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 雷

2024-08-16 00:00:00容铮
山东文学 2024年8期

殷雷在护城丘靠近文化宫那段的拐角处一直坐到傍晚。

拐角处有一架长椅,可他不坐在长椅上,坐在长椅西端的草地上,席地盘腿而坐,目光盯着草尖,呆滞。

他这个坐法,让原本想过来坐在长椅上休憩的一对老夫妇、一位独个儿的老妇、一个年轻女孩,先后犹豫了一番,悄悄绕开。殷雷虽然没看他们,但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在心里。

草坡下的路灯亮了,殷雷的影子投在草地上,投在他面前。

殷雷站在路灯下,绿灯开始数秒,他急急忙忙往路对面赶。三路交会之处路面比其中的任何一条都至少宽两倍,他刚走到路中心,红灯亮了。他扫视四周,到处都是红灯,他不知道该往哪盏灯处去,钉住在那里。

司机没有客气,照着木头桩子般暗沉沉、浑身上下没点光亮的殷雷狠戳了四下喇叭。

过马路之后,殷雷一直往南走,走向万和广场商业中心。

沿着商业广场四方而高耸的大厦,殷雷走完第二圈才找到进去的门。吱嘎响的门枢盖过了广场舞的音乐,新的音乐从明亮大厅接上来,焊在门枢的吱嘎声上。殷雷张着嘴巴呆立片刻,放开消防门,一柄刀斩断了一句歌词。

在圆厅中心,是两辆新潮的SUV电动汽车,高大气派。

车展外围靠近殷雷进入的甬道,一位年轻小姐姐正招呼路过的小朋友“快来快来参加拔河比赛!”殷雷站在那里,看着。

不到一刻钟,花花绿绿的绳索已经攥在十多个小朋友手里。看到一个小胖子加入了右手的队伍,两个小孩子从左手跑到右手来。哨声响起,不到半分钟,虽然有一位家长也加入了右手的队伍,那队还是败了。看来力气和身材是不成正比的。殷雷想着,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而欣喜。

主持人重新登场,宣布无论是胜利的一队,还是失败的一队,都可以到二楼指定地点领取小礼品。已经有另一位穿制服的小姐姐领着左手队尾的小朋友朝电梯口走,家长们也纷纷加入进来,通过拉着的绳索,将二十余人串成一串,左摇右摆鱼贯踏上电梯。

殷雷也跟着,看这一串被牵到何处。

电梯满满当当地往上涌,殷雷紧走两步,牵起绳索耷拉在地上的末端。巨蟒样的摆动传导入殷雷手心,他紧紧拉扯着绳索。在游乐场前台,有人来收走了绳索,主持人登台,带排成方阵的小朋友们跳简单的舞蹈。一曲完毕,工作人员发礼物,主持人介绍整个游乐场的项目。已经有几个孩子拽着妈妈的手往儿童乐园里扎。

儿童乐园外围有半圈吧台,殷雷坐上红色圆凳,趴在台面上往里看。

有个女孩在往外扔小塑料球,一个正好卡在殷雷腮帮和右臂之间。殷雷一愣,下意识地微笑着把小球拿下来,扔给小女孩。但小女孩已经跑开了。

用微信扫了几个游戏币,殷雷打了两局喷枪游戏。第三局的时候,旁边的小男孩终于鼓起勇气,将喷枪照着殷雷的屏幕激射过来。殷雷转动喷枪,报以迎头痛击。两人玩得不亦乐乎。直到男孩的妈妈将其领走。

“妈妈,爸爸啥时候能陪我玩几局?”走出几步之后,殷雷听到小男孩问他妈妈。

殷雷走出游乐场。在门口,停着一辆儿童马车,12匹各色小马上,已经坐了三四个小孩,每个小孩旁边都坐着妈妈或者奶奶,只有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旁边的木马上是空的,他的妈妈站在另一侧,从小腹看去怀孕至少六七个月了。

年轻的孕妇妈妈正耐心地和儿子商量,能不能去玩别的。按照商业规定,此项目五岁以下儿童必须有家长陪伴。

殷雷走过去,听了一会。马车即将开动,其他人都已经坐好,值班经理过来向孕妇妈妈讨意见。小男孩尖叫起来。殷雷拍了一下小男孩肩膀:“男子汉!冷静!”

孕妇妈妈朝着殷雷疑惑地看了看。殷雷自告奋勇愿意陪伴小男孩一程,小男孩很高兴,叫着“耶耶!”孕妇妈妈也微笑着朝殷雷点点头。

马车启动,小男孩朝妈妈招招手,骑在马上做起了拉缰绳的动作。殷雷也跟着前后晃动起来。高高看着周围漫过的人流,殷雷心里忽然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感觉身子忽然轻盈起来,他一向是旁观者,此刻忽然成了参与者,一个真正的“生活者”,好多年没有这样过了——木马载着他驶进了时光隧道。

圆厅和圆厅之间的“葫芦腰”那儿有一对口唇形的长椅,坐着老老少少十几个人。角上还有一片空位,殷雷走过去坐下来,“嘴巴”里养着满满的塑料花,他靠在椅背上,右手来回轻轻抚摸着一片玉兰的叶子,就像抚摸一只小猫。

“银线”她也带走了。

殷雷掏出手机,翻通讯录翻到“老婆”,点了一下,放在右耳。他一连试了五次,都没有接通。他调到信息栏,花了大概四十分钟,删删改改,编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发过去。他又等了半个小时,手机毫无动静。旁边有位老者已经注意了殷雷很长时间,嘴唇嗫嚅,看那样子想攀谈几句,但又始终没有开口,可能一直在等待殷雷的目光。殷雷的目光一直没转向他。

下楼时,在电梯口,殷雷看到又一串孩子们连同家长被绳索牵上来。

他突然笑了。

沿着记忆中派出所的方向,走了近一个半小时,殷雷见到了九里屯派出所值班民警,一位胖胖的中年男人,左眼角有颗大痦子。

“你好同志!怎么了?”

“报警,亲人失踪了。”

“什么关系?”

“我女朋友。”

“女朋友?也就是还没结婚?”

“是的。”

“失踪多长时间了,怎么失踪的?”

“四天了,就是突然走了,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我有她电话,希望警察同志能帮忙联系一下……”

“哦哦……电话通,就是没人接对吧?”

“是的。”

“是这样同志,如果你女朋友的父母来报案,我们会立案侦查。但你和你女朋友还没结婚,不是亲属关系,你女朋友又已经是成年人,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我们无法帮你立案。如果我们帮你联系,实际上侵犯了你女朋友的隐私权。我这样解释你能明白吗?”

“唔——唔——我没想到……”

回到出租屋,殷雷已精疲力尽。躺在床上,拿脑袋“砰砰”撞了两下墙。

熄了灯,屋子里黑洞洞的。

“你好请讲——”

“警察同志你好,我孩子丢了,报警——”

“孩子多大了?怎么丢的?多长时间了?”

“十……三岁,放学没回家,今天第三天了!”

“你在什么地方?”

“万和广场。”

“带上身份证,到九里屯派出所。”

殷雷再次来到九里屯派出所门口。看着电动门杆上一处葫芦形剥落的油漆,他犹豫了,忽然觉得有点不妥。稍立片刻,他还是走进去。

一个帅气,然而不苟言笑的民警边问边记录。

“姓名?”

“殷雷。”

“年龄?”

“27岁。”

“身份证来看一下。”

殷雷递上身份证。

“找谁?”

“……侄女儿……”

“刚才电话里不说女儿吗?”

“一时着急,说错了。”

“这能说错?”

“孩子父母不在身边,一直跟着我,当自己闺女养。”

“孩子父母在哪里?”

“都在深圳打工,逢年过节回来一趟。”

“孩子叫什么?多大了?”

“殷游,十三岁。”

“在哪儿上学?”

“惠民中学,初三。”

“什么时候走失的?”

“大前天放学时候,去接她,没接到。”

“问老师了吗?老师怎么说?”

“老师说不知道,正常放学出来的。问同学,说是在校门口一眨眼不见了。孩子有手机,但一直联系不上……”

“报下孩子手机号。”

“192——”

……

一位胖民警绕过工作台,往里间走,一眼瞥到殷雷,站住了。

“你咋又来了?昨天不给你说了,咱可不能侵犯人家姑娘隐私权。”

“没没……”

“赵哥,自家侄女,不算侵犯隐私吧?”

“侄女?哪儿来的侄女?”

“这位殷同志说13岁的侄女失踪了,来请求立案。”

“什么?”

殷雷被带进里屋。

“怎么回事?一会女朋友,一会女儿,一会又侄女,我看你这人不简单呐!”

“警察同志,确实是一场误会,我承认说了谎,没有侄女的事,只是女朋友。昨晚我来报警,您不说女朋友没办法立案吗,我就撒了个谎,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你这么大人了,没点法律观念?”

“咳咳——”

“谎报警情,拘留5天。”

“啊?……”

殷雷走出拘留所。

昨晚的梦里,殷雷在马路对面看到了女朋友。

“你咋知道我在这里?”

“傻X!”箐箐拉着他的手,轻轻笑着。

附录1:殷雷自述

要是你每天至少犯七十九次错误,你还愿不愿意和别人打交道?我要问。

早晨一睁开眼,或者还没睁开眼,我已经盘算开了:今天有几件必须要做的事情,有几件可以推到明天去做的事情,有几件不用做只是向领导汇报已经做了也不会露馅的事情——如果不被问起,那就更好。后两类事情我很快不再考虑了,只考虑今天必做的事情,在今天必做的事情里面,还有上午下午之分。下午必做的事情暂时不先考虑,先考虑上午必做的事情有几件可以推到下午,如果不能推到下午,从九点半推到十点也可以,如果能推到十一点,那就更好……这是第一个回合。

第二个回合是仔细考虑上午必做的每件事情,比如其中的一件是下会议通知,下午三点第四会议室集合,讨论产品说明书的修订工作,需要参会者每人提出至少三条修订意见。通知涉及到7个人:A、B、C、D、E、F、G……A、B、C是三位领导,D、E是本部门同事,F、G是其他部门同事。

我在考虑有几个人可以不打电话,直接发条信息。A、B、C三位领导里面,B领导最好说话,做事情不拘小节,下午很少在公司,每次中午不回家又没有饭局的时候,都会拉我一块去吃水饺,每次去他必付钱,还传授了我不少人生经验,因此我觉得可以直接给B领导发信息,当然信息必须饱含敬意。

C领导和我一间办公室,可以当面说。

对于A领导,我觉得最好是发完信息之后紧接着再打个电话。

F、G两位其他部门的同事,可以发信息。如果信息没有及时回复,必须再追加电话。

D、E两位本部门同事,D可以直接发信息,必回的,这我有把握。对于E,是这些人里面我最不想打交道的一个,我和E前后脚进公司,我比他早了不到一个月,但很不幸这个月跨了年,所以无论评奖评优晋升,我都成了他的“前辈”,也成了他在公司最恨的人。

对于E,书面通知必须严谨,如果有语法、错别字等即使微不足道的错误,也会被他截图标红发到公司大群里,@我的顶头上司,问是什么意思。我从未回应他的刁难,他喜欢当小丑恕我不能奉陪。每次通知他我都字斟句酌,力图完美。信息发完,追加电话,如果电话没人接,我更高兴,仁至义尽,其他任其自便。

必须说明的是:以上是理想状态。

所谓“理想状态”,就是理论上完美,无须考虑实际效果如何。

一旦实行,对我来说,则是立刻跌落泥潭。

通知好发,难的是“参会者每人提出至少3条修订意见”。作为下会议通知的人,在这里绝不只是简单传达,还需要考虑会议成败。参会者只是到会那是不成的,如果谁也没有成熟的意见,白白耽误了董事长的时间,那我离去职不远了。

至少,每人要有一条富有建设性的意见。E我是直接放弃的,E不会没有意见,也绝不会只有一条或者三条,他至少五条以上,并且百分百都是非建设性意见,其中至少一半是攻击我,攻击D的大于等于一条——在他心里,凡是和殷雷穿同一条裤子的人,都必须栽跟头。所以我必须花几分钟时间考虑考虑,他有可能从哪几个方面攻击我。

对于其他人,怎样才能保证能提出建设性意见?这就要看通知者的水平了。也就是说,当我提出“三条建设性意见”的同时,必须对此事熟稔于心,特别是对于A、B、C三位领导,我有详细解释的义务,如果解释完领导还没有琢磨出“建设性意见”,我必须立刻先奉上一条:“比如可以……”对于B,我通常无须准备,B领导应对敏捷,即使临场发挥,也从不尴尬。对于C,我要准备不止一条,因为只要我给他说完,整个上午他肯定见缝插针地一再找我讨论这个问题,C总是在任何场合急于表现自己,也总是出乖露丑,一旦出乖露丑,他总是把屎盆子扣我头上。对此我已经习惯了,训练出了足够的耐受力。还好在整个公司没人把C领导的话当回事。

领导里面最让我头疼的是A,A的职位比B和C都要高一点,说话的分量和C绝不是一个量级,甚至比B也重要不少,而A又有个特点:情绪化。谁都知道情绪化是职场的大敌,因此我实在是猜不透A是如何升至此高位的。每回有会议通知,A总是一脸不在乎的样子:“行吧,知道了!”但如果你真以为他“知道了”,那你就完蛋了,等正式开会的时候,等着他当着董事长的面质问你吧!所以当A说完“行吧,知道了”的时候,你必须一再追着他解释,千万不能让他挂掉电话。你必须把自己能想到的最精彩的那个建议分享给他,还必须一再叮嘱,使他千万莫要忘记。千万不要不把A的谩骂当一回事,虽然他最恨和自己同类型的人,经常咒骂他们中的某一个,不熟悉他这个风格的人会以为他在做自我反思。

对于其他部门的两位同事F和G,则必须强调会议要求是董事长亲自交代过的,来不得半点马虎,就可以了,他们自有分寸,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他们和我又没有深仇大恨。

经过这一番分析,你就知道整个这件事的成败在什么地方了:我必须先把产品说明书念个滚瓜烂熟,查找资料,思考改进方向。因此还未起床,我就已经工作开了……

你就可以想见,假如你是我,能不能戒掉用凌晨4点的闹钟吵醒女朋友的习惯。

箐箐并不经常在我这儿过夜,但每回睡在这里,第二天准会和我大吵一架。闹钟一响,我总是第一时间跳起来拍死,但她已经被吵醒了。之后的半个小时,我在兢兢业业地思考工作,她在怒气冲冲地盯着我。

盯够了之后,她会问我在想什么,要求我把具体情况告诉她。于是我开始讲述,一边征求她的意见。她从来没有理解过我的工作思路,她总是把问题想得过于简单,对于复杂的人际关系她一窍不通,如果我用她的建议来处理公司事务,我早换了99份工作了。

但她很固执,我原本不想和她讨论这些的,她非要和我讨论,其实是她理解不了我为什么把闹钟定到4点。虽然没有明说,但在争执了七八次之后,我终于渐渐体味到,她认为我努力工作只是一种假象,只是为了欺骗她。有一次她确实把“虚伪”二字挂在嘴头上说了两三遍。我真绝望。

她浪费了我解决问题的时间。我没有时间仔细研究产品说明书,在A领导说完“行吧,知道了”的时候没有及时拖住他,没能及时奉上一条最好的、最靠谱的建议,以至于绝望地听任他挂断了电话。在C领导第五次找我讨论的时候面露不快推门而去,以至于再进屋的时候看到C领导铁青了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我心里有点慌,结果忘了给B领导和同事D发信息,F和G倒是发信息了,但没有强调董事长的重视程度。只有给E发完信息拨电话的时候,他立刻接通了,不咸不淡地询问我产品说明书是什么东西,能不能拍张照片发他。挂断电话之后,我一边咒骂,一边把图片发给他。

可想而知,下午的会开成了什么模样。

我几乎成了众矢之的,成了E卖弄自己小学语文知识的活靶子,他先是从通知里挑了两处毛病,又指责我故意算计他,发一张模糊的看不清字迹的图片给他,故意让他当场出丑。我瞠目结舌,立刻打开手机找图片,结果发现真是把一张没拍清楚的照片错发给他。我立刻辩白,说绝无故意刁难的意思,只是发错了。这时A领导发话了:“什么图片乜!咋没发给我?”局面立刻失控了。

刚接到我电话,匆匆赶来的B领导和同事D也一脸茫然,不可能替我圆场。一场重要会议不欢而散。

晚上,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铺垫了两个小时,才说出几句责备的话。箐箐听完立马拂袖而去。

附录2:杨箐说殷雷

“咱老杨家的闺女可不兴让人欺负!

“那小子头一回来,你爸就看准他是个废物。倒个酒扭扭捏捏地来,他老子没教他怎么孝敬老丈人,老子还得让他酒,差点给他倒上咧!

“你俩一出门,咱就给你妈说,箐箐要找个这样的婆家,一辈子肮脏了!你看咋样,这会子看清了,不照着你老子胡咧咧了?你爸走过的桥,比你丫头片子走过的路都多,他扭个屁股老子就猜出他拉什么屎,你还不信你爸。

“咋咧?咋咧?

“不听拉倒,不听你还得吃亏……”

这就是我爸。

我妈常说,我爸哪儿都好,就是爱絮叨,自从有了我,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了。我找个男朋友他比我妈还上心,老是怕我被渣男骗。他哪知道对我们00后女孩来说,不遇上几个渣男,那只能说明个人魅力不够,自己偷偷躲被窝哭鼻子还来不及,哪儿有躲豺狼虎豹的心思,我爸纯粹想多了。

渣男有什么?花费大把大把的时间金钱陪你吃喝玩乐,一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又被一脚踢开,委屈着呢!我挺可怜他们,和闺蜜们不一样,受老爸老妈的影响,我对待感情挺慎重的,基本没儿戏过。

殷雷呢,要说这个人,有点没意思,跟他一块,吃不好也玩不好,但是他对感情很真,不过说实话,有点婆婆妈妈絮絮叨叨。在我们老家有一种“疯枣树”,突然不结枣了,树枝和叶子疯长,密密麻麻看上去有点恐怖,殷雷脑袋里的想法时常让我想起“疯枣树”,有时候你听他说话,就像一百只蚂蚁在身上爬。

我们县里有一位诗人,有一天看完我家院子里的一株“疯枣树”之后,还为我写了一首诗:

肉体疯长还是内心疯长

二者必居其一

那些无望的植物

和无望的人一样

将果实当做假想的敌人

用精华部分的萎缩

来助长臃肿多余的部分

那是一种无声的呐喊

像是一个酗酒已久的人

突然戒了酒

变胖

看着自己肿胀的四肢

他沉默了

而他的内心

开水一般滚沸着

我是“诗盲”,于是拿给一位“文青”闺蜜看,她看完立刻肯定地对我说,人家这是对我有“意思”:“你看你看,‘无声的呐喊’‘内心开水一般滚沸着’‘无望的人’……这不正像老精讲经时说的,‘爱而不得,忧思难忘’……”

“老精”是教我们《大学语文》的一位老教授,因为姓“荆”,课上言必称“中国诗‘精华’之《诗经》”,因此被课代表授予“老精”的雅号。

对于“文青”闺蜜的“注释”,我似懂非懂,似信非信。于是把原诗和注释一块拿给殷雷看,殷雷看完半天没说话。

为什么喜欢殷雷呢?每回闺蜜们这么问我,我都答不上来。后来我仔细想了想,要是非得找个理由的话,可能是觉得他挺“可怜”吧。

男生追女生应该怎么追?先想办法加个联系方式,最好是从闺蜜入手,了解了解她的喜好,做点让她喜欢的事情,送点她喜欢的礼物,然后一块逛个街、吃个饭,恋爱开始了。可殷雷呢?啥也不做,啥也不说,就一条:远远跟着你,像一条黏人的小狗,可惜他又不够可爱。

如果不是钻了我失恋的空子,他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的。

我和初恋男友分手的时候,他已经喜欢我一阵子了。一开始我只是知道他是邻班的,有的课合堂,我们两个班一起上,我就发觉有个男生老是很执着地盯着我。等我一往他那里看,他的目光就转移了。后来我就越来越频繁地从图书馆、餐厅、体育场看见他。

闺蜜们也慢慢注意到他了,问我什么情况。我说没什么情况,和男朋友甜蜜着呢。马茜自告奋勇去刺探刺探外加试探试探,刺探的结果是他名叫殷雷,学习挺好,一直是邻班前三名。都大三了,谁还去注意学习呢?试探的结果呢,是八成没有恋爱经历,我相信马茜的判断,虽然她已经跃跃欲试有假戏真做的苗头。管她干吗?我和男朋友甜蜜着呢!

我还把殷雷的事情当笑话讲给男朋友听。男朋友很生气,立马打电话给发小,要教训教训这个“猥琐男。”我已经笑昏过去,坚决制止了他。

事实证明,我这个男朋友也不比那个“猥琐男”强多少,早在一年多以前他就已经“脚踏两只船”,也难为他每次见面都装得深情脉脉。撞破他“渣男”的真面目都怪(或者幸亏有)马茜,她建议我悄悄去一趟男友那里,看看有没有猫腻。

一开始我觉得这个主意让人恶心,可思考了一周之后,我还是去了。结果刚好撞见他和另一女生卿卿我我。

回来我就把他联系方式全部删除了。

为此他还专门跑到我们学校质问我。直到我打开手机,把照片举到他鼻子上。他问:“谁拍的?诬赖我,只是普通同学!”

“我拍的。”我告诉他。

虽然现在你看我说得轻描淡写,当时也是伤心欲绝。后来再也没有那么伤心过。就是你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可以信任。有一个多月我没理马茜,最后才承认是自己错了。我们俩在科技楼后面的小亭子里抱头痛哭。

我逐渐不再反感殷雷在各种场合的出现,有了他的陪伴,我隐隐有一种安全感,有时候看不见他的时候,反而有几分失落。难道他不是和我一样,也是个可怜人?能够默默陪伴我好几个月,也证明他不是个轻浮的人,不是拿感情当游戏的人。

可是,这人胆子也太小了吧……

有一天我提着一暖瓶水往宿舍走,“砰”的一声大号暖水瓶毫无征兆地突然爆炸了,我只听到水呼啦一下流下去的声音,整个儿吓傻了。不到两秒钟我就感觉身体离了地,过了得有两分钟,我才意识到是殷雷及时抱开了我,没让热水淋个满脚。

看着他湿透的袖子,我才知道这个人不是个十足的懦夫,关键时刻是能靠得住的。

从那以后他就时不时帮我做些小事情,可直到毕业,恋爱几乎还没开始,这人真是一个浪漫细胞也没有,用到他的时候,他比谁跑得都快,用不到他,他就远远站着,根本不靠前来。我们一度认为这人有毛病。

毕业之后,我前男友又来骚扰过我好几次,每次我都立马给殷雷打电话。殷雷赶来之后,两个人也没打起来。相反,殷雷还劝我前男友,换个表达真心的方式,不要惊吓女士。

唉!都怪我当时太年轻,看不清殷雷这种人的真面目。

我们在一起之后,我才慢慢了解到他的过往。这个人真是婆妈,任何事情他总是思来想去,各种想法、各种可能在他脑子里呈几何级数增长,平均每个小时都要像原子弹爆炸一回。炸得我也跟着晕头转向,像一头扎进了大雾里。

一开始我总是耐心帮助他拆解谜团,我一再告诉他,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复杂,就像亚历山大遇到的死结,你去解你根本解不开,最好的方式就是一剑斩千愁,管他的!可他不行,这一刻打定了主意,下一刻又开始琢磨,为了不引起我的反感,他后来总是把想法隐藏起来,可是看着他不时走神的模样,我哪儿能猜不出来他在干什么!

有时候我真是难以理解,一份工作而已,值得花那么大心思?假如所有的小组长都以宰相的标准要求自己,哪个员工的脑袋能不爆炸?

到最后我终于认识到,这是个胆怯到极点的人,他所有的顾虑、思虑都不过是因为不想承担责任。在感情上也是这样。我想到大学期间他的那些追踪,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