵留守,一种是商贸发达客商久居,一种是土地肥沃广袤,农耕人逐地奔赴而来定居。这多种可能于寺庄都有存在的合理性。

已是申时,村子颇安静,间或一只鸡叫也是瞬时无声,街上几乎无有村民行走往来,直到我从南面的李家街转到邹家街的时候,才看到有一老者在自家门前纳凉。老者姓邹,年近八旬,他说到他们的始祖来自南面不远的村庄,那座村庄有一庞大的汉代古墓群,史料记载是以一座城池的名称存于世:沙丘城(此地民间相传与官方志书记载秦始皇东游暴毙于此,史学界多有争议),他们来此不过百余年的历史。老者说的那个村庄我以前去过,多是邹姓,他们的始祖卜居于此是为了看守这座汉墓,这种说辞也是口口相传,并无文字相凭。问面前的老者有无宗谱之类的文字记录,他稍作停顿,像是思虑,又像是回答我的问题,“早应该有这样一个东西传世了”,至于其他姓氏的先祖是如何来到这里落户的,也是不知。

本来对于走访的村庄我都准备几个同样的问题,诸如:祖先是怎么到了这里?是出于什么原因离开了祖居地?又是什么原因选择了这里安居乐业?三个问题看似简单,许多村庄的姓氏都不能完全对应三个问题作出答复,但一个问题也不能答复的寺庄是第一个,或许是我走访的村庄量还少了些,以后说不定类似寺庄的情况还有。

南风的吹拂开始带了凉意,太阳已经偏西下了,我告辞老人,向南不远一条胡同,转向西,两户人家,门前宽阔,此处不像是胡同,应该是有老宅拆除干净没有安排新的宅基地。东侧的人家是老式门楼,街门落锁;西侧人家建了起脊的南屋,街门是新式的,占据了南屋最东的一间,门上的对联尚新,上联:云集千祥福;下联:海纳百川财;横批:吉星高照。门前两侧砌了上、下马台阶,这倒是承继了旧式的格局,街门的西侧留了屋门开在街上。在寺庄转了几乎一个白日,随身带的保暖水壶已经见底,便敲了屋门进门讨热水喝。之所以选择了这家敲门,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宅子的主人贴的对联里嵌了我的名字,在我看到这处宅子时,心里已经有了暖意。这个街门与我胞衣地老宅的街门是一样的,我胞衣地老宅的街门前没有上、下马台阶,这是唯一的区别。讨水还算顺利,敲门声得到回应,门里像是老人的回话,谁啊?我应声推门,老太太对于主动上门的陌生人心生警惕,看我推门大声地制止我的进入。老太太的呼喝声引来在南屋西间休息的年轻女主人,我做着解释,“口渴了,在村子里转了一天,随身带的水喝光了,因为胃不好,不能喝凉水,所以要一点儿热水喝”。年轻的女主人听过我的解释并不做声,只是接过我的保暖行军水壶,从餐桌下拿出一把印花的塑料暖瓶,给我装满。

转身出来,继续西行转向南,回到寺庄的主街上。其时,太阳已经落在了西面宅子的屋脊上,已经是下午五点左右的样子了,主街在暖黄色的阳光照耀下开始沸腾起来,在外上班的人陆续回家,街上的行人、车辆来往不息。有的人家开始忙着晚炊,炊烟先是弥散,继而随风缭绕出村庄。此时,寺庄便是烟火人间最安逸之所了。

我没有沿着主街向西,而是选择了另一条胡同向南,越过一条东西长街,绕过一座旧宅,面前开阔起来。没有进行过村庄规划的寺庄,像这样的开阔地有许多,有开阔地的地方有的是一爿菜园,有的是周边居民休憩纳凉的地方。此处却生长了一株高大的柳树,伫立在南侧人家的屋后。树冠宽大,高过屋脊,几乎遮掩了全部的屋顶。柳树枝干虬曲,枝条柔软,柳叶还没有完全开放,一层绿意尚不能完全遮住那些黝黑树干。我不知道柳树在此出现有何寓意,是为了送别,还是有其他的意味,我思之不得。在柳树下站定片刻,举头望出去,天空呈现墨蓝色,摇动的柳枝像天空镌刻的动态雕花,有一句吟唱在心底慢慢升起:杨柳依依,今我来此;杨柳依依,今我离去。这一世,所有的相聚都是为了离开。同样,所有的离开都是为了相聚,或者是为了更好地相聚。

回程时久,寺庄一直在我的眼前与我旧时胞衣地互为叠印,互为观照,使我分不清这些不断闪现的影像哪个是寺庄,哪个是胞衣地?那日,我走遍了寺庄的每一条胡同,每条街路,几乎看过了每一家的街门。胡同有宽有窄,街路有曲有直,街门有新有旧,好在寺庄以一种缓慢的姿态在做着更新,不似我的胞衣地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不过十余年的时间,一座古旧的村落彻底换了模样,寺庄似岁月河流上的一座堤坝,替我们守住了岁月的极速流失。

今日,我想到寺庄,在笔下对它进行还原的时候,对寺庄的认知已经不单单是局限于作为一个小个体的寺庄,其代表了一个大的概念意义上的村庄,村庄的每一次更新,都是以换代作为代价,一代老去,一代新生,冀望于这个换代过程以缓慢的姿态进行。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你,我,他,一直在远行的路上。这天底下每一座村庄都如寺庄一般,等候我们这些远行客的归来,直到有一日踏上回家的路,家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而今日,寺庄是我今生于这世间流浪过的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